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四十法郎購買孩子的人,不一定都是吃新鮮人肉的妖魔。維泰利斯沒有吃掉我的意思,在人販子中,他不是個壞人,這真是罕見的例外。
我很快就可拿出證據來。
維泰利斯是在把盧瓦爾河盆地和多爾多涅河1盆地分開的山頂上,重新握住我的手腕的。不一會,我們順著法國南部方向的山坡下山了。
1 多爾多提河:法國西南部河流。
約莫步行一刻鐘之後,他鬆手了。
「你現在慢慢跟在我後面走,」他說,「不過別忘了,如果你想逃走,卡比和澤比諾會追上來,它們的牙齒可鋒利啦。」
逃走,我覺得現在已經不可能了.因此想都不去想。
我歎了一口氣。
「你心裡難過,」維泰利斯接著說,「這一點我能理解,所以不責怪你。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不過你應當覺察到,帶你來,並非是件壞事。要不然,你成啥樣子?還不是被送到孤兒院去?撫養過你的,不是你親父母。正如你說的,你媽媽待你好,你愛你媽媽,離開她你很傷心,這都很好。但你也要想一想,她不可能違背她丈夫的意願把你留下。她丈夫大概並不像你認為的那般冷酷。他沒法維持生活,又成了殘廢,不能幹活。他盤算著,心想總不能為了養活你而自己活活餓死吧。我的孩子,你要懂得:生活常常是一場搏鬥,人在這場搏鬥中是不能稱心如意的。」
這話可能是至理名言,或者起碼可以說是經驗之談。可是此時此刻,有這樣一種事實,它比一切話語發出更強烈的吶喊聲,這事實便是生離死別。
我將永遠看不到我的母親,那養育過我的、親我的、我所熱愛的人。
想到這裡,我的喉嚨哽住了,憋得透不過氣來。
我緊緊跟著維泰利斯,不由得暗暗重複著他剛才對我說的話。
這一切也許全是真的:巴伯蘭不是我父親,他沒有理由為了我而受饑挨餓。他從前樂於收容我,撫養我,現在想遺棄我,那是因為他沒法留我。想到他,我不應該只想到今天的日子,往日在他家中度過的歲月,也是應當回憶的。
「你想想我對你說的話吧,小傢伙,」維泰利斯不時地重複著,「你跟著我,不會倒霉的。」
過了陡峭的山坡,我們來到了廣袤無際的、景色單調的荒原,見不到房屋,見不到樹木,只有紅棕色的石南樹和大片矮小的金雀樹在風中擺動。
「你看,」維泰利斯伸手指著那大片荒野說,「你甭想逃走,你會立刻被卡比和澤比諾逮住的。」
逃走?我沒有轉過這個念頭。再說,逃到哪兒去?逃到誰家去,
退一步講,這個白鬍子高個兒老頭也許並非像我起初想像的那樣可怕,他當我的師傅,可能不會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我們長時間在這憂傷的氣氛中踽踽而行,走完荒野,又踏上一片片荒地.在我們視線所及的範圍內,我們看到四周只有幾座圓形的荒山禿嶺。
我遐想中的旅行卻完全不是這樣的。在我兒時的幻想中,我離開家鄉是為了到美麗的地方去遠遊。而眼前的現實和舊時想像過的美景竟有天差地別之分。
這麼長的路一氣走完,沒有歇腳的機會,這對我來說還是平生頭一次。
我的師傅邁著有規律的大步子前進,肩上扛著心裡美,有時乾脆讓它坐在他的背包上,幾隻狗踏著碎步緊跟著他,寸步不離。
維泰利斯有時用法語,有時用一種我不懂的語言,對動物說幾句親暱的話語。
看來,無論是他,或者它們,都已把疲倦拋到了九霄雲外。我可不行。我累得夠嗆,身體的疲勞再加上精神上的紛亂,弄得我精疲力竭。
我拖著兩條腿,十分吃力地跟著師傅。可是,我不敢提出停下來歇歇腳的要求。
「你的木鞋怪累人的,」他對我說,「到了於塞爾1,我給你買雙皮鞋。」
1 於塞爾:法國科雷茲專區政府所在地。
這句話給了我鼓舞。
誠然,皮鞋一向是我夢寐以求的東西。村長和旅店老闆的兒子有皮鞋。禮拜天他們去望彌撒時,走在石板地上發出咯咯的聲響,而我們這些鄉巴佬卻穿著木鞋,發出震耳欲聾的噪音。
「於塞爾還遠嗎?」
「這才是心裡話。」維泰利斯笑著說,「孩子,你是迫不及待要皮鞋囉?好!我答應給你買一雙鞋底上打釘的皮鞋。我還要給你買一條絲絨短褲,一件上衣,一頂帽子。這樣你的眼淚會幹了吧,但願你還能加把勁,走完剩下的六里路。」
鞋底上打釘子的皮鞋!我高興得忘乎所以。對我來說,買一雙鞋,已經是個奇跡。又聽說是打鞋釘的皮鞋時,我已把悲傷忘得一乾二淨。
我將有一雙打鞋釘的皮鞋!還有絲絨短褲、上衣和帽子!
啊!巴伯蘭媽媽假如能看到我,她一定會樂得合不攏嘴,為我感到驕傲。
雖然有皮鞋和絲絨短褲在那裡等著我,可是我覺得自己已經無法走完這段路程。太遠了,還有六里呢。
從我們出發到現在,天空一直是藍盈盈的。可是慢慢地它佈滿了灰褐色的烏雲,過了半晌,天上下起了連綿不斷的細雨。
維泰利斯穿著老羊皮襖,身子裹得嚴嚴實實的。他可以把心裡美藏起來,一遇到雨點,它就迅速鑽進它的藏身處。可是我和狗呢,我們沒有任何遮蓋。不多會兒,我們都從裡到外地被澆透了。狗有時還可以抖摟抖摟身上的雨水,我卻沒有這種天賦的本領,濕透的衣服使我感到愈來愈重。也愈來愈涼。我就這樣在雨中走著。
「你容易感冒嗎?」師傅問我。
「不知道,我不記得感冒過。」
「好,這就好。顯然,你還行。可是我不想毫無意義地鍛煉你。今天我們不走了。那邊有個村莊,我們在那兒過夜。」
村子裡沒有旅店,也沒有人願意接待叫化子一樣的人,因為他的身後拖著一個孩子和三條滿身污泥的狗。
「此地不能留宿。」人們對我們這樣說。
門砰的一聲劈面關上了。我們從這家走到那家,哪家也不願意開門。
難道我們真的必須一口氣也不歇走完到於塞爾去的四里路嗎?天黑了。雨點冰冷冰冷的。我的兩條腿已經像木頭一樣僵硬。
最後有一個農民,和他的鄰居相比,總算有點善心,他肯為我們打開穀倉的門。但是讓我們進去之前,他向我們提出了不准點火的條件。
「把您的火柴給我。」他對維泰利斯說,「明天您走的時候,我再還給您。」
現在,我們起碼有了個避雨的地方,雨水再也澆不到我們身上了。
維泰利斯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他決不會不帶乾糧上路的。他肩上扛著的軍用口袋裡裝著一個大麵包。他把麵包切成了四塊。
於是,我第一次看到了維泰利斯是怎樣在他的戲班子裡保持服從性和紀律性的情景。
當我們挨家挨戶去求宿的時候,澤比諾鑽進一家人家,嘴裡銜起一塊麵包,拔腿就逃。維泰利斯見後只吭了一聲:
「澤比諾,晚上見!」
我已將這件小偷小摸的事,置之腦後。可是師傅切麵包時,我發現澤比諾拉長了瞼。
我和維泰利斯坐在兩捆干羊齒葉上,緊緊挨著,心裡美夾在我們中間,三條狗並排趴在我們面前,卡比和道勒斯凝視主人的雙眼,唯有澤比諾垂頭喪氣,耷拉著耳朵。
「小偷出列,」維泰利斯用命令的口吻說,「到角落裡去,睡覺去!不准吃晚飯。」
澤比諾立刻離開原地,耷拉著耳朵到它主人示意的角落裡,它把整個身子都埋在干羊齒葉堆裡,什麼也不露在外面。但是,它那哀哀的喘氣聲夾雜著小聲的嗚咽,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的。
處罰完畢,維泰利斯遞給我一份麵包。他自己一面吃.一面將麵包掰成小塊,分給心裡美、卡比和道勒斯。
在我和巴伯蘭媽媽一起生活的最後幾個月裡,我當然早已不再是個受溺愛的小孩了。可是眼前這個變化對我太嚴酷了!
啊!巴伯蘭媽媽每天晚上給我們做的熱氣騰騰的湯,即使不放奶油,我也覺得其味無窮!
我如能坐在火爐旁該是多麼愜意!我如能鑽進被窩裡將被子拉到鼻子尖,又該是多麼舒適!
可是,唉!我們現在是既無鋪的床單,又無蓋的被子,我們用干羊齒葉當床,已十分知足了。
我疲憊不堪,木鞋磨破了我的雙腳,在濕漉漉的衣服裡,我凍得渾身發抖。
夜深人靜,我卻沒有絲毫睡意。
「你的牙齒在磕碰,你冷吧?」維泰利斯問。
「有點冷。」
我聽見他解開背包的聲音。
「我沒有像樣的行頭,」他說,「這件襯衫倒是乾的,還有件背心,你可以都裹在身上,先把濕衣服脫下,鑽到羊齒葉裡去,不消一會兒,你就會暖暖和和睡著了。」
然而,我沒有象維泰利斯想像的那樣快地暖和起來,我太傷心、太不幸了,在羊齒葉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以後是不是每天都這樣?每天都要在雨中無休止地行走,在穀倉裡過夜,凍得渾身發抖?每天只以一小片乾麵包作晚餐,沒有任何人憐憫我,我也不知道該喜歡什麼人,再也見不到巴伯蘭媽媽了嗎?
我陷入痛苦的沉思之中,心裡難過,淚如泉湧。突然,一股熱氣吹過我的臉頰。
我一伸手,摸到了毛茸茸的卡比。
它悄悄走到我的身邊,小心翼翼地鑽進羊齒葉裡,輕輕地聞我,它那溫暖的呼吸吹拂著我的臉頰和頭髮。
它想幹什麼?
它很快躺到我的身旁,睡在羊齒葉上,親熱地舔我的手。
我被這種親熱所感動,半坐半臥著,親它冰涼的鼻子。
它放出一聲嗚咽,又猛地將它的爪子放在我的手掌中,它再也不動彈了。
我忘卻了疲勞和悲傷,我的哽住的喉嚨鬆開了,吸了一口氣。我並不孤身一人,我還有一個朋友作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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