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府與池州府,皆屬南京管轄。兩府的交界處一段江面,極為遼闊,一望無涯,其中有不少新生的沙洲,江流夾洲而過,所以這一帶江面也稱夾江。有些沙洲是沒有固定位置的,每年洪水期一過,洲的面目一變,有些變大了,有些則消失無蹤。洲上滿生著野草和蘆葦,是水禽的理想棲息地,春夏白鴛飛翔,鳧雁成群,晚秋雁南飛,洲上方告寂靜。
太平府最南一縣是繁昌,池州府最北一縣是銅陵。兩縣交界的江心,有一座面積遼闊的紫沙洲。紫沙洲的下游,有峰山嘴、黑沙洲、白馬洲、雞心洲、青沙洲、楊家套、焦家灣……一連串的沙洲,把江水分割為兩三股,江面最寬處,竟有二三十里一望無涯,冬季裡但見連天蓑草,江北岸,是蘆州府的無為州地境,也矚於南京管轄。
清明時節雨紛紛,江南一帶煙雨濛濛。江水在上漲,水色渾濁,各處沙洲的面積不斷縮小,水勢滔滔。距汛期還有一段對日,因此水勢還不算猛烈。江上船隻往來不絕,漁舟星羅棋布。
紫沙洲的南面水道,形成一處巨大的河灣。江南岸有一座小鎮,叫做中梅村,是一座小得可憐的江釁村落,也是地廣人稀三不管地帶,有一條小徑經過村南,東北至繁昌三十餘里,西南至銅陵八十里以上。西南十六七里有一座小鎮,鎮名黃滸,黃滸橋可是銅陵縣唯一著名的大橋,而且地當往來要衝,市面相當繁華。
已牌左右,紫沙洲的上游漂來一間小漁舟。漁舟從丁家洲漂出,直往下蕩,在煙雨濛濛中不住打旋,在洶湧的波浪中搖擺,險象橫生,似乎船上沒有人。漂呀漂的,漂近了紫沙洲。
紫沙洲上一片綠,蘆葦比人還高。
這是一座已經定了位的沙洲,泥沙略帶紫紅,年深日久,洲上曾經有人居住,開墾出不少肥田。可是洲上的居民卻愈來愈少,田地開始荒廢,開始生長樹木,逐漸成為漁夫們的歇息處,不時有三五艘漁舟在洲旁停泊。自從兵亂後,逃至洲上避兵的人逐漸重返故園。兵亂時,響馬流賊的船曾多次經過紫沙洲,但不曾登陸,江兩岸逃至洲上避賊的人提心吊膽,總算平安無事。亂後,有些人日在洲上生根,不走了。可是,近半年來,紫沙洲一直在鬧妖魔鬼怪,鬧得雞犬不寧,先是牲口平白失蹤,接著是人口無緣無故失蹤或暴斃,膽小的人開始遷地為良,不走的人,從此與親友們斷絕信息。有妖,有鬼,黑夜鬧妖,白晝見鬼,百姓小民迷信鬼神,豈能不怕?漸漸地謠言愈傳愈廣,繪聲繪色添油加醬,可怕的傳聞不脛而走,紫沙洲便成為妖魔鬼怪的地域,連行船的水夫也在船經江面時,燒上一柱香求菩薩保佑,有些膽大包天,不怕鬼神的人,曾經攜械往探,大白天,竟然有去無回,洲上草高及頂,蘆葦高有兩丈餘,而且雜樹從生,連狗都鑽不進去,丟失兒個人,找都無從找起。紫沙洲成了與世隔絕的鬼域,據說,狐仙和五行神白晝現形,過往的船夫們,經常可看到洲上的異象。所謂異象,少不了是些鬼火、妖影、魅形……人云亦云,駭人聽聞,愈傳愈廣。從上游漂來的小漁舟,直向紫沙洲的上游灘岸漂去。中梅村的村民,誰也不敢駕船去救,只能替船上的人禱告,求老天爺保佑船上的人平安,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船順風順流,漂入一處洲的凹入部,終於擱淺在灘上了,灘並不峻陡,兩丈以上便是水線。水線以上,全是密密麻麻風雨難透的蘆葦,近水線處長滿了水草。細雨霏霏,船擱在灘上不住搖晃,船艙內躺著一個漁夫,衣襟分張,露出如墳如丘的壯實胸膛,渾身水淋淋,他卻躺在艙內不言不動,像是昏厥了。
艙壁掛了一塊船籍牌,這是官府規定的懸掛物,不論官船民船,不掛者一律查辦,牌上寫的是:「池州府東流縣吉陽鎮。船主周昌,祖籍太平府洪春坊。漁區限界西起建濁縣西界,東迄銅陵大通河口。每月初六至初九,限至巡檢司應役。」船上有凌亂的漁具,手網、攔江釣、魚叉、網兜……活艙內,有十餘尾四五斤重的大鯉魚、鯢魚和七八斤重的鯰魚……攔江釣的釣繩有一半掛在水中,有一根釣繩還釣住一條死了的鯉魚。看漁夫倒臥的姿態,必定是從艙外倒入艙內的,頭側有血跡,裂了一道傷口。午牌過去了,未牌也過去了,船上一無動靜,仍然保持著原狀。
右端十餘丈的蘆葦叢中,有一雙怪眼緊緊地注視著漂來的小漁船,自已至申四個時辰中,這雙眼神始終監視著小船的動靜。但從眼光看來,眼的主人似乎不是同一個人。夜色降臨,暮色四起。蘆葦發出了響聲,灘岸出現了四個黑影。兩個黑影的手中,握著一枝發出暗綠色火光的短棒,顯然是照明之物,但光芒僅可及兩丈左右,照得附近一片暗綠,顯得陰森可怖,遠遠看去,像煞了飄浮著的鬼火。四個黑影皆穿了蓑衣,戴尖頂高聳的雨笠,內戴暗綠色頭戴,只露出五官,身材本就高大,戴上了高頂的奇形而笠,顯得更為高大可怖。鬼火一閃,四個怪影魚貫躍登擱了淺的漁舟。
「先檢查一遍,如無可疑事物,將船弄到外面去轉身。」一個黑影說。一名持鬼火棒的人探棒入艙道:「有一個死人,這條船必定遭到意外了。」四個人搜了一遍,一無所獲,沒有其他的活人,也沒有屍體。這種小型漁船,活動水域約兩百餘里,至少該有四個人,內艙有睡具,後艄有炊具,怎麼只有一個人?最後一名黑影從內艙鑽向外艙,一面說:「老五,我把船弄到江心扳開活門放水。船上沒有可疑事物,咱們先回去稟報。」經過漁夫身旁,他無意中觸到漁夫的大腿,突然驚叫道:「咦?這傢伙屍體尚溫,怪事。」前面一名黑影聞聲轉身,伸手按住漁夫的左胸心坎,叫道:「心還在跳,不是屍體。帶回去救醒他問問。」
「算了,何必多此一舉?救醒他不如就此掀下水去,反正他非死不可,救了再殺,豈不麻煩?」先前發話的人說。「三哥,你負得起丟棄活口的重責?」
「只要你們不說,誰會知道?這傢伙一天沒動靜,誰也不會想到他設死。」
「我帶走,免得吃不消,為了一個人而賠上腦袋,我可不幹。走!」三個黑影帶了漁夫及船牌躍登洲岸。一個黑影將船撐出,到了急流處,扳斷活艙的檣板,然後帶走兩條鯉魚。
泅水登岸。船順水漂流,徐徐下沉。這位漁夫像貌英俊,只是臉上因風霜而呈古銅色,但反而更襯托出他的男性魅力。渾身精壯結實,雄壯如獅,身上每一條筋肉皆表現出蓬勃的活力,年紀輕,顯得精力充沛,能經得起風霜的。他在昏迷中徐徐甦醒,首先,他感到眼前強光刺目。接著!有腳步聲人耳。他挺身而起,吃了一驚。「我……我的船!」他叫,掀開蓋在身上的棉被,伸腳下床。他處身在一間相當雅致的房中,有五盞一面發光的明燈安置在一旁,光線全向他集中,令他看不見燈後的景物。一床、一櫃、一幾、一凳,床上有錦衾繡枕,但沒有帳,被和褥都是精製品,他上身精赤,下身不知何時換了一條月白色燈籠褲。頭側的傷口上了藥,是一張膏藥。床下擺了一雙快靴,他略一遲疑,最後穿上了,剛將靴穿好,五盞強光突然一亮,全室大放光明。接著,五個青衣大漢出現,將燈放在壁座上。一名虯鬚大漢惡狠狠地衝上,怒吼如雷:「該死的東西,要你的命!」吼聲中,衝上就是一掌拍到。他尖聲大叫,雙手急封,可是心慌意亂,封不住,「啪」一聲響,右胸挨了一掌。
「哎……」他狂叫,「砰」一聲跌在床上,餘勢未盡,倒翻至床內壁下。虯鬚大漢如影附形搶進,一把抓住他向外拖,「砰」一聲摔倒在床下,再一把抓住他的右臂向上提,一掌劈向他的頸根。他手忙腳亂,左手慌亂地在大漢的臉部打了兩拳頭。大漢承受了兩拳頭,連眼皮也沒眨動一下,然後獰笑著落掌,「噗」一聲劈在他的右肩上。「啊……」他亟叫,右邊身子向下塌。大漢左手一鬆,他站不住屈身挫倒,狂叫道:「饒!饒……命」其他四名大漢哈哈狂笑,袖手旁觀。虯鬚大漢也哈哈大笑,丟下他舉手一揮,五人出房而去,順手帶上房門。「哎……喲……」他虛脫地叫喚,揉著肩膀和胸膛,吃力地爬起,渾身脫力地倒在床上呻吟。五名大漢進了鄰室。鄰室中,有三男兩女,正在全神注視著囚室的動靜,那兒設有幾個特巧的小孔,可以看到囚室的動靜。三個男人中,有兩個是像貌兇猛的中年人。一個是身材瘦弱的花甲老人。兩個女人很出眾,橡是兩團可溶化男人的烈火。穿榴紅衫裙的女人,看年紀已是卅一二,正是徐娘風韻。粉臉桃腮,有一雙流光四轉的靈活眼睛,五官秀美,可惜顴骨嫌高了一點點。聳胸、蜂腰、豐臀,三圍分明,任何男人見了也會砰然心動。好粉面帶廣大,口角含春,顯得風情萬種,成熟女人的風韻極為動人。穿紫色衫裙的女人,年紀要小幾歲,出落得曲線玲瓏,但臉蛋並不出色,比起穿榴紅衫裙的女人,姿色要差一分半分。好在地年輕,少婦的風韻彌補了先天的不足,而且身材似乎要略勝一籌。五個大漢入室行禮,虯鬚大漢稟道:「這人拳上的力道有限,也許是出拳太近,不足五十斤力,已算是孔武有力了。手慢腳緩,不是練武之人。」紅衣女人輕點螓首,笑道:「他有一副練武人的骨格,這是一塊玉,稍加琢磨,不難成器。」花甲老人訝然問:「楊夫人,你要收客這個來歷下明的人?」
「怎說來歷不明?紀伯未免多慮了。」楊夫人泰然地答,眉梢眼角蕩漾著春情。紀伯不住搖頭,說:「這樣好了,明天派人到吉陽鎮去查他的底,不然老朽不放心。」
「好,紀伯可以進行調查。今晚讓他好好養息,以後請二妹去盤問好的底細。」二妹是紫衣少婦,她含笑問:「大姐,是文來呢,抑或是武來?」
「不許赫唬他。」楊夫人媚笑著說。鄰室的囚房中,周昌已倦極沉沉睡去。
一位相貌兇猛的中年人怪眼中冷電四射,用粗豪的聲音說:「弟妹、愚兄反對收容附近的人尤其是來到本洲的人。」
「二哥,為什麼?」楊夫人含笑問。」其一,咱們在此地暫時避風頭,必須讓附近的人不敢接近本洲,保持神秘便可隨心所欲。假使收容附近的人,誰還敬畏我們?其二,誰知道這人到本洲來是何居心?說不定是官府派來探虛實的鷹犬?誰又敢擔不是其他仇家派來臥底的人?」
「二哥的意見,我會考慮的。」
「咱們羽翼未成,又無法與寰、寵兩位兄長取得聯繫,怎可大意?弟妹務請三思而行,咱們不能再被官府盯上了。」寵,是指劉六,在響馬賊流竄期間,稱排行而不稱名,易於知道身份。劉七名寰,兩人是不是親兄弟,外人無從得悉。但兩人確是文安人,對外稱親兄弟,與楊虎、齊彥名同時投軍任巡捕,在霸州專捕境內大盜,被太監劉瑾所迫,便鋌而走險。後來在平縣的匪首張茂家中藏匿,結交太監張忠、馬永成、谷大用,居然混入皇宮,甚至在豹房走動,與正德皇帝斗猛獸,玩踢球。他們幾個人的武藝,比那些喇嘛僧、法師、勇士有過之而無不及。後來,劉瑾的餘黨御使寧皋,派名捕頭李主簿偽裝彈琵琶的伶人,混入張茂的宅院,裡應外合,淬然襲擊,張茂重傷,劉六劉七也醉中被擒,押解到京師。太監張忠和馬永成落井下石,索賄白銀二萬兩,劉瑾的家奴梁洪,也索賄一萬。劉六兄弟與楊虎哪有這許多銀子買命?不得已只好出城劫掠籌金。在京師附近劫掠,自然困難重重,官府一追二迫,迫得楊虎火起,火焚官署,劫牢反獄救走張茂,再次淪為盜賊。他們並不想一輩子做賊做寇,因此在涿州州官召請他們復職時,他們毅然應召,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御使蔣瑤更替他們在朝中說話。可是,寧皋並不肯放過他們,抄他們的家,將他們的家族一網打盡。
這一來,他們又只好亡命,開始招兵買馬自保,公然攻擊官署,打家劫舍。劉瑾伏誅,御使寧皋也跟著垮台,朝廷下詔許他們自首。劉六便請乃姐出面辦理自首事宜,自己帶了三十四名勇士改邪歸正,再次替朝廷賣命。但是,朝廷的其他官吏,對他們並不完全信任。以兵部來說,奏請許他們自首的出於兵部。但下密令嚴加監視,覓機調散他們的,也是兵部。這一來,他們看出朝廷對他們並無安置的誠意,不得不溜之大吉,往投橫行京師的大盜白英,竄往山東,攻破安肅縣死牢,救出老夥伴齊彥名,號召窮民造反,登高一呼,十天內聚眾近萬。這是正德六年春正月的事。從此,他們把大明江山南北五省,搗的稀爛。直至正德七年八月,齊彥名與劉七率舟渡江陰,走通州,皇天不佑,八月天起颶風,船隊正沒,退保狼山。大軍雲集,京營、邊軍、神機營……數萬兵馬合圍,圍攻他們五百勇士(其實颶風覆舟時已死掉一半),齊彥名被神機營的火槍火炮擊斃,劉七也中箭投水自殺,方結束了這一段公案。劉六與其子劉仲淮,死於閏五月,地點是在湖廣,據說是黃州上游,於湖廣大軍遭遇,風折帆檣,把他父子倆擊斃落水的。劉七則死於八月,中箭跳水自殺。兄弟倆是否如官兵所說的死狀呢?恐怕有出入,兩人弓馬無雙,飛簷走壁萬夫莫敵,水性高明,說他們全死在水中,未免令人有點難以置信。楊寡婦是楊虎的妻子,楊虎死於正德五年十一月,位於毫州白龍王廟小黃河,他率領九名悍賊渡河,竟想衝垮一千三百名官車的陣勢,十騎悍賊挾馬渡河,官兵出船截擊,雙方河心遭遇,十賊奪船衝陣,被官兵發石弩將船擊沉,楊虎不幸中古落水失蹤,官兵發表的戰報是己將他擊斃了。楊虎確是死了,不然楊頭領的妻子,便不致於稱為寡婦。
在官府的告示中,稱楊虎的未亡人為楊寡婦。但在賊黨中,她仍然被尊稱為楊夫人,她娘家姓呂,小名芍。楊虎死後,她追隨劉七,奮戰利律、高苑、德平、鄧州、光山,攻擊湖廣大江兩岸,在武昌陽邐團風鎮,一口氣殺掉湖廣巡撫都御使馬炳然全家六十口,臉不改色。響馬賊喜穿白,賊兵過處,但見漫山遍野一片白。她楊夫人卻喜穿紅,進軍時方在外面穿一件白披風,紅白映掩。極為搶目。這位楊夫人確是了不起,一枝六沉槍,一把可絕壁穿洞的寶劍,馬上步下勇冠三軍,衝鋒陷陣馬前無三合之將,下馬肉搏劍如狂龍鬧海當者披靡,橫行三丈直上十尋,飛簷走壁如履平地。她也有缺點,一是好殺,二是見不得英俊雄壯的男人。她與楊虎名是夫婦,其實各行其是,有名無實。楊虎天性殘忍,好勇鬥狠,對女色毫無興趣,唯一的樂趣是找官兵廝殺為樂。夫婦倆各有賊眾,各走各路,極少碰頭相聚,誰也不過問對方的私生活。她的賊眾人數最多時,超過一千之數,而在她身畔的親軍,經常保持一百人左右。這一百名親軍全是身高六尺以上,臉貌英俊身材雄偉的勇士,每人帶兩匹馬,衝殺時銳不可當,勇士們皆願替她效死。劉七兵敗狼山,她也失了蹤,官兵清理戰場,沒找到她的屍體。死在水中的賊人雖多,卻不見她的蹤影,因此通緝的告示也有她一份。她到了紫沙洲潛伏,暗中派人打聽舊日黨羽的消息,也積極進行聯絡舊日夥伴的大計,準備東山再起,她知道官府正千方百計緝捕她治罪,所以不敢絲毫大意。第三天一早,三名村夫打扮的人,踏入了吉陽鎮。
吉陽鎮,在東流縣北州里,背枕大江,沒有巡檢司維護地方治安,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江畔小鎮,約有兩百餘戶人家。三人相貌不出眾,而且有點呆頭呆腦,踏著慢騰騰的腳步,走向鎮北近江一面的小巷,在一座低矮的茅屋前止步,向左鄰右舍打量片刻,然後上前叩門。
連叩四次,屋內無人回答。左鄰半掩著的本門內,伸出一須白髮蒼蒼的腦袋,瞇著老眼問:
「你們找誰?那間屋子的主人出外打漁去了。」
「小可找周昌,是不是他的家?」一名村夫問。「是的、他打魚去了,已有三天沒口家啦!」
「他家中……」
「他夫妻兩人都在船上,同船的還有吳家倆兄弟。平時他們要十天半月才來一次,很少在家。」一名村夫含笑走近作揖行禮,憨笑著說:「老人家,我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向他打聽一點事,請問,他是不是太平府人?來了多久了?」
「他是太平府洪春坊人,來了快一年啦!原先是逃難來的,在本村落戶成了家,算得上是本村很出色的打魚郎哪!」
「哦!承教了。」
「你們找他……要不要留下話?」
「不,不了,我們過幾天再來好了。」大歎笑吟吟地答,轉身便走。三個村夫發現巷口有兩個穿皂衣的人站在那兒,不住向他們指手劃腳,不敢再向別處打聽,向巷尾走了。兩個皂衣人略一遲疑,最後跟蹤便追。三名村夫繞出村南,一個村夫向同伴低聲說:「定是巡撿司的丁勇,咱們扔脫他,繞西面至江邊上船,以免引起糾紛。」
「不再打聽了?」另一名村夫問。「不必了,鄰居的話自然可靠,走!」兩名皂衣人跟到村口,不再跟蹤,停留片刻,急急往回走,逕奔先前與村夫打交道的老人住宅。拉門進入,笑聲傳出。這間茅屋內部空蕩藝,蛛網塵封,顯然久已無人在內居住。一張三腳凳上,坐著白髮老人,雙手端著酒葫蘆,將酒往嘴裡灌,見兩人進入掩上大門,放下酒葫蘆笑問:
「怎樣,走了麼?」一名皂衣人笑道:「真怪,那三個傢伙來路不明,鬼頭鬼腦,大概看走了眼,把咱們看成公人了!」老人伸手在頭上一抹,取下一頭白髮,用手在臉上一陣搓揉,掉下不少泥灰,現出本來面目,原來是一個中年人、頭上的假髮和臉上的泥灰都弄掉了,笑道:「得人錢財,與人消災。每人二十兩銀子在此地守三天,這樁買賣真是一本萬利。走,咱們回城找樂子去,足夠咱們逍遙十天半月。」
「今天還未完呢,這麼快就走?
「姓周的老弟已經交代過,只要有人來問,便算大功告成,為何不能走?」
「好,走就走。三哥,說真的,那位周老弟到底是何來路?花錢在城裡雇咱們來應付……?」
「兄弟,江湖上的事千奇百怪,千萬不可多問。姓周的花錢請咱們來,又不是要咱們做傷天害理的事,誰管他是何來路?走吧!回城還有三十來里呢!」
三個人掩上門,匆匆走了。
周昌被虯鬚大漢打了之後,埋頭大睡。第二天,他裝腔作勢,故意哼哼哈哈叫痛。頭痛、肚子痛、傷痛,還有腰酸背痛,躺在床上不下來,可憐兮兮不勝痛苦。他不住向送飯菜的人哀求放他走,好話說盡。說他不知為何冒犯了他們,說自己的船上還有妻子朋友要照顧,總之,請好漢們放他走,他願意嗑頭陪罪。沒有人理他,送來的飯菜竟然相當精美,不像是囚糧,而且還有半壺酒驅風寒。午間,有一位自稱是郎中的人谷他把脈,說他受了風寒,好在身體強壯受得了。說他的頭上碰傷小意思,換一次膏藥便可落痂。腰酸背痛不要緊,等會兒送來兩杯藥酒,喝下去保管百病皆除。藥酒送來了,他感激地一口喝乾,臉無難色。
晚上的晚餐十分豐盛,他不再哀求放他走,狼吞虎嚥地將飯菜一掃而光,然後躺下安心大睡證明他的體力恢復得十分迅速,是個熬得住苦,經得起考驗的人。鄰室中,監視的人晝夜不斷。
第三天,仍然是美酒佳餚,除了郎中向他說明病情之外,其他的人對他的哀求和訴苦充耳不聞、不和他說話。夜來了,他知道,成敗關頭已到。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賭命,可不能輸,他必須贏,只消有絲毫差池,押上賭注便收不回來了。孤身入虎穴,如果憑武力解決,他輸定了。不要說其他的人,一個楊寡婦也足以置他於死地,他只聽說過楊寡婦是如何可怕,如何殺人不眨眼,刀槍不入,秉性殘忍,如果不用智取,決無勝算之望。可是,迄今為止,他還沒見過這位殺人女魔,風流寡婦。「吉陽鎮的消息該已傳來,不知那凡位仁兄是否出了紕漏?」他想。首先,他得作應變的打算。當然,未到絕望關頭,決不作絕望的打算。他必須沉著冷靜,善加利用自己的機智,把握任何有利形勢,作最惡劣的打算,控制每一機會,決不能有任何差錯。囚房門倏開,一名警衛站在門外叫:「出來,有人要見你。」
「大爺,小的……」
「不許說話,走!」他打一冷戰,膽怯地向外走,在兩名大漢的挾持下,沿一條黑暗的甬道疾走。不久,眼前一亮,鼻中嗅入一絲脂粉香。他心中怦怦跳,心說:「看來,那幾位仁兄沒沒使人失望,騙過了這些老江湖。唔!可能我即將見到大名鼎鼎的女魔頭楊寡婦了。」這是一間尚算華麗的繡房,牆壁全是上好木料所建,上了桃色的彩漆,很難看出是茅屋中的精舍。紫沙洲不產石頭磚瓦,所有的房屋皆是木造,運木料至洲毫無困難。他在囚房已留心到房屋的建築形式,已看出這一帶的房舍外表看來簡陋,其實相當堅牢,木牆厚實,可能還有復壁,門窗甚少,很難破壁而出。從囚房到目前的繡房,只經過一條甬道,可知房屋的面積並不廣,住不下多少人。繡房中異香撲鼻,妝台前坐著一個渾身火紅的女人,只看到曲線玲瓏的背影。四名俏麗的帶劍侍女分立在床前,一個個如花似玉,可是,俏麗的女人帶了劍,總令人感到不是滋味,心中發毛。紅衣女人並未轉過身來,從妝台上的銅鏡中,留意著入房的人一舉一動。
銀燈照耀,異香撲鼻,紅妝在房,風光綺媚。如果四位侍女不帶劍,這情調該多美?兩名大漢在房門外欠身行禮,稟道:「稟娘娘,人已帶到。」
「叫他進來,你們可以走了。」
一名侍女說。兩大漢將周昌向房內一推,掩上了房門。
「你們也各自歇息去吧。」紅衣女郎說,並未轉過身來,周昌只能看到她的側面,發覺那是一張頗具美感的臉蛋。燈光下,她顯然曾經過細心化裝,粉臉桃腮,不易看出年齡。四侍女請安告退,從另一道門悄然退出。
如果這時行雷霆一擊,該是難逢的好機會。可是,誰也不敢冒險一試,即使一擊成功,如何全身而退?室外必定戒備森嚴,衝不出去的。據說楊寡婦練了內家氣功,刀槍不久,必須氣功比她更高明更精純的人,方可制她的死命,在未摸清底細之前,行險一擊未免太過愚蠢。「床前有繡墩,難道要我請你坐麼?」周昌僵立在門旁,身軀在發抖,臉色不正常,似乎不知如何是好,結結巴巴他說:「這這是女人的……的閨……園房,小的不……不能…」
「這是我的閨房,你是不是怕我紅娘子楊寡婦?」紅衣女人神態悠閒他說。
「小……小的……」女人徐徐站起,慢饅轉過身來,笑間:「你該認識我,所以才敢大膽混入紫沙洲吧?」周昌手腳發抖,避開正題惶然問:「姑……姑娘,你……你說這……這裡是……是有妖怪出現的紫……紫沙洲?」紅衣女人走近,奇香撲鼻,臀波乳浪撩人心魄,燈光下臉容顯得艷麗如花,一雙可鉤魂攝魄的媚目,不住地在他渾身上下轉,笑容極為動人,問道:「你敢說你不是故意裝傻?嗯?」周昌臉色泛白,恐懼他說:「姑娘,小的不……不懂你的話,你……」
「你來此地有何圖謀?」
「小……小的不……不知因何到……
了這裡的。」
「你不知道?」
「小的在丁……丁家洲收攔江釣,突遇怪風,小的只知失足滑倒,便到了……便被……
便到了此地,被五個人打了一頓。姑娘天恩,請把船還給小的,小的妻子和兩位鄰居都在船上……」
「你胡說八道。」紅衣女人沉下臉叱喝。
「小……小的……」
紅衣女人突然伸出春筍似的玉手,一把扣住他的左手一帶。他身不由己,順帶勢衝出,「砰」一聲大震,栽倒在丈外的朱欄大床上,跌入香噴噴軟綿綿的羅繡衾中。接著,紅衣女人跟到,伸手將他笑吟吟地拉起,笑道:「坐好,我來你。」
「小的……小的……」他臉色蒼白地叫,被按在床沿坐下。「把你的身世說來聽聽。」
紅衣女人在床頭的繡墩坐下說。
「小的姓周,叫昌,太平府洪春坊人。去年逃賊,來吉陽鎮投奔朋友。只因為小的本是打魚的,便和朋友合夥打魚過活。去年三月天,朋友好心替小的說了一門親事,我那位岳父替我買了一條船,總算是熬出頭來……」
「你的妻子姓甚麼?」
「姓王,是吉陽鎮西巷口王家的人。」
「她目下……」
「她在船上,不知目下怎樣了。」
「船上只有你一個人,漂到紫沙洲……」
「哎呀!我……不會吧?江風雖大,水勢並不猛,怎會漂到紫沙洲?船上還有吳家兩位大哥,我也不會糊塗得昏了頭讓船漂流,這……」
「我們的人發現你時,你已昏迷了五個時辰以上了。船上只有你一個人,你的妻子和吳家兄弟都不見了。」
「什麼?我的天老爺,我……哎……我記起來了,怪風一起、我丟下釣索叫吳大哥快掌好舵,只感到身了一虛,便不知道以後的事了,他……他們……」
「哼!你裝得真像。」
「老天爺,我……」紅衣女人將一具自帶火石火刀的半尺長的活摺子,丟入他懷中沉下臉問:「這是甚麼東西?」他拾起火摺子左看右看,久久方搖頭:「不知道,小的從未見過這種東西。」這是江湖人使用的火摺子,構造精巧,價格昂貴,同時,外行人想買也找不到門路。通常一具下乘貨,也要十來兩銀子。構造並不複雜,一個纏了絨繩的竹筒,上品也有用金銀製成的筒身內盛棉花或碎布,浸以香油。筒口有盛紙媒用的小管,上附火石,另置火刀。擦動火刀,火星引燃紙媒,迎風一晃或用口吹,紙媒發火便燃燒油筒,可以支持片刻。
這東西極難伺候,怕水怕風,尤其是紙媒,媒頭稍一觸動,便會短少或缺落,擦破了石刀,也無法引燃,更不用說發火了。因此,除了老於此道的老江湖,誰也懶得帶這種並不靈光而又沉重的玩意。紅衣女人明亮銳利的目光,不斷捕捉著他臉上的神情變化。可是,他機警地應付,用茫然困惑的神色小心地保護自己,令對方無懈可擊。「這是在你船上找到的東西。」紅衣女人冷冷他說。他猛烈地搖頭,急躁地分辯道:「小的可以發誓,船上決沒有這種東西。」
「真的?」
「小的天膽也不敢說謊,這東西……」
「會不會是吳家兄弟的東西?」
「決不是,吳家兩位大哥家徒四壁,身上從來不帶什麼零碎東西,他們……」
「你敢擔保不是他們的?」
「小的怎麼不敢擔保?小的十分瞭解他們。」
「你真會強辯,說,這是什麼東西??紅衣女人聲色俱厲地問。「天老爺,小的從未見過這種東西,怎知道呢?我……」紅衣女人含笑而起,臉色變得好快,取回火摺子笑道:
「好,不談這些,談談你自己。」
「小的妻子……」
「你聽著,這裡是紫沙洲,你已經來了,除了你自己,不許談及其他的人,他們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你……」
「哎呀!天……」
「不要叫天,你認了命吧,也可說是命該如此。
目下你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你的生命控制在我手中,不管你願不願意,事實已無可更改。這裡有你吃有你穿,是一處世外桃源,我要留你在此地,你如果不肯,我叫人拖你出去砍了,丟下江中餵魚蝦。」
「這……」
「你一表人才,人生得強壯,留在此地,我會把你造成文武雙全的英雄,日後安享榮華富貴。你聽清了,這間繡房的房門,便是生死分途的鬼門關。你要活,就住在房內,要死,你可以推門外出。房內是天堂,房外是地獄,任你選擇。我等會兒派人來招呼你,讓你好好思量。」紅衣女人和善他說完,裊裊娜娜地從待女退出的小門走了。房中,脂粉香熏得人暈陶陶。他往床上一倒,掩衾悶聲叫。最後,他決定留在天堂裡了。不久,侍女們送來了酒食、衣著及盥洗用具,這一晚,他輾轉反側不能成眠,直至紅日東昇方沉沉睡去。當然啦!
一個凡夫俗子,到了這種地步,如果能安心入睡,豈不反常。鄰室中,始終有人從秘孔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直至近午時分,他方被侍女叫醒。侍女們今天友善極了,噓寒問暖笑意盈然,張羅洗漱飲食極為慇勤。膳罷,他向一名侍女央求道:「小的想勞駕姑娘一件事,請代向昨晚那位紅衣姑娘請示,可不可以讓小的到江邊走走,找一找我妻子的下落……」
「周爺,不行的,快死了這條心吧,我家小姐不會准許的。再說,江水暴漲,水流湍急,你怎樣找法?你還是安心留下算了。」
「昨晚那位紅衣姑娘是什麼人?」
他試探地問。「那是我家小姐。」
「她……」
「她不是已經告訴你了麼?我家姑爺姓楊,已逝世兩年,因此小婢仍稱她為小姐。咦!
你沒到過東流縣城?」
「小的從不進城。」
「城門口就掛著緝拿我家小姐的告示。」
「什麼?姑娘不要開玩笑。」
「小婢說的是實情,通緝榜文上稱我家小姐為楊氏,也稱楊寡婦,喜穿紅裳。」他臉色大變,駭然間:「楊姑娘上了榜?那……她犯了什麼罪?」
「日後你便知道了,不要多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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