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坐在廳中,你看我我看你。
「我相信莊賢侄的話。」女飛衛終於打破沉默:「可是,公孫雲長與高嫣蘭,已在前一天離開岳州去找他老爹,半途遇上同船趕來岳州……」
「公孫雲長兩人根本沒離開岳州。」江南妖姬斬釘截鐵地說:「我就是從走狗們的口中,聽到公孫雲長在七里山出沒的消息,料定莊兄弟必定前往照顧高嫣蘭,這才和喬遠急急忙忙趕去暗中策應的。」
「他根本就用不著離開岳州。」神簫客撇撇嘴:「在萬家生佛到達之前,走狗們大舉出動捉他,他一直就有驚無險,來去自如。萬家生佛與湘南群豪到達,他更是安如泰山,連驚都沒有,他為何要匆匆溜走?如果他不溜走,萬家生佛派人跟他去找他老爹乾坤一劍,豈不弄巧成拙?算了,怡平小子不說,咱們瞎猜有屁用。」
又過了三天。湘南群雄不能在岳州等下去,必須離開岳州南返。
南衡居士夫婦眼巴巴等候快活刀的進一步連絡,但他們失望了,加上怡平勸他們離開,以靜制動,以免快活刀進一步勒索。最後,夫婦倆拜託怡平留意純純的消息,萬分無奈地返回衡州去了。
怡平已復元得差不多了,力勸喬遠和江南妖姬及早離開,找一處地方安身立命,劫後餘生是值得珍惜的,不能再在江湖浪費生命了。
帶著怡平和神簫客的祝福,江南妖姬終於依依不捨地偕喬遠走了。這位在風塵打滾,聲名狼藉的妖姬,一直為了不能促成怡平與純純的姻緣而遺憾不已。
神簫客也走了,這位江湖怪傑有自己的道路。
怡平在城陵磯繼續住了半月之久,毒入骨髓是很難醫治的,雖則有解藥,但並不是獨門解藥,因此必須由體內本身功能,藉解藥的幫助,慢慢把餘毒全部排出體外,以免留下後患,所以他不能早日離開。
這期間,他一直就沒發現有人在暗中監視著他。
離開城陵磯,已是七月下旬。
他是乘大客船走的,去向是武昌。
在岳州兩次死裡逃生,要說他心中毫無芥蒂,那是欺人之談,他畢竟年輕,修養有限。
因此,他的性情顯然有了相當程度的改變。
他仍然念念不忘高嫣蘭,忘不了他第一次見面,便一見難忘的女人。
不管是愛或是恨,他仍然捨不了丟不開。
到了武昌一打聽,這才知道鹽政總理大人,已經乘船往南京去了,狗官那用十二名美女抬的雲鳳大轎當然也一同走了,那是大前天的事。
另一消息,卻令他大惑不解。
有兩船走狗在船到黃州之前,半途折向上航,去向不明,反正是向上走的。
南京是南都重地,狗官的船直航南京,沿途不可能有人行刺,到達南京更是萬分安全,因此走狗們是否陪同東下,無關宏旨。
第三個消息是有關乾坤一劍那群正義英雄的,這些人並未跟到武昌,半途失了蹤,不知去向。
合理的解釋是:沿途行刺無望,所以不再追隨跟蹤。
他感到十分失望,不知該跟蹤哪一批人才好。
高嫣蘭,你在何方?
這天傍晚時分,他在日落城門關閉的前片刻,施施然出了望山門,走向長堤長街。這條街西面是大江,東西是南湖,街依長堤而建,所以也稱長街。
城門一關閉,這裡就是城外夜市的所在地,各色人等皆以這條街為逛游的中心,三更初依然有人留戀不去。
這裡,是江湖蛇鼠的獵食場,犯罪者的逃捕蔽護所,淘金者的樂園,不但各種水客往來不絕,對面鸚鵡洲的三湘放排子弟也乘小舟來來去去。
城裡有的各種貨色,這裡都有;這裡有的,城裡不一定能找得到。總之,這裡什麼都有,包括買賣奴婢、女人在內。
他在南湖酒肆進食。
掌燈時分,食客正旺;整條街都旺,夜市剛張。
他穿了一襲青袍,不像一個落魄江湖人。
人本來就生得高大健壯,氣概不凡,赫然有七八分囊中金銀多多的大行商派頭,唯一的美中不足處,是身邊沒帶有隨從。
叫來了酒菜,食廳中人聲喧嘩,三間門面打通的食廳有三十副座頭,竟然全部客滿。他如果晚來一步,就找不到座位啦!
當那位中年店伙送上最後一道菜時,他的左手在桌面伸出食中二指,點出一串暗號:
二、三、二、一。
店伙將托盤掩住腰腹,連拍了三下,臉上淡淡一笑,極有風度地欠身點頭。
一錠銀子塞入店伙手中,他附耳嘀咕了片刻,店伙再次欠身,匆匆走了。
不久,右首桌下的條凳被人拉開,這人大馬金刀地坐下,一雙鷹目在他渾身上下轉。
「老兄,咱們認識嗎?」那人含笑問,是一位敞開胸襟,流里流氣的中年大漢,眼神相當銳利。
「藍頭,你真是貴人多忘事。」他笑得暖昧,手在桌下悄悄將兩錠黃金塞入對方的大手中:「怎樣,近來公忙吧?好像江夏的闖禍精,都混到你的地頭上來了。」
這裡屬江夏縣管轄,這位藍頭是江夏縣的捕快,但不是捕頭,抬舉對方為頭辦事要容易些。
藍頭低頭瞥了手中的金錠一眼,行家不會走眼把假金子當成真金。不錯,十足真金,假不了。
那時,金銀的黑市比率是一比六,比官價高出一倍。二十兩金子不是小數。這是說,藍頭只要這麼一點頭,就賺了一百二十兩銀子。
「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藍頭悄悄將金錠納入腰囊:「既然吃了這門刀口飯,還有什麼好埋怨的?」
「那些人。」他頭往對方靠,壓低聲音:「為何反往上走?獲得大販子的線索了?」
大販子,指大規模的私鹽販子首領。
拔山舉鼎一群走狗,並不是整天找俠義門人打打殺殺的,他們的真正差事是抓私鹽販子,利用私鹽販子咬攀各地大戶,以便敲詐勒索,不肯破財消災的人,必定破家。
「據說,他們要上四川。」藍頭也低聲說。
「四川?那不是他們的鹽區呀!」
「不是為了鹽。」
「為什麼?」
「他們在岳州,丟了一筆價值連城的珍寶。」
「聽說過。」
「盜走珍寶的人,是快活刀。」
「哦!他們怎會知道的?快活刀曾在岳州出現,現在恐怕還在岳州,所以他們回頭找……」
「快活刀早就失了蹤,是乘船走的。」
「到四川去找?」
「可能在三峽。有人看到神秘的船,向上江航行。」
「快活刀在三峽?」
「他們回來時,據說碰上兩位老江湖,得知穿虎紋衣的怪人,曾在三峽出現過,估計快活刀的老巢,可能在三峽附近,所以趕去追查。他們是很能幹的,消息很靈通。」
「乾坤一劍也追去了?」
「對,他們跟上去準備動手拚搏,化整為零悄悄跟上;他們正邪雙方隨時都在作埋葬對方的打算。」
「謝謝,藍頭。喂!要不要加杯筷?」
「謝了。」藍頭站起離座:「公務在身,恕不奉陪。再見,老兄。」
「再見,藍頭。」
他繼續進食,心裡在想:快活刀的老巢,很可能被拔山舉鼎找到了。
拔山舉鼎手下人才濟濟,黑、白、正、邪,甚至綠林強盜都有,三教九流兼容並蓄,消息十分靈通,真要集中全力去查江湖秘梓,定然不會落空的。
純純在快活刀手中,這才是他關心的事。
乾坤一劍那些人跟上去了,公孫雲長自然也跟上去了,高嫣蘭……萬花山莊在夔州,算是四川人,她能不去?
人川,他決定了行程。
快活刀可能仍在岳州查珍寶的下落,恐怕不知道走狗已經到三峽查他們的巢穴:他在想:要不要回岳州現身,引快活刀來找他。把這件消息透露給快活刀知道?
反正乘船入川,要經過城陵磯,何不先返岳州,找機會與快活刀談談?
打定了主意,他安心進食。
而在近窗的一桌,一個臉色薑黃的小流浪漢,向同桌的兩個大漢低聲說:「兩位,看到藍巡捕撈外快的情形了吧?」
「看到了,油水不少。」一個大漢點頭。
「這種事平常得很,小兄弟,你大驚小怪。」第二名大漢用平淡的口吻說:「一個巡捕,一個月連糧帶響沒超過二十兩銀子,吃的是刀口飯,沒有外快,鬼才幹。」
「你們不去問問?」小流浪漢陰笑著問。
「問什麼?」第一名大漢撇撤嘴。
「如果事關你們鹽運司武昌分司的事,那又如何?」
「唔!你小子說得對。」第二名大漢色動。
「趕。快去追藍巡捕,還來得及。」小流浪漢繼續扇風撥火。
「對,咱們這就走。小子,酒錢你付。」
「那是當然。喂!有好處別忘了我小天罡。」小流浪漢擠眉弄眼做怪相。
兩大漢匆匆走了,去追藍巡捕。
鹽運司在武昌設有分司,管制鹽運,當然也負責緝私。
鄢狗官在這裡逗留月餘,著著實實搜刮了數萬兩銀子和大批禮物,上起布政使大人,下迄各縣的縣丞主簿,大小通吃,誰敢不孝敬這位左副都御史,兼天下四大鹽運司的總理大人?管鹽運本來就是肥缺,都御史更負責專糾劾百官,辨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
總之,上起各地藩王多養一個兵,下迄老百姓多吃一碗飯,都得管,不但管,而且要辦就辦。因此,鄢狗官為何吃盡天下大小官吏,日進斗金,其原因再明白不過了。
御史出京巡視天下,是嚴禁攜帶家眷同行的。
但鄢狗官不但帶了大老婆小老婆妾侍歌伎,連丫環使女奴婢也帶了一大堆,所經的各州縣大小官吏們,花在送這些女人名貴珍玩的錢,委實令人不勝負荷,僅靠他們的俸給張羅,不把老婆孩子餓死才是怪事,試問錢從何處來?因此,朝庭有了四大奸惡,天下各地的大小官吏,也就成了無官不貪的民窮財盡境界。
第一大奸嚴嵩,在故鄉袁州,把整座城作為家宅,宮殿祟樓佔了大半個袁州城。
宅院裡,養了二千名親兵勇士,千餘名打手保鏢,光吃米,一天也要一兩萬斤,錢從哪裡來?
這位四鹽司總理鄢大人,就是替嚴奸斂財的人中,最能幹的一個。
武昌的鹽運分司,有一批鄢狗官的忠實爪牙,直接由大總管拔山舉鼎掌握,巡江快艇傳遞消息十分快捷。
武昌是大埠,湖廣的行政中心,在這裡負責的人,當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小流浪漢小天罡的食桌,與怡平的食桌相隔兩排座位。
怡平怎料想到有人弄鬼?他找線索的行動迅速秘密,按理不可能被人跟蹤監視的。
小天罡臉有病容,但眉清目秀,一雙眸子晶瑩明亮;少年人的眼睛本來就應該是如此明亮的。看年紀,約在十二三歲之間。穿得襤褸,臉有病容,大概日子不太好過,只好在外流浪為非作歹混飯餬口。
太過自信的人,早晚會倒楣的。
怡平太過自信,以為自己在城門關閉的前片刻出城,絕對不會有人看出他的身份,自然不會有人知道他的活動底細。
按理,他應該在得到消息之後,立即離開現場,以免留下讓人追查的線索。
他走慢了些,剛喝乾最後一壺酒,剛打算離座會賬,甚至剛放杯站起,身邊已來了四個人,其中兩人就是與小天罡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大漢。
小天罡已經失了蹤,反正不知躲在何處看熱鬧了。
食客甚多,川流不息來來往往,人聲嘈雜,地方窄小,誰會注意計算自己的陌生人?
怡平剛站起,便心生警兆,終於發現從後面擁來的四個人來意不善,沉著地扭頭察看。
四個人兩個左右欺近,幾乎貼身而立,完成了左右挾持的局面,控制了情勢。另兩人左右繞過,把住了食桌的左右兩側。
四個大漢衣下皆鼓鼓地,有匕首或牛耳尖刀一類短傢伙。
「閣下。」把住食桌右首的大漢獰笑著打招呼:「藍巡捕告訴你什麼了?」
他還不知道另外有人搗鬼,對方的快速行動也令他心中暗驚。
「哦!藍頭怎麼幹起兩面拿錢的混帳事,砸自己的招牌了?」他不勝懊惱地說:「老兄,既然你們已找過藍頭,還用問我嗎?」
「在下要你親口說。」
「你憑什麼?憑你的胳膊粗,嗓門大?」
「憑在下是鹽運分司的緝私一等班頭。」
怡平恍然,一個小小的江夏縣巡捕,怎敢與鹽運分司的紅人相抗?
「難怪!」他暗中作了準備:「其實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周夫子的兒子雙絕秀士周凱,與在下本來約好在黃鶴樓見面的,沒想到早等他不來,晚等他也不來,誰知道他為何失約,躲到哪一位粉頭的香閨裡快活,把老朋友約會忘了?所以在下不得不花些銀子,打聽他的消息去向。老兄,並不犯法吧?」
「胡說八道!雙絕秀士從來不和咱們大總管的人走在一起……」
「那表示你老兄孤陋寡聞,一定沒弄清雙絕秀士的身份底細。」
「在下不和你鬥嘴皮子……」
「那你打算怎樣?」
「看你這傢伙鬼頭鬼腦,卻冒充斯文大爺,準不是好路數,一定對大總管懷有惡意的念頭。把賬會了,在下要帶你走。」
「帶我走?你憑什麼?」
「憑鹽運分司的緝私班頭身份,在下有權逮捕一切可疑歹徒,這是公,憑我水上飛趙國忠的幾手三腳貓功夫,就可以要你乖乖聽命,這是私;憑我……」
「老天爺!還有?不公不私?又公又私?又……」
「帶走!」水上飛大不耐煩,下令捉人。
左右身側兩位大漢往內一靠,手法迅速準確熟練,扣腕搭肩同時出手。
「噗噗!」怡平更快捷,更準確、更熟練、雙肘齊出,下勢即分張,毫不費勁地頂在兩大漢的心口上。
說快真快,肘攻得手之後,身形未起,手已下沉抓住了身下的條凳,順勢長身移位,兇猛地掃擊水上飛的腰脊,速度無與倫比。
水上飛果然高明,水上尚且可飛,在陸上飛得更高,身形倒飛而起,凳間不容髮地擦靴底而過,彭一聲大震,擊倒了食桌。
食廳大亂,食客驚惶地躲避。
飛起即將接觸上面承塵的水上飛,躲得開怡平一凳,卻沒躲開人叢中飛起的一碗菜餚,啪一聲碗口覆在後腦上,碗破菜出,湯水飛濺。
怡平一聲狂笑,將凳向後面一名大漢砸去,灑開大步鑽出人叢,丟下一錠銀子在櫃上,出店一溜煙走了。
街上華燈初上,行人如鯽。
他到了街口!突然轉身哈哈一笑,說:「你是唯恐天下不亂,打落水狗,為什麼?」
跟來的人是小天罡,笑嘻嘻走近說:「厲害!你知道是我給了那傢伙一碗萊?」
「菜是你偷的。」
「順手牽羊,怎能算偷?喂!你怎麼與鹽運司的走狗衝突?膽子不小,今後,你麻煩大了。」
「他們會吃人?」
「比吃人更壞,被他們弄去,要錢還要命,死了也不見得就此平安。要進城?」
「在城裡落店,當然要進城。」
「看你也不像外客。如果地頭不熟,被巡城的人抓住,腦袋會搬家。這樣吧,我知道在什麼地方爬城安全,保證不會被捉。」
「我知道,在文昌門的角落上安全得很。」
「原來你也是個犯罪的行家。」
「你呢?」
「吃八方,打抽豐。我,綽號叫小天罡。至於姓甚名誰,那並不重要。」
「呵!看你人小鬼大,說起話來老練得很,我,綽號叫孤魂野鬼。」
「你找那些走狗……」
「我和他們的首腦人物有死約會。喂!小天罡,你還跟來幹什麼?」
「咦!你能走,我就不能走?我也要回城。」
「好吧!回城。」怡平腳下一緊。
一早,他出門到碼頭找船。本來,他可以搭乘定期客貨船先到荊州,再轉船到夷陵州。
但客貨船太慢,他必須加快追上去,因此打算雇一艘快船,盡快趕上去相機行事。走狗們的船快,他必須找更快的船才能追得上。
碼頭泊了許多大小船隻。
往北望,遠處的漢陽門碼頭更熱鬧。
那是大江渡的渡頭,不僅有渡船往返對面的漢陽府城,有更多更大的船往返漢口鎮,人、馬、車、轎……把碼頭形成鬧哄哄的鬧市。
在漢陽門,絕對雇不到往上江走的快船。
奇怪!他又看到了小天罡。昨晚偷越城關之後,下了城便各奔前程,沒料到一早又在碼頭碰上了。
小天罡也看到了他,挾著一根打狗棍從人叢擠出向他走近。
「怎麼,逛碼頭?「小天罡笑嘻嘻地問:「來武昌的外地人,少不了附庸風雅,去逛逛黃鶴樓。我陪你,沿城外碼頭區向北走,直到黃鶴樓。不過,到樓下買點吃的,看看相算算時運,應景應景還不錯,可不能上去,上去被抓住要打屁股的,你還不配上去。」
「少廢話!沒有人閒得無聊去看黃鶴樓,我要僱船,走長途的船。」
「僱船?我有門路……」
「我也有門路。」
「哦!打算離開了?」
「有這點意思。」
「我看你走不了。」小天罡大搖其頭。
「為何?」
「走著瞧。」
「你指那兩位仁兄?」他指指站在不遠處的兩個青衣人:「似乎他門還沒認出我孤魂野鬼來。」
「不要太自信了,他們是很能幹的,不久就會找上你,信不信由你。」
「等他們找來再說。」他走向泊在碼頭上的一艘單桅小船。
兩位青衣人是眼線,但並不認識怡平,僅虛應故事擺擺樣子,懶得四處走動浪費氣力。
昨晚揍了水上飛的人,必定在長堤一帶活動,要離境就得到堤南新關路一帶,找偷運客貨的黑船,怎敢公然到平湖門來找?
一位青衣人悄悄從後面靠過來,悄悄地說:「看到那位小流浪漢嗎?他旁邊那個高大的年輕人,就是打了你們水上飛趙班頭的人。」
兩個青衣人一怔,扭頭一看,說話的人已經走出十餘步了。
「去問問看。」一名青衣人向同伴說,立即舉步向怡平走去。
「想走嗎?」青衣人在怡平身後發話,伸手要扣他的右手脈門,要鎖肘擒人。
怡平左扭身,左手一拂,噗一聲劈中青衣人的左耳門,力道恰到好處。
「嗯……」青衣人踉蹌後退,背撞入同伴的懷中。
「有人行兇!」小天罡怪叫,打狗棍來一記老樹盤根,出其不意攻下盤。
「砰噗!」兩個青衣人擠成一團重重地摔倒。
大人與小孩打架,看熱鬧的人,決不會幫助大人。
人聲叫嚷中,小天罡拉了怡平便跑。
幾個閒人兩面一擠,擋住了跳起想追的青衣人。
「算了!」一名閒人冷笑著說:「大人不記小人過,你牛高馬大,何必和一個小孩子計較?」
「讓開……」青衣人大怒,伸手撥人想搶出。
這位閒人是有為而來的,冷笑一聲,右手閃電似的在青衣人的左脅下點了一指頭。
青衣人如中電殛,跳了一下茫然止步,像只傻烏,茫然站得筆直,無法追趕了。另一名青衣人,則昏昏沉沉在地下躺了個四平八穩。
小天罡是個熱心的人,拉了怡平奔出百十步,在另一艘單桅小船的前面站住。
「喂!外放嗎?」小天罡向坐在船頭的兩個船夫叫:「這位財神爺要外放。」
「你最好趕快溜走。」怡平向小天罡說:「你多管閒事強出頭,這可好,他們一定也把你算上了。」
「我不怕他們。」小天罡拍拍胸膛:「天王老子我小天罡也不怕。喂!你快和他們接頭呀!」
「你們要到何處?」一名船夫站起問。
「荊州,最好能到夷陵州。」怡平不再和小天罡纏夾不清:「不久就可上船,立即走。」
「唔!要走一二十天,包伙嗎?」
「當然啦!廢話連天。」小天罡比大人還要凶。
「幾個人,有貨嗎?」
「一個人,沒有貨。」怡平答。
「明裡走?」船夫放低聲音。
明裡走,意思是客人按規定辦妥離境手續,取得路引,正正當當離境,沿途碰上巡江船檢查,不會有麻煩。
「廢話!明裡走會找你?」小天罡大聲說,似乎唯恐別人聽不見。
「那……行程難定,每天十兩銀子。」
「好,一言為定。」怡平掏出兩錠銀子:「這是訂金,馬上就來。」
「你快回去提行李。」小天罡說:「我替你看著船,快!」
「你最好趕快躲開。』怡平說,急急走了。
小天罡目送他去遠,向兩船夫打出一串手式,往人叢中一鑽,躲起來了。
不久,不少青衣人陸續趕到碼頭。
不久,怡平提著大包裹,匆匆到達。
三名青衣人恰好從北面來,終於碰上了。
到得最快的人,正是水上飛趙國忠。
「好小子,原來你果然在這裡。」水上飛一面大叫,一面排開人叢奔來。
小天罡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的,恰好悄然到達水上飛身後,打狗棍出奇不意向前一搭一挑。
水上飛驟不及防,大叫一聲,右腳被搭中,再一挑之下,砰一聲摔倒在地。
「快上船!」小天罡急叫,打狗根幻起重重棍山,向後到的兩個青衣人攻去,點打挑撥快速絕倫,眨眼間便把兩個青衣人擊倒,跌在地上鬼叫連天。
吶喊聲中,幾個青衣人急奔而來。
「噗!」小天罡一棍又把剛爬起的水上飛重新擊倒,棍勢快得令人目眩。
怡平已經跳上船,四名船伙正熟練地將船撐離碼頭,退出船叢。
「跳上來,到別處上岸,這時你走不了的。」怡平向岸上急叫。
小天罡看到急奔而來的幾個青衣人,知道走不了,跳上鄰船直奔後艄,恰好趕上怡平的船退出船叢,吸口氣飛躍登船。
「老天爺!」小天罡拍拍自己的腦袋:「他們怎麼來得這樣快?」
「你說的,不要大過自信。」怡平笑笑說:「他們比你估料的要快得多;他們的人本來就多。小天罡,你不能在武昌混了。」
「到別處混還不是一樣。」小天罡在艙面坐下:「該死的!我的包裹丟定了,你說怎麼辦?」
「我陪你,不必難過了,你的包裹值多少銀子?」
「勒索價碼嗎?」
「你最好不要向我勒索。」
「好吧,三十兩銀子,如何?我包裹裡的法寶多得很,三十兩銀子事實上我吃虧。」
「就給你四十兩好了,你的胃口並不大呢。」
「看樣子,你好像還真有幾個錢。」小天罡睥睨著他:「我應該釘緊你向你打抽豐,敲百十兩銀子不會有問題,我已經後悔了。」
「真要打我的抽豐,你一文錢也撈不到。」怡平呵呵笑:「我也是幹這一行的,你的水不大,沖不倒我這龍王廟。」
「你也不要太自信了,我打抽豐從來就沒失敗過。喂!你知道嗎?走狗們每一個都是大財主。」
「我知道。」
「咱們撈他們一把,如何?這可是不折不扣的不義之財,吃了不會拉肚子的。」
「不,我這人是很講規矩的,要錢就不要命。我要他們的命,所以不要錢。」
「講規矩的人,早晚會倒楣的。」
兩人談談說說,頗為投緣。
怡平覺得,這小子機靈得很,似乎有點世故,江湖味很濃,倒真有點合他的胃口,不期而然地,對小天罡的好感逐漸增加。
船揚帆上航,逆水行舟,雖然有風帆助航,但速度並不快,比起大船來,當然要快得多了。
有四位船夫,船主叫馮長江,年約四十餘,身材結實手長腳長,天生的吃水飯人才;似乎有點木訥,很少主動與顧客打交道。
其他三名船夫也像沒口子的葫蘆,閉上嘴一天說不了三句話。
船小、艙矮。後艙是船夫的,怡平佔了中艙。小天罡不慣與人同住,獨自佔用前艙。中艙與前艙有拉門隔開,後艙則需走船外的舷板往來。
怡平將包裹塞入艙板下,用一塊青布作裝,用船上的竹枕頭,先在中艙睡了一覺,醒來時已近午時分。
肚中咕咕叫,該吃午飯了。他拉開通向前艙的門,看到小天罡蜷縮在艙角,沒有枕也沒有衾,睡得正沉。
「小傢伙昨晚大概也一夜沒睡。」他想。
可看到小天罡的側臉,那薑黃色的臉容真的不夠健康,少年人臉色應該紅潤的。令他感到有點驚奇的是:小天罡的睫毛好長好黑,而且有點卷。
他不想驚醒小天罡,輕手輕腳出到前艙面。
馮長江一個人在後艄控帆操舵,其他船夫都歇息去了。
他從右舷板走向後艄,一面瀏覽江景,一面說:「馮船主,到了什麼地方了?」
「快到沌口了,客宮。」
「碰上大鎮市,停一下。」
「停?這………」
「我這位小同伴如果上岸自找生活,就替他購置一些換洗衣襪,勞駕。」
「好的。客官要進餐了吧?等片刻夥計會送去的。」
「船主不問在下的來歷嗎?」
「客官一天花十兩銀子,不是要小的問來歷的。」馮船主世故地笑笑:「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江面遼闊,兩岸甚少高山,看不清岸上的景物。
江上帆影片片,大小船隻往來不絕,天空水鳥陣陣翱翔,一切皆顯得和平安詳,連渾濁的江水也很少波浪,這段江面是最平穩的航程。
未牌將盡,船向右岸移動。
四位船夥計都上了艙面,船靠向一處碼頭。
「客官,可以上岸了。」馮船主向站在舷板上的怡平說,大有要他離開舷板的意思。
船要靠岸,舷板便成了走道,站在舷板上妨礙交通。船行期間,舷板也不能站,很危險的,會一不小心失足掉下水去。
晚上,舷板又是男旅客大小方便的地方,舷板走道用處大得很;船夫們撐船就必須使用舷板。
「哦!這是什麼地方?」
「金口鎮,是附近最大一座鎮,有巡檢司衙門。」馮船主解釋:「一方面要買些需用物品和食物,以免經常靠岸浪費時間。客官不是要替貴同伴購置衣物嗎?」
「對,謝啦!」
小天罡曾經在午餐時向他表示,到荊州去另創局面,不打算回武昌了,怡平只好打消把小天罡送走的念頭。事實上他對小天罡甚有好感,也希望這二十天旅程中有個同伴,孤家寡人悶在船上,的確寂寞無聊得很。
他帶了一些金銀,與小天罡到鎮上購置衣物。
鎮有三四百戶人家,是這附近的小商埠,距武昌水程六十里左右,附近大宗的農產,皆往武昌運銷,市況頗為繁榮,日用百貨應有盡有。
碼頭泊了不少船隻,客貨運皆相當興旺。
四個夥計皆在整理船具,一切妥當,馮船主派了兩人到鎮上採購,獨自在檢查風帆。人站在艙頂,視界自然可以看得遠些。
他的目光,掠過左首第八艘停泊的單桅烏船。
烏船,也就是半圓形竹艙蓬的小船。
烏船的艙面,坐著一個青衣大漢,正在喝酒,腳前攤開一隻荷葉包,上面有下酒的菜。
他臉色一變,匆匆跳下艙面。
「鬼船上的人。」他向留在船上的同伴悚然地說:「你去通知咱們的人,提高警覺。真不妙,怎麼在這裡竟然發現他們的蹤跡?我耽心會出意外。」
「你沒看錯?」同伴也臉有驚容。
「錯不了,那傢伙左手的歧指我記得很清楚。」
「在哪裡?」
「左面第八艘烏船。你不要在舉動上暴露行藏,快知會咱們的人,及早離開為上,我不要發生任何意外。」
「好的。」同伴應喏著,急急登岸走了。
烏船上那位青衣人仍在喝酒,左手舉起酒碗。不錯,左手有六個指頭。多出的那只歧指附在拇指外側,根粗尖銳,稍向外歧出,與一般的歧指緊附內收不同,長度也顯得稍長些,這些特徵,令人一見難忘,難怪馮船主老遠便看出異狀。
馮船主又上了艙頂,籍整理帆索向目標加以仔細觀察,居高臨下看得真切。可惜,烏船的船篷艙必須從前後察看,才能看清內部的一切,側方沒有艙窗可以看到內部,不知艙內是否有其他的人?
桅桿的頂端,滑車上方繫了一塊綠色的兩寸寬緞帶,如不留心,是很容易忽略的,他看到這段緞帶。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那艘烏船上,也留意在艙面喝酒的大漢,自然忽略了右側那些船隻的動靜。
江水湍急,泊在碼頭的船,也隨著波浪不住晃動,船與船之間也經常擠擦碰撞,因此有人登船,也不易發覺。
驀地,他感到背肋一震,冷颼颼的尖利物體,抵住了他的左後肋近心臟的部位,耳畔聽到陰森森的語音:「坐下來,咱們聊聊。」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乖乖地坐下。
身後的人也傍著他的身後坐下,語音又起:「老兄,哪一寨的?」
「你……」
「我不喜歡撒謊的人。」身後的人說:「你們三艘船,每一艘皆在咱們的人嚴密監視下,一舉一動皆難逃咱們的耳目。可以告訴你的是:你們還有利用價值,除去你對咱們毫無好處。但如果你撒謊,又當別論,對付不值得信任的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除掉他,你明白在下的意思嗎?」
「華容第八寨的。」馮船主完全屈服了。
「岸上有些什麼人?」
「不知道,只知是他們的人。」
「不是你們的?」
「不是。武昌方面,主事人有自知之明,處理不了這件大事,因此授意送來此地,交給他們在這裡辦事的一批人處理。他們在這裡辦的什麼事,有些什麼人,在下一無所知。」
「如果你撒謊,我會回頭來找你,你先小睡片刻。」
接著,腦門輕震,便失去知覺躺下了。
鎮上有兩條街,沿江岸南北伸展。十字路東面的大路是通向府城的南北官道。本鎮的交通以水路為主,陸路的行旅為數有限。
在這種江邊的小鎮,既非水陸必經碼頭,也不是大菩薩可以容身的大廟。
怡平心中沒有牽掛,也沒有碰上強敵的顧慮,小作停留便得離開,哪有時時防變的念頭呢?
他陪著小天罡先到成衣店買了些內外衣褲、再到鞋店去買鞋襪,最後才到專售江湖人用品的雜貨店,買一些備用的物品。
小天罡對所買的東西很挑剔,浪費了不少時間。因此,也就給予秘密活動的人,有充分的時間準備。
踏出店門,應該返回碼頭了。
小天罡的手中,包裹越來越大。
「該返船了。」走在前面的怡平說:「船夥計採購食物,應該辦妥啦!天色不早了呢。」
「急什麼?」小天罡將包裹扛上肩頭:「船期是以天計算的,船夥計才不會急急忙忙辦事呢,要是不信,返船就知道了。採購的夥計一定還在鎮上……哎呀!我的包裹……該死的東西……」
一個年僅十幾歲的小混混,從後面偷襲,攫走了小天罡扛在肩上的包裹,扭頭向街尾狂奔,像小老鼠般竄走如風,腳下奇快。
大白天,鬧市中搶奪,事極平常,任何人都可能碰上這種不愉快的意外。
街上行人甚多,要追趕就必須推撥擋路的人,所以除非被搶的人大叫捉賊,不然就很難將人追上。
小天罡不是省油燈,本身就是個江湖混混。
而怡平更是個老江湖,身懷絕學的武林高手。因此,兩人都不好意思叫捉賊,那畢竟不是光彩的事。
一陣好追,進入一條小巷。
人生地不熟,這樣追相當冒險,隨時都有可能將人追丟,丟了就再也找不回失物啦!
怡平其實對追人並不熱心,他跟在小天罡身後亦步亦趨,饒有興趣地留意小天罡如何處理這件事,小混混遇上小地頭蛇,本身就是一件吸引人的趣事。
巷尾有一棟鎮外側的大宅,大院子內果林森森,大院門半開,有一扇門歪倒在一旁。兩面的山牆苔痕斑剝,牆簷坍方處處。
是一座破敗的古老宅院,裡面已沒有人居住。
小天罡站在半坍的院門外,目光凶狠地向裡面搜視。
「你認為那小鬼一定躲到裡面去了?」站在後面的怡平含笑問。
「錯不了。」小天罡咬牙說:「只有這裡可以藏身,那小鬼精得很。」
「還不夠精,所以讓你發現他躲到裡面去了。」
「我進去趕他出來,你在門口堵住他。」小天罡說完,不管他是否同意,打狗根一伸,飛搶而入。
像這種佔地廣闊的古老大宅,四面的院牆即使是完整的,也可以任意跳越,在門口堵有屁用。
「這小傢伙其實很笨。」怡平搖頭自語,背著手跟入:「小事聰明,大事糊塗。這裡面即使躲一百個人,也不易將人搜出來。」
果林深處,是連三進的四合院大宅,少說些,最少也有十二間可住人的房屋。
踏入門窗皆已失蹤的前廳,破敗的景象令人不勝感慨,歎世事蒼茫,人事滄桑。想當年,這裡必定是豪門巨廈,鐘鳴鼎食之家,現今物異人非,成了狐鼠之窩,昔日的主人安在?
小天罡已經不見了,當然仍在此宅中。
他踏入中院,院中野草侵階,荊棘叢生,滿目淒涼。兩廂牆塌壁坍,危牆搖搖欲墜。
可是,中堂是完整的,屋頂仍然完好,兩扇虛掩的廳門仍是完好的,兩側的明窗並未破損。
站在階下,他停步不進,目光掃視四周片刻,最後回到兩扇廳門上。
他的眼神變了,變得銳利陰森。
好冷清,好寂靜。斜陽下,這座古宅似乎透出詭異秘奇的氣息,一陣無法解釋的寒慄通過全身,他被毛骨悚然的感覺所震憾,不祥的陰影籠罩住他。
「小天罡!」他警覺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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