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並不湍急,但相當深,而且倒還清澈。印-料定對方必定向對岸逃,因此急泳而出。
八手仙猿在船上大叫:「耿莊主,咱們搜沼澤沿岸。」
這一段河面,由於河灣形成沼澤,沼澤日漸擴大,河床也就日漸變得狹小,水流將對岸的河岸,沖刷得成了兩丈高的犬牙交錯崖岸,不易攀上。可是上下游卻是蘆荻叢生的河灘,極易藏匿。
河面寬僅六七十丈,一個練氣有成的人,一口氣潛抵對岸並非難事。
印-快速地游抵對岸,向下游移,希望能在岸上等老魔到達。老魔的肩關節可以自行接上,但脅傷在水中必定難以支持,不可能比他快。
他認為自己的水性甚佳,卻估低了風掃殘雲的水上能耐,也料錯了老魔的創傷。其實他自己也受了三處傷,游泳的速度已大打折扣,只是他自己不曾發覺而已。
生死關頭,風掃殘雲忘了自己的創傷,一心一意逃命,逃生的意念激發了生命潛能,竟然比平時快得多。
印-又料錯了,剛到達下游的河灘,便看到上游兩里地距崖岸不足三二十步,老魔的頭浮出了水面。
同一瞬間,對岸船上的耿姑娘大叫:「老魔逃到對岸去了,瞧,浮出水面啦!」
「劃過去,追!」八手仙猿急叫。
印-沿河岸向上游飛奔,到上游攔截。
風掃殘雲重新下潛,消失在水面下。
這老魔精明機警,見多識廣經驗豐富,一口氣潛游至灘岸,悄然伏在蘆荻中不動,並未登岸。
東岸是連綿不絕的岡阜,林深草茂,要追一個人談何容易?
耿莊主與八手仙猿一群人登岸找尋,不但不見老魔,連印-也不見了,整整找了一個半時辰,方頹然返船回航,失望地返回章華山莊。
沼澤一場追逐惡鬥,八老魔有七人橫屍其中,毒計功敗垂成,枉費心機。
八老魔只剩下一個風掃殘雲,只有這老魔方知道落魄窮儒的下落。因此,印-焦灼的心情可想而知,不追上老魔,他是不會罷手的。
印-在這一帶窮搜,直至日暮時分,搜至東北一帶山區,迷失在山林裡了。
他已脫下水靠,裡面的一套褻衣已經干了。
目下,他除了一隻百寶囊和青鋒錄之外,只剩下落魄窮儒的扇墜,身無分文,衣衫不整,狼狽之狀,不言可喻。
整整一天一夜,腹中顆粒不進。他年輕力壯,廝殺、奔亡、追逐,怎受得了?偏偏這一帶遠離洞庭湖,似乎不見有村落,想找人討食物也無法可施。
終於日落西山,他完全絕望了。風掃殘雲久走江湖,老奸巨猾,怎會留下蹤跡?他白忙了一天。
他仍不肯離去,找到一株山麓的大樹,歎口氣說:「好吧,在此露宿一宵,明日再找;我非找到這老凶魔不可。」
為防蛇蟲猛獸,他爬上樹找到可容身的樹杈,準備好好睡一覺。飢火中燒,而且心中有事,怎睡得著?心中思潮起伏,焦慮不安,一個更次過去了,一直不曾合眼,簡直毫無倦意。
他在想:如果老魔已逃出山區,該往何處逃?向西,是華容,可出石首乘船逃向四川。
向東,走岳州府下武昌,或向湘南逃。
「不怕你能逃上天去,上天入地我也要追上他。」他恨恨地自語。
但一絲憂慮爬上了心頭,令他心中不安。
這次冒了奇大的風險,挨了老魔三劍,幸而佔了地利,才能出其不意用青鋒錄走險一擊成功;而日後相遇,吉凶難料。
老魔的藝業,比他高明些,如在這兩天內逃掉,不需三五天工夫,老魔的傷便不要緊了,那時,他是否有勝得了老魔的把握?委實不敢樂觀。
愈想愈焦躁不安,他失去機會了。
沼澤死決,他雖然憑機智勝了八老魔,但他仍然失敗了,未能救出落魄窮儒,甚至未能獲得任何有關窮儒的消息,枉費心機,失敗得十分可惜,功敗垂成,眼睜睜讓老魔從指縫中溜走,他不住埋怨自己粗心大意,犯了不可饒恕的過失。
正胡思亂想中,他看到左面山林中燈光一閃。
「咦!那兒有人家,白天怎麼未能發覺?」他自語。
有人家,便可以找到食宿處。他心中大喜,接著興奮地想:「但願老魔也在那兒投宿,妙極了。」
他跳下地面,認準方向急走。看光源,該在左近不遠,雖則夜間看燈光,常誤遠為近,但以地勢估計,不會相差得太遠。左面里餘是一處山谷,燈光確是從山谷透出,甚至可能更近些。
樹下地勢低,看不見燈光了。一陣急走,前面燈光重現。
「咦!是個燈籠。」他訝然自語。
看出是燈籠,可知定已接近了。急走十餘步,腳下出現一條小徑。
不僅是一盞燈籠,而且有一個人;一個舉著燈籠趕路的人,燈籠一色白,沒有字畫,是晚間趕路用的專用燈籠。
趕路的燈籠有幾種特色;一是色白,可增光度。一是沒繪有字畫,以免有陰影晃動疑神疑鬼。三是上下通風孔另加避風掩口,曲折透風不怕被風吹熄。
有人就好,附近定然有村落。
他腳下一緊,沿小徑向前接近。
已經是二更末三更初,在鄉間來說,已經算是太晚了,夜間荒山野嶺確是不宜趕路的。
接近至二十步內,鼻中突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幽香。
提燈籠趕路的人,走得甚慢,不知身後有人接近。
淡淡的幽香並未引起他的疑心,也許是附近有異草奇花,平常得很。
緊追兩步,他吃了一驚。他從燈籠的搖擺中,看出對方的輪廓,是個女人,長裙雖不及地,仍可看出決不是男人的長袍,男人的長袍沒有腰身。
他困惑地跟上,悄然跟在對方身後,不知是否該冒昧上前招呼。
先前嗅到的幽香濃了些,他猜想是對方身上所散發的薰衣香。
不用猜,他知道這位大膽的趕夜路女郎,年歲不會太大,看身材背影,該是青春女嬌娘。
女郎根本不知背後有人跟來,輕盈地,從容不迫地向前走。
小徑兩側林深草茂,四野蟲聲唧唧,不時傳來一些小獸的叫吼,以及梟鳥的奇異刺耳啼聲。但女郎絲毫不驚,似已習以為常不以為怪。
跟了百十步,他終於忍不住了,叫道:「姑娘,請留步。」
他這一叫,叫得女郎大吃一驚,「哎」一聲尖叫,幾乎丟了燈籠。
「我是過路的,請姑娘休驚。」他趕忙說。
女郎驚惶地轉身,臉色蒼白佈滿驚容,恐懼地叫:「你……你是人……」
「在下姓印,在此地迷了路。驚擾姑娘了,恕罪恕罪。」他拱手說,站在兩丈外不敢貿然接近,以免女郎受驚。
三更半夜山區之中,他的出現確是令女郎吃驚。
他瞥了女郎一眼,心中一跳,心說:「好清秀的女孩子。」
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身材窈窕,黛眉彎彎,有一雙明亮如星星的大眼,挺直的鼻樑,櫻桃小口勾畫出美妙的弓形輪廓。
臉色雖然因驚惶而出現片刻蒼白,但從濕潤無暇的肌膚猜測,回復紅潤時必定白裡透紅。
清麗、靈秀、窈窕、脫俗、流露出樸素端麗的風華,也流露出青春少女健康活潑的特有氣息。
女郎警覺地打量著他,久久方驚魂初定,手掩心口壓驚,猶有餘悸地問:「你……你真是人?」
「是的,小可姓印名。」
「你……你不是本地人?」
「小可是外鄉人,晝間從章華山莊來。」
女郎拍拍胸口,如釋重負,粉頰出現笑容,說:「噢!原來是河對岸耿家的人……」
「不,小可在耿家作客。」
「那你……」
「小可追尋一個人,在這一帶迷了路。」
「哦!你恐怕不能夠回去了,這裡到耿家雖說只有二十餘里,但晚間沒有渡船過不了河。」
「這裡是……」
「這裡是桃花山。」
「小可連章華台附近也未摸清。」
「咦!你好像受了傷……」
「不要緊。請問姑娘,這附近可否找到客店?」
「客店?沒有。向東北走五六里,山溪旁有一座小村,有一座制紙坊,只是路不好走。
紙坊有不少工人,找地方住當無困難。」
「是沿這條走麼?」
「不,退回去兩里地,有條岔路向東北走,五里路便到了。」
「謝謝姑娘指引,打擾了。」他抱拳一禮,扭頭就走。六七里路算不了什麼,片刻便可趕到。
女郎目送他去遠,突然叫:「印爺,路不好走,小心了。」
「謝謝指點,小可小心就是。」他高聲答。
「如果印爺沒有要緊的事,何不到寒舍暫度一宵?那些紙廠的人不好說話,說不定將你當賊辦呢。」
他一怔,止步轉身問:「他們不歡迎外地人?」
「他們連本地人也概不歡迎。」
「哦!打擾尊府,方便麼?」
「算不了什麼打擾。寒舍在前面半里地,木屋三椽,聊可棲止,如不嫌棄,歡迎光臨。」
他大喜,急步折回,行禮稱謝道:「恭敬不如從命。小可感激不盡,打擾尊府了。」
「不必客氣,請隨我來。」
他跟在後面,笑問:「恕在下唐突,可否請問姑娘尊姓?」
「小女子姓宗,小名……」
「哦!姓宗,姑娘祖藉是京兆麼?」
「那是七代以前的事了。」
「我猜,府上定是書香世家,淡泊名利疏狂山野隱世在此。」
「怎見得?」宗姑娘扭頭笑問。
「姑娘談吐脫俗,說的是官話。」他笑答。
「我家三代無功名,君家如何?」
「好教姑娘見笑,小可印家世代白丁,我這一代,更是每況愈下,浪跡江湖,有辱門風。」
「哦!什麼是江湖?」
「這……不好解釋,總之,我是個四海為家的浪人。」他訕訕地說。
「我不信。」宗姑娘語氣肯定地說。
「是真的。」
「看印爺神姿英發,器宇不凡,談吐不俗,人才一表,說你是浪人,誰敢置信?」
「姑娘走眼了,小可正是不折不扣的四海浪人。」
姑娘默然趕路,走得甚慢。
印-為免對方受驚,不得不設法交談,以沖淡對方的懼意。同時,他也感到大惑不解,這位宗姑娘麗質天生,正屆最危險的年齡,為何膽大得半夜三更仍敢在山林中行走?問道:
「姑娘半夜返家,到下面有事麼?」
「我有位姑姑住在山下的塘田鋪,距此約有十里地,一時貪玩,只好趕夜路了。」
「老天!你不能在姑姑處住宿一宵?」
「那怎麼可以?爺爺的早膳沒有人料理哪!」
「唉!你真是,半夜三更趕十幾里路,那多危險?」
「危險?這條路我走慣了……」
「譬如說:萬一碰上野獸……」
「這一帶最大的是野豬,不惹它它是不會傷人的。」
「如果碰上壞人……」
「我們這裡很少人來,附近的村鎮都在一二十里外,見面都認識,民風淳樸,魚米之鄉家家溫飽,哪有什麼壞人?」
「你說過五六里外有制紙坊,那裡的人不歡迎……」
「他們的工人從不敢離開紙坊,夜間更不敢外出。」
「這……總之,你一位美麗的小姑娘,夜間確是不宜留在外面的,下次務必謹慎,萬一有了差錯,後悔便來不及了。」
「謝謝你的忠告。不過,我相信你不是壞人。」
他歎口氣,苦笑道:「姑娘,你又錯了,人的好壞,不是外表所能看得出來的,面呈忠厚,心懷奸詐的人多的是。」
「你是這種人麼?」
「我雖不是這種人,但也不算是好人。如果是好人,也不會做江湖浪人了。」
姑娘回頭瞥了他一眼,不再多說。不久,她說:「到了,這就是蝸居。」
那是一座倚山而建的木屋,粗糙的巨木為架,壘木為牆,離地約三尺,木板鋪地,杉皮為瓦,竹管導山泉,四周古木參天,不像是屋,倒像是林木中的一個窩。兩側利用樹幹搭了花架,種了不少花草。在大樹上挖孔,種了異香撲鼻的各種名蘭。桃花山的蘭,在岳州頗有名氣。
好一座古樸可愛的木屋,他想:「主人真好福氣,不沾人間煙火味,真美。」
屋前有扶梯,姑娘將燈籠遞到他手中,說:「房子很堅實,但願印爺住得慣。」
他舉燈籠四處打量,笑道:「任何地方,小可都能住。」
姑娘拾級而上,笑道:「印爺迷路,想必餓了,我先替你張羅些食物。」
「謝謝,方便麼?」
「後院有青菜,有現成的野味。」
「麻煩姑娘了,謝謝,小可已一晝夜未進粒米了。」他開心地說。
門沒關,姑娘一推便開。他舉燈籠跟入。姑娘點亮了壁台上的菜油燈,笑道:「請坐,我先給你沏杯茶。」
他客氣地說:「不,小可必須見過尊府的尊長,禮不可缺。」
姑娘頷首淡淡一笑,說:「只有我爺爺在家,恐怕已睡了。請坐,我進裡面看看。」
她點了一根松明,進入內堂。
印-背著手,打量廳中的陳設。傢俱古色古香,並不稀罕。木癭制的桌與坐墩,別緻的茶几,利用古樹制的多層巧妙花台……無一不是古樸可愛的精製品,與木屋配合得十分調和清雅。
花台甚多,各異其姿,整座廳大概有一百盆蘭,有些已經開花,滿室幽香撲鼻。
令他大感驚訝的是,其中居然有數盆建蘭,有些他根本不曾見過。更令他驚訝的是,壁上的蘭叢中,竟懸掛著六幅字畫,其中兩幅彩絲織繡,一是宋朝沈子蕃的山水,一是未具名的花卉。
兩幅字:唐三羲之的蘭亭,與元張兩的絕句。兩幅畫:唐李思訓的山水,與元管道升的呈竹。每一幅字畫,都是藝林瑰寶。
而陳列的古銅器、玉器、陶瓷,皆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令他目眩神移,張口結舌。
「我的天!這是什麼地方?」他駭然自語。
東廂門虛掩,可看到燈光,一時好奇,他推門張望。
又是一間奇花吐艷的花廳,比大廳更令人目眩。
他看到一張琴台,台後放著織錦蒲團。金猊爐並未燃香。可惜,繡幔覆蓋著琴,他未能看到琴的廬山真面目,猜想琴必是神品。花架上,掛了簫囊,可從簫上的玉飾估料囊內的簫,決不是凡品。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香花供奉神台上,中間的神位牌上刻著:「西河。池氏歷代祖先神位。」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趕忙轉身笑道:「抱歉,恕我好奇。」
宗姑娘以雕花木盆捧著一杯芬芳的香茗,笑道:「蝸居雜亂無章,印爺幸勿見笑。」
他聳聳肩,苦笑道:「這裡是天堂,我這凡夫俗子不配在此褻瀆仙居。」
「印爺見笑了。請用茶。」
「謝謝。」他接過茶,落坐又道:「令祖呢?」
「他老人家不在,可能是到松月亭與徐爺爺下棋去了,也可能是到石龍山獅子崖找李伯父聊天去啦!」
「這……」
「松月亭在山上,約有四五里。石龍山距此也有六里路。」
「那……這裡只有你一人在家?」
「是的。你請坐,我下廚替你弄些吃食。」宗姑娘笑盈盈地說。
「令祖何時可返?」
「不知道,老人家下棋,一盤棋可能下十天半月。」姑娘一面說,一面入內去了。
他有點坐立不安,屋中全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只有一位姑娘在家。而且,孤男寡女,真有點不便。他想走,但一是放心不下,一是腹中確是難受。
不久,姑娘出來叫:「印爺,請至飯廳進食。」
「謝謝。」他不安地答。
飯廳也佈置得幽雅脫俗,桌上點起尺長的巨燭。三菜一湯,香噴噴令他口水直流。一盆飯,一壺酒。細瓷小碗玉竹筷,無一不精。
姑娘站在一旁,笑道:「印爺請便,不必客氣,粗茶淡飯,休怪慢客。」
「謝謝,謝謝。」他期期艾艾地說。
坐下,姑娘拈起了酒壺。他趕忙說:「姑娘,我自己來。走了這許多路,你歇息去吧。」
「那麼,告退。」姑娘欠身答,裊裊娜娜地走了。
他狼吞虎嚥地將酒菜餚一掃而光,大有豬八戒吃人參果的味道。似乎這一生中,他第一次吃到這麼可口的美食,愜意極了。
剛食畢,姑娘輕盈地入室,奉上一套青布衣褲,一雙鞋襪,說:「這是家父的衣物,印爺的身材雄壯,也許緊些,但勉可將就。」
「謝謝,謝謝。」他只能說這簡單的話。
「在廳後有座大水池,水稍涼,但印爺受得了,請自去洗。賤妾廳中相候。」
「姑娘請歇息,這裡小可照顧。」
「此非待客之道,印爺不必客氣了。」
洗漱畢,他回到大廳,宗姑娘已沏茶相候。
她已更換了衫裙,一頭秀髮披肩,長可及腰,光可鑒人,青夾衫,布裙迤地。燈光下,幾疑是畫中人。
他竟不敢與姑娘的目光接觸,一再稱謝。
姑娘無邪地打量著他,微笑著說:「印爺,屋中的佈置,皆出於家祖慈的規劃。」
「令祖慈神仙中人,自然有些手筆。當然,姑娘更是蘭心惠質,即使是最善挑剔的人,至此也啞口無言。」
「印爺誇獎了。」
「小可由衷之言。」
「印爺對書畫,不知有何所好?」
「我?見笑方家,草師法王羲之,楷宗柳公權。」
「世以顏體是尚,顏筋柳骨,書法之宗。據說,宗柳體的人,方正不阿,拘謹固執,是真是假?」
他大笑,說:「以書法相人,不無道理,但並不可靠。據說,宋代大奸秦檜,也寫得一手好字。顏魯公的字珠圓玉潤,但死事之烈舉世同欽。」
「你呢?」姑娘笑問。
「笑傲江湖,能屈能伸。姑娘,我這種人,字的好壞,根本無關宏旨。」
「畫又如何?」
「小有涉獵,尚未入門。」
姑娘指著李思訓的畫問:「李將軍的畫如何?」
「大李將軍北宗之祖,筆格遒勁,山水號稱絕筆,自然沒話說。」
「但你的口氣,似乎若有憾焉。」
他笑笑,說:「不怕你見笑,小可認為他的畫可稱之為工筆畫,似帶匠心。在我這種心浮氣躁的人看來,大有格格不入的感覺,小可認為其中似乎缺乏靈性。」
「那你……」
「見仁見智,各有所好,我寧可欣賞潑墨。」
「潑墨似乎難登大雅之堂哪!」
「是的,但我認為其豪放奔騰之勢,極為迷人。」
「潑墨有哪些名家?」姑娘追問。
「潑墨始於唐代王洽,擅其藝者有米元章,高房山;尤以米元章功力不同凡響。」
「米芾號稱草書之精,難怪他善潑墨。你草書尚王羲之,潑墨定然也爐火純青了。」姑娘喜孜孜地說。
「我喜歡看,不會畫。」他品著香茗說。
「印爺惜墨如金,是麼?」
「姑娘請勿誤會……」
「書房在後軒,請。」姑娘含笑襝衽說。她會作怪,不由印-不入彀。
「小可怎敢獻醜……」
「印爺,請。」
他推不掉,只好笑道:「姑娘強人所難,小可的書畫不堪入目……」
「印爺如果真認為潑墨難登大雅之堂,大可藏拙。」姑娘用上了激將法。
他上當了,豪笑道:「那是世俗的看法,姑娘別當真。請領路。」
好美的書軒,印-踏入室中,便被四壁的書畫與櫥中琳琅滿目的書卷迷住了。
姑娘一陣好忙,點起明晃晃的四枝巨燭,燃起三足鼎的檀香片,鋪上上好的宣紙,文房四寶齊備。
他忘了疲勞、忘了殺伐、仇恨、靈台一片清明,先洗手,潤筆。將鎮紙向上一推,虎目中神光閃閃。
筆一下,他像是換了一個人,不再是闖蕩江湖的流浪漢,不再是爭強鬥勝揮劍殺人的亡命,而是一個書房中的學子。
他運筆如飛,大膽地勾勒出一幅煙雨朦朧,波濤崩雲裂石的夔門煙雨圖。
姑娘在一旁磨墨,有時看呆了,墨供應不足,經他舉目一瞥,立即羞赧地一笑,繼續研磨。
畫成,她在爐中加了兩片檀香,低著螓首低聲道:「印爺,此情此景,你想起什麼典故?」
他不假思地說:「紅袖添香夜讀書……哎呀!我該死,抱歉,小可失言了。哦!見笑方家,畫得不好,幸勿見笑。」
姑娘噗嗤一笑,說:「印爺真惜墨如金,沒有款,沒有識。……」
「這……」
「題嘛!」姑娘扭著小腰肢笑促。
他順從地蘸墨落筆,題了一首五絕。落款是:馮翔印-畫並題。大明成化年月日。
姑娘好半天不說話,站在畫前發呆。
他洗淨手,笑道:「有污姑娘尊目,小可獻醜。」
姑娘定下神,困惑地說:「印爺,字是龍飛鳳舞,鐵勒銀勾宛若怒龍張爪,飛騰振鬣氣勢蒼勁雄奇。畫是力道千鈞氣象萬千,大氣磅礡……」
「姑娘挖苦人了,見笑見笑。」他客氣地說。
「不,我說的是肺腑之言……」
他搶著說:「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
「我要表好掛在花廳內,明天爺爺將大吃一驚。」姑娘雀躍地說。
他搖頭笑道:「小心令祖將它丟入爐中引火,姑娘,天色不早,快四更啦!請安頓。」
「哎呀!我真忘了,抱歉,我帶你到客廂。」
「不必了。」
「你……」
「權借書軒一角安頓,可好?」
「這……」
「不瞞你說,我不放心你。」
「什麼?」
「你一個人在家,萬一有不肖之徒闖來,豈不糟了?」他正色說。
「你……」
「我在書房看看書,也算是守夜。」
「印爺,這……」
「書櫥中琳琅滿目,小可想借閱,令祖不會見怪吧?」他滿懷希冀地問。
「印爺,明天你再看還來得及……」
「明天?明天我一大早就得走。」
「這……」
「姑娘請安歇吧,不然我可要走了。」
姑娘深情地注視著他,說:「好,我去替你取寢具來。」
他在屋四周巡視一圈,方閉了門戶回到書房,秉燭觀書,直至破曉時分,方感到倦意襲來。
他確是太倦了,伏在書案上沉沉入睡。
這一覺睡得好香甜,一陣鳥語花香,終於把他好夢驚醒,睜眼一看,明亮的光透窗而入。
「哎呀!日上三竿了。」他驚叫,一蹦而起。
接著,他又大吃一驚。他記得,昨晚宗姑娘送來寢具,衾枕鋪在書案房的地板上,而他卻是伏案入夢的,怎麼這時卻睡在被內?
他心中暗驚,顯然有人在他睡熟時,將他安頓在臨時鋪設的地鋪上,他卻一無所知,未免太大意了。
按理說,這是不可能的,即使再疲倦,也不可能被人搬動而毫無所覺。
靴襪皆整齊地放在一旁。老天爺!他怎麼睡得這般沉?簡直就睡死啦!
他匆匆穿上襪靴,苦笑道:「昨晚我說要守夜,這就叫守夜麼?羞死人了,怎好向女主人交代?」
心中大感慚愧不安,自感無臉見人。側耳傾聽,聽到後院中傳來的杯盤聲;顯然,姑娘正在廚下準備飲食,似乎外面沒有絲毫聲息。
「多難為情?溜之大吉吧。」他想。
推開窗,他跳窗而出。
驀地,遠處有人大叫:「有賊!快來捉賊哪!」
他大吃一驚,往草深處一鑽,慌不擇路,急如漏網之魚飛奔而走。
主人家中寶物甚多,被人誤會是賊,如被捉住,有口難辯。即使宗姑娘出面說明,但恐怕誤會更深,人家只有一位大姑娘在家,傳出去豈不難聽?因此,他得趕快離開,免招是非。
同時,他要追蹤風掃殘雲,非走不可,留下來誤人誤己,毫無好處。
一口氣向山上逃了兩三里,沒有人追來,他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山深處的一條小溪旁,建了一座僅有十餘戶人家的小村。四周的小山野地,栽的全是竹。
小溪水量甚大,建了一座水壩,一座碾房,水力推動大碾,製造紙漿原料。這座紙坊在岳州府頗有名氣,出產多種紙張行銷各地。
紙坊主人姓郭,附近的皆知道郭大爺郭光很了不起,除了那些工人粗獷潑野之外,他養的十餘名打手幫閒也十分令人頭痛。因此,經常與附近村落的人衝突。
紙坊的西面有座小山,早些年,工人曾經越山生事,與當地的人發生械鬥,當時便有五名工人受了重傷。
後來,打手幫閒來了一大群,提刀帶槍要殺人行兇。最後,有八名最凶的打手被砍掉一手一腳,村民趕至紙坊,幾乎把紙坊拆光,要不是郭大爺見機,請來了鄉紳裡正出面道歉,紙坊早就關門大吉了。
後來在中人的勸告下和解,從此不許紙坊的人過山,這才相安無事,紙坊的人不敢越雷池半步。
昨天傍晚時分,風掃殘雲帶著脅傷和一身疲倦,狼狽地踏入小村的村口,立即碰上了麻煩。
村口迎面站著兩個敞開衣襟橫眉豎眼的大漢,攔住去路不友好地盯著他問:「老傢伙,你是幹什麼的?」
風掃殘雲豈是個善男信女?鷹目一翻,冷笑道:「過路的,你有何意見?」
「這裡沒有路。」
「你這是什麼話?」
「老實說,這裡不歡迎外人。」
「你不讓老夫經過?」
「正是此意,你乖乖滾蛋。」
風掃殘雲怒不可遏,手一揚,「叭叭」兩聲暴響,兩記正反陰陽耳光捷逾電閃,把發話的人打得一聲狂叫,跌翻出丈外,大牙往口外跳,滿嘴是血。
「狗東西!你該死一千次。」風掃殘雲大罵。
另一名大漢大駭,扭頭狂奔,狂叫:「有人行兇,快抄傢伙。」
紙坊已經收工,工人們正在家中準備晚膳,聽到叫聲,一個個往門外搶。有人抄起木棍、花槍、鈀頭……應變相當迅速。
風掃殘雲已大踏步搶入,順手撈起柵門旁的一根八尺長木棍,怒吼道:「誰再敢撒野,老夫要砸破他的驢頭。」
兩名壯漢衝出,雙棍齊上。
風掃殘雲本來就憋了一肚子怨氣,正苦無處發洩,這可抓住出氣的機會了,一聲怒吼,木棍一抖,「啪啪」兩聲暴響,兩壯漢的兩根齊眉棍斷成數段。
「哎……」兩壯漢驚叫,虎口裂開仰面跌出。
老凶魔一不做二不休,搶入掄棍便劈。
眼看要有人肝腦塗地,喝聲傳到:「棍下留情。」
風掃殘雲的棍,停在一名壯漢的咽喉上,將壯漢頂壓住,抬頭向排眾而出的一名中年人冷笑道:「要留情可以,但條件你得接受。」
中年人長了一張三角臉,穿一襲紫底花長袍,走近突然叫:「咦!是風老麼?別來無恙?」
風掃殘雲一怔,惑然問:「咦!你認識我?」
「哈哈!小弟郭光,風老真是貴人多忘事。」
風掃殘雲又是一怔,訝然道:「咦!你是神風羽士郭光?」
「是呀。」
「咦!你何時脫下道袍入世的?」
「六年了,難怪你感到意外。」
「哦!看樣子,你混得不錯!」
「馬馬虎虎,此非說話之所,且到舍下一敘。」
「老朽正需要衣食。你在此落業了?」
「是的,脫離江湖之後,小弟便盤下這座紙坊,一晃眼,快六年了。哦!風老似乎狼狽萬分,怎麼一回事?」
兩人並肩向村內走。鳳掃殘雲苦笑道:「一言難盡,老朽被一個狗娘養的小輩追慘了。」
「哦!你從西面松月谷來?」
「我不知道松月谷在何處。」
「難怪。那兒住了幾個藝臻化境來歷不明的人,五年前,小弟幾乎毀在他們手中……」
「咦!你神風羽士威震江湖,手下無三招之敵,怎麼在此地失手?奇聞。」
「信不信由你,小弟確是栽得好慘,你……」
「老朽栽在一個姓印名-的小輩手中,一時大意,陰溝裡翻船……」
「且慢!你說那人姓印名-?」
「是的,你……」
「哎呀!舍下今早來了一位朋友,這人你也認識。」
「誰?老朽該認識麼?」
「鷹爪王權。」
「哦!雷振聲的拜弟鷹爪王?」
「是他。」
「他來找你?」
「找小弟至武昌,商量捉拿印小輩。想不到這小輩竟找上你了,豈不天賜其便?」
「哼!你以為他請你出山,便可以捉拿印小輩了?」
「你,我,他,加上我這些手下,夠了麼?」
「算了吧,你知道這次老朽與哪些人給伙?」
「誰?」
風掃殘雲報出了八老魔的名號,最後說:「還有洞庭蛟,和他那近百名弟兄。」
「勝負如何?」神風羽士緊張地問。
「你已經看到老朽的狼狽相了。」
「你是說……」
「目下只剩下老朽一個人。」風掃殘雲洩氣地說。
這些洩氣話出於一個目無餘子的老魔口中,其嚴重的程度可想而知。神風羽士大驚,駭然道:」老天!印小輩真有那麼可怕?」
「信不信由你。」風掃殘雲悻悻地說。
神風羽士陪笑道:「風老,不是小弟不信,請別生氣。至少,咱們該好好商量,籌劃對策。」
「你真想出山相助?」
「為朋友兩肋插刀,義不容辭,你呢?」
「我要看看鷹爪王的意思,如果雷堡主親自出馬,我或許助他一臂之力。不然,犯不著替他賣命。」
「好吧,咱們這就前往會晤王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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