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雪兆豐年。
十一月的第一場瑞雪來勢洶洶,把西山點綴成一片銀色世界。
燕京八景之一的西山積雪,每當雪霎,從京都的城頭向西望,千峰萬巒積素凝華,渾雄磅礡氣象萬千。
一個孤零零的身影,出現在雪深及股的西行大道上,舉步維艱。
滿天飛瑞,罡風徹骨奇寒,白茫茫天地一色,無盡的積雪原野,看不到任何的生物。
他是唯一活的生物,但由於將羔皮大襖反穿,下身的棉褲與短統靴也是一色白,因此如不走近,很難發覺他到底是不是人。
這種天氣,反穿皮襖的人太反常了。
這條大道通向玉泉山,繞甕山的南麓而過。
玉泉山與甕山,都是從西山向東伸出的尾間。
那時,玉泉山有許多名勝古跡,甕山卻童山擺准,土色暗揭焦黃,毫不起眼。
後來的滿清皇朝,乾隆帝替他老娘慶花甲大壽,在這裡大興土木,建寺廟、築清防園,改名為萬壽山。
這一帶便成禁苑,甕山的粗俗山名,從此永遠消失了。
兩座小山相隔約五六里,大道在兩山中段,向北岔出另一條小徑,道旁建了一座頗為美觀的八角亭。
自玉泉至西山,沿途皆建有皇親國戚的園林別墅。
因為這一帶的大道極為平坦廣闊,兩旁的行道樹非榆即柳,歇腳的亭台都建得華麗渾雄,而且設備齊全,停車駐馬的設備不差。
亭口站著一位穿玄狐長袍的人,同質三片瓦風帽繫起掩耳,露出頗具威嚴的面孔,大八字鬍頗為神氣,精光四射的大眼一點也不現老態,背著手站在亭目眺望。
他的目光追隨著漸來漸近的旅客,眼中的精光不時變幻,流露出猛獸獵食時的特殊光芒。
旅客也發現了亭口的人,一步步沉穩地向涼亭接近.這人除了一雙神光炯炯的眼睛露在外面之外,全身部裹在衣褲內,連雙手也戴了白色的皮手套。
反穿的羔皮大襖衣尾下,露出的八寸左右長短的刀鞘,是除了雙目之外,第二種不與雪同色的色彩。
旅客終於止步,冷然盯視著站在亭口的人,眼神激變。
對方欣起掩耳,可知必定有意露出廬山真面目,讓旅客知道他縣誰。
似乎,兩人的目光眼神都含有敵意,有意斗眼神氣勢,都想逼對方先示怯。
「郭智先,你要阻止我嗎?」旅客終於發話了,聲如洪鐘,震得亭上的積雪籟續飛墜。
「你一定要去嗎?」亭口的郭智先不但不回答,反而沉聲反問。
「一定!」旅客的答覆斬釘截鐵,不容懷疑誤解。
「不要去,周老弟!郭智先口氣十分誠懇:「陳世傑綽號叫翻雲覆雨,代表他的為人,陰險狡詐,詭計多端,他會用任何手段送對頭下地獄。」
「我知道。」
「你不該三天前就派人送警告帖,給予他充足的時間玩弄陰謀詭計。他不可能和你公平決鬥,因為他已經知道,你在這五年兵荒馬亂。血流漂林的天下大亂期間,將無愧刀的綽號,改為百了刀。」
「不錯,我已經把無愧刀的綽號,埋葬在天地之外,性格有了驚人的轉變。他是否公平決鬥.那是他的事,面對鄉親敵人,我寧可以本來的無愧刀周凌雲的面目,把他當成英雄對手公平決鬥,他要你來阻止我?」
「他確是放出風聲,我是聞風而來的、他不知道我來,我無意阻止你…」
「很好,後會有期。」
「小心了!」
「謝謝關照。」周凌雲抱拳施禮,昂然踏上北行大道。
郭智光盯著他的背影,搖搖頭苦笑。
周凌雲走了十餘步,突然止步轉身,沉聲問:「郭兄,五年前,引誘劉六兄弟逼反趙瘋子三兄弟,連累我無愧刀周凌雲破家的人,除了翻雲覆雨陳世傑之外,聽說另有主謀,郭兄是否知道一些線索?」
「那時,我在京城,在大定大意活佛身邊行走,怎知家鄉所發生的事?」部智先鄭重地說:「大定大慧活佛陪侍皇上,在豹房訓練侍衛,瑣務繁忙,我一步也走不開,你的事我次年才弄清楚呢!」
「當年太監谷大用身邊,有位叫幻腿楊宏的人,經常在豹房走動,陪皇上激鞠,腳法細膩,甚得皇上歡心,這人目下。在何處得意?」調凌雲繼續追問。
「好像三年前隨軍出關到遼東去了。他是天津衛的軍戶,至關外謀發展。聽朋友說,他主要是去找長春門弟子切磋武功的。哦!你找他有事嗎?」
「想求證一些技節。郭兄,謝啦!」
「不客氣,目下我在京城,有事不妨來找我。」
「一定!」
周凌雲大踏步走了,郭智先留在亭口發了半天呆。
山坡上生長著合抱大的快樹,光禿禿的枝頭積滿瑞雪.一串串焦乾的槐莢掛滿枝頭。有錢人家不吃槐豆,所以留在枝頭點綴著隆冬。
槐林的後端,院門樓匾額上的兩個朱漆大字十分醒目「槐園」。
方方正正的大四合院,大院套小院,裡面的房舍真不少,陌生人衝進去,真摸不清方向,不知身在何處,下五門的朋友最不喜歡這種地方。
站在槐林的路口,周凌雲向裡外的院門樓張望片刻,虎目中冷電熾盛。
單人獨刀往這種郊外的大院闖,那是相當危險而極為愚蠢的事。
尤其是對方已有所準備的時候。郊外的大戶幾乎全是豪紳大戶,豢養打手保鏢平常得很。要不就是年輕力壯的子弟眾多,有警時抄起刀槍一擁而上,足以抗拒一小隊的盜匪。
目光掃過兩側的槐林,他突然脫掉皮風帽與手套,揣入百寶大革囊,脫下羔羊皮外襖換在左臂彎上,冷冷的一笑。
佈滿風塵之色的面孔,湧起森冷的笑意,挪了挪插在腰帶上的連鞘狹鋒單刀,胸膛一挺,昂然舉步。
積雪盈尺,天寒地凍,不可能有人在外走動,連家犬也窩在家裡不肯出門。
走了百十步,他突然向前一仆,沉重的身軀沒人浮雪中,左滾兩匝沉穩地站起。
兩支狼牙在他仆倒時的剎那間,從他的背部上空一掠而過,發出破風的懾入銳嘯。
箭過後才傳來弦聲,可知箭比聲音跑得快,發箭人的咨力十分驚人,可能使用兩個力的弓,相當霸道可怕。
後背部發箭偷襲,百發百中,而且有兩個人同時發射,距離約在五十步內。
按理他決難逃過大劫的,但他居然逃過了,像是腦後多長了一雙眼睛。
又射來兩支箭,在前面決難看到勁道如此快速的箭影,但在他的眼中,居然可以看到兩顆寒星。
是後隱身在槐樹後的人發射的,兩個傢伙皆穿了一身白,可能早就隱伏在某處地方,等他經過後,從他身後發箭暗襲。
他左跨一步,右手一把扣住以高速射來的一支箭。
兩個箭手大吃一驚,不敢再發射第三箭,閃身躲在樹後不再現身。
他丟掉箭,徐徐轉身。
「陳世傑,你沒有絲毫武林人的豪氣!」他向半里外的槐園大叫,震得槐樹上的積雪紛紛下墜,枯枝的折斷聲大作:「好,我晚上再來!
晚上來,表示不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了。
一聲忽哨,兩側樹林內積雪飛濺,先後從雪下躍起九名男女,全都是身手矯捷,手中有刀劍的高手,他立即陷入九萬包圍。
五十步外的兩名箭手,也向這兒飛奔。
箭上弦刀出鞘,殺氣好濃好濃。
在他來說,受到二三十個人的圍攻,可說是家常便飯,他用不著在對方合圍之前逃走。
「冤有頭,債有主!」他冷厲的語音已表示出他毫無償意:「在下找的是翻雲覆雨,與諸位無關。就算諸位沖武林道義,為朋友兩助插刀,也該等翻雲覆雨出面,三頭對證,讓諸位明白誰是誰非,再決定該不該插手,以免翻雲覆雨擔上陷朋友於不義的罪名。朋友為非作歹,殺人放火,諸位難道也兩助插刀助紂為虐?那會有損諸位的聲譽的,對不對!」
「少給我說這些教人偽善的陳詞地調。」對面年約半百,生了一雙胡狼眼的人厲聲說:
「告訴你,咱們與陳毛弟有過命的交情,夠了吧!」
「夠了。」
「你就是三天前,派人投帖的……」
「木錯,是我,百了刀周凌雲。」
「沒聽說過你這號人物。你知道咱們是誰?」
「聽說過,閣下手中的劍十分鋒利,劍身近愕處刻了一個骷髏頭,應該是屬於漁陽三煞的老大,天煞甘一元的鬼劍。除非天煞死了,不然這把鬼劍,決不會落在閣下的手中,最可能的是,閣下就是天煞甘一元。」
「知道甘某的來歷,你還敢在這裡找死?」
「在下的刀,會過不少凶橫惡毒的牛鬼蛇神。」調凌雲神色絲毫不變,並沒被對方的嚇人名號所驚:「當對方逼在下必須動刀時,在下從不介意對方是何方神聖。閣下左右兩位仁兄,想必是地煞符永安與人煞武不平了,在下沒料錯吧!」
「你好大的膽子,敢在咱們漁陽三煞面前充人樣稱英雄……」
「呸!你們漁陽三煞算什麼東西!」周凌雲冒火地大罵:「山東響馬橫掃天下期間,見人就殺,血流成河,你們三個狗都不吃的為禍江湖黑道三霸竟躲進渺無人跡的黃山山區不敢出來,怕碰上白衣軍枉送性命,十足是欺善怕惡的貪生怕死膽小鬼。而我百了刀依然在天下各地出生人死,你這狗雜種居然恬不知恥在我面前說大話!」
一聲厲吼,三把劍突然風雷驟發,激射的劍光有如無數電光集中匯聚,憤怒之下突然發起猛烈無匹的搶攻,攻勢之凌厲驚心動魄。
雪深盈尺,閃躲騰挪十分不易,被圍的人身法再靈活,也會因腳下無法完全用力而影響活動,想脫出匯聚的刀山劍浪實在困難。
「一了百了!」周凌雲的叱聲有如天雷狂震。
誰也沒有看清他的刀是如何出鞘的,按理他決難在毫無機會下將刀拔出。
不但刀拔出了,而且行電光石火似的致命一擊I刀氣進發,熠熠刀光從攻來的劍山空隙裡閃爍,人與刀揮為一體,腳下並不因積雪而浮動遲滯,刀光帶著劈風的銳厲刺耳怪嘯,斜射出三丈外。
「呀……」天煞悶聲叫,直衝出三丈外,再發出了一聲淒厲長號,一頭栽入白皚皚的浮雪裡掙命。
右助已被剖裂了一條大血縫,骨斷肉開,五臟六腑向縫外擠。
「嗷……」地煞人煞同聲厲叫,也踉蹌伸劍前衝,噗噗兩聲衝倒在三丈外。
肚腹被剖開了,積雪中腹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啪!」一聲響,周凌雲擲刀人鞘,將左手的皮襖搭上肩頭,神色冷森,懾人心魄。
「諸位,在下不知諸位是何來路,也沒有知道的必要。」
他向驚呆了的八名男女冷冷地說:「我說過,冤有頭債有主,你們只要不想殺死我,你們是安全的。」
「這……這是什……什麼妖異邪……邪門刀法?」
一位以鴨舌槍當枴杖,也當兵刃使用的花甲老婦,如見鬼魁般拖槍後退,眼中有駭絕的神情流露。
「你們也上嗎?」他懾人的眼神緩緩掃視一匝。
「咱們認……栽!」一個壯漢幾乎語不成聲。
「在下要進瑰園找翻雲覆雨!」
「這……」
「諸位有什麼寶貴建議嗎?」
「不要進去……」花甲老婦說。
「有合理的解釋嗎?」
「阻擋失敗,他就走了。」老婦用鴨舌槍向遠處的院門樓一指:「他就躲在院門樓上看風色。」
「這貪生怕死的雜種!」他破口大罵。
「你要進去殺他的家小嗎?」
「沒胃口,我說過,冤有頭,債有主。」
「我們…」
「你們可以走了!」
「老身承情。」花甲老婦轉身便向南走。
其他七個人一言不發,撒腿狂奔。
他靜靜地眺望北面的槐園片刻,抬起皮襖穿上。
「姓陳的,我一定會找到你!」他舌綻春雷大叫:「我在天底下人世間等你,債是賴不掉的!」
人既然走了,追蹤談何容易?
這時闖入槐園搜尋,反而貽人口實。
他已經從權威性人士處,打聽出瑰園是京都一位京官的產業,並非陳世傑的家。陳世傑僅受雇經管槐園任總管,帶了家小在槐園安居納福兩三年而已。
就算他能擺出歹徒惡棍面孔,衝進去找到陳世傑的家小逼供,那些老少婦孺怎知道怕死鬼的去處?
略一整衣,他扭頭大踏步離去。
僅走了三五步,右後測的積雪中,積雪不疾不徐地散裂,挺起一個人的上半身,右手一揚,一道細小的電芒破空而飛。
電芒細小,速度不太快,所以飛行時無聲無息,發射人是行家中的行家。
他的戒心已完全消失,風雪中也難以聽到積雪散裂的輕微聲息。
右大腿後測利器人體的小震動,卻被他感覺到了,戒心從新興起,訝然轉首回頭。
這瞬間,他看到了積雪微動。
發射電芒的人已經不在原處,積雪正向下陷落,填補因藏人而形成的坑洞。
他一聲低哼,身形電射而出,速度化不可能為可能,似乎突然消失了。
「砰!」一聲大震,枝斷雪墜,勢如暴雨。
他消失的身影,卻出現在樹下。
原來他控制不住身軀,撞及一株老槐樹,反彈倒地,樹上墜落的積雪蓋住了他,狼狽已極。
這株樹,距離他起步追出的地方,已在五十步以外。
這是說,在眨眼之間,他乍隱乍現,竟然超越了五十步以上的空間。
一條白色的淡淡人影,從他撞及的槐樹後電射而出,冉冉而逝,速度也駭人聽聞,幾若電射星飛。
但見淡淡的白色形影,貼浮雪飛掠,雪上竟然沒有留下痕跡。
他所追逐的五十餘步空間,雪地上也沒留下任何痕跡。
兩人的輕功,比踏雪無痕更高明多多。
他發出一聲憤怒的呻吟,吃力地掙扎,抖落滿身的積雪,吃力地從懷中深藏的貼身荷包內,掏出一隻小玉扁匣,取出一顆淡褐色的丸丹吞下。
似乎脫力的手,從右股後探索,最後拔出一枚灰色的四寸長扁針。
「無殺的卑劣混蛋!」他恨聲咒罵。
將扁針藏入百寶囊,他坐在雪中調息。
片刻,他成了個雪人,要不了多久,他可能被凍成一個冰人,人在這種氣候下寂然不動,能支持多久?
八角亭中,多了一個人。
一個全身裹得密不透風,僅露出雙目的人。
郭智光仍然站在亭口,似乎不知道身後事中多了一個人。
八個男女糧奔承突,凌凌落地沿大道飛奔,奔過亭口,奔上至京城的大道,最後通過的人,是那兩位挾了弓的大漢。
「他們潰敗了。」亭中人陰森森的語音,帶有三分鬼氣:「好像少了幾個人?」
「晤!是少了幾個人。」郭智先無動於衷的聲調怪怪地:「少了漁陽三煞。」
「死了?」
「大概是的。」部智先的語調毫不帶感情,似乎死了幾個人平常得很,沒有大驚小怪的必要。
「漁陽三煞是黑道的風雲人物,武功與劍術都是第一流的,怎麼可能……」
「第一流的又怎麼樣?他們所面對的高手中的高手,卻是超等的,第一流的派不上用場!」
「對手到底是何來路?」
「百了刀。」
「晤!我聽說過這號人物,你知道他的根底?」
「我該知道」
「我在聽。」
「他是霸州文安縣的小田莊小主人,家傳武學極為出色。十四歲,他的刀法便譽滿燕南五府六州。
那時,他用的是直鋒尖刀,技巧、靈活與威力皆比彎鋒的單刀稍次,堂堂正正古古板板,所以綽號稱無愧刀。與人交手,他用刀背的機會比用刀鋒多。
十八歲,巨盜白英大鬧京師後南遁,與齊顏名劉家兄弟山東吻馬舉事、漢景五條願文蛋一島漁瘋子三兄弟人次,他周家田莊被波及,廬舍為墟。
從此.他發誓要找到勾引劉家兄弟洗劫文安的人,五載於茲,行聊天下,出生人死。五年,他的刀改變了,改成刀身有弧形的狹鋒單刀,威力陡增,綽號也改為百了刀。
意思是說,刀一出,一了百了。所以,漁陽三煞。定凶多吉少,就此百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你怎麼知道他如此清楚?」
「我也是文安人,與大奸大惡的太監北墳張張忠是近鄰。北墳張與死鬼奉天征討大元師劉家兄弟是把兄弟。」
「你沒牽涉在內嗎?」
「與我何干。」郭智先輕描淡寫地說。
「他是誰?」
「周凌雲。在家鄉,他叫我郭大爺;現在,他叫我郭兄;我不怪他。你又是誰?」
轉身回顧,亭中鬼影俱無。
「咦?這傢伙會五行遁術!」他毛骨驚然的自語:「他問這些事,有何用意?我真得防著他一點,日後說不定會成為禍害呢!」
京都城外正在大興土木,一般市街已具規模。
自從前年歲,響馬白衣軍直薄京師,京師城外大火將旬,城外的街坊市集盡成瓦礫場,元氣迄今還沒復舊。
郊區的村鎮也不曾恢復舊觀,重建的工作仍在進行。
阜成門外的古剎天安寺,與名道現白雲觀,並沒受到破壞。
目下附近的市街規模已具,新的市集比舊市集更顯得整齊些,真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從白雲觀南端,向東南伸展出一條小街,直伸至天安寺,是城西郊最繁榮的一條小街。
校因屬宛平儘管轄.流平的捕房、每天都派了幾位巡捕巡查,盯緊吃江湖飯的三教九流朋友,不許他們鬧出不可收拾的亂子。
因為經常有皇親國戚豪門子弟在天安寺或者白雲觀進香、落腳,出了事,小小的宛平知縣那頂烏紗帽,隨時都可能達腦袋一起掉下來。
白雲觀也是長春門名義上的山門所在地,現內所供的神,正是長春門的祖師爺,長春真人丘處機。
其實,長春門實質上的山門在關外,門人子弟很少在京都活動,關外雄壯的山川,正適合該門的門人修煉安居,幾乎與中原的玄門同道斷絕了往來。
有市街,就必須有學校。街南的富豪吳大爺吳學海,在自己的廣大宅院西首,加建了一座小四合院,作為社學的校址.社學,其實就是地方人士出資興辦的私塾。
人學的娃娃不是免費的,除了吳家的親朋子弟之外,都得繳學費,因此就學的外人並不多.私塾共有三位夫子,兩位有秀才身份,一位地位高些的「舉人」。當然,這三位秀才舉人年紀都不小了,已經失去再考試人仕途的機會。
季舉人季誠,自然而然地成為吳氏私塾的負責人。他年約四十出頭,一點也沒有老學究的窮酸味,高大魁梧,聲如洪鐘。
那一群六、七十名小猢猻,對他的那根光亮如鏡的銅戒尺敬畏有加.若挨一下可真是不好受。
在這裡,附近的人皆稱季舉人為夫子。李夫子不想成家,住在私塾的宿舍裡,身邊有一位十三四歲的侄兒季小龍。
季小龍這小子一點也不像龍,倒有八分像蛇。
事實上,他就是天安寺白雲觀一帶的小小地頭蛇。
一位夫子的侄兒,竟然成為地頭蛇,簡直不像話!
他應該隨乃叔讀聖賢書;應該滿腹經綸;應該考入宛平縣學(順天府學與宛平、大興兩縣學連在一起)就讀;應該參加童子試可是,他對就學毫無興趣,乃叔管不住他,他是天生的劣馬,朽木不可雕也!
這一帶的人,提起季小龍這小子,沒有人不頭痛的,誰開罪了他,保證災禍光臨,灰頭上臉。
他小小年紀揍起人來毫不含糊,拳打腳踢設規沒矩,似乎天老爺得罪了他,他也敢向天老爺揮動拳頭。
要找標準的不良少年,季小龍就是活榜樣。
薄暮時分,似乎風雪更大了些。
太白居不是純粹的酒坊,而是供應酒菜的老字號食店。
當暮色四起時分,太白居區成了龍蛇畢集,英雄豪傑苦蘋的熱鬧處所。
東首,開了一家江南春,是專賣酒的酒坊,俗稱南酒店,專門供應紹興、花彫、竹葉青、女兒紅……等等南方的名酒。
更絕的是,對街開的是京酒店如意酒坊。京酒店專門供應北地名酒,高粱、雲酒、白於、春天會酸的冬酒……
一南一北對門開,平時兩家的店伙誰也不饒誰。
太白居的西首,有一家教門人(回教)的羊肉床子(羊肉店),太白居有名的測羊肉,全由該店供應,所切的肉片兒其薄如紙,口感不錯。
總之,這一段街,以賣食物的店銷為主。民以食為天,嚴冬季節酒食生意特別的興隆。
三個高矮不等的人,從羊肉床子的店門外經過,店門已閉,要買羊肉請明天趕早。
大雪紛飛,在外行走的人,全身都裹在皮袍或皮祆內.頭上也戴了可掩住口鼻的暖帽,很難分辨是男是女。
因為這時節的女人,都穿保暖的夾長褲,只有在家時外面加上一件腰裙。
三人一高、一中、一矮,難辨男女。
身材較高的人穿了皮袍,腰帶上懸著荷包,一看便知道是個爺字號的人物,龍行虎步應該是個男人。
街邊堆放著一些雜物,顯然有點妨礙交通。領先而行的皮飽客只顧用目光觀察店舖的招牌,剛好看到太白居門外所掛的酒旗子。
「有食店了!」這人轉身向跟在後面的兩同伴打招呼,腳下沒停:「先找食物充飢,再到客店打聽一下,或許可以打聽出一些線索!」
「二叔小心…——」身材中等的人急叫,聲調悅耳,一聽便知是女人。
皮袍客一驚,火速轉頭,雙腳一沉穩下馬步,立地生根像座鐵塔。
雜物堆下面,伸出一條腿,顯然存心不良,要將人絆倒。
人沒被絆倒,傳出噗一聲悶響。
腿收回,蹦出一個半大不小的人。
「好傢伙,碰上了行家!」小傢伙怪叫:「大個兒,你的腳好像是鐵鑄的!」
「你存心不良要絆倒我?」二叔語氣溫和:「小伙子,誰教唆你的?」
「我自己的主意。」小傢伙神氣地指指自己的界尖。
「為何?」
「想找倒媚鬼賠一頓酒菜。」
「賠酒菜?你多大了?」二叔忍不住笑了,笑聲怪怪地,令人聽了後很不舒服:「你小小年紀就懂得招搖撞騙,膽氣和身手都不差,不錯,好人才。目下正需要人物,你這小子很管用,你得聽我的,先把你治得服服貼貼,再言其他,手到擒來!」
大手一伸,疾如電閃抓向小傢伙的左臂。
天寒地凍,家家關門放下重簾,街道上匆匆行走的人寥寥無幾,誰也不理會旁人的事,幾個人發生爭執,也弓嚇起路人的注意。
小傢伙反應奇快,向下一挫雙手著地,再次扭身雙腿反擊下盤,居然逃過了電光石火似的一抓。
二叔一驚,被掃中畢竟是丟人的事,雙腿疾收飛躍而進,從小傢伙的上空飛越。
豈知小傢伙的反應十分驚人,上身一挺,不等馬步穩下,便向上一掌吐出,叭一聲擊中二叔的右腿靴底,掌力居然勁道十足。
二叔禁受得起這出乎意外的一掌,飄落倏然轉身。
「該死的小鬼,我要截掉你的狗爪子!」
二叔惱羞成怒,火冒三千丈怒叫。
連發三爪,像是水中撈魚。
可是,小傢伙身形靈活萬分,像老鼠般八方亂竄,總在爪將及體的前一剎那折向或伏地竄走,滑溜得像泥鰍,無法在水中抓牢。
第四爪來一記水底撈月,要撈住小傢伙的腿。
二叔的身材高了三分之一,要挨腿必須挫低馬步俯下身軀,身材高大的人真不該用這一招擒人。
小傢伙不再竄走,反而身軀伏地、滾轉、出手,兩手抓了兩把雪團,藉滾轉之力扔出。
倉促間雪因急升,相距太近,防不勝防,噗一聲響,一把雪團在二叔的腹部開花。
一擊得手,小傢伙斜竄而起。
「躺……」嬌叱聲震耳。
小傢伙身形難以穩住,也沒料到身側有人插手加入,看到人影已無法問避,聽到喝聲打擊已經及體,只感到右腰胯一震,身形斜飛,砰一聲摔倒在文外。
是那位身材中等的女人,一腳把他踢飛的。
他躺下了,但隨即挺身躍起。
「斃了他!」傳來二叔憤怒的喝聲。
女人伸出的手爪,毫不遲疑的扣向他的天靈蓋。爪末及體,可怕的徹骨勁流已先一剎那滲透皮風帽,是一種霸道的內家爪功所迸發的異勁,不需抓實便可傷人或殺人。
連縮進或擺動腦袋躲避的機會也沒有,女人的手風太快,存心要抓破他的腦袋。
身側人影乍現,一根棗木根托住了女人的手腕,爪無法抓落,勁氣四散。
「快逃廠耳中傳來震耳的喝聲。
他福至心靈,腳一沾地使撒腿狂奔,鑽入對街如意酒坊旁的小巷,溜之大吉。
他知道那根救命棗木棍的主人是誰,喝聲更熟悉。鑽入小巷,他向牆根下伏倒,壯著地向外偷瞄。
這一帶他地形熟,不需要急急送命運走。
頭皮麻麻地,仍感到頭腦有點昏沉,鬼女人的爪功好可怕,幸好這顆腦袋保住了。
街心,穿了破舊老羊皮大襖的老浪人公羊異,一根棗本打狗棍矯捷如靈蛇,在二叔三個人的圍攻下,依然八面風生,強勁有力,點打挑劈,聲勢驚人。
但他是行家,已看出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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