現在,不論日曬雨淋,還是塵埃撲面和道路泥濘,或者豎琴的背帶勒得我肩膀生疼,我又要跟在師傅後面長途跋涉了。
我又得在公共場合扮演傻瓜的角色,又哭又笑,以博得「貴賓」們的歡樂。
這一變化是嚴酷的,因為一個人對於舒適和幸福的生活總是很快就習慣了。
我感到厭惡、煩惱和疲倦,這種感覺在我與這世界上幸福的人度過兩個月的甜蜜生活之前,是沒有的。
在漫長的旅途中,我不止一次地回首翹望,盡情地想念著阿瑟、米利根夫人和天鵝號遊船,憑著我的記憶,重新回到了昔日的生活。
啊,那是多麼美好的日子!晚上,我躺在鄉間骯髒的小客店裡,回憶起天鵝號上的客艙,益發覺得如今的床單是多麼粗糙!
我將永遠不能和阿瑟一塊玩耍了!我將永遠聽不到米利根夫人親切的聲音了!
幸運的是,在我滿腹憂傷和愁思百結的時候,我有了一點安慰;我的師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和藹,更加溫柔了,如果這一字眼適用於維泰利斯的話。
在這方面,或者至少在待我的情義上,他的性格發生了巨變,這點鼓舞著我支撐下去。每當我回憶起阿瑟而感到揪心時,我不再掉淚!我覺得,我不是天涯的孤子。在我師傅的身上,有一種比一個師傅更可貴的東西。
如果我有勇氣的話,我常常想擁抱維泰利斯,我多麼需要傾吐我心裡的感情啊1可是我不敢,因為維泰利斯不是那種兒女情長的人。
開始,在我們相處的初期,是害怕使我對他保持一定的距離;而現在,我覺得好像是一種隱約的崇敬感在抑制著我。
離別我家鄉的時候,在我的眼中,維泰利斯是個普普通通的人,再說我也沒有能力去識別他。但是我在米利根夫人身邊居住的日子開闊了我的眼界,增長了我的知識。說也奇怪,當我細細端詳我師傅的時候,我從他的風度氣派和言談舉止中,找到了他和米利根夫人一些相似之處。
然而我對自己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我的師傅不過是個耍猴把戲的藝人,而米利根夫人卻是位貴婦人。
但是,我內心的思索不能對不斷出現在我眼前的現象視而不見。維泰利斯只要願意,他便是位「紳士」,正像米利根夫人是位貴婦人一樣。他們兩個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米利根夫人始終是位貴婦人,而我的師傅只是在某些場合才是位「紳士」,但是他的紳士風度總是如此完全、如此純粹以致使那些最傲慢無禮、最不知害臊的人也望而生畏。至於我,我既不驕橫,也很講禮貌,可我也深深地為他的這種紳士風度所懾服,不敢隨意向他傾吐我的感情,哪怕這種感情是由他本人的循循善誘所激起的。
從塞特啟程後一連幾天,我們都閉口不談米利根夫人和我在天鵝號上的那段日子。可是慢慢地我們談話的內容開始出現這個話題了,而且往往是師傅首先談起的。不久,米利根夫人的名字幾乎是沒有一天不被提起。
「這位太太,你喜歡她?」維泰利斯常問我,「是的,我理解你。她待你好,特別好,你只要懷著感恩的心情想念她就行了。」
他常常加上一句:
「應當這樣做!」
起初我並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我逐漸琢磨出了「應當這樣做!」的含義,那就是拒絕米利根夫人要把我留在她身邊的建議。
當我師傅說「應當這樣做!」的時候,他想到的準是上面這個意思。我似乎覺得在他的話音裡帶有後悔的成分。他很想讓我和阿瑟待在一起,然而又不能那樣做。
儘管我一點也猜不透為什麼師傅不能接受米利根夫人的建議,儘管米利根夫人向我作出的解釋我不明白,然而對於師傅的這種遺憾的表示,我還是從心底裡感激的。
要是現在,他或許會接受這個建議了吧?
我對這點還抱著好大的希望哩!
我們為什麼沒有遇見天鵝號呢?
天鵝號應當沿羅納河溯流而上,我們也在沿著河岸前進。
因此,我一邊向前走著,眼睛常常向著水面瞧,兩岸的山丘和肥沃的平原已失去了它們的魅力。
當我們來到一個城市,不管是阿爾、達拉斯貢、阿維儂、蒙特利馬、瓦朗斯、圖爾農或者維埃納1,我首先要去察看一遍碼頭和橋樑,我在尋找天鵝號。每當我遠遠瞥見湮沒在茫茫白霧中的一艘遊船時,我總要停下來等待,看看過來的是不是天鵝號。
1 以上均為法國東南部城市。
但是,這不是天鵝號!
有時我大著膽子去向船員打聽,向他們描述我所尋找的遊船的模樣。但是,他們沒有一個看見過。
看來我的師傅已決定要把我讓給米利根夫人了,至少我是這麼想像的,沒有必要再害怕人家談論我的身世或者害怕人家給巴伯蘭媽媽寫信了。反正事情已經決定,害怕也無濟於事了。這件事將由師傅去找米利根夫人商談,在我的幼稚的想法中,米利根夫人會願意把我留下,我師傅也會同意放我走,事情便解決了。
我們在里昂2停留了好幾個星期。所有屬於我自己的時間,我都用來消磨在羅納河和索恩河的河邊上。我像一個土生土長的里昂人,對愛奈橋、梯勒西橋、居的梯埃橋或主宮醫院大橋都瞭如指掌。
2 里昂:法國東南部大城市,在索恩河和羅納河匯合處。
我徒然地尋找,連天鵝號的影子也沒有見到。
我們必須離開里昂向第戎1方向進發,重見米利根夫人和阿瑟的一線希望成了泡影,因為我在里昂時,把我能在舊書攤上找得到的所有法蘭西地圖都已研究過,我知道:天鵝號去盧瓦爾河必定經過的中央運河在流到索恩後便分成兩條支流,一條流向沙隆2。
1 第戎:法國東部大城市。
2 沙隆:法國索恩-盧瓦爾省首府,位於索恩河及中央運河交界處。
但是我們到達沙隆後仍沒有看見天鵝號的行蹤,我們只好又啟程。時到如今,我也只好拋棄幻想了。
真是屋陋偏遭風雨打。在我絕望的時刻,天氣變得惡劣起來,季節提前了,冬天日益逼近。冒雨走在泥濘的道路上,步履愈來愈艱難。晚上,當我們來到一家蹩腳旅館或是一個穀倉的時候,我們總是已經筋疲力竭,連襯衣也總是澆透了,有時連頭髮也濺上了泥漿,一路上我從來沒有懷著高興的心情睡過覺。
離開第戎以後,我們穿過科爾多山崗,一股潮濕的寒氣直鑽我們的筋骨;心裡美變得比我更憂鬱、更不高興。
我師傅的想法是盡快趕到巴黎,因為只有在巴黎,我們才有在冬天演出幾場的機會。可是,或許是因為口袋裡錢少,也可能出於其他別的原因,他決定不坐火車,讓我們徒步走完第戎到巴黎的這一段路程。
遇上好天氣,我們就在路過的城市或村莊作一次短暫演出,弄點微薄的收入後繼續上路。
直至走到夏蒂榮1,儘管我們時時要忍受寒冷和潮濕的痛苦,情況還算順利。離開這個城市之後,雨停了,風向開始轉北。
1 夏蒂榮:塞納省內一小市鎮。
開始,我們沒有絲毫的怨言。迎面撲來的北風當然很不好受,但不管怎麼說,寒風再刺骨也總比潮濕強。幾個星期以來,我們渾身都潮得發出霉味了。
風不那麼乾燥了,天空佈滿了大塊的烏雲,太陽已經消失,一切預示著我們將面臨一場暴風雪。
我們完全可以在一個大村莊落腳而不受暴風雪的襲擊。可是我師傅的想法是盡快趕到特魯瓦2去,因為特魯瓦是個大城市,如果惡劣的氣候把我們在那裡困上幾天的話,我們可以演上幾場。
2 特魯瓦:法國中東部城市。
「快睡覺吧,」我們在旅店安頓下來以後,他對我說,「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啟程,我擔心遇上暴風雪的襲擊。」
維泰利斯沒有立即躺下,他待在靠近廚房爐灶的角落裡,給白天挨凍的心裡美暖暖身子。儘管我們已注意把它裹在毯子裡,小猴子還是凍得直哆嗦。
第二天早晨,我遵照他的囑咐,早早就起床了。天還沒有亮,天空黑暗深沉,沒有一顆星星,它像一個巨大的黑蓋子罩在地上,要把大地壓得粉碎似的。門一開,刺骨的寒風鑽進壁爐,使昨夜埋在灰燼下的余薪又燃燒起來。
「我要是您呀,」旅店老闆對我師傅說,「我就不走啦。雪眼看就要下了。」
「我著急,」維泰利斯回答道,「我希望在下雪之前能趕到特魯瓦。」
「除非你們是飛毛腿!」
然而我們還是動身了。
維泰利斯把心裡美藏在他的短外套裡,用自身的熱量暖它的身子。幾條狗在這乾燥的天氣下在我們面前歡樂地跑著。師傅在第戎替我買了塊老羊皮,我把它反穿著,羊毛朝裡,身子裹在裡面,北風吹得老羊皮緊緊貼在我的身上。
風太大,張嘴說話是不好受的,我們倆默默地快步走著,既為了要趕路,也是為了要暖和暖和。
儘管應該是天亮的時候了,天空卻沒有一絲光亮。
東方一束乳白色的光線終於衝破了黑暗,但是太陽卻仍然不肯露面,雖然長夜已經過去;但要說這是白晝,那還未免過早。
曠野的景物開始變得越來越清晰可辨,一片蒼白的亮光,好像從一個無邊無際的宇宙大窗洞裡漫溢了出來,從東方平鋪著擦過地面,我們看到了遍地的樹葉和被風吹得精光的樹幹,這裡和那裡零零落落地有一些籬笆和荊棘,上面貼附著被風捲上去的枯樹葉,天際的大風使它們旋轉滾動,發出乾裂的聲音。
大路和田野上不見一個人影,也聽不到轔轔的車馬聲和鞭子的辟啪聲。唯一有生命的動物是一些聽得見但看不到的小鳥,因為它們躲藏在枯葉下面。只有喜鵲在大路上跳躍,它們仰著頭,翹著尾巴,等我們一走近就飛上樹梢,喳喳地衝著我們發出幾聲不祥的叫聲。
突然,北面的天空出現一個蒼白的影子,迅速地由小變大,朝我們方向移動,我們聽見一陣很不協調的怪叫聲。那是從北方飛往南方的大雁或者野天鵝群,從我們頭頂上空掠過。當我們看見片片羽毛在空中飛舞著掉下來的時候,它們已經飛得老遠了,在烏黑的天空中留下幾片白絮。
我們經過的地方,景色淒涼。萬籟俱寂,在這陰森森的日子裡,在視線所及的範圍內,我們只看到荒野、禿嶺和焦黃的樹林。
北風緊吹,風向略有轉西的趨勢。從地平線那邊,湧過來一大片赤褐色的烏雲,黑壓壓,沉甸甸,好像壓在樹梢上一樣。
不一會兒,幾片象蝴蝶般大的雪花從我們眼前一飛過。紛紛揚揚的雪花,還沒有落到地上就打起旋來。
還沒有走多少路程,我似乎已覺得在大雪前到達特魯瓦是不可能的了。當然,落雪也不怕,我甚至這樣想:「下了雪,北風便停了,天也就不會那麼冷了。」
不過,我也不知道暴風雪是怎麼回事。
然而,我很快就可以領教了,並將終生難忘。
從西北方向湧上來的烏雲逐漸逼近,一道白光照亮了那邊的天空,雲幕半開了,那是在下雪。
現在不再是「蝴蝶」在我們眼前飛舞,而是雨雪交加把我們包圍了。
「我們不可能趕到特魯瓦那是注定的了,」維泰利斯說,「我們必須到前面遇見的第一戶人家去躲一躲。」
這是一句只能使我非常高興的好聽話!可是哪兒能找到好客的人家呢?在迷茫的大雪把我們團團圍住之前,凡是我的視力能到達的地方,我都仔細地察看過了,沒有發現什麼房子,甚至連村舍的影子也沒有;恰恰相反,在我們面前,在圍繞我們山丘的兩側,是幽暗無邊的林海,我們快要踏進深山老林了。
因此我們不能對期待中的房子寄予過大的希望。不過,雪也許不會再下。
然而,雪連綿不斷,密密匝匝地越下越大。
轉瞬間,大雪覆蓋了道路,覆蓋了道路上它的一切阻礙物:石子堆,低窪處的枯草叢,路溝旁的灌木叢。朔風越刮越猛,地面上的雪被它捲得往前打滾,遇到障礙,便堆成雪塚。
令人討厭的是,我們竟也成了大雪的阻礙物。雪落在我們身上,從光滑的表面往下滾去,一遇空隙就像灰塵似的注裡鑽,然後很快融化了。
我感覺到,雪在我的脖子上化成冰水,一直往下淌。我師傅把他的羊皮襖敞開著,好讓心裡美透透空氣,因此,他的情況不會比我好多少。
我們冒著風雪,默默地繼續行走,有時我們只好側轉身子去喘口氣。
狗已不再在前面走了,它們跟在我們背後,央求我們找一個地方躲躲,我們卻無能為力。
我們全身濕淋淋,冷冰冰,艱難而又盲目地慢慢走著。我們早已進入茫茫林海,根本找不到藏身的地方,道路全被風雪淹沒了。
幸虧呼嘯的大風逐漸減弱了它的威勢,但是,雪下得更大了。現在落下的已不再是紛紛揚揚的小雪,而是密密匝匝的鵝毛大雪了。
不到幾分鐘,路上蓋了厚厚一層白雪,我們走在上面,連一點響聲都沒有。
我發現師傅不時往左邊張望,彷彿在尋找什麼,我們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廣闊的林中空地,人們去年春天曾在這裡砍伐過,幼樹的柔韌的嫩枝在積雪的重壓下都彎下了身子。
他希望在這邊能找到什麼呢?
而我呢,我順著路一直往前看,在我視線能及的範圍內看看森林是不是很快就有盡頭,看看是不是能發現房屋。
然而,要透過這片白茫茫的飛雪看出去,那簡直是癡心妄想。幾米遠之外的景物已變得模糊不清。眼前只看得見密密麻麻的大朵雪花,渾似一張大網,將我們團團裹在裡面。
情況實在不妙,因為以前每當我在暖暖和和的房間裡,站在窗台前看下雪時,心裡也難免會產生一種隱隱約約的惆悵感,而今,我心裡想,暖和的房間大概還離得很遠呢!
然而,應當繼續前進,不能喪失勇氣。我們在雪地裡已越陷越深,落在帽子上的雪也愈來愈沉了。
突然,我看見維泰利斯伸手指著左邊的方向,好像是要我留意。我一瞧,彷彿模模糊糊地看到林中空地上有一間用樹枝搭成的窩棚。
不用解釋,我已經領會了師傅把窩棚指給我看的意圖。他並不是要我欣賞窩棚的雪景,而是想找到一條通向窩棚的道路。
找路是很困難的,厚厚的積雪將大路小道全覆蓋了。然而在林中空地的邊緣,在高大的樹林處,我似乎覺得大路的濠溝被填滿了,那兒肯定是通向窩棚的小路。
這種推論的方法是正確的。我們走下濠溝,很快找到了那間窩棚。
窩棚用柴捆和樹枝搭成,頂上鋪有枯枝,密密麻麻的,雪一點兒也鑽不進去。
這個藏身之所不比一間屋子差。
狗比我們更加性急,更加靈敏,它們首先衝進小屋,在乾燥的地上,在塵土中高興地亂滾亂叫。
我們高興的心情也不亞於那幾條狗。不過,我們不必在塵土中打滾來表達我們這種心情,儘管這對弄乾我們的衣服有好處。
「我料到的,」維泰利斯說,「在新伐木的空地裡,一定會有伐木工的小屋。現在,雪隨它下吧!」
「對,讓它下吧!」我以挑戰的口吻說。
我走近門口,或者確切地說,我走近窩棚的洞口(因為窩棚是沒有門窗的),我將上衣和帽子上的雪抖摟乾淨,生怕把窩棚裡邊弄濕了。
窩棚的結構和陳設極其簡陋,裡邊唯一的擺設是一張用土坯搭成的長凳和幾塊用來坐人的大石頭。但是,在我們目前的處境下,對我們來說,最有價值的是壘在角落裡的五、六塊磚頭,像是個爐子。
生火!我們可以生火啦!
不錯,光有爐子還不夠,要生火就得有柴禾。
在我們這樣的屋子裡,柴禾是不難找到的。牆壁上、屋頂上全是唾手可得的柴禾,你只要從木柴捆中抽出幾根樹枝就可以了,只要注意不要到處亂抽,以免弄塌我們的房屋。
說幹就幹。不一會兒,爐子裡燃起了熊熊的烈火,發出劈劈啪啪的歡叫聲。
當然,燃燒的火焰有煙,煙不從煙囪裡出去,它便在屋內瀰漫開來,但這又有什麼要緊呢?反正這是一堆火焰,我們需要的是溫暖。
我趴在地上吹火,幾條狗坐在火爐周圍,一本正經地,屁股著地,伸著脖子,在熊熊的火光前,露出冰冷的、濕淋淋的肚子。
不久,心裡美也掀開了主人的上衣,探頭探腦地瞧瞧它所在的地方。經過觀察之後它放心了,一下子跳到地上,挑了個爐前最好的位置,伸出兩隻顫抖的小爪子在火上烘烤。
我們的師傅是個謹慎而富有經驗的人。早晨,在我起身之前,他早已備好了路上要吃的東西:一個大麵包和一小塊奶酪。眼下可不是過於講究和過於挑剔的時候。因此,一見麵包,我們大家都流露出分外滿意的神情。
可惜,每一份麵包的量很少。我分到的那一份,使我大為失望。原來,師傅沒有把整塊麵包分給大家,只給了我們一半。
「我對這兒的路不熟,」他看著我困惑的目光後說,「不曉得到特魯瓦之前能不能找到吃住的旅店。再說,我也不瞭解這片森林,我只知道這裡樹林很多,密林一個接著一個;沙烏斯森林、羅米利森林、奧特森林和渥蒙森林。也許我們離住家還有好幾里,我們被困在這小屋裡可能不是一兩天的事,得留一點乾糧晚上吃。」
這個理由我應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的話絲毫沒有打動狗的心腸。它們剛吃上幾口,就發現主人把面包裝進了口衣。於是,它們向他伸出爪子,搔他的膝蓋,一個勁兒地施展它們富於表現力的動作,向主人投去哀求的目光,巴不得讓主人打開口袋。
哀求和親熱的表示都沒有用,口袋甭想打開。
不管這頓飯多麼次,它還是幫助我們振作了精神。我們有了住宿的地方和暖烘烘的火爐,就能靜靜地等候大雪停下來。
我覺得待在這樣的小屋裡,沒有什麼可怕,我尤其不同意我們可能被困在這裡很久的說法,就像維泰利斯剛才為了省幾口麵包而說的那樣,雪總不見得會沒完沒了地下吧?
然而事實是: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雪快要停了。
從窩棚的洞口看出去,我們發現風靜了,密密匝匝的雪花還在迅速地往下落,不停地一層蓋一層。
看不見天了,亮光不再來自天上,它來自地面,來自覆蓋大地的耀眼的地毯。
三條狗圍著火爐安頓下來,都被迫歇息了。它們有的蜷縮成一團躺著,有的側臥著,卡比的鼻子伸在爐灰裡,它們都睡著了。
我也產生了像它們一樣想睡覺的念頭,今天是大清早起的床,或許在夢中乘天鵝號遊覽比觀賞雪景更有趣味吧。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睜眼醒來往外面一看,雪已停了,堆在我們窩棚前的雪層厚得多了,要重新上路的話,積雪勢必會沒過我的膝蓋。
幾點鐘了呢?
我不大好意思問我的師傅。最近這幾個月,微薄的收入補償不了他在訴訟和獄中花去的費用,因此在第戎,為了替我買那件羊皮襖和各種各樣東西,他不得不賣掉了他的表——一隻大銀懷表。就是維泰利斯剛招我入戲班時,我見過的那只卡比看表報時的懷表。
沒有大懷表看時間了,現在只好靠天色來判斷。
可是,外面的天色回答不了我:地面上是一條耀眼的白帶;空中是一片濃厚的迷霧;天空裡,有一條模模糊糊的光芒和幾處難看的黃顏色。
這一切無法給我們指明白晝確切的時辰。
耳朵也不比眼睛更靈驗。周圍是絕對的寧靜,既沒有鳥叫聲,也聽不到鞭子的抽打聲和馬車車輪的滾動聲,甚至連黑夜都比不上這個白天那麼沉寂。
除了沉寂,我們的四周是一片平靜。雪使一切運動停止了,僵化了。有時偶爾在一聲窒息的響聲之後,人們依稀可以看到松樹枝在沉重地搖晃。樹枝在積雪的重壓下漸漸地彎向地面,等到彎得太厲害時,雪滑落了下來,樹枝又突然挺起身子,露出它墨綠色的松針,在其它從頭到腳裹著白雪的樹木中顯得格外突出。遠遠望去,彷彿在這銀色的世界上,處處有幽深的洞穴。
我站在洞口,正驚歎著這樣的景色時,師傅叫我了。
「你想上路?」他問我。
「不知道,我沒有任何主意;師傅想讓我於什麼我就幹什麼。」
「那好,我的意思是待在這兒,我們在這兒起碼有個住的地方,還有火。」
我想我們的麵包已不多了,不過我沒有把我的想法說出來。
「照我看,雪很快又要下了,」維泰利斯接著說,「不該冒冒失失上路,我們也不曉得離住家還有多遠,雪夜是不好受的,不如在這兒過夜好,至少我們的腳是乾的。」
不談吃飯問題,其餘的安排沒有什麼使我不高興的。再說,我們立即上路的話,也不一定能在天黑之前找到一家有晚飯吃的旅店;相反,我們會走上一條從未有人踏過的覆蓋著積雪的道路,行程將是艱難的。
現在看來只好勒緊腰帶,待在我們的窩棚裡了。
吃晚飯的時候,維泰利斯把剩下的麵包分成六份給了我們。
真遺憾!剩餘的麵包少得可憐,很快就分完了。我們盡量把麵包切成小塊,以便延長晚餐的時間。
當我們如此急促地吃完了這頓如此可憐的晚飯時,我以為那幾條狗又要耍吃午飯時的鬼花招了,因為很明顯,它們還餓得發慌哩。可是,它們沒有這樣做。我又一次看到,狗是多麼聰明!
我們的師傅已把刀放進他的褲兜,這說明晚宴已經結束。卡比站起來,向它的兩個夥伴點點頭,然後走到我們通常存放食物的乾糧袋旁邊聞聞,再用爪子輕輕扒拉乾糧袋。在仔細觀察以後,它相信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吃的了。它回到爐前的位子,又一次向道勒斯和澤比諾點點頭,無可奈何地歎口氣,伸出四肢躺了下來。
什麼也沒有了,用不著再要了。
它的動作比語言更能叫人明白。
卡比的夥伴懂得這樣的語言,像它一樣歎口氣躺在爐火旁。在澤比諾的歎氣聲裡卻有點不肯罷休的味道。它胃口好,嘴也饞。在它看來,這種犧牲比其它任何犧牲更為痛苦。
雪總是那麼連綿不斷地下著,又下了很久。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了,人們看見在地面上織成的那張銀白色的地毯,正沿著春天砍伐過的樹根上長出的幼小的芽條逐漸增厚,先是枝條還露在白色的波浪上面,不久枝條也被吞沒了。
晚飯後,我們只能模模糊糊地分辨窩棚外的景物。在這陰暗的日子裡,天黑得很早。
到夜裡。雪還在下,大朵大朵的雪花猶如鵝毛從黑色的天空繼續垂落在銀白色的大地上。
既然我們必須在此歇宿,那麼最好的辦法是趕快睡覺。我向狗學習,裹在白天在火上烤乾的老羊皮裡,用一塊扁平的石頭作枕頭,在爐火邊躺了下來。
「睡吧!」維泰利斯對我說,「等我想睡時再喊醒你。睡在這小窩棚裡,用不著怕猛獸和盜賊,不過我們當中總得有人看住火。否則雪一停,會冷得要命,我們小心點好。」
沒有等我師傅再催第二遍,我早睡著了。
至少憑我的想像,當我師傅叫醒我時,夜已經很深了,雪也停了,熊熊的火焰仍在燃燒著。
「這回該輪到你了,」維泰利斯對我說,「你只要不斷往火裡添柴就行。你瞧,我已為你準備了一大堆木柴。」
一大堆木柴的的確確堆在那裡,伸手就可拿到。我師傅不像我,他睡覺時容易被驚醒,他不願意讓我在抽取牆上的樹枝時吵醒他。因此,他為我預備了一堆木柴,我只要拿的時候不出聲就行了。
這個措施可能很明智,可是萬萬沒有料到,這種措施沒有為維泰利斯帶來預期的效果。
維泰利斯見我已睡醒並準備換崗,他也往火爐旁一躺,把裹在毯子裡的心裡美貼在胸口。不到半晌功夫,他深沉而又規則的呼吸聲向我表明:他已經睡著了。
我於是輕輕站起來,踮起腳尖,走到洞口,看看屋外的情形。
雪已將地上的一切覆蓋住:雜草、荊棘林、樹木。我放眼一望,只看見一張高低不平、一色白的地毯;天上閃爍著稀疏的星星。星星再亮,也比不過照耀著四周的蒼白的雪光。天又冷起來了,外面大概已結冰,鑽進窩棚的風冰冷冰冷的。在這淒涼、寂靜的夜裡,時而可以聽到辟哩啪啦的響聲,雪層的表面正在凝結。
能找到這間窩棚真使我們感到幸運。否則,在這寒冷的風雪之夜,在密林之中,我們該如何是好?
我走路的聲音很輕,但還是把幾條狗驚醒了。澤比諾爬起來,跟著我走到洞口。它當然不會用同樣的眼光去欣賞壯麗的夜景,因此很快就感到乏味了,想出去換換空氣。
我做了個手勢,命令它回屋。虧它想得出要在這嚴寒的天氣裡,到外面去走走!圍著火爐難道不比在外面遊蕩好得多?它服從了,可是它的臉朝著洞口,真是一條不肯輕易罷休的固執的狗。
我待在那兒又癡癡地望了一會兒雪景。儘管這景色使我內心感到一陣莫名的淒楚,我還是能找到某種賞景的情趣,這茫茫雪夜使我想哭。不看雪景對我來說是件容易辦到的事,我只要回到原來的地方,閉目養神就是了,可是我卻木然不動。
我終於回到火堆旁,把三、四根木柴交叉擱在火上,一心以為可以平安無事地坐在當枕頭用的石頭上了。
我師傅睡得十分香甜,那幾條狗和心裡美也睡著,美麗的火焰從燒得正旺的火堆上高高昇起,直升到窩棚頂,發出畢畢剝剝的響聲,驚擾了夜的寂靜。
我興致勃勃地望著抖動的火光,久而久之倦意又慢慢控制了我,我不知不覺地迷糊起來了。
倘若要我張羅柴禾,我一定早站起來了。走動走動,人就清醒。現在我是坐著,唯一的動作是伸手將樹枝架到火上,我禁不住又昏昏欲睡了,自己滿以為是清醒的,結果卻是睡著了。
突然,一陣狺狺的狂吠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
夜一片漆黑。我一定睡了很久很久。火已熄滅,或者起碼可以說,照亮窩棚的火苗已沒有了。
狗叫聲接連不斷,那是卡比的聲音。奇怪的是,澤比諾和道勒斯沒有響應。
「啊,什麼事?」維泰利斯驚叫起來,「出了什麼事?」
「不知道。」
「你睡著啦,火都滅了。」
卡比一下衝到洞口,它沒有跑過去,只是在門口吠叫。
師傅向我提出的問題,我也向自己提出來了:出了什麼事呢?
和卡比的吹叫相呼應的,是二、三聲淒涼的長吠聲,我聽出這是道勒斯,吠聲來自我們窩棚後不遠的地方。
我正要出門,師傅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攔住我。
「光添柴燒火。」他命令我。
我正在執行命令的時候,維泰利斯從火裡取出一根尚未燃盡的木柴,使勁往木柴的尖上吹氣。
木柴燒紅了,他沒有往火裡扔,只是舉在手裡。
「走,去看看。」他說,「你在我後邊走,卡比,往前走!」
我們剛要出去,一陣駭人的嚎叫聲打破了寂靜,卡比驚惶失措,撲倒在我們的腿上。
「有狼!澤比諾和道勒斯在哪兒?」
我無言可答。很可能這兩條狗是趁我睡著的時候走出去的。澤比諾實現了它一度流露出來而遭到我反對的任性行為,道勒斯是學了它同伴的樣也跟著出去了。
莫非是餓狼把它們叼走了?我彷彿覺得:當我師傅詢問兩條狗在哪兒的時候,從他說話的口氣中已經流露出不安的感覺。
「你也拿一個火把,」他對我說,「咱們救它們去。」
我在村裡時,曾聽過許多關於狼的可怕的故事。不過,我毫不猶豫地抓起一根燃燒著的木柴,跟著師傅走了。
我們來到林間空地,既沒有看見狗,也沒有遇到狼。
我們只見到兩條狗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
我們順著散落在窩棚四周的一個個腳印走去,走了一段路之後,在黑暗中發現一塊空地,地上的積雪被攪得亂七八糟,好像動物在上面打過滾一般。
「找找看,卡比,你找一找。」師傅不停地說著,同時吹著口哨,呼喚澤比諾和道勒斯。
可是沒有狗的答應聲,也沒有任何響聲打破森林中淒涼的寂靜。卡比沒有聽從命令去尋找它們,只是貼著我們的腳跟,現出明顯的不安和恐懼;而在平時,它總是一呼即應,總是那麼勇敢。
在漆黑的夜裡,雪的反光使我們眼花,我們彼此都看不清,無法去尋找狗的蹤跡;在很近的距離內,我們的視線就被一片模糊的黑暗吞沒了。
維泰利斯再次吹口哨,用他洪鐘般的聲音呼喚澤比諾和道勒斯。
我們側耳細聽。夜依然是那麼寧靜,我的心揪緊了。
可憐的澤比諾!可憐的道勒斯!
我的擔心被維泰利斯證實了。
「狼把它們叼走了,」他說,「你為什麼讓它們出去?」
唉!是啊!為什麼?我無法回答。
「該把它們找回來。」我說。
我往前面走去,維泰利斯攔住了我。
「你到哪兒去找?」他問。
「不知道,到各處去找。」
「大雪天,伸手不見五指,我們怎麼能辨認方向?」
的確,積雪足足有齊腿深,光憑兩根燒紅的木柴是不能把黑暗照亮的。
「如果它們沒有回音,那是因為它們……走遠了。」他說,「不該聽憑餓狼襲擊我們,我們自己也是赤手空拳無法防衛。」
這樣拋棄這兩條可憐的狗——我的同伴和朋友,對於我尤其覺得可怕。對於它們的過錯,我是有責任的。倘若我沒有睡覺,它們決不會出去。
我師傅向窩棚走去,我跟著他。每走一步,我都要回頭看看,停下來聽聽動靜。然而,除了雪之外,我什麼也沒有看見;除了冰雪的炸裂聲外,我什麼也沒有聽見。
回到棚裡,又有一件突然襲擊的災禍在等待著我們:我們不在時,我堆放在火上的樹枝已經點燃,火焰把屋裡最暗的角落照得通亮。
心裡美不見了。
它的毯子平放在火堆前,猴子已不在裡邊。
我喊它,維泰利斯呼喚它,就是不見它露面。
維泰利斯告訴我,他醒來時還覺得猴子在他的身邊。照這麼說,猴子是在我們出門後失蹤的嗎?
我們拿起一把燃燒著的樹枝,彎著腰走了出去。火把照著雪地,我們在尋找心裡美的蹤跡。
我們沒有發現它的任何痕跡。的確,幾隻狗在上面跑過,我們的腳也踩過,把足跡弄亂了,不過還不至於辨認不出猴子的腳印。
我們回到窩棚內,想看看猴子是不是蜷縮在木柴捆裡。
我們搜尋了很長時間,同一個地方,同一個角落,往往要反覆找上十來遍。我爬上維泰利斯的肩膀,搜索了一下用樹枝搭成的屋頂,但是力氣全白費了。
我們不時停下來呼喚它,還是沒有,始終沒有一點聲息。
維泰利斯似乎惱火了,我卻不一樣,我心裡難過。
我問師傅,狼是不是也把猴子叼走了,他回答說:
「不會的,浪不敢闖到窩棚裡來。我認為狼是在澤比諾和道勒斯跑出去的時候向它們撲過去的。狼沒有進來,很可能心裡美受了驚,趁我們在外面的時候,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最替它擔心的就是這個,這麼惡劣的氣候,它會著涼的,而寒冷對猴子來說是致命的。」
「那我們再找吧。」
我們又一次開始尋找,結果和第一次一樣,一無所獲。
「只好等天亮了。」維泰利斯說。
「天亮還要多長時間?」
「我想再過二、三小時吧。」
他在火堆前坐下,雙手捧著腦袋。
我不敢打擾他,靜靜地坐在他身旁,偶爾住火裡添柴禾時才動一動。他常常站起身來,走到門口,仰望蒼天,俯身細聽。然後,他又回到座位上。
我頓時覺得:我寧肯受他的責備,也不願意看著他那悶悶不樂的沮喪神情。
維泰利斯所說的三個鐘頭,過得出奇的慢,長夜好像永遠不會過去似的。
然而,星星終於失去了它的光澤,天空露出了魚肚白,那已經是黎明時分,天快亮了。
但是,隨著黎明的到來,天氣變得更冷了,從門洞口吹進來一股砭人肌骨的寒風。
如果我們找到心裡美的話,它還能活著嗎?
我們還能找到它嗎?有什麼根據可以讓我們抱這樣的希望呢?
誰知道天亮後會不會再飄來一場大雪呢?
雪沒有再下。天不像昨天那樣陰沉,滿天的玫瑰色是天氣放晴的預兆。
當早晨的寒光照出樹木叢林真實面目的時候,維泰利斯隨身帶了根粗木棍,我也挑了類似的一根,作為武器,我們出去了。
卡比似乎已不再像昨夜那樣喪魂落魄,它注視著師傅的目光,只等師傅一聲令下就往前衝去。
我們在雪地上尋找心裡美的足印,卡比抬起頭,歡快地連叫幾聲,這叫聲意味著應當在高處而不是在地面上尋找。
我們抬頭一看,果然看見白雪覆蓋的屋頂被弄得亂七八糟,一根橫在窩棚頂上的粗樹枝露在外面。
那是一棵橡樹的樹枝。我們順著枝丫再望過去,發現在很高的樹枝分杈處,有一團灰糊糊的小東西蜷縮在那裡。
那是心裡美!被狗吠和狼嚎聲嚇破了膽的心裡美趁我們外出的時候,跳到窩棚的頂上,又從頂上爬到橡樹的高處,它蜷縮成一團,覺得這是安全之地,所以它不回答我們的呼喚。
這可憐的小動物,是那麼怕冷,它一定凍僵了。
我師傅輕輕呼喚它,可是它像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
維泰利斯叫它,一連叫了好幾分鐘,它卻沒有動靜,看來是已經死了。
對於昨夜的過失,我應當將功贖罪。
「您同意嗎?」我問,「我去把它找來。」
「你會摔斷頸骨的。」
「沒事。」
這話說得不太準確,危險是有的,至少爬上去就不容易,因為那是棵參天大樹,而且樹幹和招風的樹枝上蓋滿了雪。
我很早就學會了爬樹,並從爬樹的技巧中增長了可觀的力氣。那沿著樹幹生長的小樹枝,正好當我的梯子用,雪被我的手驚動了,落我一頭一臉,使我眼花繚亂。我很快爬到了第一個枝杈,再往上爬就容易了,需要留神的是別讓雪滑倒。
我一邊往上爬,一邊親切地對心裡美說話;它依然不動,炯炯有神的眼睛望著我。
快爬到的時候,我伸手去逮它,它卻縱身一跳,跳到了另一根樹枝上。
我又爬到這根樹枝上逮它。可是,唉!人——即使是頑童——爬樹的本領卻遠遠沒有猴子高明。
因此,如果樹枝沒有被雪覆蓋的話,我大概永遠也抓不住心裡美的。雪弄濕了它的手腳,它很快精疲力盡了。於是,它從一根根樹枝上跳下來,最後又縱身一跳,跳到主人的肩上,鑽進了主人的外套。
能找到心裡美已經相當不容易了,但事情還沒有完,現在該是找狗的時候了。
我們走了幾步,到了昨天夜裡來過的地方。
現在天已大亮,雪地上留下的凹印,使我們不難猜出昨夜狗被咬死的悲劇。
兩條狗是沿著一捆捆木柴,一前一後走出窩棚的,二十幾米之內的腳印都清晰可見。再過去,狗的腳印消失,出現了別的腳印:這一邊的表明狼跳出來向狗猛撲過來的方向,另一邊的說明狗被狼拖走的去向。狗的腳印再也沒有了,只有雪地上一道道斷斷續續的血跡。
現在,我們不必再找下去了。兩只可憐的狗已被咬死。叼走,在荊棘叢林中被狼不慌不忙地吞食了。
我們現在必須盡快設法給心裡美取暖。
我們回到小屋內,維泰利斯把心裡美當作小孩似的,放在火堆前,為它烘手烘腳,我把毯子烘暖後,把它裹在裡面。
僅僅一條薄毯子是不夠的,還需要有暖床爐焐過的被褥和熱飲料。然而我們什麼也沒有!有一堆火已經是大幸了。
我和師傅默默地坐在火堆旁,靜靜地凝視著燃燒的火。
「可憐的澤比諾!可憐的道勒斯!可憐的朋友啊!」
這就是我們兩人各自喃喃低語的話,或者至少可以說,這是我們共同的心聲。
它們過去是我們的同伴,同甘共苦的夥伴。對於我來說,在我孤獨、不幸的日子裡,它們又是我的摯友,幾乎像我的孩子一樣。
我不能洗刷我的罪過,倘若我好好值班,倘若我沒有睡著,狗決不會跑出去。狼因為怕火,它們只好遠遠地待著,決不會闖進屋內襲擊我們的。
我真想讓維泰利斯罵一頓,我幾乎要請求他打我一頓。
可是他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說,甚至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把頭垂到火堆邊,大概是在考慮我們失去狗以後怎麼辦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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