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決定要做一次長途旅行,便來到了巴黎。必要的準備和待處理的事務需要點時間,所以得在旅館裡租套房間,住上一個月。
離開法國的決定完全改變了我們的面貌:歡樂、希望、信任全都同時恢復了;一想到即將遠行,就不再憂愁,不再吵架了。現在有的只是幸福的美夢、海誓山盟;我真心實意他終於想讓我親愛的情婦忘掉她所忍受的所有痛苦。對於她的無限深情的愛和她的百般忍讓,我又怎能無動於衷呢?布裡吉特不僅寬恕了我,而且還準備為我做出最大的犧牲,準備拋棄一切跟隨我。我越是覺得不配她對我的這番真情,我就越是想在將來用我的愛來補償她。我的善良天使終於戰勝了一切,敬慕和愛情在我心中佔了上風。
布裡吉特呆在我身旁,低頭在地圖上尋找,我們將去蟄居的地方。我們尚未最後決定去哪兒,但我們覺得這種猶豫未決有著一種極其強烈、極其新鮮的樂趣,以致我們可以說在假裝什麼都無法確定似的。我們在圖上尋找落腳處的時候,我們頭碰著頭,我還用手摟住市裡吉特的腰肢。「我們去哪裡?我們將幹什麼?新生活在何處開始?」當我滿懷著若許希望,有時抬起頭來時,我怎麼才能描繪得出我的感受來呢?看著這張因過去的痛苦尚蒼白的臉在笑對未來,它是那麼地美麗和安詳,我心裡有多麼懊悔呀!當我這麼摟著她,看她的手指在地圖上劃來劃去,一邊竊竊私語,告訴我她擁有的財產、她的希望以及我們將來的隱身之處的時候,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全掏給她。幸福的計劃啊,你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惟一的真正的幸福!
大約一個星期前,我們一直在忙著買衣購物。這時候,有一個年輕人來到我們住處,他給市裡吉特送來了一些信。他同她談完話之後,我發現她神色憂傷,神情沮喪,可是,我只知道信是寄自N城的,其他情況一概不知。而N城就是我第一次談過戀愛的地方,布裡吉特僅有的幾個親人還住在那兒。
這時候,我們的行前準備正在匆忙地進行著,我的心裡裝著的只有一門心思:趕快離開這裡。與此同時,由於心裡美滋滋的,我幾乎都沒有休息的時間了。當我早晨起床,看見陽光照亮了窗戶的時候,我感到極其興奮,極其陶醉。於是,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市裡吉特睡著的房間。她醒來時,不止一次地發現我跪在她的床前,看著她睡覺,以致忍不住淚水漣漣的。我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讓她相信我是真心懺悔了。如果說我因為對我第一個情婦的愛,以前曾於過一些瘋狂的事的話,那我現在可是不知比以前瘋狂多少倍。所有一切極度的激情所能引起的奇特或狂暴的東西,我現在都在狂熱地去追尋著。我把布裡吉特奉若神明,儘管我都當了她半年的情人了,可每當我靠近她的時候,我就覺得是第一次看見她似的。我幾乎都不敢去吻一吻我那麼長時間以來一直虐待著她的這個女人的裙擺。她只要一開口,我便渾身一顫,彷彿我從未聽見過她說話的聲音似的。我忽而撲到她懷裡抽泣著,忽而又無緣無故地放聲大笑。我談起自己過去的行徑時只有痛恨和厭惡,我真希望在什麼地方有一座為愛情而建的神廟,讓我好在其中受一次洗,滌淨自己的心靈,然後穿上一件特殊的衣服,從今往後,什麼也不能把它從我身上扒去。
我看見過蒂提安畫的那個聖托馬斯把手指按在耶穌的傷口上,所以我常常想到他:如果我敢於把愛情同一個人對上帝的信仰做一個比較的話,我就可以說我和他很相像。他那張不安的臉上幾乎還留有懷疑的神色,但卻已經是崇奉有加了,這張臉上的那種表情應如何稱呼它呢?他觸摸著傷口,一種驚詫的褻瀆的表情留在了張開的嘴上,那張嘴在輕輕地默持著。他是個信徒?抑或是一個不信教的人?他是不是因為冒犯了神明而在痛悔?他也好,畫家也好,包括看著他的你也好,你們對此都全然不知。救世主在微笑,而所有的一切,宛如一滴露珠在無盡恩澤的光輝中被吸收進去了。
我就是這樣,在布裡吉特面前,一聲不吭,好像時刻在擔驚受怕。我害怕她仍舊心存恐懼,害怕她看見我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反而心生疑慮。但是,半個月過後,她已經看清楚了我的心。她明白了,我看到真心實意,我自己也變得真心無二了,而且,由於我的愛是來自她的勇氣的,所以她對我的愛和她的勇氣都不懷疑了。
我們的房裡亂七八糟的,堆滿了凌亂的衣服、樂譜、鉛筆、書籍、包裹,而在這一堆亂七八糟的物品上面,我們十分喜愛的那張親愛的地圖一直攤開在那裡。我們走來走去的。我隨時停住,跪在布裡吉特的面前,她便說我偷懶,笑嘻嘻地說全讓她幹活,我一點用也沒有。我們一邊收拾行裝,一邊按考慮的那樣安排著計劃。去西西里島可是很遠很遠的。但是那兒的冬天舒服極了!那兒的氣候是最宜人的。熱那亞倒是很美,彩色的房屋,成行排列的貼牆果樹蔥綠的花園,背後便是亞平寧山脈!但是,這座城市太嘈雜,人多又亂!街上走過的三個人中便有一個神甫和士兵。佛羅倫薩顯得淒涼,中世紀的遺風尚在。城中房屋,窗戶上都有鐵欄杆,房屋呈褐色,令人不快,讓人無法忍受。如果去羅馬,那又怎麼樣?我們旅行並不是讓自己眼花繚亂的,更不是去學點什麼東西的。如果去萊茵河畔如何?但是季節快要過了,而且,儘管我們不是去看人來人往的,但去一個地方,人煙稀少,總還是有點不對勁兒的。去西班牙呢?有太多的麻煩:走起路來像在打仗,而且還得預防一切意外,甭想好好休息。去瑞士!如果嫌去那兒的人多,那讓傻瓜別去好了。那兒有三種上帝鍾愛的顏色,燦爛輝煌:天空的湛藍。原野的碧綠和雪山峰頂的雪白。「咱們去吧,咱們去吧,」布裡吉特說道,「讓我們像兩隻鳥兒似的飛去吧。親愛的奧克塔夫,讓我們以為咱倆是昨天剛剛認識的。您在舞會上遇到了我,我很討您的喜歡,而且我愛您。您跟我說道,在離這兒見法裡的地方,有一個我不知道叫什麼的小城,您愛過一個叫皮爾遜太太的女人,在您和她之間發生的事情,我壓根兒就不想打聽。您難道不會向我傾訴您同因為我而離開的一個女人的愛情嗎?而我也要悄悄地告訴您我不久之前還愛過一個讓我不幸的混賬男人。您為我抱屈,您讓我別再說下去,因此,我倆商定今後永遠不再提這些事了。」
當布裡吉特在這麼說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如同吝嗇鬼感受到的一個樣兒。我用顫抖著的雙手把她摟在懷裡。「呵,上帝!」我嚷叫著,「我不知道自己是因為快樂還是因為害怕而在發抖。我要帶你遠走高飛,我的寶貝。在這片茫茫大地上,你是屬於我的。我們馬上動身。讓我的青春死去,讓我們的回憶死去,讓一切憂慮和後悔全都死去!啊,我善良而誠摯的戀人啊!你把一個孩子變成了一個男子漢了!如果我現在失去你,我將永遠不會去再愛了。也許在認識你之前,另一個女人可能也會把我治癒的,但是,現在,在這個世界上,惟有你能夠殺死我或拯救我,因為我心上還帶著團給你造成了那麼多的傷害而留下的傷痛。我曾經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一個瞎子,一個殘酷無情的人。感謝上帝!你仍舊在愛著我。萬一你回到我曾看見你呆在菩提樹下的那個村子裡去,你看一看那座荒涼的房屋吧,裡面應該有一個幽靈,因為同你一道從那屋裡出來的那個男人已不是以前走進那座屋子的男人了。」
「這是真的?』市裡吉特說道。她那美麗的額頭充滿了愛的光輝,她抬起了額頭,仰望著天空。「我真的屬於你了?是的,遠離開這個使您未老先衰的醜惡世界,是的,孩子,您去愛吧。我將擁有的您就是現在這個您,不管我們要去生活的是個什麼地方,有一天您不再愛我的時候,您都將可以毫無遺憾地把我忘掉。我的使命將會完成,而天庭上永遠將有一個我可以為此而感謝它的上帝的。」
這番話語讓我心裡充滿多麼沉痛和可怕的回憶啊!最後,我們決定首先去日內瓦,在阿爾卑斯山腳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度過春天。布裡吉特已經在談論日內瓦的那個美麗的湖了;而我的心中已經在呼吸那吹拂湖面的涼風和綠色小徑上那誘人的氣息了。我們已經看到了洛桑、沃韋、奧伯蘭以及翻過玫瑰山的峰頂,看到了倫巴第的廣表平原了。我們把什麼都置諸腦後,休息,靜養,幸福的獨處,全都像是美好的精靈在向我們招手,在歡迎著我們。我們已經在黑夜來臨的時候,手拉著手,彼此默默地相望著,我們感覺到,在我們行將長途旅行的前夕,我們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奇特偉大的感情,那是一種交織著神秘的和不可思議的、既害怕流落他鄉又盼著朝聖似的迷們的感情。啊,上帝!是你的聲音在呼喚著我們,在向你走來的那個人發出啟示。在人類的思想中,難道沒有顫動著的翅膀和繃緊的琴弦嗎?我將對您說些什麼呢?難道就沒有這樣一個可以用下面這句話來代表的世界嗎?「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我們正要啟程。」
突然,布裡吉特精神萎靡。她低下了頭,一言不發。當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的時候,她對我說不是,但聲音低得聽不清楚。當我跟她談到動身的日子的時候,她站了起來,冷漠而無奈地繼續收拾著東西。當我向她發誓說她馬上就會幸福的,我願把生命獻給她的時候,她躲進自己屋裡哭了起來。當我親吻她的時候,她的臉色變得蒼白,把嘴伸向我,但眼睛卻移向別處。當我對她說一切都還沒有定准,她可以放棄我們的計劃的時候,她神色冷峻、氣呼呼地蹩起了眉頭。當我懇求她向我敞開心扉的時候,當我一再對她說道,即使我死了,如果說萬一會給她帶來遺憾的話,我也會犧牲自己的幸福的時候,她便撲上來摟住我的脖子,然後又鬆開了手,彷彿是下意識地把我推了開去。後來,有一天,我走進她的房間,手裡拿著車票,上面寫著我倆的座位號,是去貝藏松的驛站馬車。我走近她,把車票放在她腿上,她伸開雙臂,慘叫一聲,暈倒在我面前,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