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凌雲心中疑雲大起,想起了自己所中的毒針。鬼神愁也是被毒針殺死的,雖則毒藥與針型不同。
那次在街上行刺。對方也把他算計在內。
毒閻羅為何也向黛園挑釁,而且與黛園結怨在先?
他與黛團結怨,掌出無心既然與毒閻羅結伙,就沒有糾合穿心劍向他挑釁的理由,除非為了錢而向神龍出賣消息。
「你老兄台有毒閻羅的線索?」周凌雲追問。
「我們的人都不知道,都奉有指示嚴防老毒魔行兇,發現了格殺勿論。上級似乎斷定這老毒魔隱身在京都附近,可惜沒有確證。」
推測又進入死胡同,神龍的人嚴防老毒魔,發現了格殺勿論,而老毒魔的同夥,卻又向神龍出賣消息,未免不合情理。
「算了。」周凌雲不再追問,問也問不出結果來:「叫他們滾,遠離京師,滾得愈遠愈好。」
河邊農舍的血腥屠殺,共抬走了三十六具屍體。
這件血案沒驚動治安當局,現場也遠在城外十餘里,當然不可能有苦主,也沒遺留屍體勞動地方裡正費神料理,自有相關的人出面善後打點。
損失非常慘重,比那晚梨園大院的損失重大得多,那晚死的幾乎全是二流人物,而這次卻是千面玉郎所轄的精銳,幾乎全軍覆沒,元氣損失殆盡。
這兩天,似乎城內外風平浪靜,連鎮國府鬧賊的大事也無人加以追究,一切平靜如恆。」
皇帝不在,早朝的景陽鍾已經許久沒敲了。
所有的有關人物,似乎全部失了蹤,好像是突然響起了災難的喪鐘,有關的人便突然在天底下消失了。
化暗為明,血腥味更濃了。
天寒地凍,人在街上行走,絕大多數的人僅露出雙目,誰也不知道對面的行人是老幾。
如果再加上高明的化裝易容術,連兒子也認不出老爹是誰!
誰還敢以真面目在外行走?除非不要命了。
京都有三城(後來嘉靖三十年加築城南的外城)。京城、皇城。紫禁城。
皇城的東門叫東華門,一條大街直通京城的朝陽門,東華門內,有東廠的大衙門,所以在東華門大街走動的人,多多少少與東廠有關。
朝陽門以內的居民,對東廠那些勝頭番子恨之徹骨。
大街的南北各小街,也建有不少大院名宅。
平時院門樓氣象恢宏,但大院門通常只為貴賓開放,或者為主人出入而啟閉,其它人等皆從角門出入。
這些大院名宅,有許多是京官的府邸,宅主人經常隨權勢的起落而更易。
宦海浮沉是相當危險的事,伴君如伴虎,一旦失勢,很可能身死天牢,女的被押至教坊司任公娼。
皇店街就有一段叫教坊街的所在,就有十幾位名臣的妻妾女奴在內為娼,永世不得翻身。
因此,經常有些大宅加了封條,等候新得寵的主人遷入門府。
這天傍晚,那座稱為羅候府的大宅院,冷冷清清,鬼影俱無,大院門的封條早已剝落了。兩處角門加以釘死木條,裡面早已蛛網塵封,光輝不再。
宅主人據說是一位姓羅的武官,擁有候爵的爵位。早在八年前,大奸劉瑾伏誅,這位羅侯爺曾與劉謹勾結,直有實據。一家男女老幼,伴同劉大奸上了法場,婦女老幼則進了教訪司,這家大宅從此被查封沒收,八年來任由風吹雨打,還沒有新貴遷入。
宅內庭深院廣,足有七八十間房舍,大院子套小院子,亭台花榭,星羅棋布。但現在,已成了狐鼠之窩。
一個全身裹在輕裘內,僅露出雙目,身材中等的人,從容沿街向北走。
前後不見有行人,猛地身形略挫,隨即幻現在西角門牆下,再向上長身,手搭上高高的牆簷,身形斜起,一閃即投。
大院深處的一間廂房內,門窗緊閉,裡面燈火搖搖,香氣襲人,但不是像梨園大院一樣的脂粉香。
周凌雲據坐在長案中段,案上擱了一隻紅泥小火爐,炭火熊熊,鍋內的熱騰騰肉湯香味四溢。
兩泥壺高粱燒,一大盆切成薄片的羊肉,幾隻碗分別盛了各式醬料,另外還有一大盆紅燒牛蹄筋,一大盆堆成山的白饃饃。
假使他能把這些食物吃完,那他一定是個不折不扣的酒囊肉袋。北方只有皇家有米飯吃,平民百姓不可能成為飯袋。
室四周,共點了八支牛油大蠟燭,因此光度明亮,而且火焰搖搖。
涮羊肉,北方冬天裡最營養暖和的食物。他一個人自得其樂,吃得津津有味,肉香滿室,酒香撲鼻。
一口喝了半碗酒,長長的大木薯挾起一大片其薄如紙的生羊肉,正要生往沸湯裡涮。
驀地,他的虎目中冷電一閃即沒。
左手一揮,遠在丈七八外的室門兩道木閂之一,突然移動脫出閂口。
再一揮,第二道門閂也移開了。
羊肉在沸湯內一掠而過,離鍋進入醬碗,室門同時悄然自啟,毫無聲息發出。
門閂內注了油,當然不會有聲息發出。
他是面向門而坐的,燭光的角度安排得相當技巧,絕對不會影響他的視線,而從門窗進來的人,卻會受到燭光直射雙目的不利處境。
「見者有份,獨食不肥。」他一口吞下羊肉片,吃相惡劣,說話含含糊糊更惡劣:「歡迎光臨。呵呵!我不得不承認你神通廣大,威震江湖的女殺手,名不虛傳,恐怕只有你才能找得到我的藏匿處。自己坐,碗筷自己拿,要酒自己倒,這是江湖男女本色。」
來人摘下風帽,嫣然一笑,反手掩門,上閂,裊裊婷婷到了長案對面,拉長凳就坐,動手取碗筷。
「我也不得不承認你膽大包天,跑到東廠附近安逸。」金牡丹替自己斟了小半碗酒:
「恰好我在這附近有兩位朋友,無意中發現你從右鄰的屋頂出入,免費將消息送給我,所以我來了。」
「你怎麼沒離開京都?」周凌雲笑容可掬:「潛龍雖然已見機潛入地下,危險仍在,你知道嗎?」
「我一個人,京都人口近百萬,何處不可藏身?沒有什麼好怕的。」金牡丹眼中有柔柔的,略帶幽怨的神情:「我不想離開,總覺得有些牽腸掛肚的事纏著我。你知道,我是一個心狠手辣,什麼都看得開的女殺手女浪人,從不為任何事牽腸掛肚,所以活得十分如意。可是,這……這一次,我……」
「反常不是好現象,吳姑娘。」周凌雲誠懇地說:「一旦什麼都看得開的人有了牽掛就不會活得如意了。為什麼?我能幫得上忙嗎?」
「你好可惡!」金牡丹白了他一眼,如嬌似玉的粉頰沒喝酒卻一片嫣紅:「你知道為什麼,是嗎?」
「我!我知道嗎?」他裝傻裝到底。
「你當然知道我為何留下。」
「這……明白了,為了我。」他的臉色暗下來了:「吳姑娘,你也知道我是一個天不管,地不收,鬼神袖手的刀客浪人……」
「為了俞柔柔。」金牡丹重重地放下木箸。
「她?她又惹了你啦?」他顯得頗為驚訝意外。
「她那種俠義道名門千金,早晚會和我有利害衝突的。」金牡丹舉出理由:「對你,也是一樣,天知道哪一天你們之間,會出現哪一種局面?」
「你是說……」
「南邊一條龍,北地一大鵬;都是俠義道的領袖人物。俞家與南邊一條龍必定有交情,也必定與一大鵬有往來,至少也有道義交情。你在京都的所作所為,直接向金翅大鵬的俠義宗旨挑戰。假使金翅大鵬良鄉岳家的子侄,或者岳家的門人子弟出面向你問罪,周兄,你認為俞柔柔會站在誰的一邊?」
驃騎尉楊一鳴冒充良鄉岳家的門人,周凌雲已經知道根底。
金翅大鵬岳鵬的兩個兒子,替鎮國副將軍奸賊江彬辦私事,連江湖朋友也一清二楚。
楊一鳴替安仁侯奔走,顯然不可能獲得良鄉岳家子弟的支持,岳家真要糾合一些沒有骨氣、假冒偽善的俠義英雄出面干預,還真能影響安仁俊的鋤奸大計。
周凌雲一點也不耽心俞柔柔站在那一邊,他也不在乎俠義道門人子弟向他百了刀挑戰。
「俞柔柔站在誰的一邊,是她的自由,她應該知道誰是誰非,她有權按她的主見處理任何事。」他不想扯上俞柔柔。因為他已感覺出金牡丹的妒意,有點感情用事:「不管日後出現何種局面,我相信她會有自己的主見。而且,我一點也不在乎什麼北地一大鵬。吳侯姑娘,我希望真正知道你的來意。」
「一句話,我和你離開京都是非之地。」金牡丹幽幽歎息:「真的。周兄,你我曾經是同生死共串難的生死之交,我多麼希望你我之間的交情,不摻雜任何利害關係。不要管京都的骯髒事,你我攜手邀游天下,天下事讓那些仁人志士去處理。不要讓我失望,周兄。」
「哦!京都的事,你知道多少?」周凌雲並沒感到太意外,鄭重地問。
「不少。」金牡丹也鄭重地說。
「包括飛虎會?」
「咦!你知道飛虎會?」金牡丹大感意外。
「知道。」
「他們曾經和我商談一些事。」
「包括到黛園臥底?」
「周兄,一定要談這些事嗎?」
「是的,一定。」周凌雲斬釘截鐵地說:「這才是我等你露面的主要原因,我要求你坦誠地告訴我,是誰請你到黛園臥底的。」
「你知道飛虎會的靠山嗎?」
「知道。」
「如果我說是安仁俊請我去的,你相信嗎?」
「半信半疑。」
「為何?」
「其一,安仁候的目標應該是神龍與四海盟,他沒有理由在次要的,暫時無害的目標上浪費精力。
其二,園外策應你的人,決不是安仁侯的部屬,而是一群相當可怕的刀客。」
他將單刀從腰帶上抽出,擱在桌上。
「是用這種刀的人。」周凌雲指指刀把上有雙翅的虎頭圖案「你認識這種刀的標誌嗎?」
「這不是飛虎會的人所用的刀,他們的刀具有八分與軍刀相同的外型。」金牡丹的眼神在變幻:「飛虎會沒有幾個人,他們都是高手密探所充任的,武功反而平平無奇,不以打鬥為手段……」
「我還沒獲得答覆。」周凌雲打斷她的話。
「其實潛龍的確與神龍取得密議,訂有互相聲援的密約。在神龍主人不曾秘密抵京之前。潛龍是最具有潛在威脅的禍變之源,所以安仁侯必須先下手為強,打算先斷神龍的羽翼,才有黛園風波的發生。沒料到因神龍主力到達而情勢大變,幸而有你的介入,而大功告成。
其二,那晚安仁候的人在第一次策應失敗,便撤走了,爾後襲擊的人是何來路,連安仁候的得力諜探也找不出線索,不知道你所說的刀客是真是假。我的答覆你滿意嗎?」
「不滿意,我還得去找安仁候。」
「周兄……」
「那晚共有冒充百了刀的刀客十二批之多,我敢斷定就是那晚襲擊黛園策應你的刀客,我一定要弄清楚這些刀客的底細,所以安仁侯必須給我滿意的答覆。」
「這……周兄,那些刀客對你有那麼重要嗎?」
「是的。」
「為什麼?」
「不能告訴你。」
「請告訴我,我願為你分勞分憂,周兄。」
「在沒查明之前,恕我暫時守秘。吳姑娘,似乎你也是被安仁侯利用,地位並不重要的人,你知道的內情並不比我多。你已經獲得一千兩黃金,真的該及早遠離京都,脫出是非外了。這樣吧!今晚我送你動身,遲恐不及。那些所謂仁人志士,玩起把戲來,比咱們這些狂夫浪人,陰險十倍甚至百倍。」
「這……」
「填飽五臟廟,我送你動身,我是當真的。」周凌雲鄭重地說:「不但你危險,我也有殺身之禍。失去利用價值的人,不除掉將影響大局,知道處境了吧?」
「周兄,不要危言聳聽好不好?」金牡丹集然嬌笑:「你把那些救世憂國的仁人志士說得那麼可怕,真是罪過。就算他們陰毒吧!你離開京都,天涯海角一走,他們能奈你何?天下大得很呢!」金牡丹一面說,一面替他敬酒。
他想起金牡丹的一雙手,驀然心動。
他曾經說過,這雙纖手不像是經常練習暗器的手,後來事實證明他的看法錯誤,這雙纖手發射致命暗器近乎出神入化。
現在,這雙晶瑩凝脂似的可愛纖手,捧看酒壺呈現在他眼前。酒成串流出壺口,注入碗中。手正常得很,沒有什麼不對,依然晶瑩柔嫩,任何正常的男人,也忍不住想伸手握住這可愛的纖手。
可是,他看到了某種不吉之兆,某種撼動他內心深處的感覺強烈地降臨。這雙殺人不帶任何感情,威震天下的女殺手的手,居然隱隱呈現不穩定的顫動,可能嗎?只有他這種感覺特別敏銳的人,才能用內心感覺出這種不穩的顫動。
「你不走,我也不走。」金牡丹堅決地說,繼續緩慢地替他敬酒。
「我不能走。」他的語氣更堅決。
「可是……」
「不要勸我。」
「那……我抱歉……」捧著酒壺的手一鬆,酒壺掉落。
纖纖玉手成了勾魂手,春筍似的十指成了鋼錐。眨眼間,他胸口的九處大穴被半分不差的指尖制住了。
鳩尾、玉堂、成現、左右期門、左右膺竊、左右幽門,都不是致命重穴,但用重手法同樣可致人於死。
九穴分屬四條經脈,制住了四條經脈通過的肢體活動神經。
死、昏、軟、麻、啞五種手法,金牡丹用了軟、麻兩種,猝然在談笑宴宴中下手,連地行仙也難逃噩運。
「你……你似……」他大吃一驚。
「你不走,我帶你走。」金牡丹笑吟吟地說,抓起他背在背上,用他的腰巾作背帶,順手抓住他的刀:「我在大通河旁備有馬車,直奔天津衛,乘船南下。」
「為……為什麼?」
「為了你,所有的人都要殺你,必須遠走高飛。我……我喜歡你,你是我心目中的……
的……」
連揮數掌,八枝大燭一一熄滅。
近來京都血案叢生,連那些城狐社鼠也乘機渾水摸魚,大肆活動,不但治安人員勤快得很,連軍方也出動特勤人員協助巡夜。
東廠的提督太監張銳,對東華門附近的警戒更為小心,白天警衛加強了一倍,夜間更是番子齊出,樁頭輪番巡夜。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周凌雲竟然在東華門左近匿伏,可知東廠的警戒仍有漏洞的存在。
金牡丹就不夠聰明,真不該在警戒完全佈置妥當時離開的,膽雖大而心不細,當然有麻煩,而且麻煩大著呢!
一個殺手,行事必須計算得十分精確十分精密,每一項利害因素都必須計及,不能有絲毫的疏忽差錯。
背一個體重超過自己一半的人,所損耗的精力體能極為可觀。
金牡丹就沒有計算及負荷、距離。時間、意外……反正她背了周凌雲就走,其他,管它的!
其實她早有計劃,預先在大通河旁備有馬車;預定走的路線是先到天津衛,再乘船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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