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1日
上午8時,水電都停了。炮擊還在持續。有時炮火聲會稍微減弱一些,但緊接著又會重新開始。我們的金絲雀"彼德"好像很喜歡這個,它放開喉嚨唱著,這金絲雀似乎比"烏鴉"更加鎮定,我可沒這份心情唱歌!安全區的街道上已經擠滿了人,他們對炮擊的轟鳴聲已經不介意了,他們比我更加相信"安全區"。實際上安全區並不"安全",這裡仍然有武裝士兵,想將士兵清理出去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勞的。看來一個中國將軍的話頂不了什麼用!可悲呀!我們無法像原來計劃的那樣通告日本人:安全區內已經沒有軍隊。
上午9時,安全區落下了第一批炮彈,地點在福昌飯店、世界劇場的附近,共有21人死亡,約12人受傷。負責管理該飯店的施佩林被玻璃碎片擊中受輕傷。飯店前的兩輛汽車燃燒了起來。另有一枚炮彈落在安全區內(中學),炸死13人。一再有人抱怨中國軍隊沒有撤出安全區。鼓樓醫院前,而且是在安全區一側正在構築工事。執行這項任務的軍官拒絕在街道的另一側施工,他覺得醫院一側的沙質士丘更為合適。我和馬吉開車去那裡,打算平心靜氣地調解此事。在路上,我們發現士兵們正在山西路廣場內挖壕溝。那些在廣場邊上形成一個尖角的房子被士兵砸開了,我親眼目睹了門窗被砸開。為什麼要這樣,沒人能給我解釋!許多傷員從中山路上被抬過去。士兵們正在準備中山路的防禦。那些沙袋做的路障、被砍倒的樹木以及鐵絲網等,對坦克車來講幾乎算不了什麼障礙。我們和鼓樓醫院前的軍官交涉,他客氣但卻堅決地拒絕遵從我們的願望。我在鼓樓醫院給龍打了電話,請他立即和唐將軍聯繫此事。
下午6時,參加下午6時新聞發佈會的除了報界的代表外,就只有我們委員會的成員了。其他外國人要麼上了怡和洋行的三桅帆船,要麼就上了"帕奈"號美國炮艇朝上游去了。斯邁思博士說,名義上隸屬於我們的警察抓到了一個小偷,想知道該如何處置他。這件事引起了一些在場人員的笑聲,因為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考慮到,就連高級法院也要由我們來代理了。我們先判處這個小偷死刑,然後減刑為24小時拘役,後因沒有拘留所,又將其釋放。晚上8時,我把韓先生叫到面前,建議他攜家眷搬到寧海路5號我們的總部去,那裡的防空洞要比這裡的好。此外我的房子距離五台山高射炮陣地太近,日本人現在已經把炮口對準了那裡。我正在考慮是不是自己也應當搬過去,因為今天夜裡日本人很有可能會發動猛烈的進攻。韓先生暫時還不想離開他的住處(他目前住在原來的德國學校)。明天他打算在住宅區找另外一套住房。我隨之也決定留在自己的房子裡。晚上9時起,城市遭到了炮擊。但是進攻不久便減弱,接著出現了令人琢磨不透的沉寂。城市的西部火光沖天。
12月12日
我原來以為日本人可以在平靜中接管城市,但這種想法沒有得到證實。在安全區內仍然可以不斷地看見佩戴黃袖標的中國軍人,他們全副武裝,帶著步槍、手槍和手榴彈,就連警察佩帶的也不再是手槍,而是違反規定地帶上了步槍。看來不論是士兵還是警察都沒人遵守唐將軍的命令。在這種情形下清理安全區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早晨8時,炮擊再度開始。
中午11時,龍和周奉唐將軍之命來請我們做最後一次努力,簽訂停火3天的協議。在這3天內,守城部隊撤退,然後將城市交給日本人(和原先的想法一樣)。我們起草了一份新的致美國大使的電報、一封在電報發出前應由唐將軍先行寄給我們的信件以及一份和談代表應遵守的行為規則,規則的內容是:和談代表在白旗的保護下,在陣地前沿向日軍最高指揮官遞交有關停火協議的信件。施佩林毛遂自薦充當和談代表。整個一個中午,我們都在等待著回唐將軍那兒取那封必要的信件的龍和周。到了晚上快6時的時候,龍來了。他說,我們的努力已經沒有用處了;對停火來講,一切已經太晚了,日本人已經到了城門邊上了。對這件事我並不感到悲哀,對這種結局我也從來沒有悲哀過,因為我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這種最後努力的做法。事情很明顯,唐將軍想不經過最高統帥的批准便簽訂停火協議。在通知日本人時,"投降交城"這四個宇是無論如何不能提到的。在起草停火的申請或請求時,一定要讓人覺得這個動議彷彿是由國際委員會提出的。換句話說,唐將軍打算躲在我們的身後,因為他預料到最高統帥和在漢口的外交部會有嚴厲的指責,他害怕受到這個指責。他想把全部的責任都推到委員會及其主席拉貝的身上。這是我很不喜歡的!
下午6時30分,紫金山上的火炮在不停地轟擊著,山的周圍都處在電閃雷鳴之中。整座山驟然間置身火海,不知哪裡的房子和彈藥庫被點著了。(這是一個古老的有關南京陷落的象徵。有句民諺說:"紫金山焚則金陵滅。")可以看見中國平民從南面逃過來,他們沿著安全區的街道奔向他們的容身之處。跟在他們後面的好幾支中國部隊聲稱日本人已經跟著他們進來了。但是這條消息不準確!從逃跑的部隊的步態來看,最後幾支部隊是在悠閒地穿街走巷。由此可以判斷,他們沒有受到敵人的追趕。我們斷定,這些部隊肯定是在南城門或光華門遭到了敵人炮兵的猛烈轟擊,驚慌之下四散逃走了。越接近內城,他們就越鎮定。原先的狂奔亂跑現在變成了逍遙的進軍。當然有一點是不容懷疑的,日本人已經兵臨城下,總攻即將開始。
我告訴韓先生和總部的其他工作人員,我們得提前回去,免得中國委員的家人為他們在外的丈夫或親人擔憂。我自己和韓先生開始往回走,到家做些準備,以免我們因為炮擊或轟炸而陷入困境。我在手提箱裡放進了必要的洗漱用具,在必不可少的藥箱裡放進胰島素、包紮用紗布等等。隨後我讓人把這些東西送進新挖的防空洞裡,我覺得現在的這個防空洞比原來的要安全一些。我在皮大衣裡又塞進了必要劑量的藥品和醫療器械,以備我在必須離家時用得上。我裝滿了東西,看上去像個聖誕老人,覺得行走很不方便,但是又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我是依賴胰島素的。有一小段時間我有點憂慮,我還能帶點什麼走呢?我再一次走過所有的房間,又仔細看了一遍,好橡要和家裡那些破爛東西告別似的。那兒還有幾張孫輩們的照片,這得放進口袋。這下我裝備完了。我很清楚,此時此刻是沒有什麼好笑的,但是臨刑前的幽默畢竟還是佔了上風——小丑,你笑吧!表演還在繼續!快到晚上8時的時候,龍、周兩位先生(林已經撤退了)到我這兒請求在我的住房裡得到保護。我同意了。在我們回家前,兩位先生在委員會的錢櫃裡寄存了3萬元。
晚8時,全劇的最後一幕開始了——猛烈的炮擊!火光映紅了整個南面的天空。院子內的難民一直擠到了防空洞的邊上。有人在用力地拍打著兩扇院門,婦女和兒童哀求我們放他們進來。一些大膽的男人從德國學校後面翻過院牆,想進入我的院內尋求保護。這種苦苦哀求我實在聽不下去,於是我把兩扇大門全打開,把想進來的人全放了進來。防空洞裡已經沒有地方,我便將人們安置在房子之間以及房屋的旮旯裡。大部分人帶來了自己的被褥,在露天席地而臥。一些機靈鬼把他們的床安置在水平懸掛的德國國旗下面,德國國旗是為防日本轟炸而備的,這個地方被看作是"防彈地帶"!炮彈和炸彈在不停地呼嘯著,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接近。南面的整個地平線變成了火的海洋,到處是山崩地裂的聲響。我戴上了鋼盔,給我的中國助手、好心的韓先生也戴上了一頂,因為我們兩人是不進防空洞的,再說那裡面也已經沒有地方了。我像只獵犬一樣在院子裡跑來跑去,在人群之間穿梭,在這兒訓斥兩句,在那兒安撫一下,最後大家都乖乖地聽我的話了。
快到半夜的時候,我的院門前發出了一種可怕的沉悶的響聲。我的朋友、禮和洋行的克裡斯蒂安·克勒格爾(我們的財務主管,安全區的財政部長)來了。"克裡杉(譯註:對克勒格爾先生的呢稱),我的天,你來這兒幹什麼?""只是來看看你怎麼樣!"他告訴我,主要街道中山路遍地是逃跑的中國軍隊扔下的軍服、手榴彈和各種各樣的軍用物資。"還有一件事,"克裡斯蒂安說,"剛才有人願意出手一輛尚能使用的公共汽車,只要20元,您說要不要?""克裡斯蒂安,都什麼時候了!"克裡斯蒂安接著說:"我已經和他約好,讓他明天到我們辦公室來。"半夜時分,炮火聲有所減弱,於是我便躺下來睡了。在北面,漂亮的交通部大樓正在熊熊燃燒。我感到渾身的筋骨都在疼痛,我已經有48小時沒合眼了。我的客人們也都睡覺了,辦公室安置了30人睡覺,儲藏煤的地下室安置了3個人,有8個婦女和孩子睡在傭人的廁所裡,剩下的100多人分別在防空洞裡,在露天,在院子裡,在石子路上!
晚上9時,龍先生秘密告訴我,根據唐將軍的命令,中國軍隊在晚上9時∼10時撤退。後來我聽說,唐將軍實際上在晚上8時就已經脫離了自己的部隊,乘船到浦口去了。同時我還聽龍先生講,他和周奉命留下來負責照顧傷員。他懇切地請我在這方面提供幫助。存放在我這裡的3萬元只能用於此目的。我非常樂意接受這筆捐贈,並答應提供幫助,因為那些急需各種醫療救護的傷員們的苦痛是語言所無法形容的!!
我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謝天謝地,最困難的時刻過去了!
12月13日
一大清早,當我再次被空襲驚醒時,心裡感到很失望。炸彈又一次冰雹般地落下。日本人在昨天晚上只攻佔了幾座城門,他們還沒有推進到城內。
到達委員會總部後,我們在10分鐘內便建立了一個國際紅十字會,我成為該組織的理事會成員。約翰·馬吉擔任紅十字會主席,數周以來他一直計劃成立一個紅十字會。委員會的3個成員乘車前往設立在外交部、軍政部和鐵道部的幾所軍醫院。通過他們的巡視,我們確信了這幾所醫院的悲慘狀況,醫院的醫護人員在猛烈交火的時候撇下無人照看的病人逃走了。於是我們迅速弄來了一面紅十字旗掛在外交部的上空,並召回了相當數量的人員,他們在看見外交部上空飄揚的紅十字會旗後才敢回到軍醫院。外交部的進出口道路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傷亡人員。院內和整個中山路一樣滿地拋撤著丟棄的武器裝備。大門口停放的一輛手推車上擺放著一堆不成形的東西,彷彿是具屍體,露出的雙腳表明他還沒有斷氣。我們小心翼翼地沿著大街往前開,時時刻刻都有碾過散落在地的手榴彈而被炸飛上天的危險。
我們轉彎開進上海路,街道上到處躺著死亡的平民,再往前開迎面碰上了向前推進的日本兵。這支分隊通過一名會講德語的醫生告訴我們,日本軍隊的指揮官要過兩天才能到達。見日本人是經新街口向北挺進,所以我們的車就繞過日本人的部隊,快速地開了過去。沿途我們通過繳械救下了3個分隊約600名中國士兵。有些士兵不願意執行放下武器的要求,但當他們看到不遠處日本人已經逼近時,最終還是決定放下武器。我們將這批人安置在外交部和最高法院。
我們委員會的另外兩名成員則繼續往前行駛,在鐵道部碰到了另外一支約400人的中國部隊。我們的人同樣也要求他們放下武器。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有人朝我們射擊。我們只聽見子彈呼嘯而過,但是不知是從哪兒射來的。最後我們終於發現,是一名中國軍官騎在馬上拿著一枝卡賓槍四處掃射,可能是他不同意我們的做法。必須承認,從他的立場出發,他這樣做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是儘管如此,我們經過考慮仍然堅持我們的做法,我們別無選擇!如果在安全區的邊上發生了巷戰,那麼逃跑的中國士兵毫無疑問會撤進安全區,這樣安全區就不是一個非軍事化的區域。它即使不被日本人摧毀,也會遭到日本人的猛烈射擊。因此我們一直希望這些完全解除武裝的中國士兵除了被日本人當作戰俘之外,不會有其他危險。那個朝我們射擊的中國軍官後來怎麼樣,我們無從得知,我只看見了我們的汽車專家哈茨先生奪下了他的槍。
回到總部後,我發現大門口非常擁擠,這裡也湧來了一大批無法渡江撤退的中國士兵。他們都接受了我們繳械的要求,然後被安置到了安全區的各個地方。施佩林站在大門口,臉色非常嚴峻,他手裡拿著毛瑟手槍,當然子彈沒有上膛。他監督武器是否排放整齊,並清點數目,因為我們打算過後將武器移交給日本人。
我們擔心日本人會驅散或者以其他的方式襲擾或懲罰難民區內聚集的人群,因此發佈了如下公告:
致難民收容所難民的重要通知
1.緊急呼籲所有的人盡可能不要在街上逗留。
2.在最危險的時候,建議躲在房子裡或不會被看見的地方為好。
3.我們提請注意,難民區是專為難民設立。我們不得不遺憾地指出,難民區無權為中國士兵提供保護。
4.如果日本人來難民區檢查或巡視,必須予以通行,不得向他們實施任何抵抗。
12月14日
我們分別用英語和日語草擬了一封信,準備面呈日本指揮官。下面是這封信的譯文: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南京寧海路5號1937年12月14日致指揮官先生駐南京日本軍隊尊敬的指揮官先生:
請允許我們在此表達對貴炮兵部隊的謝意,他們遵守紀律的行為使得安全區倖存。為了維護中國平民的利益,我們想就未來的計劃安排與您取得聯繫。
國際委員會已經承擔了在安全區安置滯留城中的中國居民的責任。米面已有儲備,可暫時接濟難民。委員會還同時接管了安全區內的中方警務管理工作。
委員會現提出下列請求:
1.懇請在安全區各通道口派駐日軍崗哨。
2.安全區由區內平民警察保護,平民警察只攜帶手槍。請予以批准。
3.批准委員會在安全區內出售米面並設立粥廠。委員會在其他城區有糧食儲備,請准予我們的卡車通行,運輸糧食。
4.在難民全部返回原住處前,請准予委員會繼續保留目前對房屋的管理權(即便能夠返回,仍有成千上萬的難民無家可歸,必須得到照料)。
5.准予委員會與貴軍合作,盡快恢復水電供應和電話通訊。
昨天下午,出現了一個未曾料到的局面,大量逃跑的中國士兵在城北無路可退,其中一部分來到我們辦公室,請求憐憫,救他們的命。我方代表為此試圖和貴軍司令部取得聯繫,但只在漢中路遇見了一位大尉。以上提到的那些中國士兵,我們解除了他們的武裝,把他們安置在安全區的房子裡。
現懇請您能寬恕這些士兵,考慮他們的願望,准予重過和平的平民生活。
在此,我們想向您介紹國際紅十字會,約翰·馬吉先生(美國人)為該會主席。該會已經接管了外交部、鐵道部和軍政部的幾所原軍醫院,於昨天解除了院內全體人員的武裝。該會保證負責這裡的建築物將來不得用於醫院以外的其他用途。如果地方夠的話,我們建議將所有中國傷員安置在外交部。
為了中國平民百姓的安康,我們期盼著能有機會和您進行任何形式的合作。
謹致崇高的敬意
簽名:約翰·拉貝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主席
原日本駐南京領事館秘書宋(音譯)先生還承擔了翻譯的工作,60歲的宋先生也是我們下屬的紅卍字會成員。我們找了約6名日本軍官,他們讓我們和明後天才抵達的日本陸軍谷壽夫將軍1聯繫。
在開車穿過城市的路上,我們才真正瞭解到破壞的程度。汽車每開100米∼200米的距離,我們就會碰上好幾具屍體。死亡的都是平民,我檢查了屍體,發現背部有被子彈擊中的痕跡。看來這些人是在逃跑的途中被人從後面擊中而死的。
日本人每10人∼20人組成一個小分隊,他們在城市中穿行,把商店洗劫一空。如果不是親眼目睹,我是無法相信的。他們砸開店舖的門窗,想拿什麼就拿什麼,估計可能是因為他們缺乏食物。我親眼目睹了德國基斯林糕餅店被他們洗劫一空。黑姆佩爾的飯店也被砸開了,中山路和太平路上的幾乎每一家店舖都是如此。一些日本士兵成箱成箱地拖走掠奪來的物品,還有一些士兵徵用了人力車,用來將掠奪的物品運到安全的地方。
我們和福斯特先生去看了他的聖公會在太平路上的英國教堂。教堂旁邊有幾所房子,其中有一所被兩枚炸彈擊中。這些房子都被砸開並洗劫一空。幾個日本士兵正打算拿走福斯特的自行車,見到福斯特和我們,他們楞住了,隨後便迅速溜走了。我們攔住了一個日本巡邏隊,向他們指出這裡是美國入的地盤,請他們讓搶劫的人離開這個地方。他們只是笑笑,並不理睬我們。我們遇見了一隊約200名中國工人,日本士兵將他們從難民區中挑選出來,捆綁著將他們趕走。我們的各種抗議都沒有結果。我們安置了大約1000名中國士兵在司法部大樓裡,約有400人∼500人被捆綁著從那裡強行拖走。我們估計他們是被槍斃了,因為我們聽見了各種不同的機關鎗掃射聲。我們被這種做法驚呆了。
我們安置傷兵的外交部已經不允許我們進去,中國醫護人員也不許離開。我們成功地搶在日軍下手之前,將一批125名中國難民迅速地安置在空房子裡。韓先生說,他家隔壁的一所房子裡有3個十四五歲的姑娘被搶走了。貝茨博士報告說,甚至連安置在安全區內房子裡的難民們僅有的一點點東西也被搶走了,就連僅剩的1元錢也逃不出闖入者的手心。幾隊日本兵也來到了我的私人住宅,在我出現並向他們出示手臂上的國社黨卍字袖章後,他們就撤走了。美國國旗非常不受歡迎,我們委員會成員索恩先生汽車上的美國國旗被搶走了,車裡的東西也被盜了。從清晨6時開始我們就一直在路上奔波,以便準確地瞭解這種暴行。韓先生不敢離家半步了。日本軍官多多少少還比較客氣,舉止也還得體,但是一部分部隊的行為確實可惡。飛機上拋撒著宣傳品,向平民百姓通告,他們在任何方面都會受到人道的待遇。
我們疲憊不堪,近乎絕望地回到了位於寧海路5號的總部。城市的許多地方出現了饑荒,我們用自己的私人汽車給司法部大樓送去了成袋成袋的米,因為那裡有好幾百人正在挨餓。外交部裡的人和那些傷員靠什麼活下來,對我來講簡直是個謎。在我們總部的院子裡,有7個重傷員已經躺了好幾個小時,他們最後終於被救護車送到了鼓樓醫院。重傷員中有一個約10歲的男孩,他的小腿被子彈擊中,連發出呻吟的氣力都沒有了——
1南京大屠殺主犯之一,時任侵華日軍第六師團長。據1947年3月10日國民政府國防部審判戰犯軍事法庭對戰犯谷壽夫的判決書載:"由谷壽夫所率之第六師團任前鋒,於26年12月12日傍晚,攻陷中華門,先頭部隊用繩梯攀垣而入,即開始屠殺。翌晨復率大軍進城,與中島、牛島、末松等部隊,分竄京市各區,展開大規模屠殺,繼以焚燒奸掠。查屠殺最慘厲之時期,厥為26年12月12日至同月21日,亦即在谷壽夫部隊駐京之期間內。計於中華門外花神廟、寶塔橋、石觀音、下關草鞋峽等處,我被俘軍民被日軍用機槍集體射殺及焚屍滅跡者,有單耀亭等19萬餘人。此外,零星屠殺,其屍體經慈善機關收埋者15萬餘具。被害總數達30萬人以上。屍橫遍地,慘絕人寰。其殘酷之情狀,尤非筆楮所忍形容。"
12月14日,晚上
我不想說自己對藝術一竅不通,但是我不得不承認,在生活中我很少把時間用來閱讀詩歌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我總覺得這和一個漢堡正派商人的職業協調不起來。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當"教育的缺陷"最終令人難堪地表現出來時,我便開始時常從"女性"書目中選出這本或那本書來,以彌補我知識上的缺陷,當然我首先不免左顧右盼,確定不會被人發現。但是不知是誰聽到了風聲——女士們已經發現了一切,她們面帶沉靜的微笑對我們的過失並不理會,對我尤其如此。但是不管怎麼樣,檯曆背面的那些格言警句變得越來越美好。某些特別有詩意的東西在我不知不覺、因而也就沒有提出非議的情況下,被塞進了我的每日筆記本裡,塞進去的紙條常常還露出點邊。今天又有一張紙條擺放在了我的面前:
生命
脈搏的每一次跳動——必勝的信念日光的每一次來臨——不盡的奮爭生命。
死亡嚇不住我們——每一個沉寂都萌發出生命的意志。
我們切齒痛恨虛偽、半途而廢。我們真切熱愛自由、光明。
這就是我們的生命。脈搏的每一次跳動——必勝的信念日光的每一次來臨——不盡的奮爭。父輩和大地的神聖遺產這個生命,人民和國家的造化。
我將這張紙條反反覆覆看了好幾遍,而且每天都放在我的面前。如果生命每時每刻都處於危險之中,那麼讀起這些來便有特別肅穆的感覺——謝謝你,妻子!
《紐約時報》記者德丁先生打算乘車去上海,這種想法值得稱道。但是我不相信他能順利通行,儘管如此,我還是托他帶一份電報到上海,電文如下:
上海西門子洋行(中國),本電文簽署人和當地辦事處的全體職員到12月14日晚上9時為止一切都好。請通知D.拉貝夫人(天津,馬場道136號)和柏林的施萊格爾先生。
拉貝
我剛剛得到消息,德丁先生已經返回,上海之行沒有任何結果。遺憾!
12月15日
上午10時,日本海軍少尉關口來訪,他向我們轉達了海軍"勢多"號炮艦艦長和艦隊軍官的問候。我們把致日本軍最高司令官的信函副本交給了他。
11時,日本大使館參贊福田先生來訪,我們同他商談了我們工作計劃的細節。福田先生明白,盡快使發電廠、自來水廠和電話局恢復正常不僅符合我們的利益,而且也符合日本當局的利益。有關這一點,我們,或者說我,可以向他提供幫助。韓先生和我對這3個地方的情況非常瞭解,我相信我們能夠讓工程師和工人們將工廠重新運轉起來。在新街口的交通銀行(日軍司令部)我又遇見了福田。在拜訪當時的指揮官時,他作為翻譯幫了我們很多的忙。
由於昨天,也就是12月14日,我們沒能和日軍指揮官取得聯繫,因此為了澄清如何處理已經解除武裝的中國士兵的問題,我們向福田先生遞交了一封信,信文如下: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南京寧海路5號1937年12月15日致福田德康先生日本大使館參贊南京尊敬的福田先生:
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對已經放下武器的中國士兵的命運深感震驚。委員會從一開始就力爭做到安全區沒有中國軍人,到星期一,也就是12月13日的下午之前,這方面的工作成效良好。但是在這一天的下午,有數百名中國軍人接近並進入了安全區,他們(出於絕望)請求我們幫助。委員會明確地告訴他們,無法提供保護。但是我們同時向他們解釋說,如果放下武器,放棄對日本人的一切抵抗,我們認為,他們可以期待得到日方的寬待。那天晚上,由於匆忙和混亂,再加上有些士兵已經脫下了軍裝,委員會未能將已經解除武裝的士兵同中國平民區分開來。
委員會當然認為,這些中國士兵,一旦驗明身份,根據法律就應當被看作是戰俘,但是同時又希望,不要因此而殃及中國平民。
此外,委員會還希望,日軍能夠根據有關戰俘的戰爭法律規定,並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給予這些過去的士兵以寬大處理。戰俘適合充當勞工,他們自己也會因為能夠盡快重新過上平民的生活而感到高興。
順致崇高的敬意
簽名:約翰·拉貝主席
作為對這封信和12月14日我們給指揮官信函的回答,我們現在收到了指揮官以紀要的形式給予的回復,回復由福田先生翻譯,紀要如下:與日軍參謀部參謀長在南京(交通銀行)的會晤紀要1937年12月15日,中午翻譯:福田先生委員會出席成員:約翰·拉貝先生,主席斯邁思博士先生,秘書施佩林先生,總稽查
(前面提到的12月14日和15日兩封函件經過福田先生的翻譯,遞交給了指揮官。指揮官此次會晤是要對此表態,而不是要回答問題。)
1.在城內搜索中國士兵。
2.在安全區入口處設置日本崗哨。
3.居民應盡快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中。
4.如何處理已經解除武裝的中國士兵,您交給日軍辦理,您可以相信日軍是有人道主義的。
5.中國警察可以在安全區內巡邏,但必須解除武裝,僅攜警棍。
6.貴委員會在安全區儲備的1萬擔米可以供難民使用,但是我們的日本士兵同樣也需要米,必須允許他們在區內購買糧米。(關於區外儲備的糧米,沒作明確表態。)
7.電話和水電供應必須恢復。我們定於今天下午和拉貝先生視察這些設施,我們將在視察後制定相應措施。
8.從明天起將對城市進行清理,我們急需勞工,請委員會在這方面提供幫助。我們明天需要100個∼200個勞工,幹活付酬。
簽名:劉易斯S.C.斯邁思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秘書
我們同指揮官和福田先生告別時,原因將軍走了進來,他當即表示要我們帶他去安全區轉一圈看看。我們約好下午去察看下關發電廠。
遺憾的是我錯過了約定的下午察看時間,因為一隊日本士兵要帶走一部分已經放下武器逃到我們安全區的原中國士兵。我以德國人的身份向他們擔保,這些難民已經不會再戰鬥,應將他們釋放。我剛回到委員會總部還沒進辦公室,雜工就告訴了我們一個不好的消息,日本人又回來將所有1300名難民捆綁起來。我、斯邁思和米爾斯3人試圖再次將這批人解救下來,但是白費口舌。大約100名荷槍實彈的日本士兵將這批人圍起來,捆綁著拖走,準備拉出去槍斃。我和斯邁思又一次開車去找福田,替這批人求情。福田答應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辦,但是希望渺茫。我向他指出,如果這樣處決人的話,我將很難為日本人招募到勞工。福田也深以為然,安慰我並答應明天去辦這事。我的心情悲痛極了,把人像動物一樣強行拖走,這是很殘酷的。但是他們聲稱,在濟南中國人槍斃了2000名日本戰俘。
我從日本海軍處聽說,負責安全接運美國大使館官員的美國"帕奈"號炮艇被日本人誤炸沉沒,死亡兩人。一人是桑德利,意大利一家報社的記者;另一人是查爾森,"梅平"號的船長。美國大使館的帕克斯頓先生肩部和膝部受傷,斯誇爾的肩部也受了傷,加西的一條腿斷了,安德魯斯少尉受了重傷,休斯艇長也斷了一條腿。這段時間裡,我們委員會也有一個人受了傷。克勒格爾拿著一盞油燈靠著一個幾乎是空的汽油罐太近,結果把雙手給燒傷了,我把他狠狠地批評了一頓。黑姆佩爾抱怨日本人把他的飯店完全摧毀了。基斯林糕餅店看來也已經片瓦不存了。我急切地盼望著這段動盪不定的日子能早日過去,我們現在對生存的憂慮的的確確要大於南京淪陷前的那段時間。人們對手榴彈和炸彈已經習以為常,現在要做的是同佔領軍搞好關係。對一個歐洲人來講,這不是一件難事,但是對委員會主席來講,要勝任這一點,並不簡單。
今天下午"帕奈"號炮艇的倖存者們要被運送到停泊在下關港的美國炮艇"瓦胡"號上。據說日本的艦隊凡是能夠航行揚子江航道的也已經駛入下關港。我估計,美國"瓦胡"號炮艇能夠而且會駛往上海,因為受傷人員幾乎是不可能安置在南京的。
我們再次寫信給日本人,正式提請他們注意我們成立的紅十字會分會。全文如下:國際紅十字會分會南京寧海路1937年12月15日致福田德康先生日本大使館參贊南京尊敬的福田先生:
目前已經有大量士兵和平民受傷,為了能夠應付由此形成的困難局面,我們成立了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
我們已經採取了必要的步驟,以便該分會能得到上海國際紅十字會和中國國際紅十字會的承認。
現在我們懇請您,幫助我們獲得南京日本軍事當局的批准,以便我們開展人道主義工作。
隨本函附上委員會名單。
謹致良好的問候
簽名:歐內斯特H.福斯特秘書
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分會寧海路5號電話:32346,31641,31961
約翰C.馬吉牧師主席李春南先生(音譯)副主席(中國紅十字會,南京)洛先生副主席歐內斯特H.福斯特牧師秘書克裡斯蒂安·克勒格爾先生財務主管保羅·德·威特·特維內姆夫人明妮·沃特林小姐羅伯特O.成爾遜大夫P.H.門羅-福勒先生C.S.特裡默大夫詹姆斯·麥卡勒姆牧師M.S.貝茨博士約翰H.D.拉貝先生劉易斯S.C.斯邁思博士W.P.米爾斯牧師克拉·波德希沃洛夫先生沈玉書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