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麼說,她長得很美!騎士心裡常這樣嘀咕。卡蜜兒的模樣也的確很俊俏:完美的鴨蛋勝五官端正,十分清純可愛,可以說煥發著∼顆善心的光彩。卡蜜兒個兒不高,肌膚特別白淨,毫無蒼白之感,烏黑的秀髮長長的;她天生活潑快樂,∼遇不幸而傷心,神態恬靜,幾乎處之泰然;她的一舉一動無比優美,她那小小的啞劇充滿智慧,有時還充滿魄力,動作別出心裁以求人理解,也善體人意,一旦明白總是那麼順從。騎上有時也像德-阿爾西夫人那樣,不聲不響地注視女兒。如此優雅和美麗,又如此不幸和可駭,幾乎令他心亂如麻;常見他親熱地擁抱卡蜜兒,還聽他高聲說:
「其實,我不是個心腸狠毒的人!」
園子裡端小樹林中有∼條幽徑,騎士飯後習慣去那裡散散步。德-阿爾西夫人在自己的房間,從窗口能望見丈夫在樹後走來走去,卻不大敢去那裡會他。她滿懷憂傷和痛苦望著這個男人:他雖是她丈夫,對她卻像個情人,從未責備過她,也從未有過一件可令她責備的,而現在只因她做了母親而沒有勇氣愛她了。
不過,有一天早晨,她壯著膽子去了。她身穿便抱下樓,像天使一般美麗,而心則突突直跳,因為要談一件事:附近一家莊園要舉行一場兒童舞會,德-阿爾西夫人想帶卡蜜兒前去參加,要瞧瞧女兒的美貌對別人和她丈夫所能產生的效果。她有幾夜睡不著覺,考慮給女兒穿什麼衣裙,圍繞這個計劃萌生無比溫馨的希望,心中暗道:
「一定要讓她父親引以自豪,一定要讓別人從此羨慕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她一句話也不講,然而她是最美的。」
騎士一見妻子來了,便立刻迎上去,拉起她的手吻了吻;這種慇勤的舉止是在凡爾賽宮廷養成的,他雖然天生純樸,卻一直沒有拋掉。夫妻先說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繼而開始並肩漫步。
德-阿爾西夫人在考慮,以什麼方式向丈夫提議,允許她帶女兒去參加舞會,從而打破他從卡蜜兒出生之後所做的決定,即再也不同外界來往。自己的不幸,要擺到那些冷漠的或者心懷惡意的人面前,一想到這一點,騎士幾乎總要心頭火起。在這件事上,他早已鄭重表明了他的意願。德-阿爾西夫人有了這種打算,不用說實施了,就是談一談,也必須想個迂迴的辦法,隨便找個什麼借口。
這工夫,騎士這方面似乎也想了很多,他首先打破沉默,對妻子說他的一個親人出了事,嚴重打亂了家族財產的分配,事情很重要,他必須監督受委託採取措施的人,否則,他的利益,因而也是德-阿爾西夫人本人的利益,就可能受到損害。總之,他宣佈有必要做個短期旅行,去荷蘭同他委託的銀行談妥;他還補充說,事情十分緊急,打算次日一早就啟程。
在德-阿爾西夫人聽來,這次旅行的動機再明白不過了。騎上雖然毫無拋下妻子之意,但有時不能自持,非要獨自一人躲開一段時間,哪怕回來時心情平靜一點也是好的。人著實痛苦的時候,如同動物肌體疼痛那樣,總要找個僻靜的地方呆著。
德-阿爾西夫人乍∼聽特別吃驚,便答以極平常的話,這類話總在嘴邊,在不便講心中所想時,就用來應付:她認為這趟旅行非常自然,騎上做得對,她承認這次交涉很重要,因此絕不阻攔。她嘴上這樣講著,心裡卻十分痛苦,便說她感到乏了,揀∼張椅子坐下了。
德-阿爾西夫人雙臂耷拉著,兩眼直勾勾的,坐在那裡陷入沉思。迄今為止,她既沒有欣喜若狂的時候,也沒有嘗過巨大的歡樂。她相當明顯地感到,自己不是個智慧很高的女人,而出身又很一般,心中就不免有點壓抑。在她看來,她的婚姻完全出乎意料,是一種全新的幸福;在漫長而清冷的白晝中間,一道閃電照亮她的眼睛,而現在,黑夜將她包圍了。
她久久陷入沉思。騎士移開目光,彷彿要急於回屋,他站起來,重又坐下。德-阿爾西夫人也終於站起身,挽上丈夫的胳膊,一同回去了。
到了晚餐時間,德-阿爾西夫人打發人說她身體不適,不想下樓了。她呆在自己房間,跪在跪凳上,直到天黑。她的貼身女僕受到騎上的密令,幾次進屋來監視,但問她什麼話也得不到回答。將近晚上八點鐘,她搖鈴叫來僕人,要她拿來給女兒定做好的衣裙,並吩咐八套車。與此同時,她讓人通知騎士,說她要去參加舞會,並希望他陪同前往。
卡蜜兒雖是個孩子,但身段極為曼妙輕盈。這可愛的軀體線條初具,母親給她打扮得又樸素又清純。卡蜜兒整個裝束就是一條繡花細布白衣裙、一雙白緞小鞋、脖子上掛的一條美洲果實項鏈,以及頭上戴的一頂失車菊花冠;她得意地照著鏡子,高興得跳起來。母親就像不願跳舞的人那樣,身穿絲絨衣裙;等騎士上樓來,她把女兒拉到活動穿衣鏡前,連連親吻,反覆說道:「你真美!你真美!」
德-阿爾西夫人不動聲色,問僕人車是否套好,問她丈夫是否去。騎士把手遞給妻子,他們一道去參加舞會。
大家常聽人談及,這是頭一次見到卡蜜兒。因此,小姑娘一露面,就吸引過去所有好奇的目光。原以為德-阿爾西夫人會顯得尷尬和不安,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她照常同人客氣一陣之後,便十分坦然地坐下了,根本不管每人以什麼眼光注視她女兒,是驚奇還是裝出感興趣的樣子,任由女兒滿客廳裡走,彷彿連想都沒有想。
卡蜜兒又在舞會上見到小夥伴,她跑向一個,又跑向另一個,就好像在花園裡那樣。然而,那些小姑娘見到她,態度都有點矜持和冷淡。騎士在一旁見了,內心顯然很痛苦。他的朋友走到他面前,紛紛讚揚他女兒的美貌;一些外地人,甚至一些生人也上前搭話,有意來恭維他。他感到別人是在安慰他,而他不大吃這一套。不過,大家的眼神兒錯不了,那眼神逐漸使他心中有了點喜悅。卡蜜兒打手勢幾乎同所有人說過話,便回來站在母親的雙膝之間。剛才,別人見她到處走,還以為她會做出奇特的舉動,至少會有好奇的表現;然而,她只是向人深鞠一躬道晚安,見到英國小姐就握一握手,見到小朋友的母親就送去親吻,這一切也許是記在心裡的,但是她做得十分可愛,又十分天真,然後就安安靜靜回到原來的位置;大家開始讚賞她了。這可憐的靈魂出不來的軀殼,也的確美極了。她那身材、面容、捲曲的長髮,尤其她那無比明亮的眼睛,讓所有人驚訝。她的目光竭力猜測一切,她的動作竭力表達一切,與此同時,她那沉思而憂鬱的神態,也給她的一舉一動、她的童稚的舉止和姿態,增添了幾分大氣的樣子;如果一位畫家或雕塑家在場,一定會留下深刻的印象。許多人過來圍住德-阿爾西夫人,用手勢向卡蜜兒提了無數問題;一種真誠的善意、一種由衷的同情,就這樣取代了詫異和反感。事情很快就有點過分了,一旦鄰居接連重複同樣一件事情,總要出現這種情況。說什麼從未見過這樣可愛的孩子,說什麼她無以倫比,容貌舉世無雙。總之,卡蜜兒得到了普遍的讚揚,但她本人卻絲毫也沒有理會。
德-阿爾西夫人則領會了。這天晚上,她表面始終很平靜,而心卻跳得很厲害,這是她應得的最幸福、最純潔的心跳。她和丈夫相視而笑,這種微笑抵得上眼淚了。
這工夫,一名少女坐到鋼琴前,開始彈奏四組舞曲。孩子們拉起手,站好位置,開始跳當地舞蹈教師教給他們的舞步。家長也開始相互恭維,讚美這個小小的晚會可人心意,彼此引導注意他們子女多麼可愛。很快就喧聲四起,有孩子的歡笑聲、青年之間過分的調笑、少女之間的閒聊、爸爸之間的高談闊論、情人之間酸溜溜甜蜜蜜的客套話,總之,這就是外省的一場兒童舞會。
騎士目不轉睛地看著女兒;可以想見,卡蜜兒沒有跳四組舞,她頗為憂傷地注視別人跳舞。一個小男孩過來邀請她,她只是搖了搖頭。花冠扎得不太牢,幾朵夫車菊搖掉了。德-阿爾西夫人抬起來,很快用別針重新固定上。她把親手編的花冠修好了,再一回頭,怎麼也找不見丈夫了:客廳裡沒有他了。德-阿爾西夫人讓人問問她丈夫是否走了,是否乘車走了,得到回答說,他步行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