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追過了阿思塔納,追過了托克齊,入暮時分,追到了拉卜楚克城。
火獅牙蘭命不該絕,恰好碰上一隊邏騎返城,跟蹤衝入,立即閉上了城門。他手下,只剩下八十餘騎了。一天工夫,一萬五千精兵全軍覆沒,只剩下八十餘名,逃了一百四十里。
林華不能冒險攻城,卅餘人也無法攻,繞城西走,隱沒在茫茫風雪中,他必須離城遠些歇宿以免城中大軍出擊。
卅餘名從騎到底不是鐵打的人,一個個精疲力盡,找到了數座無人居住的帳蓬歇息,所有的人全躺下了,食不下嚥,一個個像洩了氣的皮球,連拉克威與神力天王也一樣,往火炕旁一倒,手腳一癱,睡著了。
他先在附近走了一圈,天色雖黑,但雪光依然耀目。這是十餘座人已撤走的部落聚居地,附近有拆了帳的遺跡,可知以往必定有四五十座帳,留下來的十餘帳定是無法卸走的人留下來的,炕中馬糞尚溫,大概主人是早上撤走的。
他叫醒那些筋疲力盡的同伴,不客氣叫:「不能睡下來,你們這些懶蟲想死嗎?這樣睡下去,不消半個時辰,你們都得變成殭屍,快!起來,先將馬匹安頓在帳內,將馬匹伺候好,不然你們便沒有馬可騎了。帳中有現成的生火物,安頓好馬匹方許生火。快!誰不聽軍法從事。」
拉克威吃力的睜開充血的綠眼珠,有氣無力地說:「林華,你……你難道真……真是個鐵……鐵打的人?」
他搖搖頭,說:「我當然不是鐵打的,我也同樣疲勞只不過比你們稍強些而已。我們擊潰了火獅的萬餘兵馬而不死,因貪片刻休息而死才冤呢。」
神力天王喃喃地往外走,含糊地說:「我們勝利了,勝利了,我……我在做夢,這夢好……好真……」
三更天,他一覺醒來,只覺心潮洶湧。
火炕中馬糞發出暗紅色的微弱光芒,四周卅二名健兒熟睡如死,帳外傳來陣陣風濤聲,帽幕不時發出沉悶的撼動聲浪,鼾聲此起彼落,震耳欲聾。
他爬起穿著停當,悄然鑽出帳外,一陣冷風吹來,雪花撲面。
「又下雪了。」他喃喃自語。
「我沒放巡哨。」他突然驚叫。
這是十分危險的事,如果城中派人出來搜索,沒有巡哨守衛,他們必定無一倖免,被人把腦袋砍掉也不覺得痛哩!
只有他能支持得住,只好自己擔任警哨了。他回帳取過掛在馬鞍旁的酒囊,喝了幾口酒,佩上大劍重新外出。
風雪一吹,他精神一振,默默地在雪地中坐下,仰望西方沉沉的天宇,不自禁地長歎一聲,心潮再次洶湧,夢囈似的輕呼:「你是真的在客喇怕都?你是否仍健在人間?天哪!十年!十……年。」
他感到一陣心酸,頰部眼角涼涼地,流下的兩行英雄淚流至頰下便結成了冰。
客喇怕都就在西面廿里外,該城轄境甚廣,附近共有廿三部落,速克沁族到底住在何方?滿巴是否確是遷向速克沁族的牧地了?他領了卅二個人孤軍深入腹地,再前進會有什麼結果?
「我必須捉住牙蘭,只有捉住他方可問出滿巴的下落。」他握著拳頭叫,挺身而起,目光轉向東面看不見的拉卜楚克城。
火獅牙蘭就在城中,乘夜入城搜擒何所懼哉?
他返回帳中,將皮襖翻過來穿,劍改負在背上,拉起拉克威,拍醒對方說:「拉克威,起來起來。」
拉克威像是個沒有骨頭的人,好半天方清醒過來,有氣無力地問:「林華,怎麼了?」
「你起來放哨,我到城中走走。」
「什麼?你……」拉克威驚跳起來叫,總算完全清醒了。
「我要入城,捉牙蘭。」
「你……沖阿拉真神份上,你別和我開玩笑好不?」
「不開玩笑,我是當真的。」
「你一個人去嗎?」
「是的,我走了。」說走便走,等拉克威從震驚中清醒過來,他已走了個無影無蹤,消失在雪地裡不見。
拉克威追出帳外,倒抽一口涼氣叫:「他是神,是天使派來的使者,不是人。真的,不是人呢。」
土堆的城牆高僅五六丈,他到了城下,一躍而上,沿城頭摸近一座碉堡下,他要找人迫口供摸清內部的情勢,問出牙蘭的住處。
來得正是時候,碉樓內有兩個哨兵正在交談,其中之一說:「這一次牙蘭完蛋了,咱們的都督都打回來啦!被他們奴役了十年,該我們吐一口冤氣了。等都督的兵馬到來,我們開城接應,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殺那些土魯番的惡狗,出這口怨氣。」
另一人歎口氣,憤憤地說:「城主一家老小,我一定要領先殺他個雞犬不留。」
「你殺個屁,他逃掉了。」
「什麼?逃掉了?誰說的?」
「哈律頭目說的。」
「見鬼,胡說!」
「不是胡說,而是事實。牙蘭不敢停留,喝了一大盆馬奶,吃了一條羊腿,便換了衣褲,帶了他的廿名親信,偽裝巡卒,從北門走的,可能想回土魯番領兵。城主前腳送走牙蘭,後腳便帶了家小偷偷地溜了。」
「真的?」
「怎麼不真?你看,今晚上有誰出來巡城嗎?城主不在,誰也不想來了。」
「可惜,我們也睡覺吧!守誰的城?走!」
林華不再驚動警哨,失望地走了。
牙蘭不愧稱西域第一驍將而且機警絕倫,料想不到八十名殘兵敗將逗留孤城,恐怕守城的人乘機打落水狗,豈不死定了,卅六著走為上著,顧不了疲勞,換了馬匹帶了廿名來信,連夜逃回土魯番去了。
這傢伙逃出哈密,後來仍然是西域舉足輕重的人物。罕慎恢復哈密,重返故土,哈密各族乞朝廷封罕慎為忠順王,但為朝廷所拒絕,僅升左都督(明朝左為上)。直至弘治元年,方封為忠順王,這一封封壞了,反而送了罕慎的老命。
土魯番的阿黑麻蘇丹認為罕慎不是蒙古後裔,反對罕慎封王,偽與罕慎結親,娶罕慎的女兒為妻。罕慎仍然畏懼土魯番,不敢拒絕,結親不久,便被阿黑麻誘殺,牙蘭重占哈密,捲土重來了。
後來,神力天王與拉克威會同另一回部首領綽卜都,在都指揮阿木郎的指揮下,反攻哈密。牙蘭始終與阿黑麻蘇丹不相容,這次阿黑麻只給他六十個人統治哈密。結果,牙蘭又丟掉哈密,而且,親弟也因此戰死。
但不久,他又奪回哈密。阿木郎逃出哈密,又請來了赤斤與罕東兵,又將牙蘭趕走。打打殺殺鬧至弘治五年,朝廷改立忠義王脫脫的近屬從孫陝巴為忠順王。
六年春,阿黑麻牙蘭也來一次夜襲哈密,困陝巴阿木郎於大王台,擊潰乜力克與瓦刺的援兵活擒陝巴,將阿木郎五馬分屍,仍由牙蘭據守哈密。朝廷對這位牙蘭,真是聞之頭痛。
名臣馬文升上台後,在弘治八年,派許進為甘肅巡撫,力圖恢復哈密。許進皆大將劉寧率兵出塞,打破了本朝開國以來官兵不及番境的記錄,也是在雪夜突襲。官兵有三千人,而牙蘭僅有四百,一鼓攻下哈密,牙蘭仍然逃掉了,這傢伙逃的本領真高明。
弘治十七年,牙蘭又來騷擾。哈密內哄,曾一度做過俘虜的陝巴又逃到苦峪。
朝廷派百戶董傑送陝巴還哈,這位董百戶膽略過人,單人獨刀搏殺五名反叛的頭目,擊潰叛兵,平定了哈密的內憂外患。
這一年,阿黑麻蘇丹死,子滿速兒繼位,重用牙蘭,在正德九年復陷哈密,竟敢打到嘉峪關進犯肅州。
嘉靖三年,又攻肅州,劫掠甘州。四年,再犯肅州。
這一來,與滿速兒蘇丹起了權力鬥爭。滿速兒為人殘暴,欲置牙蘭於死地,牙蘭只好帶了兩千心腹,向朝廷投降,被安置在內地。從此火獅牙蘭洗面革心,不再興風作浪,朝廷也無力收復哈密。
林華探出火獅牙蘭已經逃掉了,不由心灰意懶,目下,只有到客喇伯都慢慢打聽了,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剛抵達帳幕,發覺拉克威已經倚坐在帳角睡著了,剛想將拉克威喚醒,便聽到東面傳來了馬蹄踏震聲。
他火速進帳,取了弓箭鑽出帳外,推醒拉克威附耳叫:「有十匹馬來自東面,快準備。」
拉克威疲勞未復,但一聽有人來了,驚得倦意全消,一躍而起。
「十個人我對付得了,不必叫醒其他的人,你替我押陣。」林華從容地說。
蹄聲漸近,已可看到雪地遠近的人馬形影。
他一身屹立雪中,綽弓相候。
近了,人馬到了十丈外,忽聽一個熟悉的嗓音叫:「咦!這裡原來是濟爾丹部落的住處,怎麼只有幾座帳?」
他吃了一驚,不假思索地脫口叫:「羅山,你們怎麼也來了?」
歡呼聲大起,十匹健馬急馳而至,一個個飛躍下馬,羅山衝上叫:「老天,可追上你了。」
「林華兄,還記得兄弟甘龍嗎?」第二個人搶上叫。
來人是天山四奇、大漠之狼兄弟。甘龍與兩位神秘客加上頓巴,共有十人。
「咦!甘兄怎麼也追來了。」他訝然問,感到十分意外。
頓巴上前行禮,苦笑道:「你以五百健兒攻下了哈密城,大破牙蘭兩萬精兵,孤軍深人,卅餘騎窮追一百六十里,委實駭人聽聞,我不知你到底是不是神的化身,唉!情愛兩字,委實不可思議,也害人不淺,我們十個人可被你累慘了,總算追上你啦!」
「你說什麼情愛?」他心中一跳地,不加思索地問。
羅山不住活動雙足取暖,說:「我們已完全知道你的底細了,世間除了情愛二字,任何事也無法令你這般瘋狂,嘿嘿!真是瘋狂。快找地方給我們安頓、不然人和馬都得凍僵了。」
他請眾人到另一座皮帳安頓,拉克威強打精神過來張羅,送來了熱騰騰的乳酪和羊肉。
拉克威與頓巴原相識,只是並無交情而已。
這次反攻行動,原來哈密衛的人,能上陣的人全部動員,人人有責。但頓巴是苦峪人,無需參予,為何運出敵前,頗令人費解,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帳中生起火,寒意盡消。首先,甘龍向林華致歉,並解釋那次的誤會,原來那隊駝商也不是什麼好人,表面上是正當的駝商,暗中卻是強盜,碰上結夥同伴的小隊商旅,便找機會謀財害命了。
多年來由於其行事謹慎秘密,從來不曾留下活口,直至去年夏初,有人在他們的宿營地附近無意中拖出十餘具屍體,方引起安西盟的注意。
無奈該駝隊卻是安西盟的老主顧,明知曾有一隊小商人隨該隊同行,並未到達嘉峪關,但找不到苦主,自不能置之於法。
後來,終有一次查出三名販私茶的商販,帶了巨款與該駝隊結伴返回嘉峪關,在火燒溝附近神秘失蹤。
該駝隊委稱那三名私販已先趕返嘉峪關了,但卻在他們的錢囊中搜出了巨款,可惜找不到屍體,一無對證二無苦主,也就無奈彼何。
因此,安西盟對此極為不滿,久思加以懲戒,恰好那群游騎克昭蒙匪與摩佬族接頭,意欲搶劫該駝隊。
安西盟正中下懷,便與摩倫族族主暗地裡商量,明白表示不管這些克昭人的事,唯一的條件是不許牽涉摩倫族,更不許拖上安西盟,沒料到行劫時碰上了林華多管閒事,掀起了無窮風波。事後,發覺有兩個來歷不明的人,至衛所偽證,誣指林華是劫賊,安西盟為這件事大感意外,事後還派了專人負責調查呢。
接著,甘龍替林華引見同來的兩位神秘客。一個是肅州安西盟的負責人李鳳,一個是盟堂護法楊鈞,是赤斤衛以西地區的負責人。引見華,甘龍神色一正,說:「你的事我們已經替你完全調查清楚了,你所要找的人,我們也有了線索,因此請你立刻離開哈密。」
「甘兄的意思是……」
「你要找的高姑娘不在哈密,我們能指引你去找。」
頓巴也說:「罕慎所告訴你的速克沁族頭目滿巴,確有其人,但這人是罕慎派在哈密的密諜同時也是火獅牙蘭搜刮哈密人的忠實走狗。這人已在一月前離開了哈密,潛赴哈密東北兩百甘裡的塔勤沁城躲起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林華一頭霧水地問。
「說來話長I總之,當你失蹤月餘返回苦峪,如果我們能遇上你,你根本用不著走這一趟冤枉路。」
羅山接口道:「罕慎在利用你替他賣命,他何曾替你打算過了?甘龍見一到苦峪便著手找你直至你失蹤後,甘兄便將內情向我們六人透露,要求我們找你,並求證一些疑團小枝節。沒料到你一回苦峪.竟不去找我們,逕自秘密至各地說兵去了。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你卻剋期領兵匆匆西上,罕慎又戒備森嚴,不許我們會見你……」
甘龍搖手示意阻止羅山再說,接口道:「兄弟簡略些說,承羅兄妹與向、彭兩兄幫忙,分別向蒙回各族人查證的結果,完全證實了楊護法與李鳳兄的正確消息。罕慎已知道高姑娘的下落,但他要利用你,所以……」
林華一把抓住甘龍的手,激動地叫:「甘龍兄,我只要知道高姑娘的下落。」
「楊護法可以帶你去找,但你必須立即返回嘉峪關。」
拉克威大驚,厲聲道:「林華仗義助我們反攻哈密收復故土,順便找尋高姑娘,目下距最後一座大城只有二千里,眼看大功告成,你們為何在這重要關頭挑撥離間,有何用意?」
鐵金剛怪眼彪圓,一躍而起叫:「拉克威,你這廝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說什麼?」拉克威憤怒地問。
「哼!咱們已經調查過你了,你雖不是同謀,至少存了私心不夠朋友。」
「你給我說明白些,不然有你無我。」拉克威手按刀靶叫。
鐵金剛不屑地撇撇嘴,冷笑道:「你還不配說這句話,哼!我問你.你知不知道有滿巴其人呢?」
「聽說過」
「你不知他是罕慎的密諜?」
「我怎麼知道、」
「那麼,你該知道速克泌族遠在客喇伯沁都城,牙蘭侵佔哈密,速克沁族即使逃走,也不會從最西逃向最東、對不對?」
「這……這個……」
林華一把抓住拉克威,厲聲問:「你,你也在利用我?」
鐵金剛接口道:「不必找他,他不是壞人,自私而已。他並不知道罕慎的陰謀,只想你替哈密盡力。速克沁族不可能向東逃至肅州下古城堡,前年秋天也沒有哈密的游騎向東遊竄,他不能說不知道。我們也錯了方向,在苦峪窮找不合情理,真要有哈密衛的游騎在下古城堡一帶擄了人根本不可能穿越瓦刺地區來到苦峪,拉克威難道不清楚?罕慎早一個月撤走滿巴,滿巴的原居地在喀喇伯都,你替他攻佔哈密,找不到滿巴,自然會到喀喇伯部找,妙極了,喀喇城是哈密最西的大城,收復喀城,等於是你替罕慎收復了整個哈密衛,拉克威敢說不知道,他也難逃出賣朋友的罪名,至少他知道高姑娘不可能在滿巴手中,而並未向你解釋,無形中替罕慎幫兇。」
林華大怒,一把抓住了拉克威掀倒在地,便待一掌劈下。
頓巴趕忙拉住,叫道:「不必打他,為了返回故土,這位仁兄已經嘔盡心血,情有可原。目下你必須趕快離開,等到收復喀城,你便要埋骨西域了。」
「什麼?」休華不信地問。
「罕慎做賊心虛,他必須將你置於死地,準備在慶功宴時在酒菜中下毒,毒死你永除後患。」
大漠之狼也說,「真的,這件事千真萬確,倒不是怕你找到滿巴而揭發他的陰謀,而是他必須這樣做方能高枕無憂。」
「不可能的,你們在血口噴人。」拉克威叫,仍在替罕慎辯護。
大漠之狼冷笑一聲,說:「閣下,你知道魯溫赤那幾個神秘客下落嗎?楊護法與李鳳兄知道他們的來歷,到達苦峪時再加查證,在我們全力窮追下,不但知道他們的下落,而且也知道他們埋骨的地方。」
「見鬼!」
「哼!見鬼?額圖千戶帶兵襲擊乜力克部頭目鎮南奔的牧場,擒走了魯溫赤六個人。鎮南奔與安西盟有交情,他的人並未死光,只消留心細查,便可知道鎮南奔遭過的情形了。罕慎從魯溫赤口中迫出了口供,然後把他們殺死滅口埋在北城根。」
林華做夢也沒料到事情這麼複雜,向楊護法問:「魯溫赤六個人,是不是風月門那三個老道派來的人?」
楊護法搖搖頭,笑道:「不是的,與三妖道毫無關連。在赤斤衛有人誣告你,在回回堡有人夜襲暗算你,在苦峪有人四處收買兇手行刺你,這些人,兄弟皆查清了。」
「他們是……」
「你要知道?」楊護法笑問。
「請楊兄指示迷津。」
「這些人與高姑娘有關。」
「什麼?」他脫口叫。
「紙包不住火,陰謀總會有敗露的一天,你不死,他們早晚會死在你的手上。」
「楊兄,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焦躁地問。
李鳳呵呵笑,說:「我從關內來,我第一個知道,現在大家都知道了,就瞞著你。」
「為何要瞞我?」
「怕你存有婦人之仁,仍然向西攻下喀城。同時,咱們不想便宜了玩弄權術詭計多端的罕慎,所以暫且不說。要問高姑娘的下落,你必須向罕慎問。如果你不願問他,那麼,便隨咱們趕快逃回音峪,沿途咱們再告訴你,免得罕慎派人來追殺。」
他沉吟片刻,虎目生光地問:「李兄,高姑娘目下是否危急?」
李鳳遲遲未答,目光掃視同來的人。眾人迴避李鳳的目光,鐵金剛卻歎息一聲,轉過頭歎氣。林華並未注意眾人的變化,追問道:「怎樣?急不急?」
「十年都過了,急什麼?急也沒有用,目下需要關心的是你而不是高姑娘。」
「李兄……」
「目下坐在帳中的人,除了拉克威,都是關心你的朋友,而且是道義朋友,只問你信不信任咱們。」
「兄弟信任真正的道義朋友,除了信任諸位之外,並向諸位致上誠摯的謝意。既然急也沒有用,那麼,兄弟就此決定了。」他神色肅穆地說。
「林兄打算……」
「明晨黎明攻下喀城。」
「什麼?」
火獅牙蘭已逃往土魯番,大丈夫行事有始有終,攻下喀城交給拉克威之後,立即回馬,咱們去找罕慎算帳。」
甘龍點點頭,笑道:「好,果然不出咱們所料定必會攻下喀城以全道義,但不知林兄打算如何找罕慎算賬?」
「他是朝廷的命官,我當然不能殺他,反正有他受的便是了。拉克威,你能不能親自跑一趟把罕慎和額圖千戶請來。當然希望他不要帶太多的兵來,怎樣騙怎樣哄就看你的了。」
拉克威堅決地搖頭,說:「我不能依你,他畢竟是我的長官。」
「你不去?」林中沉下臉問。、「不去,我可不是那種人。」
「那麼,鐵金剛彭兄剛才所說的話,都是真的了。」
「這……真的。」
「你……」
「你如果找不到高姑娘,僅是心靈上受到些許創傷而已,而這點點創傷,是不難痊癒的,世上有的是值得愛的女人,你可以找到另一個可愛的女人來彌補心靈的創傷。而我如果不失去了你,是哈密衛的人,如果失去了你,也許便得老死苦峪,永無返回故土的希望了。」
「你這可恥的自私自利的混蛋!」
林華恨恨地咒罵,一拳揮出將對方擊倒在地。
「天涯何處無芳草,你何必那麼死心?失去的永不會再回,大丈夫該提得起放得下,我不否認我自私,但我並不感到可恥。當初你我會面時,我特意命小女伊雅親近你,希望伊雅能夠沖淡你對高姑娘的思念情懷,我希望你做我的女婿。伊雅雖不是舉世無雙的美人,但我敢武斷地說,高姑娘決不會比伊雅美慧。」拉克威爬起大聲說。
「唔!你簡直昏了頭,你居然想我永遠替你們哈密賣一輩子的命呢!妙極了。」林華冷笑著說。
「我何會有這種念頭?你如果娶了伊雅,並不一定要住在哈密。」
「說得好聽,進了你的教,娶了你的女兒,你不讓伊雅離開,我還能怎樣?伊雅很美,但還不能令我顛倒得進你的教娶她做終身伴侶。我不會在哈密終老,而你如果不想死,最好不要在哈密定居。攻佔哈密後,我發現哈密的人已經安放現狀甘於做順民,竟然沒有人主動合作迎接你們反攻回來的兵馬。而牙蘭卻命不該絕逃掉了,他不會甘心,他會捲土重來。憑罕慎這塊料,絕對無法與牙蘭相抗。鬥智鬥力皆棋差一著。因此哈密未來的處境,必定是風雨飄搖,朝不保夕,你自己好好打算了。」
「我可以死在哈密,但我是不會再離開的,這兒是我的家鄉。」拉克威凜然地說。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該歇息了,四更天準備啟程。」
破曉時分,林華偕甘龍越城而入,擊昏守門兵打開城門,四十二騎悄然進了喀喇伯都城,喀喇仍在風雪中沉睡,天一亮,偽城主已被綁在城頭上示眾,喀城易主,草木不驚。喀城並未設防兵馬已被調往哈密,取來不費吹灰之力。
林華留下拉克威與隨行的卅二名健兒,立即偕甘龍十位義薄雲天的朋友往回走。預計罕慎的大軍必定仍在哈密收拾殘局,消除殘敵得費不少工夫,罕慎本人貪殘卻膽小,必定不敢揮兵連擊的。
果然料中,罕慎坐鎮哈密,不但不敢乘勝追擊,竟不敢離開哈密城,僅派兵追逐那些牙蘭遺棄下來的敵兵,只顧撿拾棄的雪地中的軍器輜重馬匹糧秣與財貨。
林華在離城廿里的一處空村堡住宿一宵,竟沒有發現罕慎的一人一騎前來巡邏,不由暗替哈密人歎息,像罕慎這種庸才,主持哈密的大局。前途堪憂。
一早,他留下甘龍十條好漢,獨自飛馬向哈密趕,走了十里地方碰上隆吉百戶的一隊兵馬。這些回兵都認識林華的烏錐馬,老遠地便發出歡呼。隆吉百戶帶了十名隨從,興奮欲狂地迎上,預先下馬相候,歡叫著迎前行禮接人。
林華不下馬,勒住馬亮聲問:「隆吉,都督現在何處?你們為何不進?」
「都督目下坐鎮城上,我奉命帶人在這一帶防敵東進。林先鋒,火獅牙蘭呢?」隆吉百戶興奮地問。
「昨天一早,我攻下了喀喇伯都城,目下拉克威帶了卅一個人留駐。從哈密到喀喇伯都,只有逃散的殘兵,沒有抵抗的人,他們在等你們趕快前往接應,你們卻賴在哈密不走,真要命。我捉住了一個自稱是火獅牙蘭的人,目下囚在頭堡。
我不認識牙蘭,交戰時只能看到他一雙眼睛而已。你快去請都督與額圖千戶來,一同到頭堡認人,並帶人接收頭堡,不然被殘兵攻入,大事去矣!快,我在此等你,我得休息休息。
隆吉百戶與回兵聽說已收復了喀城,先是一呆,最後歡呼聲震天。隆吉喜得渾身發抖,幾乎爬不上馬背,一言不發策馬向哈密狂奔。
罕慎聽說收復了喀城,活捉了牙蘭,興奮得發狂,在全城狂歡聲中,帶了一千輕裝人馬先行,其餘一萬人馬限今午後剋期出發,兼程西上接收各城,並防備上魯番反擊。
他帶的是額圖千戶的人馬,額圖竟然不派前鋒,偕同隆吉百戶隨在罕慎馬後,一千兵馬以四列縱隊冒風雪急走。通過隆吉百戶的防線,隆吉不再伴行留在原地,由林華領著罕慎西進。
罕慎與額圖沿途嘮叨,詳詢經過。林華本想不加理睬,但轉一想,為恐對方生疑,便從容將攻佔哈密窮追牙蘭直抵喀城的事說了。但與事實不符的是,說在素門哈爾輝擒住了疑是火獅牙蘭的人,秘密加以囚禁在城中,以免被敗兵乘亂救走。
到素門哈爾輝是六十里,罕慎急於見到牙蘭,因催騎急走,不久便到了空村堡。
林華一面走,一面向罕慎問:「都督可命兵馬在村堡前稍為歇息,我在裡面囚禁了一些人,且到裡面看著。」
「是些什麼人?」罕慎問。
「沒有工夫問,去看看便知。」
罕慎轉向大叫:「傳下去,下馬休息,我與林先鋒到裡面看看。」
「千戶何不也去看看?帶幾個人一起去好了。」林華一無表情地說。
罕慎帶了八名從人,十一個人策馬馳人村堡。一座帳幕前,站著風帽蓋住頭面的帶刀警衛,見到人馬趕忙左右一分,上前接坐騎。
群人隨罕慎下馬,走向帳門。驀地,飛快地從附近的帳幕中搶出八個人,加上兩名警衛,共是十張強弓,光閃閃的矢尖,指向罕慎十個人。罕慎反應相當快,一驚之下,火速拔佩刀。
林華手急眼快,一把搭住罕慎的手,大喝道:「住手!除非你想死,不然就得聽話。」
林華搭住了罕慎,這位都督怎敢反抗?乖乖地站住,嚇傻了。
一名從人突然扭頭便跑,被林華伸腳一勾,勾倒了。
罕慎臉無人色,用近乎虛脫的聲音叫:「林……林華,你……你……」
林華臉色一沉,咬牙切齒地問:「罕慎,你知道高姑娘的下落嗎?」
罕慎嚇得打一冷戰,硬著頭皮說:「林華,我……我不是告訴你了嗎?」
「那位滿巴最後一次遞送消息給你,是在什麼時候?」
罕慎感到脊上生寒,張口結舌地叫:「你……你……」
林華向額圖千戶一指,厲聲說:「你,我問你要口供。你兩人如有一言撒謊,將屍橫八尺血流五步。」
「林華,你……你是……」額圖心驚膽跳地叫。
「我先問你,魯溫赤是你擒的?」
「這……是……是的。」額圖整個崩潰了,臉無人色地吐實。
「他六人招出了什麼?我當然知道,但必須從你們的口中證實。我要高姑娘的下落,不然休怪我無情絕義。」
他凶悍地問,嘴角湧起了一線刻毒的獰笑。
罕慎大概不算糊塗,挺了挺胸膛說:「不要難為額圖,你所要知道的消息我告訴你就是,高姑娘在……」
哈密光復,該死的罕慎失去了林華,但卻對外揚言大破牙蘭兩萬精兵的林先鋒,封為喀喇怕都城的城主,坐鎮西陲,枕戈待旦準備進兵土魯番。
這一著果然有效,土魯番的阿黑麻蘇丹嚇得陣兵東境嚴加戒備,不但不敢出兵,連防守也戰戰兢兢目虞大禍之將至。喪了膽的火獅牙蘭,大病三年嚇破了膽,提起林華兩個字,也會驚得毛骨悚然,寢食不安。
因此,哈密過了五年太平日子,直至罕慎封王,土魯番也探出喀城的城主根本不是林華,方再起干戈。
該死的罕慎只當了幾個月的忠順王,便被阿黑麻蘇丹以結親的詭計誘殺,牙蘭捲土重來重新征服哈密。
苦峪城人丁稀少,僅有哈密衛的一些老弱婦孺逗留,他們在等候反攻軍的消急,如果成功,罕慎便會派人回來接他們回故鄉,不成功,未死的人自會回來。
十一位騎士午夜到達苦峪城,住在頓巴的屋中,神不知鬼不覺。
頓巴是本地人,即使哈密衛的人回鄉,此地仍由哈密衛留置少數人把守,而本地的人是不會離開的。
西域各國的貢使仍暫時住在苦峪城,大漠之狼兄弟必須留下保護天方貢使,天山四奇則留在苦峪過冬,等候夏初雪化時返回阿爾金山故里。
甘龍、楊鈞、李鳳三個人,則需東近。
李鳳的路程最遠,須人關到肅州,但須先到盟堂一行,而且將有一段時日逗留,因此也隨同甘、楊兩人同返。
盟堂設在黑山兒南面的山區,距黑山兒約有卅里左右,東行時,在回回墓分道,走黑山兒便遠了三十里。他們與林華同行,預計在回回墓分手。
林華這次冒險西行,冒萬險萬里投荒找尋愛侶的下落,以一顆愛心來對抗艱難險阻。可是,他失敗了,到頭來總是一場空,一切努力終成泡影,為他人做嫁衣裳。
但他並未白來,總算得到了確實的消息,確知愛侶的下落,算是成功了一半。可是,他的心情出奇地落寞,確知愛侶的下落,他反而感到無比的空虛。
這次西行,在他來說收穫亦復不少,冒險犯難是值得的,不但結交了十位義薄雲天的朋友,而且與邪劍楚狂夫婦三位武林奇人盤桓月餘,在藝業方面獲益良多,總算不虛此行。
分手在即,未免依依。頓巴命僕人置酒宴會,好友相聚作竟夕談。內室中生起了火,十一個人圍爐席地坐成一圈。
菜很簡單,大鍋中是一頭半生不熟的全羊,一大盆熱騰騰的牛肉,一盆鹿蹄。天山四奇是蒙人,不忌酒。
大漠之狼兄弟是回人,但卻是叛教的教門弟子,喝酒。頓巴是唯一不喝酒的人,不敢叛教喝酒破戒。
其實,這一帶的回人表面上信教甚誠,暗地裡很少有人能完全避免葡萄美酒的誘惑,偷飲已是家常便飯,在這種艱苦環境中生存,偷喝些酒也不算什麼大逆不道的罪過。拉克威在回人中身份地位皆出人頭地,但同樣照喝不誤。
酒至半酣,羅麗突然用肘輕碰左首的林華,桃紅的粉頰綻著笑意,灰褐色的明眸流動著光彩笑道:「林兄,我有幾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是不是要我向你們天山四奇鄭重道謝協助盛情?」他也笑問。
「我們怎敢?你先救了我們,我們還沒有向你鄭重道謝呢,這些事不值得提,我要說的是,牽涉到兒女私情。」
林華臉色一變,觸到他的痛處了。
「麗,你怎麼說掃興的話?」羅山趕忙出聲阻止。
羅麗格格笑,說,「你不懂,你俗。男女之間,所謂當局者迷,有些人只會鑽牛角尖,不點醒他.他便會一輩子沉迷不醒,必須加以當頭一棒,方可指迷解惑。林兄,不怪我說吧?你不是氣量狹小的人。」
他搖頭苦笑,喝乾了一碗酒說:「我也不怪你,你說說看好了。」
「你出關涉險,名義上你是替別人尋妻,當然不會那麼簡單,那位高姑娘……不說也罷,反正大家心中明白。就事論事,高姑娘既然是別人的妾室,那麼,你為自己找一個伴侶,該是光明正大的好理由。我認為伊雅是苦峪城第一位美女,配你這位西域第一位英雄,該是珠聯壁合,彼此都不算委屈。伊雅對你有恩有情,我認為你白白放棄這大好機會,未免太不值得了,怎麼,有意思嗎?」
「你真會說話,可惜我要返回中原。」他訕訕地說。
「傻瓜,帶她走不就成了?我保證她會跟你走,你怕她的白皮膚綠眼睛引起麻煩嗎?其實中原多的是,據我所知,西安、洛陽、鄭州,白皮膚綠眼睛的人也不少,蘭州與河西四郡更多。伊雅除了一雙眼睛有點不同外,漢人比她白的多之又多,怕什麼?」
他被逗笑了,笑道:「你說羅山俗,你更俗。男女之間,緣份兩字極為微妙,感情更是神秘萬分,你以你的眼光來看我的處境,豈不荒唐?咱們別談這些了,想起伊雅的父親拉克威,我就是一肚子火,要是我不幸死在火獅牙蘭手中,那才冤枉呢!」
他向眾人舉碗,轉變話題笑道:「這次西域之行,兄弟決不後悔,能結交諸位這種義薄雲天的朋友,我三生有幸,深以為榮。我家住河南府西關,西關林家不是沒沒無聞的人,目下雖門祚衰微,但聲望猶在,返回中原後,也許我會重新浪跡江湖,也許在故里呆下來閉門思過。如果我在家,唯一的希望是,諸位能至寒舍小敘歡聚,希望諸位不讓兄弟失望。羅克四奇經常至中原走動。向、彭兩兄在河西,至河南不算遙遠。甘、楊、李三位兄台漠外事忙,抽些工夫走走中原該無困難。當然,兄弟如果動了遊興,自然不忘重遊舊地與諸位把酒言歡。明晨一別,天各一方,願諸位記取這份珍貴的友情,幸勿相忘。兄弟借酒相敬,願各珍重,容圖後會。」
他說到最後,神色有點不正常,默默地喝乾碗中酒,眾人也受到感染,未免黯然。最後還是鐵金剛打破僵局,哈哈大笑道:「咱們都年輕,來日方長,且痛飲一碗離別酒,來日再小聚把酒論英雄。來,咱們為一身是膽一晝夜連復哈密六城,以五百騎士擊潰兩萬精兵的林兄干一大碗。」
一早,風雪交加,街上行人絕跡,辰牌未,四匹馬接近了東門。林華的雄駿烏錐走在前面,城門口的守城兵大吃一驚。
昨夜,他們越城而入,打開城門放人坐騎,未驚動守城兵,守城兵都被林華制了睡穴。
這時突見烏錐馬出現,反攻哈密的先鋒在城中現身,怎不令人吃驚?
負責守城的全是老弱殘兵,一名跛了左足的頭目站在城門口,駭然叫:「你……你是林……林先鋒……」
他勒住坐騎,朗聲說:「不錯,我是先鋒林華。」
「我……我們反攻哈……哈密的……」
「都督的大軍已收復哈密八城,牙蘭已遁回土魯番,戰報將在這兩天到達,你們可以準備返回故鄉了。」
「但……但你……」
「我有事先回,啟程返回中原了。」
甘龍不想引麻煩耽誤行程,叫道:「林先鋒五百精兵,夜襲哈密城,三回合擊敗火獅牙蘭大破牙蘭兩萬大軍,一夜間連復五城,直抵喀喇伯都凱旋而還,牙蘭逃回土魯番去了,你們可以放心啦!走!」
說走就走,四匹馬馳出城關,衝入雪中。
雪深三尺,天地白茫茫,馬匹不宜於行,腳程甚慢。道路早已埋在冰雪下,全憑兩側的景物與路標分辨道路和方向。
不久,三匹馬出現在後面,騎士似乎急於趕路,毫不顧惜坐騎,假使失蹄,人倒不要緊,摔在雪中不易受傷,坐騎卻可能斷蹄。
風雪從後面吹來,但接近至十餘丈後,四人方行發覺有人追來。不等他們有所舉動,清脆的噪聲傳到:「林華,等一等,等一等。」
林華心中一跳,駐馬相候。
「什麼人?是女的。」甘龍問。
雙方皆全身裹在皮祆內,皮風帽不但放下掩耳,也加了面罩,只露出一雙不怕寒冷的眼睛,但仍可從皮祆與裝束中,分辨男女的身份。
「是伊雅,拉克威的女兒。」林華答。
三匹坐騎直靠近身側方行勒住,伊雅拉開掩口,蒼白著臉驚恐地問:「林華,收復哈密的消息是真是假?你……你不是兵敗……」
「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件事千真萬確。」林華大聲叫。
「我父親……」
「我攻下喀喇伯都,交給你父親佔領之後,方行離開的。」
「你找到高姑娘了?謝天謝地。」
「不曾。」
「你要走了?」
「是的,回中原。」
「這……我父親向……向你提……提到我的事嗎?」伊雅粉頰泛霞地問。
「不曾。」他硬下心腸說。
「這……你……風雪太大,不好走,等我父親回來再走好不好?」
「不行,我有事待辦。」
「你不打算找高姑娘了?」
「不用找了。」
「你……」
「伊雅,我替你們收復了哈密,聊算酬謝賢父女相助相救的盛情,從此恩怨兩消。請轉靠今尊,罕慎為人陰險狠毒,膽小無用,哈密終必會亂,並非安樂窩,能在苦峪定居,便可免遭戰火荼毒,好自為之。」
「謝謝你的忠告,但哈密是我們的故國家園,我們會回去的,雖然兵連禍結,但我們必須回去……」
「所以,我也要回歸故鄉。」
「林華……」伊雅蒼然叫。
他雙腿一夾,加上一鞭,叫道:「祝福你,你是個好姑娘。」
烏錐馬向前一躍,疾衝而出。
「林華,你……你會回……回來嗎?」
「天各一方,後會無期,珍重。」他扭頭大叫。
烏錐馬已隱沒在遠處的茫茫風雪中,伊雅姑娘與兩位侍女仍在原地不動,珠淚跌落在襟上,滾落雪地立即凝結成冰,粉頰蒼白,跪在雪中向天喃喃禱告。
哈密確也不是安樂窩,上文已略為提及。後來牙蘭向朝廷投降,哈密便永遠陷入土魯番之手直至大明皇朝垮台,後元帝國也隨明朝覆亡同歸於盡,蒙人的王室統治也就隨之結束,哈密的蒙人全部遷走,成為回人的天下,然後向大清皇朝投降,此後雖仍有小戰爭,但已無關緊要了。
風雪大大,行程緩慢,林華歸心似箭,卻無法與風雪相抗,人受得了,馬可吃不消,第二天方到達赤斤蒙古衛城。
去年冬林華曾帶人在赤斤衛請兵,他不願引起麻煩,繞城而過,在城東找到一處部落投宿。甘龍則等他安頓妥當,方偕楊鈞李鳳入城找該城主青事吉思。
不久,三人帶了五個人,神色倉皇地返回。
林華寄宿的蒙帳主人,一家四口有三個是男人,都不懂漢語,客人留宿在帳中,主客皆圍炕而寢。主客正坐在炕旁攀談,林華的蒙語相當流利,頗獲主人的歡心。
甘龍掀帳面人,脫掉風帽神色激動,林華吃了一驚,用漢語問:「甘兄,你的神色好難看,怎麼回事?」
主人進入,向主人打過招呼,楊鈞鐵青著臉,問道:「林兄在中原闖蕩,是否認識一個叫沙千里的人?」
「沙千里?知道,不但知道,而且……怎麼回事?」他駭然反問,知道不妙。
「這人是何來路?」
「不知道,我是上次在苦峪北面碰上他的,他手下還有兩個老道,我幾乎送命在他手上。」他將上次被沙千里踢了一腳的事說了。
「這畜生,安西盟與他誓不兩立。」甘龍切齒叫。
「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畜生沿途逗留,不斷向南面山區亂鑽,直至新年前幾天,突然到達本盟的黑山兒盟堂,露了一手高明的劍術和暗器,與盟主結交,留在盟堂度歲。十天前,那畜生不知怎地,與盟主衝突,出其不意打了盟主一顆梅花形的小暗器,幸得三位副盟主拚死相救,方留得命在。那畜生一不做二不休,打傷一位副盟主,盟堂死傷廿六名盟友,而我們僅傷了一名老道一劍,被他們逃掉了。盟主目前仍在養傷,已發訊召集盟友商量對策。林兄既然不知那畜生的底細……」
「甘兄,兄弟願為貴盟……」
「謝謝,恐怕你無能為力,他們已逃走了十天,這時恐怕已遠出蘭州以東了。敝盟主為人好強,恐怕不會善了,極可能隻身至中原追蹤報仇,因此,兄弟想請你幫忙,有機會請賜予協助。」
「一句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不知貴盟主貴姓大名,我能見他嗎?」
「他目下在盟堂,留下話說去找朋友去了,要半月或廿日方可返回。」
「我可以等。」
「不必了,不能耽誤你的事。」
「笑話!你……」
「這……不是兄弟見外,敝盟主個性古怪,不大願意與陌生人打交道,你去了恐怕引起誤會要知道你是我們請你去助他的人,恐怕反而不妙,從他下令不准盟友出面過問的事看來,他顯然要自行了結,因此……」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要我暗中助他?」
「是的。」
「我答應了。」
「謝謝了,我們該告辭了,在赤斤可能有數天逗留,明天不能陪你上道了。珍重,後會有期。」
說完便走,五人站起往外舉步。林華一把抓住甘龍,笑道:「說了半天,我還不知貴盟主是什麼人呢?」
「哦!我可真急糊塗了。林兄請記住,千萬不可向外洩漏,敝盟主姓雷,名秀萍,中原口音年約二十上下。」
「兄弟記住了。雷秀萍……怎麼名帶巾幗味?」林華信口問。
「她本來就是大閨女。」
「什麼?貴盟主是位閨閣千金?」
甘龍點點頭,笑道:「正是,但她平時穿男裝。你可別誤會,她可不是個母夜叉,而是個千嬌百媚的少女,劍術通玄,眼高於頂,脾氣可暴得緊,戴上人皮面具臉上一無表情。發起威來,本盟沒有人不怕的。但她待人公正,恩威並施人人敬服哩!」
「我將為貴盟主盡力,但願不負所托,盡其在我,只怕幫不上忙而已。」
甘龍帶著人走了,林華搖搖頭,苦笑著自語道:「我敢保證,這是情與愛鬧出來的風波。那沙千里藝業驚人,而又貌比潘安,雷盟主又是個大閨女,不出紕漏才怪呢!」
他之所以敢答應相助,當然有把握與沙千里周旋,不然豈不自掘墓墳?他可不是輕於言諾的人。安西盟仗義相助,他也希望能有機會回報,在情在理,道義上他也不能拒絕甘龍的請求。
這天,他從大草灘啟程,風雪漫天,銀妝大地似乎百里內不見活人牲畜。距嘉峪關只有二十里,預計在已牌正末之間,可以入關,如果順利辦好一切手續,午後便可動身向肅州趕。
風雪太大,大草灘一望無涯,沒有路碑,沒有可分辨路徑的景物,南面的祈連山山區隱沒在風雪中,難以分辨形影,必須憑風向與經驗分辨方向,不然便會迷失道路。
走了七八里,前面展開了灰褐色的樹影。
「榆林溝到了。」他自語。
如在平時,在榆林溝大草灘一帶,即可看到嘉峪山,但這時卻無法看到了。
榆林溝,那是關外的一條小川,小得只配稱溝,附近生長著千萬株榆樹,連綿七八里,冬季樹葉落盡,只剩下褐色的枝幹,上面結了冰與堆積著雪花,只看到綿長的灰褐色形影,在關外一帶,除了祈連山區,所看到的樹木,不是榆樹便是松樹。
烏錐馬經過多日來的跋涉,顯得疲乏無神,一步一頓,馬蹄踏下,雪深近膝,撥起蹄可得費一番工夫,因此行程緩慢,一天走四五十里,算起來尚算不錯了。
進人榆林,風聲更是駭人,不時傳出枝幹積雪崩墜的聲音,令人心中懍悚。
走著走著,他突然策馬進入樹林的右方,向南又向南,遠出五六里,方在一處窪地藏好馬匹帶了弓箭又向側繞,繞出半里地藏身在一株大榆樹的根部,將雪掩住全身,只露出頭部,藏身處距蹄跡約在八十步左右,位於蹄跡的左方。
不久,六匹馬循蹄跡追到,騎士拚命鞭策著坐騎,一崩一跳居然速度甚快,踐起的雪花四方飛濺。
他悄然站起貼樹而立,用三成勁射出第一枝箭。
六騎士魚貫策馬,每人前後相距約三丈左右,不能太近,近了怕坐騎失蹄連累前後的人。
最後一名騎士不知死神在向他招手,根本不曾注意側方有人暗算,箭劃空而至,從頸右射入矢尖透喉貫出頸右,叫不出聲音,突然栽跌馬右,好可怕的箭術。
然後是第五名,第四名,第三名……人接二連三墮馬。風聲厲嘯,林間枝幹飛舞,聲如萬馬奔騰,人落馬的聲音全被蓋住了,前面的人只顧全神照顧坐騎,無暇留意身後的人。
只剩下領先的第一名騎士了,第六箭不射人,射馬。
一聲馬嘶,健馬躍起,然後重重地擲倒在深雪中掙扎。
騎士驟不及防,馬倒人跟著倒,總算騎術高明,立即滾落安全著地。
這傢伙先是一怔,剛站起便發現隨來的五人五騎全沒跟來,扭頭一看,看到後面每隔五六丈站著一匹馬,馬下躺著人,嚇得膽裂魂飛,知道不妙,趕忙戒備著舉目四顧,取掉右手套手按住刀把上。
左後方大踏步來了一個牧人打扮的人,左手彈弓,右手揮著一枝箭,直向前走來,一雙大眼泛著冷冰冰的古怪笑意。
「是你行兇用箭傷人嗎?」騎士硬著頭皮用漢語問。
「大概是吧。」他簡要地答。
「你是劫賊?」
「就算是吧。」
「你是什麼人?」
「你不是說我是劫路賊嗎?」
「通名。」
「你我又不攀親家,免了吧。」
「在下身上沒有帶錢財。」
「你這人真是小氣鬼,要錢不要命。」
騎士後面的坐騎退,一面喝問:「你想幹什麼?」
「要金錢,要馬匹,無所不要,當然也要命。你想逃?你就逃吧,我不相信你能逃得比箭快吧。」
騎士一咬牙,撥刀叫:「你發箭吧,老兄。」
「你不逃,我就不用放箭了。」說話間,已經面對面相距兩丈內了。
「老兄,咱們無冤無仇……」
「不錯,無冤無仇。」
「你為何暗中放箭殺人?」
「不殺人便會被人所殺,豈不能殺?」
「你……你到底……」
「我問你,你們是不是要殺騎一匹烏錐馬的人?」
騎士打一冷戰,握刀的手在發抖,牙齒在廝打,叫道:「胡說!」
「你們原來打算用箭暗襲,連人帶馬一起射,對不對?」
「胡說八道!」
「你們等錯了方向,所以不甘心追來了,是嗎?」
「血口噴人!」
「你們奉誰所差?是黑熬星喀喇和卓嗎?你們等了幾天聽?」
「你……你是……」騎士駭然問。
「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林華。」
騎士大吼一聲,飛撲而上劈面就是一刀。
林華向側一閃,揮弓便掃,「噗」一聲掃中騎士的膝彎,騎士向前一撲。
林華一躍而上。騎士反應奇快,疾轉反身揮刀。
林華更快,不等對方的刀揮出,一腳踢在對方的手腕上,刀脫手而飛。
大弓下沉,頂住了騎士的咽喉。
「閣下,該你答話了,黑熬星派你這種膿包出來行刺,未免太小看了我林華啦!我早知道黑熬星不死心,將沿途派人暗殺,想不到遲至今日方碰上你們。你們怕走路,將坐騎留得太近,疏林平坦,榆樹高八九丈,下面沒有枝葉擋住視線,看到馬我便料到你們這些好朋友來了,我已不需要口供,閣下……」
「老……老兄,我……我們是安……份的百姓……」騎士狂叫。
「好吧,就算你是安份百姓,我也只好暫且做強盜,六個人我殺了五個,留下你一個人便有了苦主啦!不殺你我可要倒霉,你就認了命吧。」
「饒命,請慢些動手。」
「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走一名……」
「不要殺我,我將沿途的埋伏告訴你。」
「好吧,一言為定。」
「你……不會食言吧?」
「廢話,要殺你隨時可殺,舉手之勞,我用不著食言,更用不著答應你,在下豈怕埋伏?你如果不信任我,決不勉強,反正要死的是你而不是我。」
「我……我信任你……」
「那就說吧,老兄。」
嘉峪關,位嘉峪山西麓。這坐山有好幾個名稱,計有洞庭山。鴻鷺山、玉石山、壁玉山、每一個名稱便有一段神話和掌故。
這座山出金,四面懸絕,不易攀登,山石色如古銅,氣象萬千。
關設有內外二城,城牆倚山而築,碉樓高聳,箭垛如林,城頭放列了五門大將軍炮,彈丸鏈棒子可遠射千步。
站在城關向西望,滿目流沙礫石,一望無涯,千萬胡騎到達此地,只有望關而歎,是一座攻不破的第一難關。
當年(洪武五年)大將軍鴻勝兵下河西,到達此地便以軍事眼光看中了這座山,認為是與胡人交界的天塹,便建造這座關,放棄瓜沙二洲,以嘉峪關為第一線,不但放棄了數千里國土,也使得西番各族天天在附近衝殺。關起門來自守,短視的大明皇朝委實不爭氣。
午間,在關口哨卡交驗了路引,在一陣嚴密的盤潔下,總算平安通過。然後到關門的查驗站又經過一連串的盤潔、搜查,方允許進關。外城是官兵的住所,不許逗留。內城是文武官廳所在地,更不許逗留,必須到關內的土城安頓。
土城甚小,只在兩里方圓,也就是本處的市區,也是稅站的所在地,共有四條街十六條巷。平時,守關的官兵可以到此地消遣,因此便成了相當繁榮的消費市場。
他在西街的西安客棧打尖,找了角落上的一付座頭,乘店伙送來酒菜時,喚住店伙,將一錠十兩金錠悄悄塞人店伙手中,低聲說:「老兄,在下有事拜託。當然,我不會找你做違紀犯法的勾當。我要打聽三個人,一個年輕人叫沙千里,二個老道,大概十天前後經過此地從西域入關,記住,我要的是真實消息。」
江湖人有兩句話:車、船、店、腳、衙、抓住就該殺。這是說,車伕、船夫、開店的、腳夫、衙門的僕役,都是些三不四鬼裡鬼怪的牛鬼蛇神,都不是什麼好東西,這當然說得太刻薄,上至皇帝將相,下至販夫走卒,有壞人也有好人,混帳皇帝無恥公卿多的是,這兩句話委實不夠公平,但找這些人打聽消息,只要肯花錢,必定不會令人失望,極少打回票的。
店伙偷瞥了手中的金錠一眼,幾乎驚呆了,不管是真是假,先揣入懷中再說,滿臉堆下笑不住欠身點頭說:「客官請慢喝兩杯擋擋寒,小的等會兒再來伺候。」說著,斟上暖酒踉蹌的走了。
一頓酒喝了半個時辰,店伙方帶著一名彪形大漢走近桌旁。
「我可以坐嗎?」大漢問,拖過一條凳子坐下了。
「桌上有酒有菜,自己來,別客氣。」他不經意地說。
大漢倒了一碗酒,一口喝掉大半碗,低聲問:「尊駕貴姓?」」
他臉一沉,不客氣地說:「客下,招子放亮些,有話你就說,不說就走,沒有人留你。」
「別生氣,客套而已。」大漢陪笑道,接著放低聲音說:「那三個人在十一天前入關,不走關城,從南面偷過來的。」
「你怎知道?」
關外留下了三匹坐騎,第二天兄弟的兩位拜弟在卯來泉堡親眼看到這三個人,打死了三個客商,用的是劍,而且通了名,所以知道他們是從南面卅里處偷渡的。」
林華不再多問,塞給大漢五兩銀子,說聲謝謝,立刻會賬出店而去。
到下古城堡,必須經過肅州,全程一百三十里左右,風雪季候兩天可到。但他不曾在肅州出現,第四天方到達下古城堡。
邊牆外一片銀色世界,討來河已失了蹤,罡風勁厲,雪時下時停,一片無垠的平沙磧漠都不見了,一些榆樹在風雪中顫抖,積雪四尺,雪光刺目。
銀白的原野中,出現了一點黑,那是林華的烏錐馬。神駒通靈,接近了故鄉,一面小馳,一面奮鬃長嘶。
烏錐馬從嵩山堡的右方五里左右越過,續向北行。
恰好雪止,嵩山堡的警哨只看到一個黑影向北行,雖感到詫異,但並未介意。
東面五里的四海堡,也發現了這一人一騎,也未介意。
接近黑回堡兩里地,已是近午時分。
黑回堡的瞭望台上,警哨發出了警號。
林華在距堡一里左右,駐馬遠眺,久久,方向右催動坐騎,徐徐繞堡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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