鷸蚌相爭,漁人得利。
鬼面神估錯了神拳電劍路武揚,失敗得好慘。
他以為路武揚這些河南來的人,不是白道英雄就是俠義道的俠士,辦事規規矩矩堂堂正正,正是君子可以欺其方的笨蛋,不會乘他和飛災九刀了斷時,乘虛干擾搗亂從中漁利。
這期間,他也用了不少虛虛實實的策略和手段,企圖誘使路武揚轉移目標在飛災九刀身上,消除內顧之憂,以便全力對付飛災九刀。
如意算盤打錯了一遭,一步錯全盤皆輸。路武揚裝腔作勢與他虛與委蛇,模模糊糊表示不參與不干預他與飛災九刀之爭,按兵不動隱約表示置身事外,讓他放膽傾巢而出,至鐵城十面埋伏對付飛災九刀。
他忽略了一件事:路武揚與他恨重如山。
他吞併了河南一半的地盤,屠殺了路武揚當地的不少親朋好友,清除了不少尊奉路武揚的弟兄,直搗許州路武揚的號令中樞。
比起他與飛災九刀個人的仇恨,又算得了什麼?
就算路武揚有烏龜肚量忍受得了,那些死去的人的親朋好友,能忍受得了嗎?日後何以領導其他的弟兄?
如想成功,必須利用任何機會,甚至必須製造機會,才能掌握必可成功的情勢。
飛災九刀造成了有利的情勢,路武揚豈肯平白放棄這大好機會?
藍家大院成了不設防之城,這座大江北岸的黑道山門,在片刻間土崩瓦解。
鬼面神追不上五位魔道至尊,在東南面會合了一組人,仍在作絕望的搜尋。
誰都不曾見過飛災九刀的身影,如何搜?
南面山林間奔出二十餘名男女,落在後面的幾個渾身浴血,傷勢不輕。
鬼面神首先發現奔來的人,大吃一驚。
「不好!」他向十二名同伴急叫:「那混蛋不在這附近,他在外圍截殺咱們的人。」
「大爺,不對。」一名中年人臉色驟變:「那是留在大院裡的弟兄,他們……他們……大爺,大院有了可怕的變故……」
「哎呀!」鬼面神大驚失色。
最先接近至五十步內的三個人,身上都有傷痕。
「大爺,大事不好。」其中一個一面奔來一面狂叫:「河南來的人大舉襲擊,莊院……易……主。」
「那些卑鄙的狗東西!我完了……」鬼面神仰天長號,如喪考妣。
人都是這樣的:只許自己卑鄙,不許別人卑鄙。
鬼面神也不例外,他忘了自己用卑鄙惡毒的手段,向河南擴張自己的地盤,殺了路武揚多少親朋好友。
暴風雨終於過去了,微風細雨仍然不止。
路武揚的朋友中,有一半是白道英雄。白道,指任職公門、武師、鏢客……以武技正當謀生的豪傑。
這些人與官府打交道駕輕就熟,熟悉門檻,辦事有一定的程序,畢竟他們都是絕大部分知法守法的人。
從藍家大院救出從河南各地擄來的人質,共有六十餘名之多,一部分是家屬,甚至有無辜涉入的人。
這些人質,立即偕同德安的捕房幹員,至府衙投案。
捕房的人,正是標準的白道人士。
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
藍家大院立即被官府抄沒,群魔四散。
路武揚這一記絕戶計好毒,一棍子敲在要害上。
巡捕丁勇四出,搜擒主犯藍天虹,捕捉有案的黑道歹徒,搜捕有關的疑犯,而且奉命格殺勿論。
如果路武揚無法攻入藍家大院,救不到被擄的人質,就不敢驚動官府,只能以江湖規矩三刀六眼私自解決。
有了確證,他就不需私了。
一場可能血流成河的大火並,因飛災九刀的適逢其會介入,情勢突變,總算避免了一次空前慘烈的屠殺,也許是幸事。
雙方實力仍在,誰也不甘心。
鬼面神那些人,把飛災九刀恨入骨髓。
飛災九刀成為洩憤的中心,圖謀他的人,比主張向路武揚報復的人更多。
毒手睚眥一些主腦人物,圖謀更為積極。
並不是因為飛災九刀導致江北群豪崩潰的仇恨,讓這些首腦人物痛心疾首而圖謀報復。而是他們集合了邪魔外道的頂尖高手,居然對付不了一個小輩飛災九刀,不但威望掃地,而且羞憤難當大丟臉面。
所以不殺飛災九刀,日後休想再厚著臉皮充人樣了。
十日後,信陽州的小南門。
信陽是路武揚的地盤,但自從鬼面神發動吞併時,信陽首當其衝,早就暗中滲入的黑道高手,一發難便把路武揚的朋友清除得一乾二淨,安插藍家大院的人兼併了所有的江湖行業,換旗號派人手得意得上了天。
現在,這些人聞風撤走遠遁。
所以,信陽成了三不管,也管不了地帶。
路武揚的中州車行,設在信陽的站頭,目下只有兩個小夥計暫時管理,南下的長程客貨車還沒正式復駛,新秩序還沒建立呢!
百廢待興,正是忙亂空虛時期。
小南門距大南門不遠,這是本城的小城門。
在南關客店區抽空的旅客,有些人喜歡從這座小城門出入,因為大南門經常有便衣公人巡邏,經常盤問可疑的人。
小南門的義陽老店,是闖蕩江湖豪客喜歡落腳的地方,在這家店出入的旅客,可知都不怎麼高級。
當烏錐馬馳入店前的廣場,在栓馬欄招呼其他牲口的店伙,便覺得平空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位店伙是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看到一身黑的騎士便知道麻煩來了。
德安火並結局的事件,已經傳遍江湖。
「客官,讓小的照料寶駒。」店伙上前接韁:「上廄?上料?」
「不錯。」飛災九刀開始卸馬包:「明晨動身,我不希望我的坐騎有任何意外。」
「客官請放心,誤不了事。」店伙向在店門張望的同伴打手式:「小的先溜溜馬,再上廄。」
「勞駕啦!」飛災九刀將馬包交給迎來的另一名店伙:「要上房,最好是獨院的,那種天一黑,牛鬼蛇神方便悄悄接近耍把戲的上房。」
「客官笑話了,請隨小的來。」扛馬包的店伙僵笑,在前領路。
側方的停車場,一輛自用雙頭廂車的車伕,一面檢查車輛,一面留意黑衣騎士的舉動。
「許州路大爺有麻煩了。」車伕喃喃地說。
「平白無故燒了鄉鄰的家園,哪能沒有麻煩?」一旁照料另一輛輕車的車伕接口:「不過,路大爺風頭健,威望平空增高三倍,已成為宇內風雲人物,聲譽如日中天,當然不怕麻煩。」
話中有刺,似乎對路大爺並不怎麼尊敬。
神拳電劍固然是第一流的高手,但以往只能算是一方之豪,離開河南本鄉本土勢力範圍以外,比起那些宇內之豪仍然差了那麼一點價碼。
連開封靈劍周家的周元坤,聲譽也比路大爺高一級。
一劍愁、一筆勾、毒手睚眥、宇內雙殘……這些人,才算是宇內之豪,江湖的風雲人物。
但現在,路大爺的行情看漲,實至名歸地登上宇內人物寶座。
誰成功,誰就是英雄。
英雄,就該受到尊敬。
「老兄,你話中有話。」這位車伕是個崇拜英雄的人,碰上不尊敬英雄的人就冒火:「你好像不服氣,路大爺沒得罪你吧?」
「哈哈哈!」另一位車伕狂笑:「你老兄未免太瞧得起我了,你看,我算老幾?一個混口食的趕車人,哪配路大爺得罪呀?」
「諒你也不配。」這位車伕神氣地說:「禍由口出,老兄。不該說的話,最好別說;即使是該說的,也以不說為妙。不說,沒有人認為你是個啞巴。」
第三部輕車的車尾後,轉出一位獐頭鼠目大漢。
「你們都認識那個人?」大漢指指剛進入店門的黑衣騎士背影:「他是老幾?」
「飛災九刀李大爺,錯不了。」另一位車伕翹起大姆指說:「好漢子,可不是吹的。告訴你,對他沒有敵意的人,用不著怕他。想打他的主意,就得準備飛災橫禍臨頭,明白了吧?」
「你不怕飛災橫禍臨頭?」大漢獰笑著問,不懷好意地接近。
「你老兄放心,我不會壽星公上吊嫌命長,吃炮了撐著了去打飛災九刀的濫主意。」
「也許有好處……」
「屁的好處!給你一座金山銀山,沒有命享受要來何用?有人出了一千兩金子花紅,儲金以待決不食言。老兄,那些金子沾不得,沾了會有飛災上身的,你說是嗎?」
「你似乎懂得很多呢!」大漢已經近身了。
「不算多。」車伕一點也不介意對方近身:「不過,我翻天神手符孝武,畢竟在江湖闖蕩了不少時日,多少知道一些江湖情勢,瞭解一些江湖奇聞武林秘梓,而且知道是非黑白,知道什麼錢該要與不該要,這就夠了。」
大漢打一冷戰,老鼠般溜走了。
江湖上有五個有名的浪漢,專向地方豪霸索口食打抽豐,訛詐勒索手段相當高明,奇聞秘梓就是他們敲詐的本錢,對方不敢不破財消災。
翻天神手符孝武,就是五浪漢之一。大漢心中有鬼,一聽名號便知道自己走了眼,像避瘟疫似的溜之大吉。
大漢是從側門入店的,匆匆疾趨三進院東面的客房,那是一排有內間的雅廂,當然並不真的「雅」,只是小院子裡多了些花木而已。
小院子裡有位中年僕婦,正打發前來張羅的店伙離開,看到大漢打出的手式,立即要店伙離去。
「有事?」僕婦向大漢問。
「那話兒來了。」大漢畢恭畢敬地說:「剛落店,已經證實,有人認識他。」
「沒錯?」
「沒錯,與傳聞一模一樣。似乎,這位老兄有意以真面目招搖,唯恐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很好,留意些。」
「是,誤不了事。」大漢行禮去了。
「吳嫂,有什麼事呀?」廂房中傳出嬌滴滴的語音。
「有著落的事,小姐。」吳嫂一面答,一面推門而入。
飛災九刀也住在三進院,但住的是西廂院的客房。
每一座院子,都有一處供旅客活動的客廳,也照例有一位店僕隨時聽候使喚,設備簡陋,幾張長凳供旅客坐下來聊天而已。
晚膳畢,客店的喧鬧聲漸止,有些旅客不甘寂寞,上街逛夜市去也。須趕早動身的旅客則留在店內,早早歇息以恢復旅途的勞累。
飛災九刀洗漱畢,換了一襲黑長衫,黑腰巾纏了四匝,包住了衫外所扣的皮護腰,沒帶刀,清清爽爽,居然帶有三兩分和藹可親的仕紳氣質,不像個揮刀殺人的糾糾武夫。
他在街上走了一圈,返回客店神色悠閒。回房必須經過客廳,廳中燈火通明,三個像貌威武,驃悍之氣外露的大漢攔住了他。
「失望了是不是?」為首大漢流里流氣地問。
「並不完全失望。」他背手泰然地答:「跑了兩處地方,隨州、雲夢,那是藍家的秘密老巢,可惜都去晚了一步,兩頭落空。不過,線索並沒完全中斷。」
「算了,承認失敗吧!李兄。」大漢擺出行家的態度:「你老兄不是我道中人,手面又不夠廣。」
「是嗎?」
「你知道是。俗語說,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找不對門路,踏破鐵鞋跑遍天下,也是枉然。」
「哦!似乎,你老兄有門路。」
「對,正確的門路。」大漢傲然地說。
「可能的,你是他道中人。」
「有意思談這筆買賣嗎?」
「沒意思。」他一口拒絕:「談不出什麼來的,而且……」
「怎麼啦?」
「你有貨,我卻沒有本錢。」
「不多,李兄。」
「在你來說,不多;在我,可就不勝負荷。」他大聲說:「天殺的混蛋!吃這門飯的人越來越不講信用行規了。
先後有七個人來找我,說得活龍活現像是真的,先後收了在下七次定金,到頭來鬼也找不到一個。」
「在下的信用,是有口皆碑的。」
「鬼的信用。」他更大聲了:「在下所帶的盤纏有限,受了七次騙,本來就所剩不多了,再受一次騙,阮囊羞澀,在江湖寸步難行,我哪有精力去找鬼面神討債?所以,這種方式不能採用了。」
「你是說……」
「我要用我的最基本手法進行。」
「那是……」
「那是我的秘密,法不傳六耳。」
「李兄……」
「你老兄最好離開我遠一點。」他臉色一沉,語氣中有令人心寒的凶兆。
「你威脅我嗎?」大漢也氣勢洶洶質問。
另兩名大漢一左一右靠近,要有所舉動了。
「不是威脅,而是嚴重的警告。」他仍然背著手,對左右近身的兩大漢視若無睹:「如果你們三位仁兄,認為比鬼面神那無數弟兄強十倍,或許可以漠視我飛災九刀的警告。」
「哼!你恐嚇得了一些地方痞棍……」
「你又是哪方的普天大菩薩?呸!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大菩薩不至於淪落到出賣假消息做騙棍。給我滾!」
「混蛋……」
「別給臉不要臉,在下不想與鼠輩打交道。」
「上!」大漢惱羞成怒,下令動手。
三人向中聚合,六條粗胳膊彙集,隨即以更快三倍的速度飛退,沒有聚合的機會。
「砰!」一名大漢背部撞上了牆壁,反彈倒地。
另一個仰摔倒,立即昏厥。
打交道的大漢,被叉住脖子抵在牆上。
「噗噗噗噗……」飛災九刀的右拳,在大漢的小腹、兩肋、肚子……連搗九拳之多。
「呃……呃呃……」大漢像被抓住七寸的蛇,痛苦地掙扎扭動,脖子被叉住叫聲小得很,雙手拚命拍扭叉脖的大手,最後連手都抬不起來了。
「世間居然有你這種不知死活的混蛋。」飛災九刀停止揍人,大拳頭抵在大漢的鼻尖前磨動:「不要認為好漢怕賴漢,我飛災九刀決不是好漢。」
「哎……你……你是……」
「我是死漢,賴漢怕死漢。」
「饒……命……」
這一頓狠揍,把在廳中目擊的五六位旅客,看得掩口偷笑,三大漢的不可一世英雄氣概,從英雄變成了狗熊,的確有幾分可看性。
「你是賴漢嗎?」飛災九刀不放鬆。
「我……我是混……混蛋……」
「誰派你們來的?」
「我……我們不該貪……貪圖花……花紅,妄……妄想耍賴放……放潑……」
「去你娘的!」他叱罵,信手一揮,將大漢摔出丈外,搖搖頭出廳走了。
三大漢好半天才甦醒,驚魂初定,第一個反應,就是在旅客訕笑聲中溜之大吉。
逃出二進院,走道的暗影處踱出兩個穿衫裙的女旅客,香鳳入鼻,打擊也猝然光臨。
兩個女的打三個男的,打擊之快速沉重無與倫比,手一動便倒一個,不費吹灰之力便手到人昏。
即使三大漢預知有警事先戒備提防,也禁受不起兩女的快速沉重打擊。
三人被冷水潑醒,這才發現被捆了雙手,吊在橫樑下,僅足尖可以點地。
是一間客店堆放雜物的房間,想必位於馬廄附近,因為可以嗅到刺鼻的馬糞臭。
破桌上擱了一座燭台,用木板擋住一面,另一面照在三人的方向,暗的一面隱約可以看到三個女人的模糊形影,馬糞臭中流動著女性醉人的幽香。
即使他們沒挨揍一切正常,也不可能分辨三個女人的面貌。
「關中浪子姓廖的。」一個女性陰冷的嗓子從燭後傳出:「誰唆使你們向飛災九刀挑釁訛詐的?」
「我……我我……」被飛災九刀揍得七葷八素的大漢,說話大感吃力,他就是頗有些潑賴名氣的關中浪子廖興成,一個皮粗肉厚挨得起揍的江湖浪人。
「本姑娘預先警告你,說謊的人,身上的零碎得準備一件件卸下。從實招供的人,可以活。
關中浪子,你是個賴漢,你可以放賴,反正命是你的,你先招,說!」女性的嗓音充滿殺伐味,可不是說來玩的。
「是……是……哎呀!不……不是你們嗎?為……為何這樣待……待朋友的?你……」
「我們?我們是誰?」
「我……」
「說!」
「我只知是……是幾……幾位美……美麗的姑……姑娘,你……你們……」
「也許你說的話不假。」
「就是你們!」關中浪子憤然叫:「廖某情面難……難卻,幫……幫你們去騙飛災九刀一……一些銀子,你們怎麼來……來這一手?失敗又……又不全是我們的錯,那小子軟硬不吃……」
「那些美麗的姑娘,在何處落腳?」
「在……在街東的申州老店。」
「你認識哪幾個?」
「我……我一個也不認識,反正標緻的姑娘們,像……像貌都……都差不多,她們又……又沒通名,通名我也記不住誰是花誰是草……」
「原來你三個痞棍,被美色迷昏了頭。」
「你……你們是……」
燭火突然熄滅,黑暗中傳出三人半窒息的叫喊聲。
剛踏入客房的小院子,前面人影乍合,兩個人剛才拼了一掌。
小院子掛了盞照明小燈籠,燭光朦朧,目力佳的人,一瞥之下便可看清是一男一女在交手。
雙方的掌力相當驚人,掌出帶有隱隱風雷。
「啪」一聲雙掌接實,勁氣激盪中,這一面的男人身形一挫,馬步不穩退了一步。
對面的女人掌力稍勝一分兩分,僅身形略晃,立即挫身出腿,掃堂腿攻下盤。
男的倉猝間用魚龍反躍身法避腿後上升,半空中空翻三匝,最後穩下身形以平沙落雁身法飄落,相距已在三丈以外了。
三種身法一氣呵成,輕功的火侯已臻化境,能在倉猝間後飛撤出三丈外,武林中有此造詣的人,屈指可數,這人決非泛泛之輩。
北魔魔鷹於天才的輕功技絕武林,但大概並不比這個人高明多少。
在後空翻連續三翻騰時,高度竟然達到丈四五左右,恰好從剛踏入院子的人頭頂上空翻越。
讓陌生人從頭頂上空飛越,是十分危險的事,不論用任何兵刃暗器下擊,擊中的成算相當高。
下面的人即使有所防備,也難逃大劫。
黑影一晃,便閃在一旁,飛越的人並無異常舉動,似乎志在脫身,如此而已。
女的疾衝而上追襲,掃堂腿落空,不等身形挺起恢復原狀,便貼地一躍而起向前疾射。
方向偏了些,恰好與側閃的黑影同一軸線。
「納命!」女的沉叱,掌到身隨,不問青紅皂白,打了再說。
黑影百忙中一掌封出,來不及閃避只好接招。
「啪!噗噗!」連封三記重掌,風雷殷殷。
女的挫退了三步,咦了一聲、
先前飛退的男人,已躍登瓦面一閃而沒。
黑影屹立原地,腳下穩如泰山。
「住手!」黑影沉喝:「怎麼一回事?」
「你是淫賊一夥的……」女的怒叫。
「胡說!我是旅客。」黑影指指自己的房間:「那是我的客房,剛從外面晚膳返回。」
「唔,你是……」
「飛災九刀李大爺。」
「啐!什麼大爺?你是誰的大爺?哼!」女的顯然怒火未熄,凶霸霸地躍然若動。
他看清了這位女英雄的面貌,暗喝了一聲彩。
燈籠的光度朦朧,燈光下朦朧看美人,更增三分朦朧的美。相反地,燈光朦朧下看醜婦,也更增三分丑,會像個母夜叉。
綠衣綠衫裙,隆胸細腰豐臀顯得艷媚誇張,梳代表待字閨中少女的三丫髻,帶有三分俏與野。眉目如畫,一雙明眸靈活光亮。
他想起程貞,想起周小蕙,想起西門小昭。
可是,這位美麗的小姑娘誰都不像。
也許,說像誰就像誰。
「至少,剛才你那三記碎脈掌要不了我的命,我就配稱大爺。」他笑笑,輕揉自己的掌心:「小姑娘,你經常出手便用絕學殺人的?」
「剛才那淫賊就接下了我七掌之多,我怎知道你不是他的黨羽?」小姑娘說得理直氣壯:「平時我用指功,制毀經穴廢掉算了,才不屑用掌一下子把人打死,我又不是女屠夫。」
「我卻是屠夫。」他半真半假:「刀一出,飛災立至,所以我的綽號叫飛災九刀,刀刀致命。你所追的所謂淫賊是何來路?輕功高明極了。」
「誰知道?他躲在窗外施放迷香,我啟門猛撲,他竟然硬接了我七記碎脈掌。哼!要不是你不早不晚恰好闖進來,他休想逃得掉。」
「你追不上他。」他搖頭:「這是一個輕功已臻化境的飛賊,能追得上他的人,屈指可數。」
「你能嗎?」
「不能,除非他不逃。哦!還沒請教姑娘貴姓呢!失禮失禮。」
「我姓呂,雙口呂,呂綠綠,我喜歡穿綠。你呢?名字就叫大爺?」
「李九如。」他覺得這小姑娘俏皮得很:「誰不想稱大爺呀?所以我也自稱大爺神氣一番。不早了,呂姑娘,早些歇息吧!那傢伙可能不敢再來了。」
「那可不一定哦!我等他,李大爺,再見。」嫣然一笑,裊裊娜娜向自己的客房走。
「唔!她的笑好媚。」他盯著妙曼的背影自語:「奇怪,她小小年紀,怎麼可能練成碎脈掌?除非……」
除非天生異秉,或者有靈藥相助。
或者,年齡上他估計錯誤。
但是,呂綠綠所梳的三丫髻,已明白表示決不可能超過雙十年華。女人二十歲還沒有婆家,做老爹的人可就憂心忡忡啦!
總之,他對呂綠綠甚有好感,也就不願往壞處想,寧可相信天生異秉、有靈藥助成,幸遇明師等等好的方面想,所以印象相當好。
「要不了多久,江湖上將產生一位武功驚世的女英雄。」他一面想,一面向自己的客房走。
進了房,仍感到手掌麻麻的感覺仍在。
假使他事先不懷戒心,一掌就可以毀了他半邊身軀的經脈,不用說三掌了。
街東百步外,另一家客店申州老店,規模比義陽老店大些,旅客也高級些。
信陽州往昔曾叫義陽州、申州,所以這兩家客店,都自稱老店。
申州老店有獨院客房,可以招待內眷多的旅客,所以規模不小,店伙足有男女六七十人之多。
一個月白色的身影,突然飛越院牆,飄落花木扶疏的院子裡,無聲無息點塵不驚。
這是申州老店最高雅的一座獨院,本身有五間客房兩座廳,有三名男女店伙負責照料。
但投宿的一群女旅客,把三名店伙打發走了,由自己人照料,交供店伙如不招呼,不許擅自出入,連膳食也不用店伙經手,顯得神秘萬分。
這些女旅客是前天晚間落店的,何時離店,主事的女旅客諱莫如深,不透露絲毫口風。
旅客長期住店,店東應該十分歡迎求之不得。
但對這群神秘的女人久住不去,店東卻惶惶不可終日,知道早晚會發生事故的,因為這些女人帶有刀劍。
白影不打算來暗的,不然不會穿一身白。
右側一叢月桂下,踱出一位穿勁裝的佩劍女郎。
女郎用白巾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雙大眼,分明有意掩藏本來面目。
白色的衫裙在微風中輕柔地飄拂,袖椿長,裙也長,真有裊裊如仙的神韻,站在院中似有所待。
「你等什麼?」穿勁裝的女郎冷然問,是負責警衛的警哨。
「等你們。」白衣女郎也冷冷地回答。
「等我們有何貴幹?」
「問問你們的根底。」
「大膽!憑什麼?」
「不憑什麼,反正我來了就是。」
「你又是誰?為何蒙面?」
「蒙面表示我不想暴露身份。」
「你自己不想暴露身份,卻又想知道我們的根底,未免妙想天開。」
「我會要你們說的。」白衣女郎態度強橫得很。
「可惡!你好大膽子……」
「膽子不大就不會來。說!你們為何唆使關中浪子幾個人,前往義陽老店騷擾飛災九刀?」
「你是飛災九刀的什麼人?」
「朋友。」
「朋友該有難同當,打!」勁裝女郎聲出掌發,相距八尺虛空一掌吐出,陰柔的奇異掌力一湧即至。
白衣女郎如果不是事先提高警覺,很可能栽在這突然聚勁一擊的陰掌下。
大袖一抖,身形疾退丈外,掌勁四散,袖也發出奇異的嘯風聲,白衣女郎顯然被可怕的陰掌所驚。
「留下!」院角暗影中冷叱震耳,另兩名勁裝女郎先發暗器,再隨後撲出冷叱。
白衣女郎疾退的身形未止,按理已失去應變能力,勢將傷在暗器下。
白影陡然飛昇,像一朵雲,袖揮裙揚,反而向前面纖掌仍未收口的勁裝女郎飛撲而下,反應之詭奇,令人覺得她不是個真實的人,而是可變化的妖怪。
罡風迎頭壓下,勁裝女郎大駭之下,向前仆倒,滾出兩丈外,反應也超塵拔俗。
不等撲出的兩個勁裝女郎折向攻擊,白影已遠出丈外,悠然飛昇瓦面,再一閃便登上屋脊。
「原來是你們!」白衣女郎高聲說:「眾香谷妖女!」
屋後有人躍登,也是兩個女的,要堵住退路。
白衣女郎身形連閃,眨眼間便連越三座屋頂,消失在夜空下。
共有六名女人追出,速度差了兩三分。
飛災九刀睡得不怎麼安穩,也許是呂綠綠的出現,引起他情緒上的波瀾吧!
他是一個精力旺盛的正常年輕人,不是一個苦行僧。
路莊主利用他與鬼面神鐵城約會的好機,一舉攻入藍家大院,搗散江北黑道群豪的司令中樞,毀了鬼面神的山門堂口,牛鬼蛇神各奔前程,群豪樹倒猢猻散,鬼面神亡命躲起來了。
所有與他有關的人,也消失無蹤。
他對與他接觸過的姑娘們,仍然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
可是,這些接觸過的姑娘們,都是他的敵人,儘管事實並不曾向他表示過真正的敵意。
迄今為止,他沒有真正的異性朋友。
呂綠綠,是他接觸過的,不是敵人的姑娘。
但見面的三記碎脈掌……
他感到心煩:難道人與人之間,見面非你死我活不可?犯得著向一個陌生人下毒手?
一燈熒然,他倚躺在床頭陷入沉思中。
八年殺戮,烽火漫天,他不願想。
路莊主毀了他的根,他感到憤概填膺。
解決了屠殺紀郎中一門老少的鬼面神,下一步,他必須到許州,或者到藏劍山莊討回公道。
思路一轉,回到姑娘們身上了。
程貞、周小蕙、西門小昭……甚至江南三嬌。
「混蛋!怎麼盡想這些?」他甩甩腦袋,想把這些煩惱的事甩走。
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客邸寂寞,孤燈獨眠,還能想些什麼?
對面鄰房,住著剛認識的呂綠綠。
左鄰的上房,傳來隱約的男女打情罵俏聲浪。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右側的粉壁,可看到字跡,那是肚子裡有些墨水的旅客,客居無聊,在壁上所題的即興打油詩,好像累積了不少奇文,寫的字有些歪歪扭扭,有些居然筆走龍蛇頗具功力呢。
他目力奇銳,黑暗中可明察秋毫。
一覽之下,可看清一些寫得倒還工整的字句。
大多數是些什麼:人在客中心在家,家中還有一枝花……
也有一位仁兄寫著:從來不見詩人面……為何放屁在高牆……
偏左角處,赫然是一首秦觀的詞: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晝角聲斷斜陽……」
不是秦少游的原詞,而是曾為蘇東坡賞識的改韻滿庭芳。
是杭州西湖名妓琴操,在酒筵前戲作的改韻詞。
原詞的韻是「門」,秦少游的原詞是「晝角聲斷譙門」。
琴操將門改為「陽」韻,整首詞意境一新所以蘇東坡大加讚賞,一個妓女的才華,獲得一代大文豪的肯定,真不簡單。
整首改過的詞,真的很淒,很艷,很美。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晝角聲斷斜陽(譙門)。
暫停征轡(征棹),聊共飲離觴(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侶(舊事),頻(空)回首,煙靄茫茫(紛紛)。
孤村裡(斜陽外),寒鴉萬點(數點),流水繞紅牆(繞孤村)。
魂傷(消魂)當此際,輕分羅帶(香囊暗解),暗解香囊(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狂(存)。
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餘香(空染啼痕)。
傷心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昏黃(黃昏)。
括弧內字句,是秦少游原詞。
兩相對照,這位妓女琴操的才華,是無與倫比的,比那些詩人擊缽聯吟即席吟詩似乎更難些,難怪能成為詞壇千秋佳話。
題在壁上這首改韻滿庭芳,當然沒將秦少游的原詞也用括弧寫上。
他有點傷感,也有點怦然心動。
也許,這是某一位多情旅客,找來一位可愛的青樓紅粉,在某一處旅邸,也可能是這一座客店,這一間客房,度過美滿快樂的一夜春宵,事後所留下的感慨和思念用詞來寄情吧!
此去何時也,襟袖上空有餘香!
也許,這位旅客是寫實的人,不像秦少游那麼浪漫多情。
一個妓女,走了就走了,最多只留下襟袖所沾的餘香,哪會哭哭啼啼惜別,襟袖上空染啼痕?
琴操就是過來人,她不會表演偽情,留給恩客的只有餘香,而沒有啼痕。她改得妙到顛毫,至真至美至善。
「這位旅客真會自作多情。」他笑了:「可惜沒具名,要讓他老婆看到,準有一場閨房風波。」
目光往下移,他笑不出來了,而且感到一陣陰森的寒意,像浪潮般襲來,無端生出毛骨悚然的感覺。
那是兩首詩,兩首不像詩的詩:
「孤星疏影月朦朧,蒼鬱佳城冷霧濃;影沉秋水歡期絕,憔悴幽花泣殘紅。」
「寂寞幽情夜未央,倩影無依空斷腸;幾星碧螢戀衰草,冷月淒風伴白楊。」
他就是一位寂寞的旅客,桌上的孤燈發出朦朧的幽光。
他用感情的低回聲音,念完了這兩首詩,平空感到心潮一陣洶湧,脖子上、臉上、手臂……汗毛根根直豎,似乎室內刮起了一陣陰風,感覺出莫名的寒意。
「題詩的到底是人是鬼?」他心中嘀咕:「滿篇鬼氣,這豈不是有意嚇唬旅客嗎?他在悼念什麼?」
巧的是,窗外真的傳來簌簌落葉聲。
已經是秋天了,秋風落葉該是正常的事。
也許是心生恐懼,也許是他的本能感覺特別銳敏,順手抓起枕畔的刀,在皮護腰上扣妥。
真的有隱隱風聲,枯葉在地面擦動的異聲更嚇人,彷彿有罪的鬼魂拖曳著鐵鏈行走,風掠過窗縫發出咻咻的刺耳怪聲。
他緩緩地、無聲無息地躺下,幽邃的目光像鬼火般閃爍,他整個人也變成在蒼鬱佳城內遊蕩無依的鬼魂,渾身散發出妖異不測的氣息。
幽光朦朧的燈盞有了異象,本來就微弱的暗紅色火焰,開始變成暗綠色,開始拉長,拉長。
「咻……」陰風徐徐轉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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