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爭吵可以說還沒有我們的和好讓人傷心。從布裡吉特方面,這次和解伴著一種神秘,它先是嚇了我一跳,繼而讓我心中留有一種經常不斷的憂慮。
儘管我盡了一切努力,但是,我越往下想,我過去的生活留下的兩個不幸的因素就越是在我的心裡增長著:時而是一種滿含責難和辱罵的憤怒嫉妒;時而是一種幸災樂禍,一種裝出來的輕浮,它們以開玩笑的形式侮辱著我最親愛的人。那些無情的回憶就這樣追著我不放。因此,布裡吉特就覺得自己忽而被看做一個不忠的情婦,忽而被當成一個被人養著的妓女,漸漸地陷入一種極度的悲傷之中,這破壞了我們全部的生活。而最糟的是,對於她的這種悲傷,儘管我知道是因何而起,也自覺是罪魁禍首,但我卻還要變本加厲地傷害她。我年輕,喜歡快活。這麼天天同一個比我年歲大的女人單獨相處,看著她痛苦憂傷,鬱鬱寡歡,眼前老是她那張越來越緊繃著的臉,這讓我這個青春年少之人感到噁心,使我不由得懷念起自己過去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來。
有時候,當我倆趁著皎潔的月色,慢慢地穿過樹林的時候,雙方都感到』已裡充滿著深深的憂傷。布裡吉特憐憫地看著我。我們走到一塊俯視荒涼谷口的岩石上坐了下來。我們在那兒呆了好幾個鐘頭。她淚眼汪汪地透過我的眼睛直射進我的心中,然後,她又轉眼望著大自然,望著天空和空谷。「啊!我親愛的孩子,」她說道,「我真可憐你!你並不愛我!」
要走到這塊岩石上來,得在樹林裡走上兩法裡,一來一回就是四法裡。布裡吉特既不怕累也不怕黑。我們晚上十一點往外走,有時候要到早晨才回來。每當走這麼遠的路時,她就換上一件藍布衫和男裝衣褲,還快活地說她平時穿的衣服不適宜鑽樹叢荊棘。她走在我前頭,走在沙地上,腳步堅定,帶著一種極其動人的女性的纖巧和孩子的活潑,致使我常停下腳步看著她。一走出門,她就像是有個艱難而神聖的使命要去完成似的。她像個士兵似的甩開臂膀,高唱著歌曲,勇往直前。突然,她會轉過身來,走到我面前,吻一吻我。這是去時的情形。回來的路上,她靠在我的身上,不再唱了,只是竊竊私語,說些纏綿的情語,儘管周圍並沒有人,她也不大聲說話。我記得回來的路上,沒有一句話不是有關愛情與友誼的。
有一天晚上,我們往岩石走時,獨闢暖徑,沒有走樹林中我們常走的那條路。布裡吉特十分開心地往前走著,頭上的天鵝絨小鴨舌帽壓在濃密的金髮上,完全像一個淘氣的小男孩,以致在遇到溝溝坎坎必須跳過去的時候,我都忘了她是個女的。有好幾次,爬坡攀崗的時候,我竟沒有顧及她,只顧往上爬,弄得她不得不一再喊我,我才想起來要拉她一把。在這月色皎潔的夜晚,身在林中,聽見被樹枝拴住爬不上去的小小軀體內發出的那種快樂中夾著哀怨的聲音,那份感覺簡直是難以描述。我一把將她抱住。「行了,夫人,」我笑著對她說道,「您雖是個勇敢而矯健的漂亮的山裡小伙子,可是您還是擦破了您的那雙白嫩的小手,而且,儘管您穿著帶釘厚鞋,拿著枴杖,一臉英氣,我看還是得拖您過去。」
當我們爬上去之後,已是上氣不接下氣的了。我腰裡束了一條皮帶,掛了一個籐條殼瓶,裝了飲料。當我們坐在了那塊大岩石上的時候,我親愛的布裡吉特便向我要飲料。可我一摸,竟發覺那瓶子早已丟了,同時還把打火機也給弄丟了,那是我們迷路時(這是常常發生的事),用來照木牌上的路名,認路用的。每當迷路時,我便爬上木樁,打亮打火機,移近路牌,仔細辨認已模糊不清了的字母。我們一路上,就這麼瘋瘋癲癲的,簡直就像兩個頑童。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那才叫有趣哩,路牌不是一個,而是五六個,必須一個個地辨認,找到我們要找的那條路才行。可那天晚上,我們的一應物品全遺失在路上了。「好吧!」布裡吉特對我說道,「我們就在這裡過夜吧,再說我也累了。這塊岩石睡起來有點硬,我們一會兒去找點干樹葉鋪一鋪吧。咱們先坐一坐,先別提什麼了。」
夜色美好。月亮在我們身後升起。我看見它仍在我的左邊。布裡吉特久久地注視著它從地平線那邊山巒上黑越她的鋸齒狀樹帶後面緩緩地爬上來。隨著月光逐漸越過濃密的林叢,在夜空中放射出來,布裡吉特的歌聲也隨之變得徐緩而憂傷。她不一會兒便彎下身子,用雙臂摟住我的脖頸,對我說道:「你別以為我不瞭解你的心,別以為我會因你讓我痛苦而去責怪你。如果說你沒有能力忘掉你過去的生活,我的朋友,那不是你的錯。你真心實意地愛過我,等到我不得不因你的愛而死去的時候,我將不會對我委身於你的那一天感到後悔的。你曾以為自己獲得了新生,以為你將在我的懷抱之中忘掉使你墮落的那些女人。唉!奧克塔夫,以前,我聽了你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吹噓的你那不成熟的經驗時,覺得挺好笑的。我一直以為,只要我願意,你心中好的東西都會在我給你第一個吻時湧到你的嘴唇上來的。你自己也曾這麼認為的,可咱倆都弄錯了。哦,孩子!你心中有著一個不能治癒的創傷。那個欺騙了你的女人,你一定是非常地愛她的!是的,你愛她勝過愛我,大大地超過愛我,唉!因為我用盡了我全部可憐的愛,也未能抹去她在你心中留下的印象。而且,她一定是非常殘酷地欺騙了你,因為我儘管對你忠心不貳也是枉然!至於其他的女人,那些可憐的女人,她們是怎麼毒害了你的青春的?她們向你賣笑,一定是讓你感到無比快活,帶勁兒,否則依不會要我模仿她們的!你人在我身旁,心卻想著她們!啊!我的孩子,這真讓人傷心透頂啊。我寧願看到你蠻不講理,大發脾氣,以莫須有的罪名來責備我,甚至在我身上發洩你第一個情婦給你造成的痛苦,也不願看到你的臉上的那種令人難堪的快活勁兒,以及那副突然像石膏面具似的隔在我倆嘴唇之間的放蕩者的嘲諷神情。告訴我,奧克塔夫,為什麼這樣?為什麼你這段日子以來,一談到愛情便不屑一顧?對我倆的親蜜柔情嗤之以鼻?你過去所過的可怕的日子在你那敏感的神經上留下了多大的影響,竟使你仍不由自主地在嘴裡常常說出這類侮辱人的話來?是的,你並非真心如此,因為你的心是高尚的。你自己也對你做的事感到臉紅。你太愛我了,所以你不會不對此感到痛苦的,因為你看出我在為此而痛苦。啊!我現在才瞭解你。我第一次看見你這樣時,我嚇壞了,我簡直想像不出我嚇到什麼程度。我還以為你就是個放蕩之徒,並不愛我,而是假裝愛我,存心騙我,我以為你真的就是這個樣子哩。哦,我的朋友!我曾經想到死。我度過了何等漫漫長夜!你不瞭解我的生活。你不知道我現在在跟你說這些,可我的生活經歷並不比你的甜蜜溫馨。唉!生活是甜美的,但那是對並不瞭解它的人而言的。
「您並不是我愛過的第一個男人,我親愛的奧克塔夫。我內心深處藏著一段慘痛的歷史,我想讓您知道。我父親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便把我許配給了他的一個老朋友的獨生子。他倆在鄉下是鄰里,都有一個大小相等的小莊園。兩家人天天見面,可以說是像是一家人似的。我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後來,我父親也敢去了。我便由姑媽扶養了,您是認識她的。可是,不久之後,姑媽有事必須出趟遠門,她便把我托付給了我未來的公公。他把我當成親生女兒一般看待,而且,當地的人全都知道我將來要嫁給他的兒子,所以他便讓我同他兒子兩人兩小無猜地生活在一起。
「這個青年,我沒必要告訴您他姓甚名誰了,他始終表現出很愛我似的。久而久之,這童年的友誼便變成了愛情。當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便開始向我談論我倆來來的幸福生活,向我傾訴他是多麼焦急地等待著這一幸福的到來。我只比他小一歲。可是,他在附近結識了一個浪蕩男子,是個騙子,可他對他卻言聽計從。我以小孩子般的信任由他愛撫的時候,他卻決心欺騙他的父親,對大家背信棄義,把我玩弄了之後,便把我給甩了。
「那天早上,他父親把我倆叫到他的房裡,當著全家人的面,向我倆宣佈,我們的好日子已經定了。就在當天的晚上,他在花園裡碰上了我,比平時更加心急火燎地向我傾吐他的愛情。他對我說道,既然日子已經定了,他就把自己看成是我的丈夫了,而且說在上帝的面前,他自生下來時起,便是我的丈夫了。除了我年輕無知和我對他的信任之外,我沒有可以原諒我自己的。我在結婚之前便把身子給了他,可是,一個星期之後,他離開了家,同他新交的那個男友介紹他認識的一個女人私奔了。他寫信給我們說他要去德國,可我們後來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總之,這就是我過去的情況。我丈夫知道這一情況,就像您現在知道了一樣。我自尊心是很強的,我的孩子,在我孤獨一人的時候,我曾發誓,從今往後,再不會叫一個男人讓我再受一次我當時所受到過的痛苦了。後來,我遇上了您,我忘掉了我發的誓,可我沒忘我的痛苦。您該對我溫柔些,如果說您是個病人,那我也是呀。我倆應該互相照顧。您是明白的,奧克塔夫,我也知道過去的回憶是怎麼回事。即使我在您的身旁,它也會讓我產生一陣陣可怕的心悸。我將比您更有勇氣,因為我也許比您受的苦更大。先開始的將是我。我的心對過去的事還惴惴不安。我仍舊還很虛弱。在你來此之前,在這個村子裡,我的生活是多麼地平靜啊!我曾多少次地發狠,絕不改變我的這種生活!這使得我為人挑剔起來。咯,沒有什麼,我現在屬於你了。你高興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上帝責成我來像個母親似的看護你。這倒是不假,我的朋友。我並非天天都是您的情婦。有很多日子,我是,我想是您的母親。是的,當您讓我痛苦的時候,我就不把您看做我的情人,而是把您看做一個有病的孩子,一個多疑而很倔的病孩,我要照顧您,治好您,讓您變回到我所愛的那個人,變回到我始終愛著的那個人。願上帝賜與我這個力量吧!」她仰望著天空補充說道,「願看見我們,聽見我的上帝,願所有母親的上帝、所有情婦的上帝讓我完成這一使命吧!當我將必須因此而死去,當我的自尊心對此感到逆反,當我那可憐的心不由自主地破碎,當我整個的生命……」
她沒有說完,因為她已泣不成聲了。哦,上帝!我看見她跪在那兒,雙手合十,頭向岩石低垂著。風吹得她在我面前搖搖晃晃,宛如我們周圍的歐石南在搖擺一樣。脆弱而偉大的女人啊!她在為自己的愛情祈禱。我輕輕地把她抱起。「啊,我椎一的女友!」我大聲嚷叫道,「啊,我的情人,我的母親,我的姐姐!也為我祈求上帝,讓我能夠像你應該得到的那樣愛你吧,祈求上帝讓我能夠活下去,讓我的心在你的淚水之中得到洗滌,讓我的心成為一個沒有很疵的祭品,讓我倆在上帝面前分享這顆心吧!」
我們仰躺在岩石上。在我倆周圍,萬籟俱寂。在我們的頭頂上方,天空星光燦爛。L「你認出了這個星空來了嗎?」我問布裡吉特道,「你還記得那第一天嗎?」
感謝上帝,自從這天晚上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來過這塊岩石。這是剩下的一個純潔的祭壇。這是在我眼前閃過的我的生活中仍舊穿著潔白衣服的惟一的幾個幽靈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