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的陣營極為壯觀,軍容壯盛,浩浩蕩蕩。一百二十名騎軍,是家將和護衛充任。一百名解差伕役,由王府的班頭(不在編製的打手)和密探所組成。五十名雜役和僕婦車伕,也是由王府的親軍中挑選充任的,都備有坐騎。
前面是探子,探子後面是騎軍,之後是雙駟木籠囚車,後面有雜役的車隊,載輜重營帳的大車有六部。最後面是騎軍和後衛。
冒著隆冬嚴寒,浩浩蕩蕩越過開封府南下,以每天八十里腳程,向南又向南,沿途僅發生一些小麻煩,不曾發生重大事故。
預定交囚的地點,是南京河南交界的毫縣附近,算是進入南京地境了,趙府的人不能再往南深入。三郡主的人,必須在該處將人接走,她這位王叔,不想冒更大風險,一旦被查出王府的親軍遠至南京,那就麻煩大了。
各地王府派專使至京師向皇帝請安,派專使至鳳陽祭祖,每年僅限一次,以免引起兄弟鬩牆爭權的大亂子。派親軍進入別的藩王轄地,很可能引起戰爭。
這天,車馬進入睢州,踏入歸德府地境,在城外的村落歇息,不準備立帳紮營了。
這事人在開封,便知道有幾個不知死活的歹徒,在左近出沒曾經偷走了幾匹馬,擊傷了兩個守衛,所以嚴加防範歹徒們蠢動。
睢州並非通都大邑,城外沒有旅舍,蔡丘驛站也建在新城(州城有親舊二城合併)內,所以只好借住民居。天氣太冷,立帳也太麻煩。
檻車外面是鐵柵,裡面是木囚籠,囚籠內的囚犯不但戴枷,腳上還有十手斤重的腳鐐。
夜間,將囚籠抬入宿處,由幾個自稱僕婦的女人看管。除非如廁方便不將囚犯帶出囚籠。
幻劍飛仙大難臨頭,她知道這輩子算這走完了人生的旅程。
花容月貌早已消失無蹤,成了一個蓬首垢面,穿了破爛老羊皮襖,氣息奄奄的籠中死囚。枷管制了頭和手,鐵腳鐐又冷又重,日夜皆蜷縮在囚籠內,她成了一個渾身臭的醜老婆子。
檻車的負責人所寄住的民宅,就在主事人居所的右首,囚籠擱在外廳中,廳內廳外都有人把守。
晚膳是一角烙餅,一碗冷水,還夠充飢解渴。押解的人,不想把她虐死,三郡主指定要活的,所以食物和水倒充足。
但她的健康癒來愈差,食慾不振,天寒地凍,在囚籠的日子不好過。逐漸被風寒侵體,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活著到南京,是否捱得過這段死亡旅程。她一點也不介意生死,人總是要死的,只是有點不甘心,三郡主在新樂途中,就幾乎將她置於死地,逃過一次大劫,第二次又落在三郡主手中,她委實於心不甘。
她從押解的人談話中,知道她將被押往南京。
三郡主在南京,必定是前往搜尋曹世奇的,她不為自己的生死擔心,卻替曹世奇的安全考慮。
曹世奇不僅是她共過患難的,也是她心目中印象最深刻的男子漢,雖則各有俗務分道揚鑣,但她總覺得終有一天與曹世奇重聚。
她年輕,還不知情為何物,但那一份思念,已表示她正跨越以自己為中心的成長歲月,敢於接受異性的幫助和關切,也漸漸知道與異性相處,並不是甚麼困難和可怕的事。
她無時無刻都在盼望,盼望曹世奇不在南京。南京是三郡主的老家,天知道這鬼女人,會動員多少人手,對付形單影隻的一個平民浪人?天下是朱家的天下,所有的官民誰敢不受驅策?
她就是活榜樣,三郡主遠在南京,她就逃不出這鬼女人的手掌心,在千里外把她捉回來。
每當夜深人靜,她都在內心不住向曹世奇呼喊:離開南京!離開那可怕的女人!
她並不相信上蒼,世間的人千千萬,上蒼哪管得了人世間的幸福與痛苦?哪能滿足每個人的希求與慾望?但在絕望無助中,她仍然不能免俗,向冥冥不可知的上蒼祈求,祈求那不知的主宰,保佑曹世奇遠離南京,遠離那個可怕的女人三郡主。
但她知道那是自欺欺人的妄想。上蒼待朱家的人太厚,待那個女人朱三郡主太厚,卻又縱容這個女人任所欲為,怎會接受她的祈求?她又怎可妄想會有奇跡發生?奇跡永不會發生在弱者身上,那是強者才能享受的權利;三郡主就是強者,可主宰一切的女暴君。
廳中黑沉沉,寒冷如冰窟,風從門窗縫中刮入,奇寒徹骨。
她僅有一條又破又髒的棉被裹住孱弱的身體,枷鎖腳鐐冷得更可怕,蜷縮在囚籠裡,她怎能入睡?稍一閉眼就會從噩夢中驚醒。
她像一株入秋的小草,一天天在風霜中枯萎下去,腐蝕她她的生機,更像油已盡的枯燈。
除了罡風透入門窗縫的呼聲之外。聽不到其他的聲息。但她知道,在旁擔任守衛的中年女人並沒睡著,仍在四周走來走去,只是腳下輕靈似貓,沒發出聲音而已,她連翻一個身,也難逃這個女人監視。派來看守她的每一個女人,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隨時留意她的舉動,因為她是高手中的超拔高手,必須提防她脫逃。
四年前唐佛母被剝光,赤條條押赴法場,在上萬民眾圍觀下,刀斧及體毛髮不傷。最後押回死牢,赤條條枷鎖及身重有四十斤,一聲長笑,枷碎鏈斷,赤條條飛出死囚牢,後此在人世間消失無蹤。
她的枷重十斤,腳鐐也重十斤,比唐賽兒的枷鐐輕一半。但她不是仙佛,也沒練過道術,憑她的武功,還不可能破枷鐐破空飛走,雖則她的綽號叫飛仙,誇大的綽號並無實用價值。
朦朧中,她突然聽到極輕微的另一種聲息。
是另一個人,是從後堂轉出來的,但決不是來換班的看守人,足音平常並沒故意小心放輕。
她凝神傾聽,想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兩人在低聲談話,來人是男的,談話的聲音甚低,她依然可以聽到聲浪,可惜分辨不出字語,也就無法知道他們談些甚麼事。
傾聽片刻,她突然感到心中一涼。
這個男人的聲音,她不算陌生。
「果然是他們在暗中弄鬼,難道還有甚麼陰謀搬弄?」她心中暗叫。
沒錯,這個人她不陌生,三郡主忠實的走狗,石參贊無雙劍客石奇峰石玉。
她知道押解的人,是趙王府的護衛,這些人如果在白天,發生情況應變的能力非常強,十人一組列陣奔東逐北,百十個江湖高手禁不起一擊。
但在夜間,碰上高來高去的三五個江湖高手,就會章法大亂追逐困難,無用武之地,住宿時也無法防止飛簷走壁的人騷擾。
如果有無雙劍客這種超拔的高手,躲在暗處布網張羅,想搶救她的人闖進來,後果如何?所以她認為無雙劍客在搬弄甚麼陰謀,躲在暗處必有所圖。
果然不錯,無雙劍客走後,看守突然增加了三個,外面可能增加得更多。
鄰屋住了不少人,門口派有警衛。一個中年人和兩個年輕人,在內室中品茗。
「你相信這個人?」年輕人問。
「有不相信的理由嗎?」中年人反問。
「他在危言聳聽。」
「是嗎?」
「今晚咱們將有一半人累得要死,窮緊張,人人心中不安,明天動身,一定趕不上宿頭了。」年輕人苦笑,「我總覺得這人言過其實,風吹草動也疑神疑鬼。漢府的人言行舉止,都有點鬼鬼祟祟味,我不喜歡這種人,最好就在這裡,把人交給他們算了,他也來了不少人呀!押解一個人該無困難。」
「你不瞭解這個人的底細,所以你不信任他。」中年人拒絕年輕人的建議。
「我看他不怎麼樣呀!」
「他是真正的江湖興風作浪的野心家,對江湖人有深入的認識和瞭解,經驗豐富,消息靈通,他說有人劫囚那一定八九不離十,相信他好了。辛苦些算不了甚麼,我不希望出仳漏。」
「你沒感到奇怪嗎?」
「有何可怪?」
「他們是從京都來的,難道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知道我們捉到這個叫幻劍飛仙的女人,又知道我們將人解送給在南京的三郡主,可能嗎?」
「他們是追逐幾個可疑的人南下的,那幾個人在京都殺人越貨,轟動京師,據說曾經大鬧漢府留在京師的世子府弟,殺了不少人。」
「原來如此。哦!我得帶人出去巡邏了,這種天氣晚上出去喝西北風,實在不是愜意的事。」年輕人放下茶杯,極不情願地出室走了。
片刻,外面傳出叫喊聲。
獨自品茗的中年人一蹦而起,帶了佩刀啟門飛快地衝出。
大門外的警衛躺在牆根下,頸骨被扭斷氣息早絕。
一陣大亂,警衛又增加了一倍。
放置囚籠的民宅,整夜沒受到干擾,而散落附近民宅內居住的護衛們,被人多次騷擾入侵,喧鬧了一夜,天亮後統計人數,這才發現少了五個人,留下四具僵了的屍體,一個失了蹤,是逃亡了呢,抑或是被帶走了?沒有人知道。
領隊的幾個人大發雷霆,召來了這兩天暗中跟在後面的貴賓,在動身啟程之前,提出令人難堪的問題,雙方幾乎翻臉。
貴賓是無雙劍客,和兩上漢府頗有地位的中年人。
總領隊是趙王府的護衛,軍職相當高的驃騎尉唐雄,身材高壯,粗眉大眼,黑凜凜的大漢相當懾人,發起怒來還真具有嚇人的虎威。
「你說晚上將有不知死活的亡命劫囚,多派警衛防範。」唐校尉案叫吼,怪眼睜圓,「結果,放置囚籠的地方風平浪靜,一夕無驚,而其他的住處,因人手不夠而減少警衛,不斷受到騷擾,損失了五個人。姓石的,這件事你得負責。」
無雙劍客不是省油燈,本來就是驕傲自負,不可一世的一代梟雄,身份地位也特殊,趙王府的人也管不了他,怎受得了唐校尉的叫吼指責?
「你這是甚麼話?」無雙劍客嗓門也夠大,虎目怒睜,「你不怪你的人無能,反而要我負責?」
「來人根本不是來劫囚的,而是為你而來。你們從京都把他追到這裡,他當然也在找機會反擊,連累了我們,你要利用我們保護你。」
「狗屁!」無雙劍客也拍桌叫吼,「我所追的幾個人,七月天就曾經在真定府,向三郡主大肆騷擾襲擊,最後轉赴京師撒野。這幾個人,在真定府與幻劍飛仙聯手,由一個姓曹的人率領行兇。你們捉住了幻劍飛仙,他們哪能輕易讓你們把人送交三郡主?別蠢了,唐校尉。」
「他娘的!你說的像真的一樣。」
「你真的不不是?」
「我明白,明白是你帶的災禍。」唐校尉暴跳如雷,「替你們漢府捉人,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一件災禍。為了捉這個你們指定要活的女人,伊府死了七個人,周府死了八個。現在,我們趙府也死掉五個,他娘的!人交給你們好了,由你們帶她到南京,我不希望再多載幾個死弟兄回彰德,現在就交給你們,現在。」
人都集中在村中心,備馬、套車、收拾行李、備妥檻車囚籠……村中心其實擠不下這許多人,各處農宅前,小巷子、大道旁,大家都在忙,怎知道有人在旁伺伏?知道也無法提防,不規則的房舍視界不良,況且罡風怒號,所有的人都穿得臃腫,耳目也就不夠靈敏。
一個身材矮小的蒙面人,突然從套車場的屋角躥出,一劍割斷正在套輜重車的車伕咽喉,再在一匹套好的馱馬後臀刺了一劍,身形似電,一閃便消失在另一座房屋的屋角,一沾即走。
馱馬負痛向前猛躥,另一匹馱馬受驚,也向側衝,大車一衝便因兩馬不協調而翻倒,附近的車、馬、人狂叫驚竄,一陣大亂。
「天殺的,又出事了。」遠處的唐校尉厲叫,不再理會無雙劍客向出事處狂奔。
「我說他們的目標是囚車,沒錯吧?」無雙劍客跟上,不知趣地亂叫亂嚷。
一旁伸來一隻大手,一掌把他推出丈外幾乎摔倒。
「算了,咱們就跟遠些好了,不要再和他們打交道,以免被他們遷怒誤了大事。」無雙劍客的同伴拉住了他,以免引起更大的衝突。
「真是狗咬呂洞賓。」無雙劍客恨恨地說,偕同伴走了。
他們共有三十四個人,知趣地遠落在兩里後跟進,不再跟得太近,表示不再過問唐校尉的事了。因此一來,也就無法在出事時支援策應。
他們怎敢接收檻車囚籠?也沒有保護人車安全到達南京的能力。唐校尉將近三百個人,日夜皆無法防範襲擊,他們只有三十四個人,決難保護人車的安全。
死了一個車伕,毀了一輛輜重車。重新調整車輛,派人追查兇手,動身時,已是巳牌將盡,今天能走得了幾里路?看來得在半途立帳住宿了。
唐校尉還真有幾分將才,午後不久到了一座四周由田野包圍的小小村落,立即當機立斷下令宿營。田野裡除了一排排的麥稈堆之外,空無一物,有人接近無所遁形,少數的警衛便可布成綿密的警戒網。
午夜時分,黑影從東面蛇行鷺伏接近,滲入第一道警戒網,與村邊緣的第二道警戒網接觸。
夜黑如墨,罡風呼號,掩不住廝殺的聲浪,兵刃交擊聲更是驚心動魄。
入侵的人無法深入,一擊即走。
次日仍是巳牌時分左右動身,村民看到用毯包裹的四具屍體,猜想是昨晚的襲擊,損失了四個人,包妥用車運走,天寒地凍,屍體短期間不會變腐。
像這佯每天受到襲擊,每天都有人損失,到毫州還有四五天路程,得損失多少人?
押送的任務不可能中止,襲擊也可能連續不斷。
在道只有一條,而且這條路旅客不多,繞各村鎮的小徑走,不知遠了多少路程。因此襲擊的人,如果不走在前面,一定會走在後面夜間再趕上去重施故技,不會因實力不足而放棄劫囚的行動。
隊伍後面兩三里,有三十四個人形同斷後,因此跟來候機襲擊的人,必定與無雙劍客的三十四個人先行接觸。但假使襲擊的人認識無雙劍客這些人,必定遠跟在後面不敢超越,謹慎地保持距離。
如果是被無雙劍客從京都追來的人,決不可能超越,一定跟在後面遠遠在跟蹤,保持安全的退走距離,防備無雙劍客轉回飛騎攻襲。
後面四五里,果然有六名男女騎士跟來,以平常的速度緊隨在後,每個騎士皆攜有刀劍,鞍後有走長程需用的馬包,一看便知不是好路數。
更後面,也有七名男女騎士,與前面六騎士相距兩里餘,也用不徐不疾的速度趕路,穿的羔皮外襖質料甚佳,所攜的刀劍也裝飾華麗些。
午後不久,七名男女騎士的速度加快,不久,便趕上六騎士了。
路旁有一家孤零零的小店,重簾低垂的店門外掛了酒望子。店後半里地,是一座小村莊,小店是村落裡人開設的,白天供應食物和販賣一些旅行必需品,草鞋、行籠、燭火。
七騎士所攜有兵刃,看穿章打扮,分明是在江湖走動的同道,沒有甚麼好詫異的。可是,顯然這七位同道,有意衝他們而來,因此詫異油然興起警戒的念頭。
七騎士五男二女,在路旁的大樹下繫馬,七個人昂然步入小店前的廣場。
「在下陳天昊。」為首的人僅露出一雙銳利的鷹目,說話威嚴,「諸位是跟蹤前面的人馬?哪一位是主事人?在下請教。」
「霸劍陳天昊?」六騎士的主事人大感意外。
「正是區區在下。」
「幸會幸會。」六騎士的主事人欣然抱拳行禮,「在下許成皋,匪號是摩雲手。久居關中鳳翔一帶,甚少在中原走動。久聞陳兄大名,只恨無緣識荊,沒料到這次前往徐州拜會朋友,半途幸遇,足慰平生。」
一番江湖客套話,口氣可見誠意。
「好說好說,許兄享譽關中,名動江湖,該是在下幸會了,中原江湖朋友,誰不知關中三俠的俠名?許兄,是不是為了女俠幻劍飛仙而來?」
「在陳兄面前,許某怎會說假話?陳兄,在下真的不知道幻劍飛仙這號人物。陳兄與她……」
「江湖同道,同是俠義道朋友。她被河南彰德的害民藩王,無緣無故擒住解往南京。許兄該知道,咱們俠義道人士,雖則以武犯禁,但通常幫助官司府制裁不法歹徒,不會做作奸犯科的不義勾當。那個狗藩王怎能無緣無故,捉她向咱們道上的朋友示威?因此咱們糾合同道,從開封跟來,沿途不斷向押解的人馬襲擊,逼他們放人,頗有收穫。許兄如果也為此而來,何不聯手共襄盛舉?」霸劍陳天昊豪氣飛揚,邀請摩雲手參與劫囚盛舉。
「很抱歉,兄弟根本不認識幻劍飛仙,也不知道彰德的藩王是好是壞,更不瞭解到底誰是誰非。老實說,兄弟也很少以武犯禁。通常咱們俠義道朋友,會尊重官府的執法,除非的確查有實據,知道某一位官吏貪贓枉法坑害無辜。陳兄,兄弟說得夠明白嗎?」
「哦!許兄真的不是為此而來的?」霸劍陳天昊頗感意外。
「不瞞陳兄說,兄弟是途經此地的,實在不明白陳兄所說的事。」摩雲手誠懇地說,「陳兄既在知道幻劍飛仙受到委屈,何不傳俠義柬請諸同道主持公道?」
傳俠義柬談何容易?首先傳柬的人必須具有極重的份量,有極高的聲望。其次是涉案的事由和證據必須周詳,能讓同道信服,困難重重,短期間根本無法辦到。
所謂俠義柬,也只是抽像的名詞,舉目江湖,根本就沒有人敢於認定,哪一位仁兄是俠義道中人。阿貓阿狗甚至歹徒癟三,都可以拍胸膛自稱是俠義英雄,而且有一大堆狐群狗黨,舉起雙手加以承認。
至於那些真正的,德高望重的俠義高手名宿,也決不會做大笨蛋,高聲疾呼,號召天下俠義英雄,為某個倒霉的英雄向官府討公道,也沒有膽量認為自己夠資格傳俠義柬。
只要有一個人持柬上門,要求查證涉案的來龍去脈,指出某一件證據有問題,於法於理不合,發柬人很可能因此而身敗名裂。
摩雲手把問題提出,已明白表示不可能參予此事,意思是說:那不關我的事。
「情勢急迫,哪能迤延時日?看來,在下無法獲得許兄相助了?」霸劍陳天昊失望地說。
「很抱歉,兄弟毫無所知,委實不敢過問,請陳兄諒解。」摩雲手歉然地說,「兄弟管閒事的宗旨是,除非目擊天理國法所不容的罪行發生,不然決不多管閒事,委實愛莫能助。」
「行了。」霸劍歎口氣,「每個人都獨善其身,難怪道消魔長。許兄如果改變心意,在下於前途相候,後會有期。」
七人轉身上了坐騎,一揮手策馬急馳。
摩雲手目送七人去遠,眼神百變。
「這位大俠到底在弄甚麼玄虛?」摩雲手滿眼疑雲向同伴問,「哪有這樣隨隨便便邀人主持公道的?簡直荒謬絕倫,向王府的人馬襲擊,這可是拿身家性命,押孤注的豪賭,而且勝自有限的愚行,他是憑什麼博到一代江湖遊俠的聲譽的?」
「許兄,你認識霸劍陳天昊吧?」另一同伴問。
「聞名而已。」
「許兄,就算他真是霸劍陳天昊,也不足為奇,天下間浪得虛名的人多著呢,少他一個,這世間同樣亂糟糟,不會因多他一個而更亂。算了吧!咱們不能跟得太近,免惹是非,在這裡歇宿,如何?」
「唔!真的不能再走了。」摩雲手同意,「我感到有點不妙,毛骨悚然,有大禍臨頭的速,到店裡問問看,看能不能借宿。」
路旁的荒村小店,必要時仍可接待趕不上宿頭的零星旅客,人多就不便了,沒有多的房間容納,尤其是隆冬季節,夜間哪有許多的棉被床褥供應?
他們還有馬包,馬包內有可露宿的褥具。
當這些人在店前打交道時,店旁的幾株光禿禿的大樹下枯草叢中,一個提了酒葫蘆的老村夫,蹲坐在枯草中目擊所有的經過。
老村夫是來小店買酒的,看到六騎士便避到大樹下旁觀。
七騎士走後,四騎士也全部拴妥坐騎,入店與先入店的兩同伴會合。
老村夫一直就蟄伏在樹下,久久方站起整衣,正待舉步離,突又向下一蹲沒入枯草中。
七騎士去而復來,但沒有坐騎,不走大路,越野而來快如流星,兔起鶻落悄然抵達。
一聲暗號,七個人掀簾推門一湧而入,立即傳出慘號聲,裡面的人大概驟不及防,毫無反擊的機會。
襲擊快結束也快,七騎士片刻便急速退出,由原路撤走,消失在店側的凋林深處。
好奇心人人都有,老酒鬼也不例外。
推開店門,老酒鬼嚇了個魂不附體,店堂不大,六具男女屍體擺了一地,卻沒有鮮血流滿地,都是被暗器貫入體內致命的。
櫃檯內死了一個店伙,後面廚下也死了掌鍋的。
「老天爺!」老酒鬼狂叫,扔下酒葫蘆轉身狂奔。
拉開門,撞落了外面擋風的重簾,突然看到外面有兩匹馬,馬上的騎士一高一矮。
兩騎士的風帽繫了掩耳,所以僅露出一雙眼睛,本來準備下馬,看到有人衝出撞壞重簾,眼神一變,不再下馬,盯著老酒鬼滿眼疑雲。
「不關我……的……事……」老酒鬼顫抖著大喊大叫。
「怎麼一回事?」高身材騎士躍下馬訝然問。
「是……是……那些人……七……七個人……」
「慢慢說,老人家,不要怕。」
「天啊……」老酒鬼跌倒在地。
唐校尉似乎袖裡乾坤花樣繁多,令人莫測高深。
動身走不了多遠,他就傳令準備宿營。
前面路盡頭,小小的拓城縣在望。
兩天,僅走了五十里左右。也許,是被情勢所迫吧!一而再受到襲擊,襲擊的人神出鬼沒,部署反擊和重整行裝皆需要時間,自然會耽誤行程。好在只需兩天便可趕到毫州指定交人地點,不需趕得太急,步步為營慢慢走,小心戒備定可減少損失傷亡,這也是策略手段之一,唐校尉的手段運用有其長處。
但走得慢,受到襲擊的機會也多。唐校尉是軍伍世家,應該明白有利有害的道理。
驃騎尉是武官十二勳之一,官品相等於從五品。只有武臣世家子弟,才能擁有世襲的勳位。
從五品等於文官的二等府的知府大人,官職已是相當高了,所以唐校尉根本不理會無雙劍客,無雙劍客還不他平起平坐,雖則無雙劍客是漢王府的紅人。
一進城,立即找到柘城縣的李知縣,不但進駐位於城內西隅的寧陵驛,而且征住寧陵驛旁的民宅,征全縣的治安人員,擔任外圍的警戒。
李知只是小小的三等縣九品官,對趙王府遠來公幹的親軍當然百般巴結。柘縣真是小,低矮的土城牆(那時還不曾改磚牆),僅有十餘條街巷,居民不及千戶,一旦擠入兩三百名雄赳赳氣昂昂的鐵騎武裝親軍,全城轟動,氣氛緊張。
安頓停當,已是未牌末,天色早著呢!但天宇中濃雲密佈,氣溫低罡風呼號,全城似乎家家閉戶,在外行走的人稀稀落落。
全城僅有一家稍像樣的食店,那就是縣前街近西大街的宋邑酒坊。但酒菜最有名的,卻是東大街的太白居,店面小,下酒菜不多,僅有幾味燒鹵炒燴,但公道實惠,吸引真正的酒客,上門的老主顧為多。
遠道來的軍爺講派頭,宋邑酒坊座無虛席。太白居也同樣高朋滿座,老主顧似乎都捧場聚會。
當然食客中並非全是老主顧,由識途的主顧引來的酒客也不少。
小店堂僅有八副座頭,食客三三兩兩各就座位,識與不識不要緊,有地方坐,擠一擠哈哈一笑,坐上位置就是朋友。
近門邊的一桌,八位食客似乎彼此都素不相識,各自叫來酒菜各吃各的,兩三味下酒菜佔不了多少桌面,三杯老酒下肚,彼此客氣一番便套上了交情。
上首的兩位中年食客一表人才,兩人是同伴。酒是兩壺徐沛一鍋頭,菜是一盤燒兔肉,一碟神仙肉(驢肉)脯,一碟滷牛肉,一盤龍芽豆,實實在在,過酒癮又可充飢,喝完酒再來一碗牛雜湯,加烙餅硬饃,保證渾身暖洋洋十分愜意滿足。
「太白居這種高梁燒真夠勁。」那位自稱姓張的食客,喝了一大口酒大聲稱讚,「真像一道火直下丹田。詩仙李太白也號稱酒仙,鬥酒詩百篇,千杯不醉,老天爺!那怎麼可能?
百杯酒足可醉倒十條牛,他一定是真仙。」
「別外行了,老兄。」下首一位粗壯的大漢說,「我是沛縣人,這種高梁燒出在我家鄉。」
「那又怎麼啦?如何外行?」姓張的酒客笑問。
「我家鄉的酒,發展不到兩百年,與山西的汾酒,幾乎是發展年代相當的,這種酒是蒸出來的。而詩仙李白是唐朝人,距今已有七八百年。那時的酒,是釀出來的,與現在的江南甜酒方法相同,直接從釀好的壇桶內濾出飲用,這哪能算酒?喝一千小杯,勁道也比不了一碗高梁燒。詩仙如果活在今天,一壺高梁澆保證可能讓他躺下來。別說念不出詩,連他姓甚麼也記不起來了。」
引來一陣哄笑,誰也弄不清楚酒的歷史發展,也很少有人知道誰是詩仙李太白,更沒有人知道李太白喝的是哪一種酒,雖則店名取為太白居,店東也不知道李太白喝不喝徐沛高梁。
關中地近山西,山西出了汾酒,李太白是否喝過山西汾酒,知道的人恐怕也沒幾個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唐代山西出產的汾州汾酒,決不可能是用蒸餾法製造的,那時還沒有發明出蒸餾技術呢!
「呵呵!」身旁來了一個人,拖一條長凳在桌角落坐大笑,「你們在把盞論英雄嗎?」
「狗屁!你看我們像一個英雄嗎?」另一位自稱姓李的食客,粗野的話脫口而出,「看你老兄大襖裡面,藏的不是刀就是劍,一定自以為是英雄。他娘的!可惜你沒有英雄命。」
「怎麼說?」這位不速之客也沒生氣,反而笑吟吟毫不在乎李兄的諷刺。
「你不是軍戶,命中注定不能參加王府護軍。那人才是英雄,可以公然佩軍刀神氣得很。哦!你該不是驛站出來的軍爺吧?」
「你可以猜三次。」不速之客嘲弄地說,「聽說那些遠從彰德府來的趙王府護軍,攜有不少珍寶前往南京,弄上一些抓上一把,保證可能快活過一輩子好日子,有人願意參加嗎?」
「他娘的!你是吃多了撐著了,活得不耐煩,這種殺頭的事也敢在大庭廣眾間窮嚷嚷。」姓張的食客說,「你這混蛋沒好心,想連累咱們陪你上法場嗎?」
角落的一桌,站起一位年輕人。
「你們不要起哄。」年輕人大聲說,「我是楊巡捕,這是我的事……」
聽是巡捕出面,不速之客風似的鑽出店門走了。
張、李兩位食客,向那位自稱楊巡捕的年輕人,打出只自己人才瞭解的手勢,也鑽出店門溜之大吉。
不速之客出了大街,老鼠似的竄入一條小巷。
街上有三兩個人走動,天氣太冷都蒙了臉埋頭急走,哪有閒工夫管閒事?也沒留意街上發生的事。小巷中更是暗沉沉,鬼影俱無。
人影自天而降,飄如鴻毛奇準地落在不速之客的頂門上空,一腳踢中不速之客的腦袋,降下時已將人撲倒,擒住雙手立即上綁。
踢的力道並不重,瞬間昏眩失去抗力而已,被按住時神智已恢復清明,首先便發現從上空飄落的人有兩個,而且不算是陌生人。
「咱們將人帶往寧陵驛,交給那位姓唐的將爺領賞,最少也可以賺百十兩銀子。」幫著壓住雙腳的人興高采烈地說,是姓李的食客。
「不能急,進了網的魚,急甚麼?」是姓張的食客,用牛筋索開始捆人,套脖纏臂,用的是五花大綁死捆式手法,「先好好逼供,再押給彭老大盤問,口供愈詳盡愈好,最好把同謀共犯追出來,這一來賞金必定多好幾倍,咱們發財啦!」
「放開我,你這兩個混蛋!」被按住上綁的不速之客居然惡狠狠地大叫大罵。
「你他娘的還敢發橫?揍死你這狗王八。」姓張的也大罵,狠狠地連劈兩掌。
「住手!」不速之客厲叫,「你兩個混蛋,是城北赤練蛇彭老大的弟兄?」
「咦!你這傢伙……」
「我是唐大人派出的密探朱桂,趙王府的護衛。」
「甚麼?你……」姓張的停止上綁,顯然大為吃驚。
「唐大人已經要求歐巡檢,通知本城的權勢人物,留意不肖歹徒,彭老大必定接到通知,所以你們才出動踩探偵查,對不對?」
「去你娘的!你要我相信你的話?你們剛來乍到,人地生疏,敢派密探在外走動?
你……」
「不但我們派人在外走動,京都來的人也派有密探明查暗訪。本來我們不需派人的,但京都來的人,派人引誘一些特定的人出面劫囚,以便加以殲除。我們也就不想人後,也派人出面活動,希望也將一些歹徒引出,以免讓京師來的人一手包攪笑咱們無能。」
「哦!這……」
「把我送返驛站,就知道我的話是真是假了。本來咱們聽說那些歹徒,會有人在太白居進食,所以我前往偵查看能不能將歹徒引出。真倒霉,怎會碰上你們兩個混蛋?誤了我的大事,你兩個混蛋一看就知不是好路數,快放開我。」
「你偵查甚麼?勝任嗎?你知道歹徒是些甚麼人?」姓張的食客無意放人,要先盤問清楚。
「不知道是些甚麼人,反正是從京師來的,咱們那些從京師來的人,是追蹤這些歹徒南下的。歹徒人手不足,必定沿途號召同道相助。所以……」
「所以,你們也用號如的手段玩弄詭計?」
「去你娘的!甚麼玩弄詭計?兵不厭詐……」
「該死!你們倒是名正言順玩詭計呢!京師來的人,首腦是不是叫無雙劍客的人?」
「咦!你們的消息是……」
「很靈通,是嗎?你是誰,他派人出面號召同道劫囚?」
「聽說是的。少費話,快替我鬆綁。」
「別急,我們有人要進一步向你要口供。」
「混蛋!你們……」
「我們就是從京師南下的人,送朋友遠離京師險地,消息封鎖不夠徹底,被無雙劍客發現,他帶了狐群狗黨追來了。半途咱們截獲彰德趙王府,派往京都漢王府向郡主傳信的信差,知道趙王府押囚赴南京的事,所以跟來找機會救朋友,可惜人手不足成效有限。你這混蛋不適宜做密探,真可憐,論密探人才,你們趙王府,比漢王府的神龍密諜差得太遠了,咱們一直就奈何不了那個無雙劍客。」
「你……」
一掌劈在耳門上,這位洩了底的密探便失去知覺。
全城的旅舍,不超過十家,絕大多數開設在寧陵驛站附近,規模都很小。驛站不接待民間人士,僅接待因公過往文武官員、差役,一般的旅客概不收容。
驛站附近的民宅亦被徵用,附近戒備森嚴,膽小的、或者有問題的旅客,哪敢在旅舍投宿。
霸劍陳天昊七個人,既然自稱是俠義道人,攜帶有刀劍,當然是不折不扣的有問題人物。何況他們聲稱激於義憤,公然邀請同道,參與搶救幻劍飛仙的興舉,與押解的王府護軍已是死對頭,更不敢在驛站附近的旅舍投宿,被發現必定死路一條。
他們在驛站相反的城東,近城根的一座民宅,以重金借住一宿,連坐騎地可以安頓上槽,談妥之後,立即禁止宅主人全家外出,以免走漏風聲。
晚膳畢,他們也派了兩個人,外出偵查與打聽消息,留意是否有江湖知名人士在本城落腳。
護軍有兩三百人之多,劫囚的同道愈多愈好,憑霸劍的名頭,必定具有可觀的號召力。
他們非常失望,這條路上,平時旅客往來就不多,今天尤其稀少,不但沒聽說有江湖知名人士落腳,連稍有名氣的黑道人物也無人光臨。
二更天,派出的兩個人失望返回。七個人在客廳品茗,商量今後的行止。
柘城至毫縣,僅百里左右,車馬如果加快趕,一天便可趕到地頭,住下來等候南京來的人接走囚犯,沿途已沒有動手劫囚的機會了,還有甚麼好商量的?
也許,他們該商量如何孤注一擲。
他們以為躲在這裡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瞭解唐校尉的才幹,唐校尉一進城,便控制了治安人員。
不論任何府州的治安人員,皆多多少少與地方龍蛇掛鉤,相互利用的情形十分普遍,情勢所使然,無可厚非。
而且,各地捕房,甚至府衙縣衙的三班六房,最少有一半人在徵召計算勞役的市民,服勞役是無償的義務役,計算在全年的徭役額內。府縣根本沒有永久僱用三班六房人員的經費與預算,連縣太爺的廚師伙夫,都是由市民輪流擔任充役的,這些輪役的人,哪能與地方的龍蛇毫無關係?
捕房利用地方龍蛇偵查踩探供給消息,這是自古皆然的老手段不足為奇。
縣城有多大?在北門大叫一聲,南門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哪一家民宅收留了七個人馬,能瞞得了地方龍蛇?也就瞞不了唐校尉。
派出踩探的兩個人返回後片刻,左右鄰舍的屋角暗影下,已經先後被五個黑影所佔據,留意屋內外的動靜,有如伺鼠的貓,潛伏等候機會。
不但沒有護軍前來查看,連治安人員也絕足不至。
二更將盡,兩個黑影不走寂靜無人的街巷,飛簷走壁從屋頂接近,從鄰屋的屋頂飄降,與五個潛伏的黑影會合,留兩個人繼續監視。
五個人都穿了夜行衣,戴了黑頭罩,劍繫在背上,行動輕靈無聲無息,聚在壁角商議。
「怎麼了?」潛伏的人,向新來的兩人低聲問。
「吳巡檢和鄭捕頭都十分樂意合作。」那位矮身材的夜行人也低聲說,「消息早已向唐校尉稟報,連他們也感到詫異,為何護軍不採取行動。所以,已經再三證實這是陰謀的一部份,不必再浪費工夫再求證了。」
「無雙劍客三十人,的確落腳在高昇客棧,距客棧不遠,住進去就不曾外出,連食物也由客棧包辦,顯然擔任外圍的策應,只要驛站有了動靜,他們將很快地堵在外圍抓衝出的人。」另一個新來的人將消息說出。
「好,咱們進去。」為首的人下了決定,「按計行事,必須成功。」
七個人躍登屋頂跳落小院子無聲無息——
天涯孤萍 掃校, 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