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出現了四十餘名青衣大漢,領先的五個人穿的卻是綢衫,每個人都帶了兵刃,快步向這裡趕。
李老實父子也看到了,從田里往回奔。
鄰居也紛紛從田野中趕回,情勢一緊。
印-步出亭外,左手端著小碟,左腳踏在亭欄上,右手拈了藕片慢慢品嚐。
張家的人到了,一大群。
在前面穿綢衫的中年人高大健壯,手長腳長,頭上戴了英雄巾,但仍掩不住髮根與頸部的癩疤,果然是癩頭龍來了。
張四爺也來了,叫聲急躁:「叔叔,就是他,他,亭子外的那個人。」
癩頭龍在二十步外便憤怒地大叫:「先上去四個人,撕了他。」
四名大漢急步搶進,兩把單刀,兩根花槍,叫嘯著挺刀槍衝來。
印-淡淡一笑,右手一抖,手中吃了一半的半片藕,突然飛射而出,快得令人幾乎肉眼難辨。
第二片藕他也咬了一口,接著扔出。
第三片……
「啊……」第一個大漢膝蓋挨了一片藕,藕未碎,膝蓋卻碎了,慘號一聲,砰然摔倒,花槍扔出丈外,爬不起來了。
「哎……」第二個人接著倒下了。
四個人先後栽倒,全是右膝被藕片擊中,相距在十步外,全倒了。
癩頭龍大駭,倏然止步在五步外。
印-不加理睬,原式不動,若無其事地吃他的藕片,甚至連眼皮也沒抬。
在氣魄上,他已佔了上風。
「再上去五個人。」癩頭龍厲叫。
五個人並肩向前走,不敢奔。但外甥打燈籠,照舅(舊),在十步外全被擊倒了。這次射來的藕片甚小,小得不易看清是啥玩意。
癩頭龍大駭,叫道:「楊師父,你上。」
一名穿綢衣的大漢應聲跳出,挾著一抱天王傘,「唰」一聲將鐵骨皮面的天王傘撐開,小心翼翼地向小亭逼進。
印-仍然不動,嚼著一片藕置之不理。
近了,天王傘側轉,風聲呼呼旋轉如輪,向印-旋削,身手不等閒。
印-一聲長笑,踏在亭欄上的腳一挑,一聲怪響,亭欄以雷霆萬鈞之威向大漢飛去。欄粗加海碗,長有丈二,飛砸而至,聲勢駭人聽聞。
大漢大駭,向下一蹲,躲已來不及,只好硬接,傘掩蓋了全身,人躲在傘下萬無一失。
「蓬!」暴震聲中,亭欄將傘砸扁了一邊。
大漢驚得頂門上走真魂,扭頭便跑。糟!身後有人擋路,是印-,左手仍端著小碟,右手拈了半片藕,笑道:「這半片給你。」
藕片塞人大漢的口中,嘴唇破裂,四隻上下門牙一起打斷。
「滾!」印-叫,伸腳一撥。
大漢一聲厲叫,摔倒在地滾出丈外,破傘丟掉了。
印-又回到原處,點手叫:「一起上,來吧,免得多費手腳。」
誰還敢上?人群開始騷動,開始後退。
癩頭龍大叫道:「衝上去,殺!」
叫聲中,拔刀領先衝出。
「哈哈哈哈!來得好,一起上來送死,免得在下一個個收拾,哈哈哈……」
癩頭龍衝出十餘步,怪,怎麼後面沒有聲音?扭頭一看,糟!只有一個張四跟來,其他的爪牙不進卻退。
「你們怎麼不上?」他怒極大叫。
「他會妖術,我們害怕。」有人叫。
「把狗血噴簡帶上來。」
兩名大漢臉色泛青,各舉起一支用大竹製的噴簡,戰抖著向上挪,一步一頓似乎走不動。
到了癩頭龍身後了,癩頭龍看了兩人的恐懼畏縮神情,不由怒火如焚,大叫道:「噴呀!你們……哎……」
他不叫倒好,這一叫,叫得兩大漢渾身一震,緊張得頭腦失去控制,噴口噴出腥臭的黑狗血,噴得他和張四一頭一臉一片紅。
兩大漢一看闖了大禍,驚得魂飛魄散,丟掉扭頭便跑。
癩頭龍怒火如焚,抹掉口鼻上的腥血,大罵道:「你們這兩個該死的畜生……」
「哈哈哈哈……」印-的狂笑聲震耳欲聾。
張四顧不了污穢,拔腿飛逃,大叫道:「妖法,妖……法……」
其他的人扭頭逃之夭夭,一哄而散。
癩頭龍抹掉眼中的狗血,這才看清自己只有一個人了,不由心膽俱寒,撒腿便跑,大叫道:「等我一等,等我……」
喝聲如沉雷,直震耳膜:「站住!癩頭龍卓均。」
他只感到雙腿一軟,幾乎栽倒。
「轉身。」
他打一冷戰,艱難地轉過身來。
印-仍然站在原地,臉一沉,喝道:「過來!」
他又打一冷戰,如受催眠,邁動沉重如山的雙腿,戰抖著走近。
印-冷哼一聲,說:「有兩件事問你,要你立時回答。」
他不住發抖,戰慄著說:「你……你是……是……」
「我,印三。」
「噗!」他驚得一屁股坐倒,站不住了。
「你萬竹山莊比白河廢堡程家如何?」
「印爺,請……請饒……饒我……」他嘶聲尖叫,狀極可憐。
「其一,李老實的山你還要不要?」
「不……不要了……」
「不要就好,你得每年付出五百兩銀子給李老實做買路錢,不然不許走這條路。」
「這……」
「你不答應?」
「答應,答應?」
「答應就好,以後,李老實一家大小,如有些許風吹草動,在下會回來屠盡萬竹山莊的老小,雞犬不留,以為魚肉鄉里者戒。」
「印爺放……放心,我……我……
「其二,你的老朋友一筆勾消沈福,目下躲在何處納福?」
「他……他……」
「說!我唯你是問。」
癩頭龍頹喪地說:「我不知道,你……你殺了我吧。」
「好,我就殺你……」
「不!不!我……我說,我說。」癩頭龍屈服了。
「我在聽。」
「他……他在月兒潭隱修。」
「他在那兒多久?」
「五年。
「他日下可好?」
「他來時左腳已斷,豪氣盡消。」
印-點點頭,揮手道:「你走吧,留你一命,記住你的諾言。」
「是……是……」癩頭龍如逢大赦地答,踉蹌站起撒腿狂奔。
「好走,別跌倒了。」印-叫。
他跑得更快,急如喪家之大,漏網之魚。
所有的鄰居,包括李老實一家老少,全被眼前的神奇變化驚呆了。
印三,那不是剷除程家,轟動白河家喻戶曉的神奇外鄉小挑夫麼?短短幾天中,白河兩大豪一死一喪膽,太令人不可思議了。
印-在眾人的驚奇注視下,飄然入屋,帶了自己的行囊,悄然從後門走了。
只有一個人知道他走的,那就是小梅。
這位清竇初開的少女,站在山坡上目送他踏上旅程,秀目中流下兩行清淚,癡癡地低語:「我不知你是誰,不管你是姓趙還是姓印,但我會永遠記得你的音容笑貌。祝福你,你這不要根的人。」
月兒潭,在縣西六十里,與漢中府的洵陽縣交界。漢江上游有無數險灘,過了亂石縱橫怒濤洶湧的藍灘,江流奔瀉而下,到了月兒潭水勢一緩,形成一座巨大的水潭,碧水青山映輝,水影如月,因此稱為月兒潭。
小徑沿江南岸向西延伸,鳥道羊腸數十里罕見人跡。
河谷兩岸田地甚少,全是洪荒世界。離開兩岸一二十里,便是千山鳥飛絕,萬里人蹤滅的絕域。
月兒潭形成一處灣流,上行的船隻在此緩一口氣養精蓄銳,下行的船隻,則在此慶賀度過險惡藍灘。
江灣裡,就有幾家農舍,過著遺世孤立的清貧歲月,綺麗的潭光山色,在這些人的心目中,並未引起多少詩情畫意的感慨,生於斯死於斯就是這麼一回事。
路小,人稀,野獸成群,愈往西走,愈感到空茫寂寥。印-背了包裹,孤零零地向西又向西。
倦鳥歸林,暮色四起。攀上一道山脊,登高一望,但見千山萬巒一片青綠,江流一線索洄如帶。
下面,月兒灣靜靜地躺在腳下,三五小舟在河上慢慢漂浮,好壯麗的景色,令人胸襟為之一寬,俗念全消。
灣南有幾戶人家,顯得那麼孤零。
他想:「人活在這裡,為什麼?生,無益於世,死,也無求於世。為自己而生,為自己而死。辛勤覓食,為的是活下去;活下去,為的是等候死亡的光臨。也許,湖光山色清風明月,可以滌盡塵世的俗念,可排除七情六慾返璞歸真,但何益於世?豈不是與草木同腐,與禽獸為伍?即使有寬闊的胸襟,有空靈超脫的才華,也只是個自生自滅的行屍走向而已。不過,的確也是逃世者隱居的好地方。」
到了山下,首先找一個樹洞,將包裹藏好,仍穿了他那身村夫裝,劍插在腰帶上。
他的左手戴了一隻特製皮護臂,扣了一把八寸長的匕首,被袖所掩,外表看不出絲毫痕跡。
到了第一家茅舍,兩頭大黃大狂吠著迎客。
柴門開處,出來一位十二三歲小娃娃,好奇地打量來客,含笑問:「大叔是過路的麼?
請進來歇歇腳,天色不早了。」
他堆下笑,說:「小兄弟,這裡是不是月兒灣?」
「是的,這裡就是月兒灣。」
「請問,這裡住了一位獨腳老人,他的家在不在此地,是哪一家?」
小娃娃眉頭一皺,搖頭道:「大叔,我們此地只有六戶人家,全都是手腳齊全的人,沒有獨腳的。」
「哦!也許是我記錯了地方。河對岸好像有條小路,那兒有人住麼?」
「是有一條小路,通向兩百里外漫川哩。」
「該有村子。」
「沒有,村子在十里外。」
「哦!也許真的記錯了地方,打擾了。」
口齒清晰應對流利的小娃娃,竟然不留客,說:「不必客氣。」
「砰」一聲響,柴門關上了。
日落西山,山路崎嶇,山居的人久與外界隔絕,因此極為好客,任何陌生人經過,都會受到主人熱誠的款待,豈有不留客之理?
他向西繼續趕路,走了三四里,小徑繞過一處山嘴,天色快黑了。
不久,一個中年人。快步而來,腳下輕靈得像貓,速度甚快卻無聲息發出。
中年人到了山嘴,銳利的目光向前眺望,前面草木森森,暮色蒼茫,視界有限,獸吼聲四起,梟鳥無聲地掠過林梢,夜來了。
中年人鬆了一日氣,自語道:「他好像真走了,膽氣真令人佩服,他就不怕遇上虎豹豺狼。晤!他來找獨腳老人,會不會是前來尋仇的?管他,他走了也就算了。」
說完,再稍候片刻,方轉身往回走。
一艘小舟悄然駛向對岸,中年人與小娃娃一前一後,四槳齊動。舟行似箭。船靠一灘岸,兩人將小舟拖上岸來,然後向西北角疾走,小徑由於行人甚少,已被野草俺沒了一半,不易分辨了。
穿越兩座樹林,山坡下出現一間狐零零的小茅屋。相距十餘步,中年人揚聲叫:「福老,在家麼?」
門扉半開,有人笑道:「賢父子黑夜過江枉顧,無任歡迎,請進。」
「打擾福老了。」中年人客氣地說,跨入堂屋。
堂屋中間有一盆火,但已用灰掩住炭火,發出微弱的暗紅色光芒。主人用火棒挑開一個孔,炭火一亮。
小娃娃上前行禮,笑嘻嘻地說:「沈爺爺萬安,小奇給你老人家請安來了。」
炭火的光芒,令堂中光度略為增加。
主人是面貌猙獰的一筆勾消沈福,左膝以下空蕩蕩,以枴杖代足,比當年蒼老了許多,頭髮已開始變白了。
一筆勾消呵呵笑,挽小奇的肩背笑道:「小奇,沈爺爺過兩天,帶你到枯柳埡去打黃糜,敢去麼?」
「沈爺爺,真的?」小奇雀躍地問。
一筆勾消與中年人落坐,向依在一旁的小奇說:「怎麼不真?但你如果敢去,必須獲得你爹的許可,不然不行?」
中年人笑道:「兄弟自然同意。福老這幾天,最好離開幾天。」
「哦!陳老弟,為何?是不是有事?」
「黃昏時分,有位年輕人至舍下問消息。」
「問什麼消息?」
「問一個獨腳老人住在何處?」
「哦!老弟可曾問他找誰?」
「他沒提,我也不好問,他帶了劍,因此兄弟便命奇兒出面,奇兒一聽他說要找獨腳老人,便把他支走了。」
「這人的長相……」
「很年輕,十七八歲,英俊魁偉,一團和氣,那雙大眼表面明亮並不出色,但神光內斂深不可測。」
「人呢?
「小奇告訴他附近沒有獨腳老人,他不再多問,連夜西行。兄弟跟蹤了三四里,天黑後方轉回。唯恐那人是福老的仇家,因此過江打個招呼,福老必須小心些,最好到枯柳埡住幾天避避風頭。」
一筆勾消老眉深鎖地說:「老朽隱此五載,甚少朋友枉顧,這位青年人如果是老朽的仇家,怎敢獨自前來查探?陳老弟,還有沒有其他岔眼的人?」
陳老弟若有所悟地說:「對了,午間兄弟與奇兒在潭西收蝦簍,曾經看到一個灰衣人,站在嶺腳的山坡上眺望。
「是什麼人?」
「相距太遠,看不真切。兄弟以為可能是到金州的旅客,並未在意。」
「以後呢?」
「兄弟收完蝦簍,那人已經不見了。」
門外,突傳來一陣竊竊怪笑,聲如梟啼。
陳老弟父子一怔,兩面一分。
一筆勾消單足一點,飛射門後,手向衣下一探,取出威震江湖的判官筆隱於肘後,屏息以待。
笑聲倏落,外面有人叫:「沈兄,你在此地納福,老朋友夤夜造訪,為何閉門不納?」
一筆勾消如釋重負地吁出一口長氣,拉開木門說:「長城兄,五年久違,你怎麼找到此地的?」
進來一位五短身材的灰袍人,佩了一把長劍,肋下吊了一個小包裹,有一雙可透人肺腑的鷹目,眼神極為凌厲,年約花甲,舉動仍充滿活力,跨進門便說:「兄弟在陰魂不散羅兄口中,知道你老兄心灰意懶在此地避仇隱修,卻不知你的仙居在何處,花了半天工夫,在附近窮找,總算找到你了。」
「請坐,我替你們引見。這位是本地的主人陳炳南陳奇父子,早年也是我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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