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動著手,苦笑著問:「拿什麼來?」
「信物,以便讓令徒知道你已讓他另投門牆。」灰衣老人咧著嘴笑道。
「你……」
「你輸了,想撒賴麼?」
「好,我認輸。為證明你不是用死蒼蠅騙人,你得要蒼蠅飛,我便心服口服。」
「那還不容易?」老人笑著說,腦袋一晃,蒼蠅「嗡」一聲振翅飛走了。
灰衣老人吁出一口長氣,苦笑道:「你的氣功最少也苦練了一甲子以上的歲月,已可馭物於無形了。而且,你練的也許是邪門氣功,我還沒聽說過氣功能在體外尺餘構成反震勁道的。好在我沒用全力出手不然必定受傷。」
「少林派的方外弟子,神拳可傷人於百步外,號稱百步神拳,還可以隔山打牛呢。呵呵!我這點彫蟲小技,貽笑方家了。」灰衣老人笑著說。
「那是吹牛,不值識者一笑。再說,我也不是少林弟子。」
「你如果是少林弟子,我也不會搶你的門人了。你只會雞零狗碎地偷藝,我為何不能偷你的弟子?少廢話啦!」
灰髯老人在內衣帶解下一方漢玉,雙手捧上說:「這方漢玉代表了我落魄窮儒的身份,劣徒看了之後,你再將今天我輸東道的事說出,他便會聽你的吩咐了。」
「謝謝。」灰衣老人接過說,納入懷中藏好。
「老兄,你真能擔保他應付得了這些武林高手?」
「你糊塗,竟然對教養了十餘年的門人毫無信心。」
「但……正邪兩方人數大多,以我來說……」
「你自己無能,怨誰?青出放藍,你還沒有他機警。」
「好,我相信你,咱們還有再見之期麼?」
「只要閻王爺不亂髮勾魂牌,當然還有再見之期。」
「那麼,我走了。」
「沒人留你。」
灰髯老人一揖而退,逕自走了,既不問對方的住處,循原路放心地匆匆走了。
灰衣老人仍在原地假寐,不久,到了大批江湖好漢,老少男女一大群,其中有華山老人和伏龍尊者。
灰衣老人隨著人群下船,渡過西岸,在人群之後徐徐而行,距峽谷不遠,他向路旁一閃,消失在林木深處。
秋華獨自南行,沿途流連,沉醉在水光山色之中,幾乎忘了趕路。沒到過棧道的人,不知江山如畫四字的含義。古道沿嘉陵江下行,沿途上面是峰巒插天,下面是無底深壑,危峰怪石似在天空飛舞,澎湃的江水聲如轟雷。唐朝的名畫家吳道子,奉唐玄宗之命,畫了一幅震撼藝壇的傑作,所畫的就是這一段三百里嘉陵江的景色,一座座鬼斧神工造成的奇峰絕嶺,真像是狂放的畫家用潑墨塗在紙上的墨跡,雲山煙雨揉在一塊兒,分不出到底是景還是畫。反正人置身其中,只感到自己似乎已經不存在了,萬物俱消,此身已成了山水中的一部份啦!
由於有峨嵋之約,他恰好也要到峨嵋找張三豐報訊,距八月上旬還有月餘,早著呢,用不著急急趕路。
他卻不知,血雨劍到了四川,消息一經傳出,糟了!以紫雲娘為首的人,同向棧道趕。
雲門僧和馬二子早就到了成都,帶著無數草莽豪傑也向棧道趕。
從陝西方向南下的群雄,正沿途聚會,逐步急追。
他毫無戒心,沿途遊山玩水慢饅南行。踏出了入秦第一關七盤關,便是四川地境了,他的行程更慢,每天只走三五十里,沿途尋幽探勝,遲遲滯留。
保寧府的廣元縣,是川北最繁榮的一縣,雖是一座土城,卻與府城同樣大小,是山區中最大最繁榮的一縣。
北面三十餘里,有一座相當秀麗的孤峰,四周群山四合,嘉陵江三面圍繞。古道越峰而過,背山面水,風景綺麗,從遠處看,孤峰像極了一隻昂首振翅欲飛的鳳凰。嘉陵江在這一段水平如鏡,青山綠水中,浮著三五片帆影。遠處重山疊峰雲霧映掩,如同太虛幻境,風景之麗,無與倫比。
這就是飛仙嶺,嶺上的飛仙閣頗負盛名,北距望雲關僅有十數里地。望雲關沒有官兵駐守,僅是一處供行旅歇腳的地方而已。
巳牌末,午牌初,嶺南麓大踏步走著一名老者,一名中年人。佩著刀劍,背著行囊,撒開大步向嶺上走,風塵僕僕,腳下甚快。
上了嶺,嶺上松柏蔽天,怪石嵯峨,古道在林下盤旋,看不到遠處的飛仙閣。
正走間,前面十餘丈人影徐現,一個身穿勁袋的大漢從路旁的樹後踱出,到了路中迎面一站,抱著雙肘冷然向來人注視,目光犀利,似要看清來人的心肝肺腑。
老者不動聲色,腳下不因有人出面攔路而遲疑,低聲向中年人說:「這是第四起出面阻攔盤道的人了,只不知到底是哪一路朋友,咱們言詞間必須謹慎些。」
雙方接近了,大漢冷笑著說:「留步,在下有事請教。」
兩人站在丈外,老者欠身問:「老朽黃駿,不知尊駕有何見教?」
「那一位老兄尊姓?」大漢指著中年人問。
「在下陳標。」中年人泰然地答。
「原來兩位是成都府的名武師。」
「混飯餬口而已。」老者謙虛地說。
「兩位既然是江湖人,抱歉,你們必須走回頭路。」
「走回頭路?老朽必須趕路呢!」
「假使兩位堅持要走,在下也不勉強你們,但將有不測之禍,要走請便。」大漢冷冷地說,讓開正路。
「尊駕能將原因明示麼?」黃駿誠懇地問。
「沒有原因,只是警告你們而已。」大漢冷冷地說,徐徐退回林中藏身。」
黃駿與陳標不知死之將至,互相用目光示意,略一遲疑,舉步向前走,陳標一面走,一面說:「既然不許江湖人行走,咱們何不將刀劍丟掉,以後碰上攔路的人,咱們說是往來的客商,豈不避免無謂的干擾?」
「不妥。」黃駿說,稍頓又道:「咱們不是無名小輩,名號在四川叫得響,藏起兵刃示弱。豈不貽人笑柄,日後還用混麼?再說,萬一有人認識咱們,更是百口難辯,自找麻煩。
怪,這些人到底是何來路?十里之內,出面盤道的人已有四起之多,態度一起比一起惡劣。
陳老弟,我看,咱們還是耽誤一天轉回去好了。」
陳標哼了一聲,說:「難道說,我們就甘願受他們威脅不成?」
「老弟,識時務者為俊傑,這些人重重埋伏,人數甚多,都不肯吐露名號,必定在這兒做不可告人的勾當,咱們犯不著陪上哩!」
陳標被黃駿的話說得毛骨悚然,止步道:「不錯,咱們不能再走了,萬一引起誤會,咱們可就上天無路求救無門啦!」
兩人火速轉身,急急舉步向後走,沒想到兩側的樹影中,悄然飛出三枚銀鏢,不偏不倚,分別射人兩人的背心。
黃駿向前震出兩步,上身一挺,突然「啊」一聲狂叫,蜷曲著砰然倒地,吃力地轉身,伸手到後面摸索,摸到了鏢穗,已無力將鏢拔出,眼角看到身旁站著一個臉色冷厲的青衣人,卻不是先前攔路的大漢。他手腳一軟,虛脫地叫:「我……我黃駿與……與你們無仇無怨……你……你們……」
青衣人腳踏在他的腰脊上,陰森森地說:「不必怨天尤人了,只怪你今天來得不湊巧。
假使讓你通過,到前面胡說八道,便會誤了咱們的大事,所以你倆必須把命留下。」
「你……」
「咱們在等候四海游神前來送死,已布下了天羅地網,你們已不是第一個為此送命的江湖人,黃泉路上你們有的是伴,走吧!」
聲落,腳下用勁,黃駿拚命掙扎,狂叫一聲,身軀猛然地抽搐片刻,漸漸氣絕。
「把他們丟入土坑。」青衣人叫。
應聲奔出兩名勁裝大漢,分別拖了兩人屍體,躍入密林深處。
青衣人回到路旁,向林中叫道:「我到前面走走,看四神的人是否來了。」
「大哥小心了,他們消息靈通,恐怕早已來啦,千萬不可落在他們眼中。」林中有人回答。
「愚兄理會得,小心把守。」青衣人一面答,一面向北走,將劍用衣衫包住,看不出他是個練武的人。
他沿途留心察看附近的動靜,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但在神色上卻從容鎮靜,十分老練。
距飛仙閣不足兩里地,大道轉角處全是雙人合抱大的古樹,剛轉過一株巨松,突聽身後傳來一聲陰森森的冷笑,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他心中一震,但仍鎮靜地扭頭回顧。身後兩丈左右,站著一個髮如飛蓬,滿臉橫肉的中年人,手提一根沉重的狼牙棒,衝他咧嘴一笑,招手道:「閣下,不必往前走了,過來。」
他心向下沉,暗暗叫苦,心說:「是披頭鬼居安,但願他不認識我。」
他堆下笑,轉身走近欠身問:「爺台是叫小可麼?」
披頭鬼嘿嘿怪笑,說:「不錯,叫你。」
「大爺有事麼?」
「借你的腦袋一用。」披頭鬼怪笑著說。
他裝出惶恐的神態,惶然後退叫:「大爺……」
「呵呵!你怎麼啦?」
「小可身上只有幾兩血本錢……」
「你先別慌,假使你說實話,腦袋不會搬家的。」
「小可說……說什麼?」
「說你們來了多少人,有何打算。」
「小的是單幫客……」
「哈哈!大名鼎鼎的保寧之虎姓錢的英雄,幾時做起單幫客來了?你們這次來了不少高手,要殺一個姓吳的人,是麼?老兄,你們為首的人是誰?誰是主謀?說啦!居某洗耳恭聽。」
「你……」
「我姓居名安,人稱披頭鬼,在風神陰風客手下當差,你閣下想必不會陌生。四神的手下,少管江湖的閒事,但今天不同,你們妨害了咱們的事,因此奉命格殺勿論。閣下,你最好從實招來,在下帶你見敝長上,怎樣?」
保寧之虎知道走不了,但不願等死,扭頭便跑。
前面人影一閃,縱出一位中年人,狂笑道:「好不容易等著一個,人是我的。」
保寧之虎急衝而上,拔劍將劍鞘奮力擲向中年人,人隨鞘進,一聲低叱,身劍合一撲上奪路。
中年人一聲狂笑,手一抄便抓住擲射而來的劍鞘,向側一閃,劍鞘立即射出,原鞘奉還。
保寧之虎如果衝出奪路,必被劍鞘射中,不得不站住扭身軀揮劍拍擊劍鞘。
「啪!」劍拍中劍鞘,劍鞘側飛。
糟了,這瞬間,中年人以奇快的身法從劍側切入,掌已伸到。
保寧之虎大駭,一劍揮向來掌,人向後急退。
棋差一著,縛手縛腳,他的藝業比中年人差得太遠了,輸定了。
中年人仰身避劍,右腿上挑,「噗」一聲踢中他握劍的手腕部份。繼之一閃而入,「噗」一聲一拳搗在他的丹田穴上,左手扣住了他的右肘,沉喝道:「丟劍!」
他「嗯」了一聲,人向前俯,左掌猛地「叭」一聲拍在自己的太陽穴上,頭部應掌而裂,渾身立軟。
中年人丟手大罵道:「王八蛋!這傢伙好狠。」
保寧之虎仆倒在地,手腳在抽搐,五官出血,劇烈地扭動身軀。
「怎麼了?」縱來的披頭鬼問。
「王八蛋!這小子自盡了。」中年人恨恨地咒罵。
「糟!問不出口供了。」披頭鬼惋惜地叫。
「別著急,後面必定還有人跟來的,這些傢伙決不只派一個人前來探道,咱們隱起身形等候也。」中年人一面說,一面拖了保寧之虎的屍體入林。
披頭鬼拾了保寧之虎留下的物件,也隱入林中。
飛仙嶺古道附近血案叢生,互相殘殺,籠罩在恐怖的氣氛下,危機四伏。
霧起東南,漸漸移向飛仙嶺。
秋華一無所知,正從嶺北沿古道向上爬升。
「咦!飛仙閣到了,怎麼起了霧啦?」他喃喃地自語,一面向上徐徐盤升。
他身後半里地,華山老人一群白道男女英雄,正展開腳程向上急趕。
他一無所知,仍徐徐上行,眼看薄霧湧近了飛仙閣,歎口氣說:「趕到閣下,可能對面不見人,失去觀賞附近景色的機會了。」
飛仙閣剛大修完竣,是一座重簷入雲的兩層閣樓,附近只有兩家山民,是觀賞風景兼歇腳的好所在,樓四周古木參天,樓前有一座停肩歇擔的廣場。那兩家山民的房屋,建在閣的東面。中間隔著道路廣場,平時他們負責供應閣下茶亭中的茶水。
霧氣漸濃,視界僅可及三丈左右。秋華恰在這時踏入飛仙閣的廣場。
閣中供了神仙,他想進去看看,一面取下包裹提在手中,一面向閣樓走去。
身後腳步聲入耳,衣袂飄風之聲隱隱。
「咦!有人用輕功趕路?」他惑然地想,駐足扭頭回望。
霧影中,首先出現了伏龍尊者達德禪師的身影,第二位是華山老人。
「怪!他們來做什麼?」他心中暗叫。
伏龍尊者看到他了,喜悅地叫:「吳檀樾請留步。」
他站住了,感到萬分困惑,顯然,這些人皆是為他而來,什麼事使得這些人不惜千里追蹤前來?
一群人在霧影中出現,在丈外形成半弧,老少男女約有二十名之多。這些人中,他認識華山老人的幾位門人、入雲龍柯賢父子師徒、飛虎封彪和紫須虎李霆。
令他有點不好意思的是,多臂熊向君宏父子也來了。一別五年,他已從少年步入青年,相貌雖有些少改變,但他相信向君宏父子可能還認識他。比他年長五歲的向公子向國良,已是成熟了的青年人,比往昔更為沉穩,更為老成,但相貌並未改變。
但從向君宏父子臉上的神色看來,父子倆似乎完全忘了他啦。向國良臉上毫無詫異的表情,顯然已不認識這位一度委身屈就畫僮賤役的小重陽了。
他不認識的人也有好幾個,其中三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站在華山老人右側的三個人,年長的與華山老人伏龍尊者並肩而立,兩個壯年人則站在他的身後,三人相貌堂堂,一表非俗。
年長的年約古稀左右,方面大耳,留著五綹斑白長髯,劍眉虎目、不怒而威,虎目中煥發著目空一切的銳利神光。穿一襲青袍,衣尾掖在腰帶上,佩著一具短革囊,長度不足兩尺,有點像短劍,但卻是圓形的。
壯年人的身材同樣高大壯實,年約三十出頭。左面那位的長相,有七分與年長的老人相像,眼中同樣有傲視蒼穹的銳利神光,也佩著同樣的怪兵刃,卻多帶了一具暗器革囊。
右後方的壯年人臉圓圓,古銅色的肌膚泛著健康的色彩。也佩了相同的兵刃,掛了百寶囊。
所有的人中,年輕人都帶了包裹。華山老人的五位弟子的臉上,都湧現著關心他的神情,連暴躁的黑金剛楊霸,也不再對他敵視了。
他抱拳施禮,有點不悅地說:「諸位不遠千里追蹤而來,是不是孔公寨的事仍然未了?
為了孔公寨的事,小可白白斷送了五百兩敲詐得來的黃金,窮得連盤纏也須向人告貸。難道說,大師以為小可取走了敖家的無價之寶,而不惜千里……」
華山老人不等他說完,搶著笑道:「老弟台請勿誤會,孔公寨老弟台鼎力相助,大仁大義俠骨柔腸敖老賊無數婦孺得以保全,老朽不少朋友得免血濺賊窟,皆出於老弟台之賜。老弟台功成之後一走了之,老朽未獲面謝的機會,入雲龍更是深感遺憾,認為與老弟台失之交臂,乃是平生一大憾事。」
「好說好說,晚輩深感惶恐。」秋華虛謙地說,目光掃過群雄,想找出對方話中有多少誠意。
除了陌生的面孔之外,他所看到的全是友好而帶有焦慮的情色,不由心中大惑,接著說:「老前輩不像是專誠為道謝而來,不知諸位何以教我?尚請明示。」
「老朽先替老弟引見……」華山老人說。
國字臉龐,神色傲然而不友好的人,赫然是延安府華池河旁,五雷谷的追魂判官羅奇。
兩個壯年人,左面是追魂判官的三子羅超,右首那位圓圓臉壯年人,是追魂判官的唯一弟子柴駿。
秋華心中一跳,不免對追魂判官多看了一眼,這位飛電錄的主人神情不友好,難道說,已查出四海怪客偷了他的飛電錄不成?
他心中有數,一猜就著。但他並不怕,西海怪客偷了飛電錄,與他無關,追魂判官找他,不合情理。對方如果客氣,大家好商量,擺出這種冷傲不友好神色,他吳秋華可不吃這一套。因此臉上也就湧起了同樣不友好的神色,僅含著冷笑頷首招呼而已。
他的神情看在追魂判官眼中,老傢伙心中更增加了三分不快。
大凡一個眼高於頂,自大自滿目無餘子的人,他會驕傲得將天下人踩在他的腳下,沒有人能在他眼中獲得平等的地位。因此,除他以外的人,都活該低下三等,活該在他面前奴顏婢膝,匍匐在他腳前討好。誰要有反抗的意識,誰便是不自愛不自量,必須懲戒,必須加以折辱,追魂判官就是這種人。
秋華臉上的反抗神色,立即引起了追魂判官的恨意。
華山老人一面替秋華引見,一面留意秋華的神情變化,不由心中暗暗叫苦。
客套畢,秋華開門見山地說:「老前輩,今日之會,老前輩並非為了道謝而來,必定另有重要大事,不知能否明告?」
華山老人點點頭,苦笑道:「老弟台是聰明人,想必已看出……」
「對不起,小可糊塗得緊,委實不知為了何事,更看不出任何端倪。」
「首先,老朽得申明,與老弟台毫無敵意,而是為了替老弟排解糾紛而來……」
「糾紛?怪事,小可有何不是?得罪了哪一位前輩不成?」
追魂判官大為不耐,向華山老人叫:「荃老,不必繞著圈子說話了,吳老弟是個爽直的人,開門見山把事情說明白,豈不痛快?」
他的話,諷刺之情外溢。秋華也心中有氣,冷笑道:「羅前輩的話說得不錯,晚輩是胸無城府的爽直人,三言兩語交待清楚,彼此用不著顧忌。」
華山老人用目光向伏龍尊者示意,伏龍尊者合掌打問訊,跨出一步,念了聲阿彌陀佛,含笑道:「事因老衲而起,老衲只好先與檀樾商量好了。請問檀樾一聲,天殘丐是不是死在檀樾手上的?」
秋華點點頭,沉靜地說:「正是,如果小可所料不差,陰手黃梁可能也活不成了。」
「據老衲所知,天殘丐死在眉縣城南的樹林中。不是老衲對檀樾懷疑。事實是檀樾的修為與藝業,皆不是兩賊丐的敵手,想必是檀樾另有朋友相助,但不知貴友是何許人?尚請明告。」
老和尚說得客氣,登時引起追魂判官的不滿,叫道:「大師似乎在替他開脫,暗示他找人代罪呢?」
秋華登時火起,不客氣地說:「姓羅的,你是一個前輩,說話應該有分寸,保持你前輩的風度才是,什麼叫開脫?什麼叫代罪?你把吳某看成了什麼人?吳某是不是犯了你追魂判官的法?你鬧直豈有此理。」
他的話鋒銳利如刀,在場的人全被他的豪氣驚呆了。追魂判官在江湖的聲望和地位,與武林五老相等,誰敢在這位目空一世自視極高的前輩面前無禮?想不到他競敢如此放肆,居然教訓起老傢伙來啦!
所有的人中,有三個人並未驚呆。一是黑金剛,他暗向秋華豎起大拇指。另兩人是沈姑娘和柯文遠兩人以手掩口,壓住幾乎衝口而出的笑聲。由於他們站得遠,神情並未落在追魂判官的眼中。
追魂判官登時怒火三千丈,大喝道:「小畜生你好無禮!」
華山老人搖手叫:「奇老,請勿激動,有話……」
「荃老,你最好少管。」追魂判官怒形於色地叫。
伏龍尊者壽眉軒動,說:「羅施主,老衲有句不中聽的話,不知施主是否肯聽?」
「希望大師不必說袒護他的話。」追魂判官悻悻地說。
「不是老衲偏袒,事實是老衲必須慎重其事,以施主的情形看來,老衲與宗政施主皆左右為難。」
「那麼?大師何不脫身事外?」追魂判官冷冷地說。
「事因老衲而起,豈能脫身事外?」
「找到他之後,已與大師無干了。」
「施主豈不是有點激動麼,這句話有欠思量。飛電錄乃是老衲與柯施主從天殘丐身上取出的,老衲尊重與施主的交情,因此專程璧還。施主堅持追究,卻又不允許老衲詳加詢問,這不是……」
秋華恍然大悟,接口道:「大師不要說了,這件事希望大師置身事外,任由小可和他解決。」
追魂判官哼了一聲,沉聲道:「你承認殺死天殘丐的那枚飛電錄,是你閣下之物了。」
「那是在下的暗器,不是什麼飛電錄。」秋華冷冷地答。
華山老人在向他打眼色,意思是要他否認,他卻置之不理。
追魂判官取出銀光閃閃的飛電錄,沉聲道:「閣下,是這一枚嗎?」
「不錯,正是這玩意。」
「你還有多少?」
「兵刃暗器,是使用人的秘密,恕難奉告。」
追魂判官取出一枚金光閃閃的飛電錄,冷笑道:「閣下看看,這兩枚暗器是不是一樣的?」
「色澤不同,一金一銀。」
「色澤可任意變動,只要是形狀一樣便夠了。」
「那是你的看法,在下卻不作此想。」
「年前夜鬧五雷谷的人,是不是閣下?」
「五雷谷在何處?」
追魂判官大怒,厲聲道:「小輩,你少跟我胡扯。」
秋華冷哼一聲,沉聲道:「姓羅的,你少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在下可不吃你那一套。不錯,你追魂判官的五雷谷自以為是武林聖地,深以為傲,但在下不知五雷谷在何處,並不犯殺頭充軍的死罪。吳某一不仗五雷谷成名,二不借五雷谷庇護,三不需用五雷谷的招牌招搖撞騙,四無利害相關,為何非知道五雷谷不可,吳某頂天立地,不自命不凡,鍺了便認錯,做了的事決不委過他人。你指吳某年前夜鬧五雷谷,你這是血口噴人,存心侮辱吳某,你是何居心?吳某出道以來,還沒到過五雷谷,不知道五雷谷的谷口朝南還是朝北,憑什麼你說我胡扯。姓羅的,你說話客氣些,即使你比我年長三四十歲,你一不是吳某的師門長輩,二不是吳某的尊親,何必擺出那份老前輩的架子來嚇唬人?吳某如果膽小如鼠怕嚇唬,便不會闖蕩江湖活現世了。」
「你這廝……」
「別罵人,發脾氣會短壽,你若大年紀亂叫亂吼,弄不好會中風。你如果再擺長輩架子嚇人,吳某對閣下的話概不作答。吳某男子漢大丈夫,鐵錚錚的漢子不願自甘菲薄,我相信天下間願挨罵的軟骨頭賤丈夫並不多,至少吳某就不是甘心挨罵,唾臉自干的人。」
追魂判官這輩子,大概從未碰上秋華這種人,從未被人這般挖苦,氣得七竅生煙,暴跳如雷地向伏龍大師叫:「大師你看,這小輩還得了?」
「你叫誰小輩?」秋華毫不買帳地問。
「你這……」
「哼!武林無輩,要擺尊長的架子,回五雷谷向你姓羅的子孫擺,姓吳的眼中,沒有你這號狂妄無知,夜郎自大的長輩。」
他把老傢伙挖苦得體無完膚,痛快淋漓。怪!追魂判官似乎生得賤,反而怒火漸消,向前舉步冷冷地說:「江湖朋友要想成名立萬,最佳的終南捷徑,便是向老一輩的成名人物叫陣,不管勝負如何,至少這份膽氣令人刮目相看。看來,你是有心向老夫挑戰,要老夫抬舉你成名,老夫不得不成全你了。」
華山老人伸手虛攔,急叫道:「奇老,千萬不可激動。」
追魂判官擋開手,冷笑道:「荃老,你們協助兄弟的盛情,不惜千里奔波,陪兄弟前來找偷暗器的人,兄弟十分感激,諸位在孔公寨行俠,曾經得到這人的全力相助,心中不免有點偏袒於他,這是人之常情,兄弟不怪你們。今天的事,看來已無商談的必要,為免諸位為難,兄弟目下決不為難他,請諸位放心,兄弟已有計較。」
華山老人苦笑道:「奇老,請聽我說,吳老弟在江湖的行蹤,歷歷可考,年前他在湖廣行道,尊府失竊之事,可知與他無關,夜鬧五雷谷的人,並不能因他懷有飛電錄便認定是他呀!」
伏龍尊者也向秋華說:「吳檀樾所用的暗器,確是羅施主失盜的飛電錄,檀樾可否說出飛電錄的來處,用不著背上竊盜的黑鍋,不知檀樾以為然否?」
秋華斷然地搖頭,說:「大師明鑒,飛電錄是朋友相贈之物,小可也不曾到過五雷谷。
物各有主,假使羅前輩也像大師這般明白事理,小可雙手璧還也甘心情願。但像他這種態度,對不起,決難奉還。至於該物的來源,承朋友看得起小可,以心愛的暗器奉贈,小可不是無義匹夫寡恥小人,小可的腦袋可以搬家,要說出奉贈的人,萬萬不能。小可知道大師為難,因此斗膽請大師與宗政老前輩迴避脫身事外,小可不是善男信女,追魂判官的名號,還不可能將小可嚇倒。」
「吳檀樾……」
「大師的好意,小可心領了。」
追魂判官接口道:「既然你一不願將飛電錄交還,二不願將來源說出,達德大師與荃老的道義已盡,今後只是羅某與閣下的事了。」
「不錯。」秋華冷冷地答。
「沖老朋友們的面,羅某目前不和你計較。」
「唔!很夠朋友。」
「一個時辰之後,羅某將追上你,好好商量商量。」
「吳某在飛仙閣等候霧散,假使一個時辰之內霧散不了的話,也許你就用不著費勁追啦。」
華山老人急道:「吳老弟,你還不趁霧濃的機會離開?」
秋華哈哈一笑,說:「老前輩請放心,小可不怕與俠義英雄較量,只怕和那些倚眾群毆的敗類。以一比一,他想將小可的腦袋摘下來,老實說,他還不配。」
說完,他向飛仙閣走去。
坐在飛仙閣中等候,霧氣愈來愈濃,幾至對面不見人影,無法看到退至土民家中等候的群豪。
久久,看看半個時辰過去了,霧氣仍無消散的跡象。
由於追魂判官的態度過於強橫,激起了他的雄心壯志,決定和這位武林中大名鼎鼎的追魂判官一決,一比一,他怕過誰來?即使不敵,山高林密,大霧彌天,要脫身易如反掌,因此他準備放手一拼,領教這些武林名宿的藝業,初生之犢不怕虎,他不在乎。近來藝業大進,也是他敢於向對方挑戰的原因之一了。
閒得無聊,他一時興起,拔劍彈鋏而歌:「水碧山清蜀道佳,霧失樓台不見家。狂歌醉,劍橫斜,叱吒江湖是生涯。」
他居然在生死關頭,仍有餘興放歌,遠處在民宅等候的追魂判官,聽得心中冒火,也暗暗心驚。
武林中的成名人物,經常會遇上麻煩,一些初出道的後生晚輩,常會不知死活登門求教生事,對付這些人,簡直傷透腦筋。假使認真,旁人會閒言閒語說你沒有風度,沒有容人的雅量。如果不加理會,更糟!不明內情的人,會說你浪得虛名。假如一不小心在陰溝裡翻了船,那就慘了,聲譽掃地身敗名裂,這輩子算是完蛋啦!因此,有修養的人,很少與後生晚輩計較,這就是所謂珍惜羽毛。應付不意事件,皆能小心翼翼謹慎處理,能忍則忍,非必要時絕不動手動腳,兩句客氣話埂可皆大歡喜,盡量避免和這些雄心勃勃的小伙子衝突。追魂判官缺乏這種修養,多年來,他在家安居納福,抱定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宗旨,幾乎與武林斷絕了往來。想不到居然有人找上門來,夜鬧五雷谷,偷走了他珍逾拱壁的飛電錄,這一來,他幾乎氣得發瘋,不惜分赴各地踩探消息,發誓要搏殺這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賊人。
憤怒令人瘋狂,令人失去理智,他不聽朋友們的勸告,一意孤行,要置秋華於死地,奪回飛電錄,不惜以一世英名作孤注一擲。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他無法忍受秋華對他的態度,卻忘了自己反省,忘了自己對待秋華的惡劣神情如何可憎。
他在等候時辰到來,他的徒兒柴駿,手中擎著一根線香,火頭已燃至香根以下,半個時辰在緊張中過去了。
秋華歌罷,正待重新思索的歌詞,突然聽到身左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一個時辰似乎未到呢!」他想。
想是這般想,戒備可不能鬆懈。他快速站起,左手探出了一把飛刀,劍隱肘後,挫低身軀全神戒備。
來人到了丈外,方可看到身影。他吁出一口氣,收劍迎上說:「原來是修羅奼女姑娘,你的傷好了?」
黑煞女魅一身黑,帶了慘白的鬼臉兒,奔入樓下搶近,急促地低聲說:「多承垂注,小創傷早就好了,聽到歌聲和寶劍的振鳴,我便猜出是你,你還不走?」
「我走?哼!不成,我要和追魂判官一決雌雄。」他從容地說。
黑煞女魅一怔,問:「咦!他們追到了?」
「在路對面的民宅中,還有一刻左右,他便會來找我拚命了。」
「你……你和他拚命?」
「是的。唔!聽姑娘的口氣,似乎不知我和追魂判官的事,為何又要我走?」
「我早知追魂判官要找你,只未料到他們竟在這緊要關頭追上了。」
「什麼緊要關頭?」
「記得在大奧谷找你的和尚和中年人麼?」
「記得,他們……」
「他們來了,帶了大批四川的白道人物,在這附近埋伏,志在殺你。」
「咦!為什麼?」
「可能還是為了名單的事。我抓了一個人逼供,他寧死不說,由於他們是白道門人,我不好用刑逼供,只知他們誓必殺你,你必須離開。」
「這……」
「南面不遠也埋伏了一批人,這些人似乎不是那兩個人的朋友,他們的藝業十分高明,我接近至五丈外,他們居然發覺有異,幸而有大霧,不然真逃不出他們的眼下。」
「他們是……」
「聽他們說,要等候他們的主人帶人前來迎客,可能正午便可趕到。吳爺,你必須走。」
「謝謝你,姑娘。我想,在飛仙嶺中,姑娘算是在下唯一的朋友了。但我不能走,我已答應追魂判官在此等他的,走了……」
「老天!你這人真是無可救藥,死硬得緊。目下危機四伏,處處凶險,你居然還……」
「好,姑娘,我聽你的,這就走,姑娘你……」
「我陪你闖一闖生死之門。」黑煞女魅斷然地說。
「使不得,姑娘,我……我不能連累你。」他急急地說。
黑煞女魅長歎一聲,黯然地說:「剛才你說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但你卻不願意接受我的幫助,這是我……我自討沒趣,我……」
「姑娘,求求你,不要說這種話。」他搓著手焦急地說。
「你答應我幫助你了?」姑娘喜悅地問。
秋華期期艾艾地說:「姑娘,你……你我萍水相逢,連……連累了你……」
「你不認為我是你的朋友麼?」姑娘搶著問。
「是朋友,我更不能累你。」
「什麼?你說,如果你的朋友有困難,你便怕連累而避麼?你……你會不會?」
「這……這又當別論。」
姑娘走近他身旁,低聲說:「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我也不是,所以你不會也不忍趕我走的。走吧!我們聯手闖出去。」
「姑娘,我……」他顫聲說。
「不必說了,吳爺。」
他挺了挺胸膛,說:「得一知己,死而無憾;今後,你是我吳秋華患難與共的生死知交,此清此景永難或忘。」
「得吳爺錯愛,我深感榮幸。」她低聲說。
「不要叫我吳爺,如果你年紀比我大,叫我一聲秋華弟,比我小,稱我為兄。」
「那……那……我該叫你秋華兄。」
「我怎樣叫你呢?總不能叫小妹吧?」
「隨便你怎麼叫好了。」
「不行,至少你得將姓或名告訴我。」
「我……我小名叫……叫冰心。」
「好名字。玉潔冰清,蘭心蕙質。我托大,叫你一聲冰心妹,幸勿嫌愚兄有瀆。」
「我……我醜陋得很,可不敢當玉潔冰清蘭心蕙質八個字。」
「呵呵!這八個字並不是稱讚你美貌,而是稱讚你的心地人如其名。不必說這些話了,咱們走!」
「不能走大路,繞道走。」黑煞女魅說。
「大霧彌天,不辨方向,怎可繞道?」
「不繞不行,他們也因為有霧的緣故,把守在路中,豈不正遂了他們的心意麼?」
秋華不再多說,背起了包裹,結紮停當,說聲「走!」領先出樓。
驀地,他突然蹲下,扭頭向緊跟在身後的姑娘說:「前面有人,一個。」
姑娘附耳道:「我在一旁接應,小心了。」
「冰心妹,萬一失敗,以三聲短音呼應,聲音以低沉為要,高亢之音在霧中不能傳遠。」他也低聲說。
「萬一失去聯絡,切記不可戀鬥,在廣元城北十里的千佛崖下會合。」
「好,我記住了。」
黑煞女魅向左移動,也蹲下身軀靜候。
履聲漸近,如不留心,很難聽到這種輕微的足音。片刻,丈外的霧影中,隱約出現了追魂判官的身影。
秋華拾起一顆小石,向右一丟,人貼地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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