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沖天,火光下,只可看清惡鬥中人的身影,但那四個蒙面人卻難以看出他們是誰。
可是,圍攻他四人的人中,有笑彌勒在內,不用猜測,便可知道是友非敵了。
秋華搶入場中,向姑娘說:「冰心妹,你趕散那些助惡的爪牙,切記把元兇留給我。那四人是誰可知?」
「不知道,我只和小白龍前來,並未邀請任何人。」姑娘答。
「他們的藝業十分了得,大可放心,我先去助任兄,宰了潛龍公母倆再說。」
秋華匆匆地說完,向小白龍掠去。
潛龍夫婦惡鬥小白龍,佔盡了上風,四周還有四名惡賊把守四方,防止小白龍突圍脫身。
小白龍背部受了傷,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已是岌岌可危,眼看要支持不住了。
正危急間,他聽到一聲暴叱,外圍的一名惡賊突然倒地,接著吼聲震耳:「潛龍梁北,你夫婦倆死期到了。」
他心中狂喜,知道小伙子已將秋華救出,正及時趕到援手了,急遲丈餘叫道:「吳老弟,你我平均分配,一人一個。」
「其他的人交給我。」姑娘刺倒一名惡賊,搶入叫。
「任兄,他公母倆是我的,請退!」秋華大叫,擋在小白龍身前,橫刀而立,等候潛龍梁北夫婦撲上。
潛龍梁北大吃一驚,臉色大變。
秋華向他招手,冷冷地叫:「上呀,還等什麼?」
四個蒙面人藝業了得,四人配合得十分緊湊,四支劍布下了嚴密的劍陣,在人叢中飛騰撲擊,所向披靡,圍攻的人無人敢當,死傷枕藉,有些機伶鬼看出大事已去,不等招呼一一開溜,只剩下笑彌勒和九名死黨,仍在捨死忘生周旋。
小白龍與姑娘分頭截殺,趕散了潛龍梁北附近的人,廣場附近,已是人影漸稀。大火沖天,將整座龍背照耀得如同白晝。
潛龍梁北知道生死關頭已到,是拚命的時候了。但他心中早虛,卻又不能不拚命,向乃妻打手式示意,突然一聲怒嘯,挺劍飛撲而上。
他的妻子周錦華也同時發難,飛撲而上,在出劍的前一剎那,抖手發出三枚毒藥鏢,成品字形向相距不足八尺的秋華襲去。
上一次當學一次乖,秋華在草涼驛挨了鬼女人一鏢,心中早有提防,這次怎會上當?在鬼女人撲上之前,他已料定她必定先用暗器打頭陣了。
他不理會潛龍梁北,向左一閃,雁翎刀擋落兩枚毒藥鏢,左手接住了另一枚,迎住撲來的鬼女人,將接來的鏢反手射出叫:「還給你。」
「錚」一聲暴響,他的刀已將擊來的劍架出偏門。
同一瞬間,鏢已射入鬼女人的右肩窩。
他的雁翎刀向下一拂,把鬼女人的右腳齊膝砍斷,掠出丈外喝道:「饒你不死!」
潛龍梁北一撲落空,乃妻反而遭了殃,只驚得頂門上走了真魂,趁機前竄丈餘,撤腿便跑。
秋華急起狂追,三兩起落便追了個首尾相連,大喝道:「你跑不了的,老兄,站住!」
潛龍梁北倏然轉身,招出「回風拂柳」,臨危拚命,不理會秋華的反擊,急取秋華的腰脅,要拚個兩敗俱傷。
秋華鋼刀斜架,「錚」一聲將拂來的劍架偏,人猶健進,一腳疾飛,「噗」一聲踢中了潛龍梁北的右膝。
潛龍梁北「哎」一聲狂叫,仰面便倒。
秋華趕上,鋼刀揮出。
生死關頭,潛龍梁北不甘等死,躺在地上舉劍急架。
「錚!」暴響震耳,火星飛濺,潛龍的劍怎能接得住沉重的雁翎刀?劍飛騰著跌出三丈外去了。
秋華一腳踏住潛龍梁北的小腹,刀光一閃,潛龍的左腿分家。刀光再閃,雙耳跌墜。
「你這種人,哼!留著你在世間活現世,要比殺你好得多。」秋華陰森森地說,俯身一指頭點在潛龍梁北的氣海穴上,腳下用了五成勁,在丹田穴點了一足尖,方放開腳冷笑一聲,向岌岌可危的笑彌勒掠去。
笑彌勒與兩位爪牙,正和兩位蒙面人展開了生死存亡的惡鬥,另兩位蒙面人,則在外攻擊五名莊中高手,阻止他們幫助笑彌勒。地面上屍橫二十餘具,其他的人已經逃掉在圍。
秋華掠到,大喝道:「笑彌勒,你的報應到了。」
他人如瘋虎,連人帶刀滾入人叢。「錚錚錚」連聲暴震中,火星飛濺,人影乍分。
兩個蒙面人飛退丈外,笑彌勒的爪牙,倒退兩丈,笑彌勒的劍,尖鋒與雁翎刀相交,與秋華相距八尺外,像一對鬥雞。
莊門外,大群高手馳到,受了傷的錦城館主,恰在這時帶著四川群雄,循華山老人留下的暗記趕來了。雲門僧、馬二子、青城五丑等,全來了。
秋華不理會身外事,「呔」一聲暴叱,雁翎刀一振,崩開劍尖揉身搶入,「天外來鴻」
奮身搶攻。
笑彌勒閃身避招,反手回敬一劍。
秋華扭身撇刀,「錚」一聲硬接一劍,火星飛濺,兩人一觸即分,斜衝八尺。
笑彌勒的兩位爪牙搶上揚劍,被小白龍和黑煞女魅截住了。
「站住!不許插手。」
兩位蒙面人也同時晃身相阻,兩個爪牙眼看人孤勢單,果然不敢妄動,站在那兒進退維谷。
一位蒙面人轉臉向小白龍問:「任老弟,這三個傢伙。真是山東三巨匪笑彌勒兄弟麼?」
小白龍沉靜地點點頭,說:「如果不信,可砍下笑彌勒的腦袋來,驗看他的耳垂紫斑,便可知真假了。」
「那……先擒下這兩個再說。山東三巨匪殺人如麻,天怒人怨,想不到被他們逃到四川躲了二十餘年,可說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可找到他們了。」
「且慢!讓四海游神吳老弟和笑彌勒算算過節,再動手不遲,免得打攏他們的安靜。」
小白龍冷冷地說。
四人監視著爪牙,另兩名蒙面人已趕散了餘賊,在三丈外止步袖手旁觀。
錦城館主一群人,在廣場外駐足而觀,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不敢妄動。
秋華連攻八刀,笑勒彌換了五次照面,笑彌勒採取游鬥術避實趁虛,劍不敢和雁翎刀硬拚了。
秋華目下只用得上七成功,到底是受傷不輕的人,想用全力也力不從心。笑彌勒是成名人物,早年曾經威名遠播,藝業不凡,秋華想在短期間將他擊垮,不是易事。
「錚」一聲暴響,兩人換了一招,人影再分。
秋華感到刀不順手,遇上敢拚的人,用刀得其所哉,但遇上笑彌勒和他游鬥,刀使發不出多少的威力,反而徒耗真力,刀太沉,一切巧妙奇招亦不易發揮。
他斜退三步,不再撲上,切齒問:「你這肥豬,四神準備給你多少賞金?」
笑彌勒知道大難臨頭,不願回答,一聲怒吼,撲上劍出「白虹貫日」,竟敢走中宮搶攻。
秋華不再胡亂出招,存心和老賊一招一招硬拚,直待劍近面門,方招出「指天誓日」,錯開劍刃再向內搶。「錚」一聲錯開點來的劍鋒,他立即欺上,順勢揮刀,扭虎腰鋼刀猛旋,刃鋒隨身轉,手上用了全力。
笑彌勒招出便知不妙,火速抽劍左飄。
秋華身形奇快,猛地旋身跟上,反手順勢揮刀。但見刀光一閃,血光湧現,飄掠著的笑彌勒斷了一條右腿,身形下落的瞬間,猛地一顛,砰然倒地,方發現斷了腿,不由自主「哎」一聲驚叫。
秋華迫近至八尺左右,不再進逼出招,厲聲問:「老賊,你還要不要名單?」
笑彌勒痛得頰上的肥肉不住抽搐,站不起來,一聲厲叫,脫手將劍向秋華擲去。
秋華一刀將射來的劍擊飛,搶上刀向下落。
「嚓!」刀光一閃,笑彌勒的右臂齊肩而折。
兩名惡賊想撲上搶救,卻被兩名蒙面人截住了。
秋華一腳踏住笑彌勒的胸膛,刀尖指向笑彌勒的大嘴,冷笑道:「笑彌勒,你這廝財迷心竅,凶暴如虎,貪殘如狼,委實罪該零刀碎剮,死有餘辜。為了替你的女婿出氣,為了名單的重賞,你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利用吳某的同情心將吳某騙到龍爪村,利用村婦在茶中下藥。既要名單,又要性命,你好狠毒的心腸,鞭打火烙,把吳某折磨得死去活來,你居然引以為榮。按理,我該將你剁碎洩恨,但殺你這種人,不但污我之手,也便宜了你,我可不願殺你這種毫無人性的人,讓你在世間現世,讓天下人看你受活報,也許有益於世道人心。」
說完,刀尖徐降,「卡啦啦」撬落了老賊滿口門牙,剜出一隻左眼,割下一隻耳朵,放開腳,神色奇冷,大踏步向不遠處的錦城館主走去。
笑彌勒在地上叫號,語不成聲,龐大肥胖的身軀不住扭動,在死亡的路途上掙扎。
錦城館主僵立在那兒,他已看出秋華的神色獰惡已極。來意極為明顯,想來今晚凶多吉少。
秋華在丈外止步,厲聲問:「閣下,你們是不是也想要名單?」
說完,目光落在雲門僧臉上,嘿嘿冷笑著問:「你是不是雲門僧?」
雲門僧舉步上前,沉聲答:「正是貧僧。」
「聽著,你用心雖可原諒,但所作所為卻卑鄙惡毒,無可原恕,你不該不擇手段,唆使那些無知的蠢材們截殺吳某。俗話說: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你必須受到懲罰。吳某確有一份名單,名單有九個人名,你如果希望吳某不宣佈名單上的人名,那麼,你和馬二子必須付出代價,自斷一臂,剜下一目。不然,三天之內,吳某便將名單公諸天下……」
下字聲未落,他突然向後飛退,去勢如電,奔向莊門方向。
「老弟慢走!」一個蒙面人扯下蒙面巾大叫,飛步急追,赫然是華山老人。
秋華不加理睬,去如電射星飛,沒有人可以追得上他,轉眼間,他便出了莊門,隱入夜幕之中。
四個蒙面人是華山老人、伏龍尊者、入雲龍以及多臂熊。入雲龍也拉下蒙面巾,叫道:
「荃老,追不上他的,回來,咱們和小白龍任老弟商量。」
小白龍冷冷一笑,接口道:「找我有個屁用,在下今早方趕到成都,探出他落入笑彌勒手中便趕來救他。目下他被你們氣走,我根本不知道他的落腳處,商量有何用處?在下愛莫能助。」
入雲龍苦笑道:「任老弟,雲門大師也是迫不得已,一時糊塗,鑄下飛仙嶺的大錯。吳老弟不知其中內情,也難怪他生氣,如果讓雲門大師有機會向他解釋,吳老弟是個血性人,在知道其中內情之後,必會諒解雲門大師的。如果老弟肯助一臂之力,不難找得到吳老弟商量的。」
「哼!你要我出賣朋友?」小白龍冷笑著問。
黑煞女魅冷笑一聲,接口道:「咱們登門相尋,諸位拒人於千里外,幾乎誤了吳大哥的性命,你認為我們願意幫你們嗎?哼!算了,一切免談。」
「你老弟……」入雲龍想問黑煞女魅的名號。
「別抬舉我,叫我老弟我不敢當。今晚你們四位老前輩總算幫了我們不少忙,吸引了大批賊人,我和任兄方能有機會救人,因此咱們不想和你們反臉。至於吳大哥的事,老實說,他所開出的條件,已是天大的便宜事,要再討價還價,未免欺人太甚,天下間的便宜全被你們佔盡了,置別人於何地?」
「老朽……」
「柯大俠,易地而處,閣下又如何想法?四神為了名單,不惜齊集四川沿途追索。你們也是為了名單,不擇手段截殺不休。吳大哥對名單的事,根本不加理會,他不是見利忘義的人,是男子漢大丈夫,是當今天下間的英雄豪傑,但被逼急了,公佈名單也是人之常情。在飛仙嶺,他九死一生。在笑彌勒的龍爪莊刑室,被鞭撻得體無完膚,烙鐵烙得皮焦肉爛。柯大俠,你能想像其中的苦楚嗎?」
多臂熊接口道:「兩位老弟台,可否代老朽向吳老弟致意?」
「向大俠的意思……」小白龍訝然問。
多臂熊淡淡一笑,道:「老朽與吳老弟往昔小有交情,只請兩位代為致意,說老朽父子不揣冒昧向他求一份請,請他到天府客棧一會,尚望見允。」
「這樣好了,在下如果碰上吳老弟,必走將話傳到,至於是否能見到他,在下尚無把握。」
「大丈夫千金一諾,老朽信任老弟必能將話傳到。」
「如果見不到他,又……」
「老朽在客棧等他三天,三天不見,就此作罷。」
「好,一言為定。」
華山老人不再多說,帶著所有的人告辭出莊而去。
小白龍直等到眾人去遠,方向黑煞女魅輕問:「秦兄弟,到何處去找吳老弟?」
黑煞女魅向左面的莊牆一指,笑道:「他必定在那附近,你以為他會置我們於不顧便一走了之麼?他不是這種人。如果華山老人不講理,要逼我們說出他的落腳處,他便會挺身而出,恐怕今晚不能這麼善了……瞧,他不是來了麼?」
果然不錯,火光下,秋華從牆內的深壕中躍出,大踏步而來,遠遠地便叫:「他們走了,總算是成名的人物,甚有氣度。任兄,今晚得謝謝你。」
小白龍呵呵笑,說:「不必言謝,不久當有鄰莊的人來救火,有話咱們以後再談,目前……」
「目前兄弟還不能離開。」
「你……」
「我要回刑室,找回我的衣物。」
三人走向刑室,小白龍一面走一面問:「老弟,你與多臂熊有交情?」
「有,而且交情深厚。」
「你打算……」
「你們的話我都聽到了,我自然要到天府客棧找他。」
「但……」
「他的事我不能拒絕,衝著向大俠父子的金面,我不得不放過雲門僧兩人。」
「秋華哥,那錦城館主呢?」姑娘問。
「叫他到天府客棧還劍,不然,哼!我宰他。」秋華有點冒火地說。
刑房中已鬼影俱無,只有被囚的四頭大豹。秋華在掌刑人所住的房間中,找到了他的衣褲靴襪,和被徹底搜查過的百寶囊和皮護腰、臂套等物。在鄰村的救火隊趕到前,三人急急地離開了龍爪莊火場,奔向城中。
第三天一早,成都府的武林朋友幾乎全部到齊,由錦城館主親自捧著披了紅的劍匣,匣上擱著寶光四射,經過裝飾的凝霜劍,走向天府客棧。
這一天,秋華成了上賓,十分光彩。錦城館主還劍,算不了什麼。在四川,錦城館主大名鼎鼎,但在江湖上,他卻算不了什麼大人物。但有華山老人和伏龍尊者在場,自然又是不同,秋華的身價經此一來,頓形增高,赫然與武林五老並駕齊驅了。
成都風息雨止,但秋華並未安全,西海怪客留下的東西,替他引來了不少麻煩,飛電錄令他與追魂判官反臉。名單更替他引來了橫禍飛災,餘波蕩漾,四神不會放過他,前途多艱。
但他也因西海怪客而因禍得福,大成練氣心訣,令他獲得灰袍人的相助,藝業精進。名單更令他成名,名震江湖。從此,四海游神的名號,天下聞名。宜祿鎮的遇合,他做夢也未料到會有這種奇異而凶險的結局。
成都事了,恩怨一筆勾消。目前,擺在他眼前有三件事待辦。其一,他得赴峨嵋之約。
其二,他得找旱天雷,追查殺西海怪客的兇手。其三,他希望拜謝那位從不曾見面的灰袍人,請示大成練氣木心訣如何處理。
至於找張三豐告知西海怪客死訊的事,想來已無必要了,名單的事,已鬧得天下洶洶,料想高明至半仙之體的張三豐,豈有不知之理?他一個江湖的小人物,為了此事去找這位一派祖師,未免有獻媚邀寵,自抬身價之嫌。想來想去,何必多此一舉?因此?他打消了找張三豐的念頭,不想和這些武林名流打交道。
小白龍確是夠朋友,認為秋華已鎮服了四川群豪,今後在四川不會有人找麻煩。同時,他本身有事待理,必須離開四川,這次不遠萬里聞警前來助朋友一臂之力,已經耽誤了不少時光,見秋華已能應付,便殷殷訂下後會,告辭飄然而去。
秋華與黑煞女魅南下峨嵋,沿官道奔向嘉定。姑娘仍是男裝打扮,她成了個臉色薑黃的小廝。
嘉定州,曾經一度設府,後來因為不夠府的條件,在洪武九年四月降為州,設府僅有五年。這座直隸布政司的州,共領有六縣,峨嵋便是這其中之一。峨嵋以西,是所謂化外之地,是頭梳椎髻,赤腳短衣左衽的蠻夷地境。
但嘉走州本身,卻是川西僅次於成都的繁華城市,嘉定綢名列四川第一佳品,也是蜀綢的代表。據說,嘉定的蠶種,冬日是存放於峨嵋山的。嘉定的另一名產是海棠,成都自然是海棠之鄉,但海棠花都是有色無香的,西嘉定的海棠不但色香俱佳,且樹大有合抱,為別處所無。
從眉州所屬的青神縣南行,七十餘里便到嘉定。在江湖朋友來說,只能算是半程。
秋華和姑娘這天從眉州動身,到青神是八十里。秋華認為女孩子不宜拼老命趕路,因此有意在青神投宿,腳下未免慢了些。當然,他的所慢,是不能與常人相比的。
姑娘以為他的外傷尚未痊癒,因此不想催促地趲程。其實,姑娘心中十分焦急,希望能早早趕到嘉定,急欲知道親友追蹤四神的消息。
走了八十里,到達青神仍是未牌正未之間,早著哩!
青神,那僅是一座比普通鎮市大不了多少的小縣,只有三百餘戶人家,一道土壩一般的土牆權算城牆,兩座木柵門聊充城門,全城只有五條街八條巷。雖則青神建縣的歷史可遠溯至南北朝,迄今縣名始終未加改變,但地廣人稀,並不因歷史悠久而繁榮起來。任何一個陌生人進了城,也休想瞞得了人。
十字街口的一座小食店,臨街窗口的一副座頭上,三名氣概不凡的中年大漢,一面小飲一面監視著南來北往的旅客,仔細察看每一位陌生人的舉動。
坐在上首那位仁兄,生得豹頭環眼,右眉梢斜掛下一道發亮的刀疤。穿一襲褐衣,留著八字鬍。但褐衣掩不住他的身份,一舉一動,都不像是只配穿褐衣的窮百姓,講話時聲調抑揚頓挫有板有眼,從容不迫條理分明。他喝了一口酒,放低聲音向兩位同伴說:「看時光仍早,距投宿的時辰仍有近兩個時辰,咱們用不著在這時費心,等會兒酒足飯飽,再到城門口等候仍然來得及。尚武兄,永興客棧的人該準備停當了,咱們先去察看一遍?怎樣?」
左首那人是尚武兄,淡淡一笑接口道:「羅大哥,事先咱們與他們協議時,原說好各行其是的,咱們只負責供給消息,下手的事概不負責,羅大哥難道想捲入其中嗎?」
「話不是這麼說。」羅大哥笑答,又道:「俗語說,得人錢財,與人消災;咱們得了他們三百兩黃金,多幫一點忙又有何不可?人情嘛!」
「四海游神藝業超人,咱們得防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弄得不好,把老命送掉那才冤呢。」尚武兄凝重地說。
「但如果咱們能得手,便將名震天下,想想看,值不值得冒險?」
食色是人的本性,名利卻是人們追逐的目標;只有名利二字,方能令醉心於名利的人赴湯蹈火。
尚武兄怦然心動,笑道:「這個……這個兄弟倒沒想到。」
「尚武兄不反對參予吧?」
「好吧,咱們到永興客棧走走。」尚武兄欣然地說。
第三名大漢一直沒發表意見,這時發話道:「羅大哥對獨臂翁的那些朋友,是否曾經瞭解他們的來路?」
羅大哥粗眉深鎖,答道:「我只認識兩個人,其他的一無所知。他們主要的人物有兩個,但這兩個仁兄似乎不愛說話,陰沉沉地,我對他兩人陌生得緊。」
「他們姓甚名誰?」
「一個姓孫,一個姓尤,未通名,似非目下的江湖好手。我從他倆人的眼中,看出他們蘊藏在內心的怨毒與仇恨之火,卻不知其理安在。」
「獨臂翁與四海游神的仇恨過節,羅大哥可知道嗎?」
「他沒說,愚兄也不好問,伍兄弟,你有何意見?」
伍兄弟從容地喝了半碗酒,緩緩地說:「四神目下在嘉定,似有所圖,他們與四海游神之間的關係撲朔迷離令人難測。獨臂翁他敢不將四神放在眼下,居然花重金四出召請高手謀圖四海游神,其中不無可疑,難道說,他就不怕四神報復嗎?他拖了這許多人下水,有何用心?老實說,目下江湖中,能與四神一拼的人,有如鳳毛麟角,也許有,但決不會是獨臂翁,也不是咱們三個人。」
羅大哥冷冷一笑說:「伍兄弟,闖蕩江湖,行事如果顧忌多多,必將一事無成,只能庸庸碌碌,默默無聞過一生。老實說,江湖人成名不易,要想出人頭地,畏首畏尾決難成事的。真正能一帆風順而成名的人並不多,含恨身死繼志以沒的人,卻有如牛毛。伍兄弟如想庸庸碌碌過一生,做一個沒出息的江湖混混,愚兄決不強人所難,勉強你參與。」
伍兄弟淡淡一笑,毫不動容地說:「羅大哥不必生氣,兄弟只不過提出疑問參商而已。
咱們三人既然趟入這窩子渾水,斷無出爾反爾立即退出之理,如何進行,羅大哥瞧著辦好了,反正兄弟已決定追隨驥尾,一切由大哥作主便是。」
「那麼,咱們到永興客棧。」羅大哥打鐵趁熱地說。
三人會了鈔,立即出店而去。
他們走後不久,秋華和姑娘便經過店門,越過了十字街口,向南徐行。
姑娘一面走,一面說:「秋華哥,你真打算在此地投宿?」
「到嘉定還有七十里,不投宿怎辦?趕的路程太多,對你不太好。」秋華關心地答道。
「我看,今天我們不趕不行。」她笑著說。
「為什麼?」
「今天如果不趕到嘉定,明天到峨嵋又得耽擱一天。」
秋華呵呵笑,說:「冰心妹,看樣子,你大概非要我走不可了。」
她粲然一笑,道:「我可不敢逼你走,別胡說好不好?」
「如果我堅持在此投宿呢?」
「一切聽你的。」她毫無機心地答。
「呵呵!是夫唱婦隨麼?」
「油嘴!不理你。」她嬌嗔地說。
秋華挽了她的手,笑道:「說笑是說笑,這就走,不走不行。」
姑娘心中一動,正想扭頭回顧。秋華急忙低聲說:「不必回頭看,有兩個人在後面跟著,已經跟了一條街,我們到城外去捉住他們問問看。」
「秋華哥,你知道他們是衝著我們而來的?」
「很可能,等會兒便知道他們的來路了。」
兩人發覺已被人跟蹤,並不在乎。不動聲色地以相同的速度,通過了行人寥落的街道,從南門出城然後腳下加快,匆匆趕路。
「跟來了麼?」姑娘一面走,一面問。
秋華用一把飛刀監視身後。飛刀經過精工打磨,光可鑒人,雖看不清身後遠處的景物,但仍可從刀身的反映中,看到朦朧的影像。
「跟來了,但少了一個。」他若無其事地答。
遠出十來里,將進入嘉定州境,已是未末申牌初,紅日將近西沉。前面是一座巨大的松林,官道繞林而過,岷江在道左滾滾奔流。道上行人稀少,江中帆影疏落。
官道在松林旁轉折南伸,繞過一叢矮林,秋華說:「前面有一個人行走,穿的也是灰直裰,身材與我差不多。你趕兩步與那人並行,我在林內擒人。」
「小心在意。」姑娘答,腳下一緊。
前面的旅客身材與穿著,確與秋華相差不遠,只是背上沒帶包裹,也沒懸劍,相距過遠,如不留心便不易分辨。姑娘腳下一緊,不久便跟上了這位旅客。但她不先上前看看對方的面貌,僅跟在身後悄然而行。
走了半里左右,這人突然轉身,沖姑娘咧嘴一笑說:「你落了單,來得好。」
姑娘大驚,脫口叫:「你……你是……」
已不容許她多說了,對方飛撲而上,發出陰森森的笑聲,來勢奇疾,伸出的手其色灰白如同死屍。
姑娘以身法快捷見稱,形容她像魅一般迅疾,豈知在驟不及防下,加以心理上受到震撼,竟快不起來,而且對方的速度不在她之下,因此她反而顯得慢了。
她來不及閃避,對方已經近身,不行不出手自衛,猛地一掌劈向伸來的手爪,右腳疾飛,猛攻對方的小腹,反應不謂不快。
豈知棋差一著,縛手縛腳,何況相差甚遠,自然難逃厄運。
那人翻腕一勾,便扣住了她劈來的手掌根部近腕脈處,扭身避過凶狠的一腳,一聲低笑,左手一探去,一指頭點中她的右章門穴,她應指使渾身發僵。
那人抓住她往脅下一挾,折一根樹枝在路上寫道:「峨嵋候駕,來不來悉從尊便。十日為期,過期不候,知名不具。」
寫完,挾了半昏迷的黑煞女魅,展開迅疾的陸地飛騰絕頂輕功,向南如飛而去。
片刻,林中竄出一個黑衣青年人,向遠去的那人背影冷笑一聲,一腳擦掉地上的字跡,拔出劍改寫道:「中峨山仙穴候駕,十日為期,過期可索人質於禽肚獸腹。知名不具,此致四海游神。」
寫完,閃入林中走了。
秋華閃在矮林中,等候追蹤的人接近。豈知跟蹤的人不再前行,在半里外的一株江邊大樹下落坐,在懷中掏出乾糧,倚坐在樹下大嚼。
他愈等愈心焦,心中不住咒罵道:「這傢伙像個餓鬼,早不吃晚不吃,偏偏在緊要關頭誤事,真是見鬼!」
他想放棄擒人的打算,卻又心中不甘,等了許久,好不容易等到那人吃飽了,已經將近有半刻時辰了。
那人是個穿褐衣的中年人,用衣袂拭淨雙手,拍拍肚皮站起,抬頭看了看日影,站起伸伸懶腰,要死不活地舉步就道,狀極悠閒,只等得秋華心中冒煙。
看看來至切近,官道南端突然出現一個黑衣人,從容越過他的埋伏處,大踏步迎向追蹤的褐衣人。
雙方錯肩而過,褐衣人突然回身便走,跟隨在黑衣人身後,轉回北面揚長而去。
秋華大失所望,只好走路,出到官道向南奔,滿以為姑娘必定在裡外等他呢。
到了姑娘被擄處,路面的字跡觸目。
他大吃一驚,向南看,江邊的官道筆直向南延伸,三里內空蕩蕩鬼影俱無,哪有姑娘的身影?
「冰心妹!」他大叫。
荒林寂寂,草木蕭蕭,沒有人回答。
他心中一動,猛地回頭狂奔,要追上剛才經過的黑衣人。可是,追了三里地,兩個人都不見蹤跡,不知躲到何處去了。
他心中發冷,一個女孩子落在仇人手中,那還了得?可怕極了,不消多想,他也感到脊樑發寒,毛骨悚然,恐怖地自語道:「誰做的好事?能一聲不吭便將她擒走的人,決非庸手,必須有武林五老般的造詣方可辦到,這人是誰?為何寫著知名不具四個字?顯然這人與我並不陌生。
自從在江湖成名立萬以來,少不了樹了不少強敵,也交了不少朋友,但知道黑煞女魅的人,卻為數不多。顯然,能牽連在此次事件中的人,只限於在盤龍塢石家堡事件以後所接觸的人。
錦城館主已誠心化解仇怨,那麼,還會有誰?誰會約他到中峨山?至今不曾與四神照面?自不會牽涉到四神。
他想來想去,想不出絲毫線索。
「必須先擒住剛才那追蹤的人,和那可疑的黑衣傢伙。」秋華恨聲說。
他立即向西繞,進入密林,落荒而走,繞道往回趕,在五六里外道旁的小樹下埋伏,一面監視著官道,一面在心中策劃救人的大計。
為了黑煞女魅,他從心底升起了無名孽火,湧起了無窮殺機。這一生中,他第一次產生了如此憤怒的情愫,第一次升起了無邊的仇恨之火。
他知道,他已找到了令他心折的女孩子。
他知道,黑煞女魅是唯一令他心動的伴侶。
他知道,為了黑煞女魅,他可以做任何不可能的事。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凝霜劍的劍把,直至掌心發麻,鋼牙銼得格支支地響。
他在心中發誓,假使姑娘有了三長兩短,他將殺盡與這次事件有關的任何人。
許久許久,始終不見先前那兩個可疑的人現身。他正想放棄守株待兔的舉動,回到青神著手偵查。驀地,他的目光落在官道西面裡外的田野中,兩個人影越野北行,腳下甚快,看側影,極像先前那兩個傢伙,雖則所穿的衣衫不是一褐一黑,但在他的神目細察下,他已斷定就是那兩位仁兄。
他潛行入林,向側繞,遠出三里外,遠遠地在前面等候,藏身在一株古樹上,等候獵物接近。
兩個大漢穿的都是灰短襖,沿小徑急步北行,漸來漸近,快到樹下了。
他從樹上飄落,躲在樹後,直待兩人到了五丈外,方徐徐碎步移出樹前,雙手抱胸倚樹而立,虎目中閃著怨毒而奇冷的光芒,臉罩濃霜,像是突然出現的地底幽靈。
兩大漢突發現樹前有人影出現,吃了一驚,站住了,悚然定神細看,臉色一變。
秋華冷冷一笑,陰森森地說:「你們才來呀?躲不掉的,老兄。」
左首的中年大漢吸入一口涼氣,訝然問道:「咦!你……這人……想攔路打劫麼?」
秋華倚在樹幹上不動,冷笑道:「別反穿皮袍裝羊了。你,我,他,皆心中雪亮,不必纏夾,咱們開門見山談談。」
「你……」
「在下的同伴,你們把她怎樣了?」他冷冷地問。
「你……你這人……」
「老兄,剛才你穿的是黑衣,在丁認得的。那一位仁兄從青神跟蹤了我好半天,在下已留意他許久啦!老兄,你穿的是夾衫,把衣尾揭開,我保證裡面必定是黑衣。這種兩面可穿,可以易色的玩意,在下也曾經穿過。」
兩大漢臉色一變,互相打眼色。
秋華冷冷一笑,接著說:「老兄們,不必打逃走的主意了,誰逃得快,誰便死得快,在下說的話算數的。」
兩大漢不約而同地左右一分,一躍兩丈,如飛而遁,各走一方。
秋華一聲怪叫,右手一楊,暗藏的飛刀化虹而飛,射向左面飛逃的人。同時身形似電,追向從右面飛逃的人,恍若電光一閃。
「啊……」從左方逃走的人,發出一聲可怕的厲號,衝倒在草地上,響聲震耳。
從右面逃生的人聽到叫號和倒地的響聲,駭然一震,情不自禁地扭頭回望,看到同伴正在地上滾動呻吟,只驚得手腳發冷,扭頭亡命狂奔。
只奔了五六步,前面草叢中人影徐升,赫然是秋華,衝他陰森森地一笑。
他心中一涼,知道跑不掉,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一聲怒吼,飛撲而上,左手一晃,匕首接著便扎出。
秋華扭身避開匕首,挫身一腿掃出,「噗」一聲掃中大漢的迎面骨。大漢立腳不牢,向前一栽。
秋華趕上,巨掌下落,來一記「泰山壓頂」,「啪」一聲擊中大漢的頸背。
「嗯!」大漢悶聲叫,向下仆倒。
秋華不許對方著地借力反擊,夾背一把將人提起,信手便扔。
大漢會飛,飛出兩丈外,砰然倒地,匕首也丟掉了。
秋華跟上,一把將大漢抓起,右掌疾揚,「劈劈啪啪」連抽四記陰陽耳光,把昏天黑地半昏迷的大漢打醒了,信手將大漢推倒,冷冷地說:「你如果不想活,可以自殺;假使不想死,你給我乖乖招供。倘若你想和在下胡扯,不想死也不想活,那麼,在下一刀刀碎剮了你,聽見沒有?」
大漢躺在地上像條垂死的老狗,不住呻吟,臉上指痕宛然,逐漸浮腫,口角血往外流,久久方恐怖地問:「你……你要我招……招什麼……」
秋華憤怒地將他再次抓起,右掌倏揚。
大漢呲牙咧嘴,急叫道:「我……我招,我招……」
「你貴姓大名?」秋華問。
「在下王……王玉山。」
「江湖上有一位三手禿鷹王玉山,是不是閣下?」
「正……正是區區。」
秋華一手拉掉他的包頭,果然不錯,這傢伙頂門光光,只剩下四週一圈稀疏亂髮,哼了一聲問:「你奉誰之命計算在下的?咱們彼此無仇無怨。」
「在……在下……」
「你再吞吞吐吐,在下便要對不起你了。以今天的情形看來,你們必定有大批人手,經過周詳的計劃。你閣下三手禿鷹的名號,在江湖中不算低三下四,居然替別人跑腿,主事的人定不等閒。老兄,那人是誰?」
三手禿鷹吃力地說:「在下是受敝友關敬業催請前來助拳的,一切皆由敝友出面接頭,主要的人是誰,敝友並未說出,在下也就不好問,只收到黃金一百兩酬金,其他一無所悉。
在下的話字字皆真,決不敢有所隱瞞。」
「那麼,你並未見過主事人了。」
「是的。」
「關敬業目下何在?」
「他現在青神。」
「在下的同伴目下被擒往何處?」
「被押往嘉定去了。」
「誰下的手?誰送去的?」
「在下只管傳遞消息,其他的事所知有限。」
秋華冷笑一聲,俯身抓起他陰森森地說:「你的骨頭生得賤,不給你吃吃苦頭,你不會吐實的。」
「在下……在下已……已經將所知的全部都說……說了,你……」
「你再給你一次機會,再問你一次,關敬業住在何處?」
「在……永興客棧。」
「一共有多少人?」
「不……不知道。」
「你不說。「
三手禿鷹正想回答,秋華已一掌劈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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