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待言,無論卡蜜兒還是吉羅外叔公,連勒佩神甫的名字都不知道,更想不到他還發現了讓啞巴說話的一種新方法。這種新方法,騎士本可以瞭解到;他妻子若是還活著,肯定能夠得知。可惜,夏爾多親離巴黎太遠,騎士沒有訂報紙,即使訂了也不看。就這樣,只隔幾法裡,人懶一點兒,或者死氣沉沉,都能造成同樣的後果。
卡蜜兒回到住所,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盡量用手勢和眼神,向外叔公解釋她需要什麼,首先要一塊青石板和一枝鉛筆。儘管時間有點晚,該吃晚飯了,這種請求並沒有難倒吉羅老人。他以為自己完全領會了,就跑回自己的房間,得意揚揚地給侄孫女拿來一小塊木板和一截粉筆,這是他懷戀建房所留下的寶貴念心兒。
卡蜜兒看到就是這樣滿足地的渴望,也沒有流露抱怨的神色,她將小木板放在膝上,讓外叔公坐到她旁邊,讓他拿起粉筆,再抓住他的手,彷彿手把手要他寫什麼,同時不安的目光注視他的一點點動作。
吉羅外叔公明白是要他寫字,可是寫什麼呢?不得而知:「寫你母親的名字嗎?寫我的名字嗎?還是寫你的名字呢?」為了弄清楚,他就用手指頭極輕地點了點少女的心口。她立刻點了點頭;老人覺得猜出了她的意思,便大大地寫了卡蜜兒這個名字,然後沾沾自喜,非常滿意這樣度過一個夜晚。晚飯擺好了,他沒等侄孫女就入座了,而在這方面,少女向來無力同他對抗。
不等外叔公喝完那瓶酒,卡蜜兒絕不會離開餐桌;她看著老人吃完飯,向他祝了晚安,這才腋下夾著小木板,回自己房間了。
她一插上房門,自己也要動手寫了。她摘下帽子,脫下裙子撐架,就開始模仿外叔公剛才給她寫的詞,十分認真,萬分吃力,將擺在屋子中央的大桌子徐成了一片白色。又寫又劃,不知練了多少遍,總算能比較像樣地複製出眼前的幾個字母了。她寫出來之後,為了驗證模仿得是否準確,她就一筆一劃地數樣板字母,圍著桌子轉,心裡高興極了,就好像獲得了一次勝利。她剛寫的「卡蜜兒」這個詞,她覺得十分美妙,肯定表達世間最美好的事物。就在這一個詞中,她似乎看出許多意思,一個比一個甜美,一個比一個神秘,一個比一個迷人。她萬萬沒有想到,這只不過是她的名字。
時值七月份,夜色姣好,空氣清新。窗戶早已打開,卡蜜兒不時停在窗口還想。她解開了長髮,叉起雙臂,眼睛閃閃發亮,肌膚著了由夜光賦予女人的那種白色,顯示一種朦朧的美;她凝望著一種最淒涼的景象:一家運輸公司的長樓房的窄院子。那院子陰冷潮濕,有害健康,常年不見陽光;只因樓房一層疊一層,高高的遮住陽光,院子便成了一種地窖。四、五輛大車擠在一個棚子下,轅木閒置在那裡。由於棚子沒地方了,還有兩三輛車丟在院子裡,彷彿等待馬匹,而馬匹則在馬廄裡踏碗,從夜晚到早晨要燕麥飼料。樓門一到半夜十二點就關閉,嚴禁房客出入,但是只要車伕一聲鞭響,隨時都會打開。樓門上方厚厚的牆壁開了五十多扇窗戶,而每扇窗戶的燭光從不超過十點鐘,除非有特殊的情況。
卡蜜兒正要離開窗口,忽見∼個身穿閃亮的衣服漫步的人影,恍惚從一輛沉重的驛車的暗地裡走過。不知為什麼,卡蜜兒嚇得打了個寒戰,其實有外叔公在守護呢,他那響亮的鼾聲就是明證;若說是小偷或者兇手,也未免太明目張膽了,怎麼可能那樣一身打扮,來到院子裡散步呢?
然而,那裡確實有個人,卡蜜兒看見了。那人在馬車後面走動,望著她所在的窗口。過了片刻,卡蜜兒感到恢復了勇氣,便回身拿了蠟燭,手臂探到窗外,突然照亮院子,與此同時,她又投去半恐懼半威脅的目光。馬車的暗影消失了。德-莫伯雷侯爵(正是他本人),看見自己完全暴露了,他的全部反應,就是一條腿跪到地下,雙手合攏,以無比崇敬的姿態仰望著卡蜜兒。
二人就這樣對視了片刻,卡蜜兒手擎燭光俯在窗口,侯爵則跪在她面前。羅密歐和朱麗葉只是在一天晚上化妝舞會上見的面,一見面就海誓山盟,並且信守誓言,假如這對情侶只有能用思想彼此訴說這種相同的、在上帝面前永恆的事情,而天才的莎士比亞又要把他們的形象永久留在大地上,那麼想一想他們頭一種姿勢、頭一瞥眼神該是什麼樣子呢?
要由兩三級梯登上一輛馬車的頂層,每上一級就不得不停一下,看看是否應當繼續攀登,這毫無疑問是可笑的。同樣,一個穿著長絲襪和錦繡衣服的男子,從這輛車頂層跳到一扇窗戶的窗沿兒上,也是不夠雅觀的。這一點勿庸置疑,除非是為了愛。
德-莫伯雷侯爵一進入卡蜜兒的房間,就恭恭敬敬地向她施禮,就好像在土伊勒裡王宮見面一樣。他若是能說話,也許會向卡蜜兒講述,他如何逃脫了教師的監護前來的,如何買通一名僕人才到她窗下守夜,而當她離開歌劇院時,他又是如何跟蹤而來,她的一瞥如何改變了他的整個生活,總之,他在這世間如何只愛她一人,也沒有別的奢望,只求同她結成伴侶,共享幸福的生活。這番話全寫在他嘴唇上,可是,卡蜜兒答禮向他鞠了一躬,就讓他明白講述這些根本沒有必要,一旦他來了,究竟是怎麼來的,她瞭解不瞭解就無所謂了。
德-莫伯雷侯爵終於來到他所愛的人面前,儘管表現了極大的膽量,但是我們前面說,他這人還是純樸而矜持的。他向卡蜜兒施過禮之後,就千方百計地要問她是否願意嫁給他,可是徒然,她根本不明白他要表達什麼意思。侯爵看見桌上那塊寫著「卡蜜兒」名字的木板,便拿起粉筆,在這名字旁邊寫上他的名字:「皮埃爾。」
「這是怎麼回事啊?」一個男低音的粗嗓門嚷道,「怎麼就這樣約會啦?先生,您是從哪兒鑽進來的?您到這屋來幹什麼?」
這樣叫嚷的正是吉羅外叔公,他穿著睡衣走進來,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這事兒可真妙啊!」他繼續嚷道。「大曉得我在睡覺,而您若是弄出了響動,至少不是用您的舌頭。怎麼還有這種人,乾脆就登梯爬高上來?您想幹什麼?踏壞一輛車,什麼都搞破,什麼都損壞,還要幹什麼呢?敗壞一個家庭的名譽!侮辱作踐正經人家!…」
「嘿!這一位,我說話也聽不見!」吉羅外叔公傷心地說道。這時,侯困拿起一支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這樣一封信:
「我愛卡蜜兒小姐,要娶她為妻,我有兩萬法郎的年金。您願意把她嫁給我嗎?」
吉羅外叔公不禁歎道:
「只有不說話的人,幹起事來才這樣痛快。」
他想了一下,又高聲說道:
「對了,忘了這茬兒了,我只是她的外叔公,不是她父親。還得請求她爸爸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