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陽春天氣,並不熱,但除了於老人之外,全部汗流夾背。兩蒙面人已除下蒙面巾,原來是兩個年約三十上下的大漢,人材一表。於老人向路旁的矮林一指,說:「躲到裡面歇會兒,再走下去,你們都得躺下啦!」
進入矮林,三個中年女人已顧不得地下骯髒,屈膝坐倒掩面飲泣。
兩名大漢一叫歐宗,一叫查明,拭掉滿頭大汗,恭敬地向於老人道謝、通名。歐宗失聲長歎猶有餘悸地說:「如果沒有老伯和那位李老弟援手,小可不但饒上性命,而且誤了二嬸一家老少小可罪過大了,有何面目去見沈叔?」
於老人盤膝坐下,問道:「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跳井救人,智者不為,官兵位數不下四十,你兩個人竟敢入村救八名老少婦孺,不是飛蛾撲火拿自己的老命開玩笑麼?」
「一言難盡。」查明慨然地說,歎口氣又道:「本來我們有十二個人,早兩天方聽到風聲,有人從京師來緝拿沈二叔,而沈二叔卻將信將疑,昨天方進城打聽消息,卻晚了一步,半夜裡楊巡捕帶了錦衣衛的狗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行動,進入村中拿人。幸而二叔不在家,二嬸她們措不及手,全部遭擒。狗官不甘心,封鎖了村落,將村民驅至祠堂拘禁,布下埋伏等候二叔返回。我們晚來了一步,無可奈何之餘,只好先將二叔至龍山藏匿,然後冒死前來救人。狗官的人太多,彼重我寡,為了引誘他們遠追,人手的分派煞費周章。我兩人的輕功在所有的人中,算是最好的,所以救人的重責放在兩人肩上,明知希望不大,也不得不冒險孤注一擲。如果不是洪春坊的楊五帶了他十餘名徒弟助紂為虐,我們救人的事並無太大的風險。」
「楊五是什麼人?」於老人問。
「是太平府一霸,名譽上是武師,實際上只是府城的遊民幫閒。他的侄兒就是楊巡檢,兩人狼狽為奸,抽賭稅護青樓,勒索敲詐無所不為,最為可惡」。
「你們今後有何打算?」
「我們十二個人,都是沈二叔當年任樂陵縣丞時一手所提拔的人。不瞞老伯說,從前我們都不學好,如不是沈二叔有意栽培,今天我們恐怕不是匪也是賊。二叔待我們恩重如山,咱們怎能坐視?當年二叔丟官,咱們也棄職潛逃,暗中保護二叔南下,潛身在府城暗作提防。目下何去何從,須侯二叔定奪,我們做不了主。」
沈姑娘已緩過一口氣來,接口問:「老爺子,那位姓李的恩公,擋得住狗官那許多人麼?」
「如老漢所料來差,大概無妨。」
「老爺子,我們是不是在此地等他?」「不用等了,到龍山村找他去。他不知道龍山村何處可以待人,所以我們必須先到一步,免得他有所顧忌,等不及一走了之哩!」「老爺子和他不是一路的麼?」姑娘好奇地問。
「老漢請他到龍山替朋友看病的,誰知晦氣星照命,碰上這一檔子事,爾後他的麻煩可大了說不定這一輩子得在天涯亡命。走吧!但願狗官不至於追來。」
龍山村小得可憐,只有三四十戶人家,位於龍山的西北麓,村西北是田畝,東北是登山小徑,目下的龍山頂端,只有一座破敗的重九閣,和一座搖搖欲墜的孟嘉亭,除了每年的重陽節,有一些騷人墨客前來應應景以外,平時鬼影俱無,已非當年盛況。登山的小徑只有採柴的人走動,有些地段連樵徑也難分辨了。
距龍山村還有半里地,小徑穿過一座松林,人影乍現,衣履未干的李玉提著革囊,挾著一根樹枝當作打狗棍,迎出笑道:「狗官們在搜村,,向西追,短期間不會尋來。如果你們要進村,等於是留下線索,後果可怕。要走就走遠些,而且得化整為零晝伏夜行,不離開太平地境,永遠還會安全,你們有何打算?」
歐宗和查明上前道謝,沈姑娘也上前行禮,紅著臉訕訕地說:「在廟中妾身懷疑恩公是狗官派來探口供的人,多多得罪。恩公臨危援手,恩比天高,列以為報,小女子只能向恩公磕幾個頭了。」說完,含淚下拜。
李玉讓在一旁,急叫道:「姑娘請起。事到如今,在下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委實無法相助,希望你們及早為計,否則鷹犬將至,想走也來不及啦!」
「要想他們平安,老漢倒有一妙計。」於老人笑著說。
「老爺子不知有何妙計?」姑娘滿懷希冀地問。
「龍山地方小,藏不住的,唯一可行的是釜底抽薪,先將錦衣衛的狗官趕出太平府,或可拖一段時日,令尊便可從容策定遠走他方藏身的打算了。」
歐宗搖頭苦笑,抽口涼氣說:「不可能的,誰敢到府城將狗官趕走?兵勇巡捕有數百萬之多,府衙戒備森嚴,更有楊五那傢伙為虎作倀,這傢伙三二十個人近不了他的身,雁翎刀重有二十八斤,刀沉力猛,附近百里內沒有人敢正眼看他,能接下他奪命三刀的人,還沒聽說過呢。」
於老人向李玉一指,笑道:「小兄弟如果肯去,楊五何足道哉?」
李玉重重地哼了一聲,冷冷地說:「老伯,你真會抬舉小可跳火坑。不,謝謝你,我有我自己的事,替貴友看過病之後,小可便離開太平府了。」
於老人呵呵笑,點頭道:「我知道你不會多管閒事的,說說而已。大前天在客棧裡你被五個地痞打得不省人事,整整兩天起不了床。五個人你也敵不住,要說你敢再到府城生事,那是欺人之談,不可能的。你這人久走江湖,明白利害,豈肯做虧本的買賣?」
「老伯,我這人不吃激將法,少費心。走吧,貴友住在何處?」
「在山巔近南一座山神廟內。好吧,這就走。」於老人站起說。
李玉轉向查明關心地問:「你們的人不是也在山上麼?何不一同前往?」「咦!咱們的人也預定在山神廟會合,正好同路。」歐宗喜悅地說。
眾人不走村莊,仍由于于老人領先而行,繞山麓小徑而過,撲奔山南的山神廟。李玉仍然抱了小後生而行。沈姑娘跟在他身後,他不提不放慢腳步。小後生只有六七歲,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赫壞了,顯得癡呆緊張。經過了這許久,小後生終於發覺不再有人迫害,漸漸神智穩定,臉色逐漸恢復正常。他抱住李玉的脖子,突然悄聲問:「叔叔,你……你不打我吧?」
李玉淒然一笑,拍拍他說:「小弟弟,叔叔怎會打你呢?叔叔不是壞人哪!小弟弟,你幾歲了?」
「我叫沈劍虹,六歲。叔叔,劍虹好乖,那些壞人打我,我沒有哭。他們要我告訴他們爹在什麼地方,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嘛。」
「哦!是的,小弟弟好乖。」
「我長大了,要殺那些壞人。」
李玉搖搖頭,說:「小弟弟,不可以的,不能殺人,知道麼?你長大子,要做一個有用的人。」「叔叔,什麼是有用的人?」小娃娃歪著腦袋問,看神情,相當認真。
「這是說,要讀書,讀書可以明白事理。耕田,就要辛勤播種。做生意,要公平交易和氣生財。總之,做人守本份,盡自己的力,就是有用的人。」
「哦!我……我也聽爹說過這些話。叔叔,你是做什麼的?」「我?」李玉含笑反問,久久方低下頭答道:「叔叔是行醫救世的人……我是說,我是個郎中,你如果有病有痛,我會替你醫好。」
小娃娃用手摀住嘴,猛搖腦袋,閉上天真無邪的大眼說:「我,……我沒有病痛,有病痛要吃藥,好苦,我不要吃。」李玉被逗得哈哈大笑,拍拍娃兒的肩背,笑道:「小弟弟,藥不一定都是苦的,有病一定要治,不治便會更苦,更痛哩!」
說著說著,他臉上的笑容迅速地消退,轉過頭自語道:「病的痛苦受得住,心裡的痛苦,那才是無可救藥的魔障,永難消除。」
身後,突然傳來沈姑娘艱澀的語音:「要做一個有用的人他必須承受痛苦的折磨,如果堪負荷,景況淒涼可知。」
他扭頭瞥了姑娘一眼,恰好看到姑娘的秀目中,滾下兩行淚珠。他吁出一口長氣,語重心長地說:「所以說自古聖賢皆寂寞。世間好人難做,但並不可因為難做而反其道而行。孩子們有一顆赤子之心,我們不能因為自身受到不平的苛待,而心懷不忿走極端,教孩子們離經叛道。世道艱難,我們只能逆來順受。」
「恩公……」
「哦!但願我言出由衷。」他急急地替自己辨護,腳下一緊,意在避免再談這些不愉快的話題。
帶著老幼婦孺爬山,那是十分困難的事,又不敢走樵道,怕被樵夫發現暴露行跡,必須披荊斬棘而行,其苦可知。行行復行行,走走停停,約五里左右的路途,足足花了近兩個時辰,近午時分方到達野草及腰,古林四布的破敗山神廟,所有的婦孺,皆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了。
山神廟小得可憐,廟東建了一座草屋,孤零零地座落在樹林邊沿,柴門緊閉,看上去空闃無人。但接近到十餘丈外,突聽廟側的草叢中有人叫:「是夫人到了,沒有追蹤人跟來,卻有兩個陌生人在一起。」
廟四周和茅屋附近,出現了十二名以布巾蒙面的青年人。歐宗高叫道:「二嬸閤家平安脫險。同來的是臨危援手的英雄。」
蒙面人急急奔到,皆取下了蒙面巾,擁著沈夫人八位婦孺走向茅屋。
屋內還有兩個人,一是白髮老蒼頭,一是正主兒沈仲賢。他目前化名青雲,年約四十出頭,神情委頓,像是驚弓之鳥。一家團園,老少哭成一團。
老蒼頭看到了於老人,喜悅地迎上行禮叫:「超老怎麼又來了,太平府之行得意麼?」
「替你的主人找了位高手郎中,我能不來?」於老人笑吟吟地說,偕李玉入廳。
歐宗將入村救人的經過概略地說了,替眾人引見。在此地的十二個蒙面人,也就是闖村引誘官兵遠離村莊的人,他們過去皆是樂陵附近不務正業的浪子,曾經任縣丞的沈仲賢相勸感化,改邪歸正在縣衙當差。響馬賊在樂陵受創,進城的賊人無一生還,他們曾經出盡死力,立下汗馬功勞。可是,沈仲賢卻因不肯屈事權貴,守正不阿據實呈報匪情,得罪了當時剿匪總指揮提督軍務的太監谷大用,落了個撤職待參的罪名。待參,那是客氣,事實是待死。沈仲賢怎能不怕死?帶了家中老小溜之大吉,溜到太平府易名避禍。這些好漢自然也不願再替奸臣賣命,也溜之大吉暗地裡大家商量,感恩圖報也處於義憤,一路跟了下來,在太平府混日子,暗中留神官府的動靜注意不利於沈仲賢的一切消息。
沈仲賢總算遇上了貴人,吉人天相恰好碰上他李玉途徑碧螺村,不然後果不堪設想。他熱淚盈眶地向李玉和於老人道感救命之恩,說起前因後果,少不了悲從中來感慨萬千,也氣憤難平。
於老人懶得再聽這些倒盡胃口的官場恩怨,說:「說來也真巧,早不來晚不來,一來就碰上了你們這樁事,可把李小兄弟拉下了水,真不好意思。本宅的主人彭天謀,是老朽的知交好友,患上了怪病名醫束手,家徒四壁也請不起郎中。老朽在府城落店,碰上了這位李小兄弟,他竟然一口應允免費診治,而且不惜長途跋涉屈駕前來龍山,雲情高誼令人無比敬佩。可是蒼天無眼,今後他可要亡命江湖了。老朽少陪,李小兄弟請到內室一見敝友。「李玉正急於離開這些悲慘的人,求之不得,向眾人告罪,由老蒼頭帶路,直趨內進的內房。
茅屋共分兩進,後面是一間臥室,一間柴房和廚房。臥房中除了一榻一幾,別無長物,可說四壁蕭條。一進房門,霉臭氣直衝鼻端。一座半尺見方的小窗,雖日正中天也透不了多少光線進來,空氣之惡濁可想而知,別說是有病的人,沒有病的人住在裡面也會生病。
老蒼頭站在榻旁,苦笑道:」家主在一天中,清醒約一到兩次,這時剛入睡,要不要將他叫醒?「
李玉的目光在四周掃了一匝,說:」請掌燈,我先看看。「老蒼頭點起了菜油燈,在榻旁等候。李玉挪過短几放好革囊,走近床沿,臉色一變,眼中突然掠過一陣寒芒,殺機一湧即逝。
於老人站在他身側,沒看到他眼中的表情。
床上躺著一個年近花甲的衰弱老人,一頭灰髮亂得像雞窩一般,一股臭氣往外直冒,雙目深陷,鷹鼻如鉤,乾枯的八字灰鬍下,是兩片毫無血色滿是干紋的薄唇。左額角一條刀疤直伸入髮際,一床破棉襖蓋住下體,上身只穿了一件破直裰,可以看到身子只是一個骨架而已,可說骨瘦如柴,去死不遠。
李玉深深吸入一口氣,熟練地檢查病人的四肢五官,久久,方離開臥榻抓住革囊向外走,一言不發。
於老人憂心忡忡地跟在後面,直跟至廳堂方屏息著問:「小兄弟,有救麼?」
婦孺們安頓在壁角,歐宗帶了兩個人在廚下準備茶水膳食,顯然打算在此地停留,婦孺們確是不能再走了。
李玉在唯一的一條長凳上落坐,深思良久,方向於老人說:「貴友……雖未病入骨盲,但得費一番手腳。」「你是說,仍可……」「你希望他活?」李玉用略帶乖戾的口氣問。
「小兄弟,你……」「我說他死不了,但得調養三個月以上。」
於老人憂形於色,苦笑道:「如果請你留此三月,未免不情,但……」「但小可不能久留。」「這……」「小可用針灸術替他治本,調養不需小可監督。」「針灸需多久?」「不久,然後我留下單方,調養並無困難。針下病根除,我保證他立可清醒。」「那……可否請小兄弟立即動手?」
「不!不行。」李玉斬釘截鐵地說。「小兄弟……」於老人失望地叫。
李玉用奇異的眼神瞪著於老人,哼了一聲。接著神色一懈,吁出一口長氣說:「目下是正午你希望我下針要他的命麼?」
盤坐在壁角的沈仲賢接口道:「老丈,李老弟說的是實情,針灸術有三不打。正午不打,懷孕五個月後不打,酒後不打。午正氣血上下交流最劇,恐生意外。」
「咦!沈大人也知醫理?」於老人問。
「稍行涉獵,不敢言知。」「可否請大人勞駕至……」「大人可以去看看,也許小可看錯了呢。」李玉客氣地說。沈仲賢不假思索地站起來,說:「僕願效勞,只恐見笑方家。」
於老人領先便走。沈姑娘向李玉歉然一笑,說:「家父生性如此,行事從不三思,尚請恩公休怪。」
李玉笑笑,泰然道:「令尊古道熱腸,當然也近乎任性。只是世間像他這種人太少了。」不久,於老人與沈仲賢相偕外出,兩人的神色都很凝重。沈仲賢的目光剛落在李玉身上,李玉便笑道:「大人認為如何?」
「僕無能為力,金針力不可逮。老弟台意下如何?」
「大人認為該在內關下針?」
「這……老弟台另有他方?」
「小可由外關下針,同是陽池,內外部位不同,內關針透大陵,差之毫釐,風險太大。
外關針下三分,炙二壯,明堂炙三壯。調養藥不可斷,參、芪、苓、術以補氣,生棗仁寧心,蔓荊去頭疼,元參除浮火。至於病粗的心中鬼火,小可無能為力。」
沈仲賢眼睛瞪得大大地,半響做聲不得。沈姑娘低鬟一笑,說:「爹,碰到高明了,是不?」「爹本來就一知半解嘛!」沈仲賢解嘲地說。「小兄弟,這是說,敝友有救了。」於老人興奮地問。
李玉淡淡一笑,冷冷地說:「放心,病要不了他的命。請準備生薑和酒,點一枝香。」
他打開革囊又道:「裡面如果進了水,還得到藥店跑一趟。唔!還好,沒進水。」
午膳準備停當,除了派在裡外監視山下動靜的四個人以外,婦孺們在廚下進餐,廳堂中擺下一桌,於老人成為主人,沈仲賢是主客,十一個人擠滿一桌。席間,李玉一直埋頭進膳,不與任何人搭訕,即使沈仲賢一再逗他說話,他也懶得接口,不時用奇異的目光,向於老人注視。
於老人已感到李玉的神色不尋常,感到射來的目光飽含陰森森的意味,令人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心中油然湧生警兆。直至行將膳畢,他終於忍耐不住,用話探道:「小兄弟,你是不是心中有事?」
「人和心裡面哪會沒有事?」李玉吃完最後一口飯,冷冷地說。
「是有關碧螺村的事麼?」於老人往下追問。「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碰上這種事,並不稀奇,連想我都懶得去想。」「也許是吧。」李玉懶洋洋地說,放下碗筷告罪離座。
「敝友的病是不是藥到回春?」於老人繼續探問。
「病要不了他的命。」
「一切尚請小兄弟費心,但願在小兄弟的回春妙手之下,保住敝友的性命。」
李玉冷冷地注視著於老人,片刻方冷冷地說「請放心,他的病決要不了他的命。說實話,小可希望貴友活的心情,比老伯更殷切。」
「咦!你……」「小可歇息片刻,等會兒替貴友治病,少陪。」李玉若無其事地說,踱至壁角席地坐下,閉目假寐。他身側坐著歐宗,扭頭向他友善地說:「李兄,連累了你……」「不談這些無謂的事,你們為何還不上路,有何打算?」他搶著問。「咱們要等天黑方敢上路,已派人去找代步的山轎,婦孺們怎能走?」「打算到何處安身?」「走寧國府,下徽州……」「那是死路一條。」他冷冷地說。「李兄之意……」「如果你是官府的人,今早向西追而毫無音訊,請教,你要向何處追?」「這……」
「當然你要重新調集人手,向東追尋。你們帶了這許多婦孺,如何逃得過地方公人的耳目?管教你不消三天,一個也跑不掉。」
「哎呀!這……這……依李兄……」
「如果我是你,便在附近先躲上一躲,找到代步物之後,空騎空轎連夜東奔丹陽湖,引誘公人來追,有多遠就走多遠。你們人多,找幾個人化裝婦女,豈難辦到?」
一言驚醒夢中人,歐宗一蹦而起,找同伴商量去了。於老人在李玉身旁坐下,笑道:
「小兄弟老謀深算,似乎經驗豐富哩!呵呵!曾經逃避過追蹤麼?」李玉避免作答,整衣站起說:「小可立即替貴友治病。老伯可到裡面幫幫忙。」
沈仲賢正與歐宗及三名同伴商討脫身的妙策,聽李玉說立即治病,丟下大事不理,走近笑道:「李兄,可否讓仆下見識見識高明?」「小可豈敢挾技自珍,大人請指教。」李玉一面說,一面舉走踱向內室。
久久,眾人重新回到廳堂。於老人面露喜色,興匆匆說:「小兄弟,高明,高明,如不是親自所睹,委實難以相信這是事實。兩年沉痾,居然在短短片刻中,敝友神智轉清,十指已恢復原狀。高明,高明。小兄弟,是不是將單方開出……」
「得等候片刻,須看貴友出廳略為走動,小可方可決定下藥的份量。」李玉一面說,一面繫好革囊,臉上的神情相當淡漠。不久,老蒼頭挽扶著彭天謀外出。彭天謀的氣色依然灰敗,但已略有生氣,在條凳上落坐,老蒼頭則站在他後面扶持。他用無神的雙目不時打量著廳內的人,似乎有點驚慌,直至看到於老人欣慰的笑容,方放下心頭疑慮,稍帶氣喘地向於老人問:「超兄,小弟兩世為人,請替小弟引見救命的郎中。」
於老人尚未發話,李玉卻搶先問:「於老伯說閣下姓彭名天謀,不知確否?」「老朽……」「你不是彭天謀,彭天謀已在西河陣亡,身中十五箭,被亂刀分屍。」彭天謀大吃一驚,於老人也臉色大變。「你……怎麼知道的?」彭天謀駭然問。
「說說你的真姓名好不?」李玉冷冷地問。「我……我……」「你姓晁,名植。」
「你……」「你是刑老虎的中軍驕將,名列二十八宿的亢宿。那時,賊眾公推劉三為奉天征討大元帥,副元帥是趙遂,趙更名懷忠。前軍小張永,後軍管四,左軍劉資,右軍馬武,刑老虎是中軍,並稱都督,兵分二十八營,應二十八宿。記得你們的兩面錦旗,大書的兩行歪詩是……是什麼?亢宿。」
「你……」
「哦!記起來了,是:虎憤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溷沌之天。閣下,我沒記錯吧?」於老人撩起衣袂,在懷中拔出一支長劍,銀虹乍閃,光芒流動。這是一把頗負盛名的龍泉劍,產自浙江龍泉,不是傳說中的龍泉寶劍。這種劍彈性極佳,平時可當腰帶使用,鞘上制有特殊的扣環,扣在腰上極為方便,出鞘便彈直,但決不屬於軟劍一類。可是,這種劍使用不易,惟有內力深厚的人,方可運用自如。
李玉不在乎,往下說:「你們攻徐州,掠淮西,走霸州,迫京師。沿途殺人放火,劫搶裹脅以致赤地千里,血流成河。來年七月,你們進攻唐縣,久攻二十八日不下,刑老虎病死,你閣下便跟趙懷忠,集匪十三萬眾,轉掠囊陽、樊城、棗陽,這期間,你們只做了一件好事。」
於老人臉色冷厲,舉步迫進。
李玉搖手相阻,冷冷一笑道:「且慢動手,聽我說完。你們兵圍均州久攻不下,聲言屠城。但後來打聽出馬端肅公子孫後人住在城中,即斷然退兵迴避,總算盜亦有道。」
馬文升,是當時的四代賢臣,字負圖,於正德五年鏡月逝世,年八十五。逝世前,被劉瑾所害,削籍除名,他是元韃子唯一畏忌的名將,也是奸臣內官的剋星,舉世同欽,婦孺皆知的賢臣。劉瑾伏誅,追賜持進光祿大夫、太傅,論端肅。他逝世兩年,流賊打聽出他的子孫在均州,居然解圍而去,從此不侵犯均州地境。
「你到底是什麼人?」於老人厲聲問。
李玉淡淡一笑,反問:「你又是誰?也是二十八宿之一?」「說出你的來意。」於老人厲聲問。「取你兩人的首級領賞。」李玉冷冷地說。「哼!老夫念在你救治敝友份上,給你一條生路。」「說說看。」「你給我滾,饒你一死。」
「那麼,在下先割下你們的頭再走。」於老人喋喋狂笑,手一抖,龍泉劍突發龍吟,抖得筆直,光華四射,劍氣迸發。
李玉從革囊中取出針盒,取出裡面一尺二寸最大的雙龍收珠針,冷冷地說:「在下的飛針取穴神奧無比,你小心了。」於老人立下門戶,舉劍迫進說:「乳臭未乾,憑你也敢和老夫動手?接招!」沈仲賢一群人,驚得臉色發白,紛紛走避。內間的婦孺們,也驚惶地抖成一團。
於老人在喝聲中,挺劍急上,招出「寒梅吐蕊」,搶制先機走中宮進擊。他認為李玉手上的小針何足道哉?根本沒有僥倖可言,所以他毫無顧忌放膽進招。豈知李玉沒打算自殺,疾退兩步。
於老人跟蹤進襲,招變……可是,已沒有變招的機會了,李玉已把握住這瞬間的空隙,雙龍收珠脫手飛出,銀芒一閃即逝,從劍下透過,不偏不倚射入於老人的七坎大穴。
「嗯……」於老人悶聲收踉蹌穩住腳步,身軀一震,雙手徐徐下垂,「噗」一聲龍泉劍失手墜地,然後搖搖晃晃屈身挫倒,口中仍在叫:「你……你……是什麼人……」
李玉舉步走近,拾起龍泉劍信手徐拂,冷冰冰地說:「不要問在下是甚麼人,只問你們這些殺人放火的強盜該不該死。」「你……」「我要你們的命。」「且慢!」晁植臉色灰敗地叫。「閣下有何話說?」「你要將咱們送官?」「不……砍下腦袋請賞。」「賺血腥錢你……」「不是賺血腥錢,而是天理循環。」「那……好吧,把咱們送官好了。」「在下不想費事提人頭比押解兩個人輕鬆。」
「你不敢見官?」
「不錯。」
「你在替晃某治病時,已知道我的身份了、」「不錯,在看到你第一眼時,便已認出你的身份,雖則你已病骨支離有點變形。」「那……你為何起我沉痾?」「在下是郎中,行醫須遵守醫德,不管你是誰,我都會救你。」「先救我而後殺我,從何說起?」「治病是一回事,殺你領賞又是一回事,這叫做先公後私。」「老弟台,你……」
「你怕死,是麼?當你們流毒五省,殺人如麻時,難道就不怕死?其實,你的腦袋也值不了多少銀子,我問你,你要死還是要活?」李玉厲聲問,接著神色一肅,說:「要死,我一刀宰了你。要活,我要向你討消息。」
「什麼消息?」「趙懷忠目下藏匿在何處?」「他……他已被擒伏京師伏法,你……」
「呸!擒住的真安僧根本不是他,在京師行刑時,在下曾到法場看過了。」「……我我怎知道呢?」「劉七呢?」「我……」「在楊寡婦處?」「……我我……我不知……」「好,你不說,在下先殺了這位姓于的老賊,再割下你的頭。」
「住手!我……他在楊寡婦處藏身,但那是三個月前的事了。」「是劉七還是趙瘋子。」「劉七。」「楊寡婦在何處?」「在……在紫沙洲。」
李玉將龍泉劍扣在自己的衣內,收回雙龍收珠針,從神台上取過筆硯,撕下於老人一幅衣袂泰然磨墨揮毫。廳中平靜如死,所有的人皆不知他在搞什麼鬼。
他將寫了字的衣袂丟在晁植的懷中,冷冷地說:「你目下貧病交迫,可知已經改惡從善,不再做匪為盜了。這是單方,三個月不斷藥,保你可以恢復健康,爾後要好好做人,須防天網恢恢,於超穴道已傷,十天半月內決不可動。不要試圖派人到紫沙洲通風報信,那對你們將百害而無一利。再見。」
說完,大踏步往外走,到了廳門轉身向驚呆了的沈仲賢說:「小可回府城,盡可能替你遲滯那幾個狗官的追捕舉措。今天的事,切記守口如瓶。好自為之,小心珍重。」
聲落,頭也不回地走了,步伐堅定,神色悠閒。沈仲賢神魂入定,急叫道:「小兄弟,風聲正緊,你怎可回城自投……去冒不必要之險?」
「小可與城裡的人有約會,不是自投羅網。」他的語音在蕩漾,但人已去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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