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山還是山,千峰萬巒綿綿無盡,有些奇峰高入雲表,有些峭壁千尋陡落,幽邃無際。
抬頭上望,雲封天柱,蒼鷹回翔於日雲之下,悠悠蒼穹下一片平和安詳。
俯瞰千尋麓谷,霧鎖川溪,籠罩陰森叢莽,誰也不知道這片神秘的天地裡隱藏了些什麼天地的奧秘。
大多數地域,千百年來從沒有人進入這片神秘天地,那裡面也的確不適宜人類居住。
這就是浙西山區的風貌,除了稍有平原的各處河谷建了城鎮之外,大多數地區都是人跡罕至的窮山惡水,只有飛禽走獸生息其間。
人不能僅靠飛禽走獸活命,因為人畢竟是雜食的生物。而且,人不能像野獸一樣,與禽獸一樣生活,茹毛飲血與禽獸一同生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人需要追求吃與活下去之外的生活空間。因此,從聚族而居演變為共建城市。
要人們重新拿起獵獸工具,回到山林裡重新與野獸生活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事;把一個人趕進萬山叢中,生存的比率幾乎等於零。
這裡是浙西山區,有些地方仍然是洪荒叢莽。
沒有任何一個笨蛋會拋開花花世界,跑到這種地方來生活;在這裡活下去沒有任何意義,也活不下去。
附近城市也有獵戶,但狩獵區決不敢延伸至洪荒叢莽區,那裡面稀奇古怪的猛獸,可不是普通獵戶對付得了的,甚至一頭小獸,也具有致命的危險性。
但天下沒有絕不可能的事,洪荒叢莽不適宜人類生活,並不表示絕對沒有人類涉足其間,因此,才會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神話、奇事、異聞、幻想等等故事流傳於世,尤其是有關神仙、妖怪、奇禽異獸等等傳說,在外面的山區城鎮中廣為流傳。
那裡,是死亡的神秘絕域,也是人們幻想、向往的神仙勝境,更是引起追求、探索、幻想的目標,吸引了一些冒險家的注意和好奇。
好奇興欲望,使絕域裡偶或出現人的蹤跡。
欲望有多種,因人而異。
找到神仙,成仙脫離污穢的塵世,不再在人間浮沉,也是欲望之一。
獲得某種渴望的東西,比方說奇珍異寶、靈藥、財富,也是滿足欲望之一。
好奇,那就范圍更大了。探險、征服、表現勇氣……不一而足。
總之,這裡的確有人跡。
這裡是奇峰圍繞的谷地,怪石嵯峨、古森林遮天蔽日的叢莽,經常雲湧霧繞,禽獸成群。小山溪在亂石間形成一泓深潭,可能水中含有禽獸所需或喜愛的某種礦物質,很可能是鹽分,因此成為禽獸們聚集的地方。成群的獐鹿散布在這數十裡山林間,連在群峰間翱翔的金鷹、林雕、蒼鷲,也以這六七裡長、三四裡寬的碧潭為中心,凶猛地獵食飛禽、小獐小兔、蛇類,甚至小羌幼鹿。
猛獸更把這一帶當成狩獵場及繁殖的勢力范圍。
那時人口問題不大,連城鎮也人丁有限。東起杭州,西迄黃山,北自天目,南伸千裡,所有的城鎮都不大,誰還願意深入山區生活?這一帶就成了飛禽走獸的安樂窩。
飛禽走獸最大最可怕的敵人是人類,本身互相吞噬、互相殘食的消耗率會維持一定的天擇標准、自然生態,而無虞滅絕的噩運。
已經是午後正末之間,不是猛獸獵食的時光。
水潭邊的石崖上,擱了一只怪包,一看便知是人類的制品,禽獸是不會使用工具的。包括猿猴類的山魈、大青猴、灰猿,都不會使用工具。
這裡滿山都是猿類和猴類,五尺高的大青猴,拼起命來比虎豹還可怕,狹路相逢發起威來,它會把人撕得粉碎。但它最大的敵人不是人,是虎豹和三四丈長的大蟒,及體型小的雲豹。
在這裡,人是十分脆弱的。
是一個用籐編制的背負盛具,粗編成拳大格網狀,裡面牢牢地網盛著七根石筍狀長石,鏤刻有奇怪的符錄形圖案,每根的重量約二十斤上下。
看背具的形態,還可以加盛。
三頭已有大犬大小的小豹,正在將背具當做玩物,撕咬,拖拉,抓撥,互相追逐,玩得正興高采烈,樂此不疲無休無止。
那頭不算尾身長六尺,陰森威猛的巨型金錢母豹,在附近往復走動,不時發出警告性的低吼聲,不時突然以閃電似的速度沖向不遠處的幾株十余圍粗的巨樹下,發出可怕的咆哮,甚至沖上三丈左右枝椏分杈處的下方,料定無法上去才狼狽地摔落下來。
樹上,半蹲半站著一個人,一個肌肉如古銅,身材將近七尺的大人,但嘴上無毛,臉上仍留有童稚的小大人,臉上的神情顯得半怒半煩躁,經常作勢往下跳。
赤著上身,下披一件羌皮短裙。羌皮是剝下自制的,皮裡仍可看到軟皮板。
腰間用普通長布腰帶圍系,系著唯一的武器尺二匕首。另一個長方形的,也用羌皮裹住的小包,裡面盛著他返回城市時穿著的衣褲。
這表示他入山時把衣褲脫下包藏,以便重返城市時穿著,深山禽獸世界用不著衣物。
金錢大豹從沒見過人,所以把他看成猿類了。猿猴類天生是虎豹的點心,這頭大豹根本沒把他這個無毛猿看成威脅,但無法將他趕出巢穴的地盤,因此頗為不悅,再三示威無效,也就經常獸性大發,以保持幼豹不受威脅的危險距離。
少年的一身肌肉,並不特別有稜有角,畢竟年紀還小,雖有成年人的身材,卻沒有成年人的堅強扎實,但已經夠稱得上雄壯了。
腳上有鹿皮綁腿,鹿皮腳墊,底部有籐編的外底,皮也是鮮剝的,可知他的腰包裡一定有一雙重返城市穿著的鞋子。
“該死的!別再咬了!”他向猛咬背袋的三頭小豹大叫,咬牙切齒地揮動著大拳頭示威。
說的是帶了鳳陽腔的官話:大明皇朝官定的語言。
母豹一聲咆哮,向樹下沖來,勢若雷霆,張牙舞爪一躍三丈,速度無與倫比。
他剛跳下,趕忙一挫身重新上縱,手一搭干,升上四丈高的橫枝。
母豹則沖上、飛躍,僅及兩丈余,四爪齊動,樹皮紛飛,又升上近丈,最後抓不牢向下掉,柔軟的身軀滾了一匝,毫發無傷,仰首向上張牙舞爪咆哮。
“要不念在你有小豹,我不宰了你才怪。”他也揮著大拳頭向下叫罵:“滾開!滾開!”
很糟糕,背袋好像有兩根籐被咬斷了!一根石筍稍細的一端筍尖,已滑出網格一半了。
他心中大急,猛地斜向飄落,又快又急有如流星墮地,腳一沾地,身形再起。
母豹發現了他,瘋狂地一縱三丈。
他的速度,竟然比快如電閃的母豹快得多。
一腿掃飛一頭小豹,再一掌把另一頭拍翻出丈外,一把抱起背袋,拾起了散開了的石筍,向水潭飛奔,逃命要緊,水潭是安全的保護區。
這一耽擱,幾乎被母豹追上了。
七根石筍,重量不下一百四十斤,與他的體重差不多,逃的速度居然慢不了多少,而且可以縱躍,可知他的精力和彈力,肌肉的爆發力是如何的驚人駭世。
一聲轟隆水響,他縱身入水。
母豹不肯干休,也一躍入水。
他向下潛,母豹乖乖游回潭岸。
他在五六丈外的水面冒出頭,踩水術十分高明,抱著百余斤石筍,居然可以露出半胸。
“下次,我一定剝你的皮做衣褲。”他向在潭畔咆哮的巨豹大吼大叫:“你給我記住,不饒你,決不!”
人獸對吼了片刻,他嚇不走大豹,乖乖向不遠處的潭灣游去,潭面劃出人字形的波浪,速度像一條大魚,破水急游,速度奇快。
同一期間,昌化縣北面,唐山與武隆山之間,一座占地頗廣的果園中,那座本縣頗有名氣的梅園精捨,來了一位遠客。
唐山保護著縣城的北背,城與西北的武隆山,幾乎連在一起,是城外的小山,和城南郊雙溪南岸的南屏山,形成城外圍的屏障。唐朝所設的唐山、武隆兩縣,就是以這兩座山命名的。
梅園精捨的主人,本縣的人稱他為老梅翁,姓梅,栽了萬余株品質不差的甜梅,別家的梅子都是酸的,他家的甜梅一黃就甜。
老梅翁子孫滿堂,有些子孫遠在杭州府城經商,在本縣城內也有房捨產業,梅園精捨是專門留給老太爺安度晚年的養老處所,平時住在城裡的孫輩小兒女,嘻嘻哈哈往城外的精捨跑,來回要不了一個時辰。
昌化屬杭州府,是本府除府城外最大的一座城,與南京徽州府接界,七裡大的城在這山區偏僻地帶,算是頗具規模的山城了。
梅園不時有外客光臨,也不時有年輕的人居住。據說,年輕人都是老梅翁的子侄輩。
這十余年來,其中一位姓張的子侄,五六歲就和老太爺住在一起,晃眼十余年,從一個勉可學步的娃娃長成人高馬大的少年。地方人士理所當然把小娃娃當成老太爺的孫輩,從沒留意姓張姓梅。
小娃娃每年都有一段時日蹤跡不見。據老太爺說,是回家與親人團聚,不久又重新出現,鄰居不以為怪,久之也習以為常了。
精捨外圍,與梅林隔出一圈防火地帶,其中建了不少練武的設備,供子侄們練武。
山區的居民,要與天爭、地爭、獸爭,野人爭,也與人爭。所以練武是不可或缺的防身保命技藝,人人都練,不以為怪。
來客是一位仙風道骨的長者,竹杖芒鞋,掛了一個旅行包裹,午後施施然進入精捨外的園門,受到老太爺兩位孫輩壯漢的熱烈歡迎。
來客姓柳,梅家的晚輩稱之為柳爺爺。
梅園精捨除了小孫輩的女娃娃之外,平時沒有其他女眷居住,梅老奶奶也很少在鄰居串門子,所以顯得陽盛陰衰,缺少柔味。
客堂中,賓至如歸。客人已安頓停當,要在梅園作客一段時日。
兩老在花廳品茗,年輕人不便相陪。
“怎樣,柳老哥,這次雲游昆侖,有何所獲?”老梅翁打開活匣:“看到西王母了?”
“見鬼羅!那兒果真是窮山惡水,****都不生蛋的地方,哪有什麼西王母?《山海經》這部書,純粹是騙人的。”
柳道人自嘲地笑笑:“上當的不止我一個人。沿途不是蒙人就是番人,倒是開了不少殺戒,非常遺憾。”
“哦!他們真的如此仇視漢人?”
“並不真的仇視漢人,而是仇視一切外人。我還以為國土之外,所有的人皆殷勤好客呢!豈知大謬不然,他們殺得比咱們漢人還要凶。那什麼天下一家的廢話,大概一百萬年以後仍難實現。哦!小伙子呢?”
“取十符去了,還有五天期限。”
“什麼?他去取十符?”柳道人吃了一驚。
“有什麼不對嗎?老友?”
“有什麼不對?老天爺,那是年已及冠之後才可以進行的第二階段鍛煉。小伙子今年十六歲,是吧?”
“不要大驚小怪,老友。”老梅翁得意洋洋:“一是他的天分,加上後天苦學,而且他堅持要試,我不想掃他的興……”
“不!你這家伙一定老糊塗了,他……那多危險?你要坑了他,我怎麼向他老爹交代……”
“你急什麼?我兩個兒子都悄悄跟去,你擔的什麼心?就算他力所不逮,也有驚無險。”
“我說你老糊塗了,你還不承認。”柳道人憂形於色,不住抱怨,“走一步都可能生死間不容發,你兩個兒子偷躡在後面,出了事,還來得及救應嗎?”
“你對小伙子好像毫無信心……”
“信心?”柳道人搖頭苦笑,“北起雙天目山,西繞黃山,南至大雷山繞回,全程千余裡……”
“一千八百九十裡多一點。”
“十天期限,取回十個符,從大雷山繞回時,要背負兩百四十斤。你兩個兒子,三十歲才第一次辦到。再花三年,才完成五取五還,功成完滿,而小伙子才十六歲……”
“你等五天再說好不好?我幾乎已經認定他第一次就成功了。我調教了他十二年,當然知道他是不是一代奇葩。我兩個兒子就因為天資不夠,所以才不許他們積修外功,成就得太晚了,銳氣已盡不堪大用。”
“我就是不放心……”
“所以你無法調教門人,有天才也教不了,樣樣不放心,保證一事無成。”
“我如果有兒子,我會給你教。但是,小伙於是張家的人……”
“張家都不在意,你操的什麼心?張家反正兒子多,少一個……”
“該死!你說少一個是什麼意思?”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呀!該死的人活不了,不該死的閻王也不會收。別擔心啦!談談你的探險見聞吧!”
“你給我記住,出了紕漏,我給你沒完沒了。”柳道人半真半假吹胡子瞪眼睛,“以後再碰上有天分的人,我再也不送來給你玩取符還符的把戲了。”
“老友,我已經有預感。”老梅翁長歎一聲,“這種非人的苦練,恐怕後繼無人了,固然天才給我,天才也不一定肯吃這種苦。老實說,我還有幾個二十年?二十年才能訓練一兩個人,我已經心灰意冷了。老友,這六十年來,除了我兩個兒子成功之外,唯一成功的外姓子弟,恐怕只有小伙子一個人,真是悲哉!”
“先後十七個侄子弟,只有三個人能取回三符。”柳道人也搖頭歎息,“而且沒有一個人能在十天期限內返回,都是半途而廢。老友,我也替你難過。”
“談些所見所聞吧!老友。”
“最好能把小伙子的成就告訴我,我兩三年才來走一趟,但我關心他。”
“好吧!我告訴你,他的太一乾元大真力,已修至爐火純青,收發由心境界,你相信嗎?”
“我當然不信,你修了三十六年才臻此境界呢!騙人也該不要太離譜呀!”
柳道人笑了:“好好調教他,四年後我必須把他交給他老爹,不管他是否能達到你的目標,看他日後自己的造化了。”
“不要,老友,我希望能正式收他做門人,讓他修至功參造化境界,給我時間,不要倉促帶走他。”
“不行,我對他老爹有承諾,二十歲及冠,不管成功與否,我都得把他帶回給他老爹,沒有爭論的必要。”
攀上一座小峰,峰顛在望。
這座小峰小得奇怪玲瓏,坐落在高峰環繞的深谷中,高不及百丈,陡直如筆,或者可稱為一根大石柱,猿猴也難以上落。怪石嶙峋,石縫中生長著一些小樹小草,必須靠手腳並用,利用縫隙一寸寸往上攀登。
小伙子背上有八根石筍了,每根二十二斤。
登上峰頂,驚起一對林雕,焦急地繞峰急鳴,有幾次拼命下撲,六尺翼展激起狂風,鐵喙鋼爪觸目驚心,但皆被小伙子用樹枝做箭,打得羽毛散落。
原來峰頂建了雕巢,裡面有三個蛋。
這種林雕比西北的大雕小一半,向地面的攻擊力也差了幾分,身手靈活就不必怕它。
取出鷹巢旁石孔中的石筍,他從容系牢在背袋內,僅歇息片刻,大汗已收,喝完竹筒中的水,丟掉竹筒,利用山籐向下攀降。
俗語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那是指沒有工具而言,有工具毫無困難,利用山籐或繩索垂降,十分方便容易,往上攀則艱難百倍。
最後一段山籐直垂下地面,崖根下草木繁茂,他猿猴似的向下滑降,無暇察看下面的景象。
腳距地面還有五尺,突然聽到下面有聲息,向下一看,吃了一驚。
大喝一聲,他雙腳一撐崖壁,身軀急蕩而出,半途雙手一松,一拉背袋活繩扣,背袋飛墮,他的身軀加快向外飛翻兩匝,在降弧的頂點,手腳疾張急速拍振,人如流星。
一陣枝葉折斷聲傳出,他已摔落在五丈外的樹頂,向下疾落,身軀縮至最小限,最後抓住橫枝,像蝙蝠一樣伏貼在樹干上。
似乎,他成了鳥,重量已消失。一條三丈余長的錦鱗大蟒,正升起巨頭,要等他降下時一口吞下去,把他當成可吞的猿猴啦!
假使他沒聽到聲息,那就災情慘重。
大蟒也受了驚,到口的大餐失蹤,悄然溜掉了。
他拾回背袋,重新扎牢九根石筍,向巨蟒消失處大罵了幾句,背起袋撒腿如飛而走,速度驚人。
十天,除了艱難地取石筍之外,他要走一千八百九十裡。
沒有路算裡程,一千八百九十裡只是概數,而且必須按照所定的山峰走,繞錯一座峰,就不知遠了多少路,所以平均一天要爬兩百裡山。
本地的山民,一天爬四十裡山路,已經了不起了。
而他背上,荷重兩百余斤,這表示他的體力,比山民要強十倍以上。
光陰似箭,四年的日子,在年輕人來說,似乎相當漫長,老年人卻覺得過得太快了。
鎮江府城,運河在大江南岸最大的碼頭。
府城本身的面積並不大,僅比山城昌化大兩裡,但郊區卻大數十倍,人像螞蟻一樣,把這座商業城擠得密密麻麻,從山城一下子移到這裡生活,真會發瘋。
這是一座繁盛的城,忙碌的城,奢華的大都會,光怪陸離的水旱大碼頭。
大江與大河兩條巨流,都從南京入海。運河貫穿這一江一河,也形成兩座大碼頭大都會,以便控制過江過河的船只,地位極為重要。兩座大都會的地勢位置,也概略相等,僅繁榮的程度不一樣,鎮江本身就是豐裕的江南吞吐中心。
在河,是淮安府,碼頭是西北側的清江浦;在江,是鎮江府,碼頭是西面的京口。
城皆在河與江的南岸,地理位置十分相像。
京口距城兩裡,形成比府城更繁榮的商業中心。
運河那時叫漕河,距江口一裡最大的水閘叫京口閘,管制住潮水,漕舟按潮水而啟閘入江,向南上游一段九裡河面,還有四座閘管制水和舟船行駛。
這段河東岸,早已形成一條不規則的長街,棧埠林立,公私碼頭一座接一座,大小船只往來不絕,水上陸地忙碌非常。
尤其是京口驛碼頭,往北一段長街,可算是京口的精華,公營的棧房和私營的倉棧,一座連一座,貨物堆積如山,充分表現出江南的富裕風貌。
南米北養;江南的民生必需品,晝夜不停往北運,漕船直抵京師,養活北方無數臣民。
凡是沾了水運的人,不論官商,沒有不肥的,經營船運的大富商,更是天之驕子。
自大明中葉以降,直至後來的滿清皇朝晚期,在所謂江(南京附近)淮(淮安大河一帶)揚(揚州附近)三地區,幾乎集天下大富豪的精華,富甲天下的富戶皆出自這三地區。
江,指船運;淮,指河工;揚,指鹽的專營。凡是沾了這三種邊的權勢人士,沒有不發的。
但也有例外,京口驛頗有口碑的盛昌船行,就在三天前宣告破產,摘下了金字招牌,清理債務。
當然,在此之前的月余時日裡,重要的財產處分已經先後辦妥,剩下的只是善後小事,不然哪能把招牌摘下來?
最重要的大事,是三十二位船夫的撫恤金,每人平均發給家屬最高額三百八十兩紋銀。
再就是賠償貨主京師興隆大寶號七船蘇杭百貨的價款,共銀八萬六千兩,這是照原值六五折賠償的,已經足以讓盛昌行傾家蕩產了。
盛昌行有三十余艘大小貨船,有二十六艘是正式的貨運百石船只,每次十二艘南北對開。
出事原因非常簡單,船沉貨沒。
十二艘北航的貨船,在京師滄州河面一下子沉了七艘,據說是相互擠壓撞沉的。
賣掉剩余的大小船只,資遣了所有的船伙計,店面也脫售了,正式光著身子走路啦!
從鄉下趕來幫著善後的小伙子叫張文季,是東主張盛宏的侄兒。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雄壯如獅,濃眉大眼,相貌堂堂,幫著叔叔處理善後有條不紊,冷靜沉著,豪爽大方,非常體貼遇難者的家屬。
本來所有的船行,船伙計的撫恤金很少有超過二百四十兩的,他和叔叔加發三百八十兩,家屬們感激涕零存歿均感。
一早,張盛宏一家老小,已乘了唯一剩下的小舟,無限感傷地返鄉走了。
張文季獨自留在空曠的店堂,等候將房捨店面生財家具點交給買主新主人。
近午時分清點完畢,牙子中人終於宣布完全合法轉移。他堅拒新主人置筵相送,提了一只大包裹,毫無牽掛大踏步住進了京口官驛旁的悅來客棧。
他叔叔在這裡,是頗有地位的船行東主,交游廣闊,朋友眾多,船伙計更不少。
但他,鎮江在他眼中,幾乎是全然陌生的,只認識表面一點點。
最近兩三年,僅在清明前後來船行住三五天,到處走走看看城內外的風光,走馬看花沒有多少印象。
船行的伙計們,絕大多數不曾見過這位侄少爺。
在悅來客棧要停頓停留,便來了一位訪客。
訪客是一位頗有氣概的中年人,像個帳房夫子。
“你真的不回去了?”中年人問。
“不回去了,我答應家叔,要設法找出沉船的原因來。”他臉上有堅毅的神情,“哪有七艘船撞在一起的道理?在漕河行舟,船家更跟在漕舟後面,每艘船都必須保持距離,河道窄必須魚貫行駛,怎麼可能連撞在一起?所以我得找出其中可疑征候來。”
“覆舟本來就是常事呀!漕舟本來就慢,你們的船輕,跟在後面等得心焦,一時控制不住,一起撞上並非不可能的事,查什麼呢?”
“不查怎能甘心?撞在一起必定不平常。”
“天知道那要查多久?”
“所以我不回去了。”
“可惜哪!小子。”中年人不住搖頭,歎了一口氣,“梅老先生對你寄望甚殷,認為你是百年罕見的修煉奇才,准備正式收你做弟子,傳以玉符仙碟,只要兩三年工夫,你一定可以突破他無法突破的返虛境界。你不回去,他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我也想通了,周大叔。”他臉上有飄忽的表情,“就算我修成半仙之體,對任何人也沒有好處,對蒼生何益?獨善其身而已,早晚仍要默默地進入墳墓的。梅老爺子也知道,飛升根本就是幻想成仙成道,那只是人潛藏在心中的一種欲望。這些日子以來,我助叔叔處理這些莽莽塵世悲苦事,這才發覺我追求幻想欲望,不食人間煙火自求多福,是多麼自私的事。二十年來,我一直就在親友的卵翼下成長,雖說修煉吃了人所不能吃的苦,但從沒體會過人間疾苦喜樂哀愁,似乎我不是一個人,只知道爭取自己成就的廢物。”
“小子,你……”
“我想通了,我要過自己的感情生活,試試體會人生的快樂與哀愁,真正體會自食其力的人生。不然,我永遠長不大,永遠靠父母養我寵我,我是個必須靠人供應的怪物。”
“也好,要無為必須先無不為。”中年人大概也想通了,“四大皆空的佛門弟子,也說出世必先入世。體會人生,也不枉在人間走一場。你要自謀生活?”
“是的,大叔。”他肯定地說,“我已經和爹娘說好了,爹娘給我五年時光,屆時無論有何成就,都必須回家守我名下那份田園家業。但是,我不想要。”
“你現在身上有多少盤纏?”
“一百兩碎銀,十余吊錢。”
“哈哈!至少比叫化子強,百十兩銀子,你在京口碼頭已經是大爺了。哦!就北走調查?”
“不,先在這裡打聽。船伙計們耳尖嘴長,很可能透露一些風聲。”
“百十兩銀子是不夠的……”
“找份工作呀!”
“你能做什麼?哈哈!”中年人嘲弄地怪笑。
“大叔,不要哈哈。”他其實也笑了,“天生我才必有用。”
“你可以饑餐松實挖葛填肚子,渴飲山泉……”
“大叔,別小看我。”
“當然,還有一副堅強的體魄,非常靈活的身手,和一雙無堅不摧的大拳頭,不知人間疾苦險惡的頭腦。除非你像令親柳道人一樣,積修外功游戲人間,該取即取,該捨則捨,走遍天下無虞匱乏。”
“我打算學他老人家。”
“學他?你根本不知該怎麼做,既然你意已決,我也就不便勸你了,過些日子我要到杭州,順便去看梅老爺子,他一定罵死你了。”
“請替我向他老人家陪罪,我讓他老人家失望了。有一天,我會親自登門請罪的。”
“好,我該走了,好自為之。”
“謝謝大叔鼓勵。”
送走了周大叔,他信步往驛站的碼頭走去。
京口驛是水驛,規模甚大,紅色的驛船就有二十艘。
官捨占地甚廣,碼頭更大,一次可停泊八十艘漕舟,不許私有的船只靠泊。
一艘官船靜靜地泊在驛站的碼頭,想必是過往的官員在驛站投宿。
兩個保鏢打扮的人,在碼頭不時東張西望,一個站在跳板上,向對面的官捨側院注目。
三個都是彪形大漢,青緊身,皮護腰,沒佩有刀劍,是拳頭上可以站人的驃悍人物,吃刀口飯的好漢。
“你干什麼?”站在碼頭上的大漢,盯著緩步而來的他大聲喝問。
碼頭還有幾艘驛船,幾艘代步小舟,也不時有人行走,本來是人人可來的地方。
“經過這裡。”張文季笑容可掬,不介意對方的粗暴,“到前面碼頭走走,也許可以看到熟朋友。哦!打擾了你嗎?”
“快走!走!不許停留。”大漢不耐煩揮手趕人,“不許在這裡鬼頭鬼腦東張西望。”
“哦!有什麼不能看?”他一面走,一面指指官船的船艙。
所謂官船,只是一種有艙的中型客船。
因為是專用來載客的,是一種普通的稱呼,並非官家的船,也不是只載官不載民的專用船。
“去你的!”大漢向他的臀部飛腳便踢。
他像是背後長了眼,向前一跳,從大漢的靴尖前逸走,速度恰到好處。
“咦!”站在跳板上的大漢臉色一變,一閃便跳下碼頭攔住去路,“別走眼,點子來了。”
一記金豹露爪劈胸便抓,又快又猛頗見功力。
兩端大漢也一閃即至,堵住了兩端。
他無法忍受別人的手腳及體,在山林莽野中,決不可讓猛獸的爪牙沾身,一沾必定肉裂骨散。
抬手一拂,指尖拂過大漢的腕部,向側一閃,便遠出兩丈外,撒腿便跑,不想和這些人計較。
“要活的!”被拂中腕脈的大漢厲叫,右手抬不起來,臉色發青,吃足了苦頭:“是鬼手柯永福,沒錯,是他的鬼手給了我一下。”
兩大漢怎追得上他?他奔跑的速度快三倍以上。
人走起霉運來,通常一霉就是三年。
第一天開始自立謀生,就發生了意外。也許,這是他霉運的開始。
其實,碼頭區哪一天沒有人打架?他和那些陌生大漢比一兩下手腳,根本就算不了打架,因此匆匆脫離是非場,不久便將這件事置於腦後了。
他到碼頭找船,用意是希望能找到與盛昌船行沾有交情的船只,乘船前往滄州。
他知道這時前往滄州追查船只失事,在時間上已經嫌晚了,拖得太久,查不出甚麼來的,只不過盡人事聽天命,走一趟比較安心而已。
在別處轉了一圈,他悠閒地返回悅來客棧。
他是半長住的客人,客棧的伙計們並不知道他是盛昌船行東主的親戚,對他一無所知。
客棧中經常有半長住的旅客,大多數為生意常年在外跑碼頭的人,旅店就是臨時的家,辦事洽公逗留十天半月是常事,因此店伙並沒把他當做特殊人物看待。
踏進店堂,恰好有一群旅客落店,有男有女,十余位旅客正在由店伙接待。
悅來客棧是頗有名氣的一家客店,規模不小,後面的上房頗為清潔幽雅,甚至有些過往的官員,因驛館客滿,而由驛丞派人引來這裡投宿,可以安頓女眷,比那些僅有大統鋪接待粗豪水客的小客棧高級。
擋在走道中的是三位女客,一個是穿了亮麗衣裙的中年婦人,四十來歲,正是女人青春鼎盛,風華最盛的歲月,顯得美麗而高貴,一看便知道是有身份地位的大戶人家女眷。女性的幽香充滿店堂,驅走了不少汗臭異味。
四月天,時雨時晴,乍暖乍寒,公眾活動的地方,人身上散發的氣味,委實令人掩鼻,有幽香調劑,讓人心脾為之一爽。
“好香。”他脫口說,少不了瞥了三女一眼。
禍從口出,兩個字就出毛病,真是霉透了,恐怕他真的在走霉運。
那一瞥出了毛病,被人誤會成有意的輕薄。
另一位是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侍女打扮,頭上梳的雙髻丫頭已表明身份。但穿的衣裙質料甚佳,是大戶人家的所謂俏婢,眉目如畫,美麗俏巧,頗有大家閨秀的氣質,不像一個侍女。
另一個是十四五歲的少女,穿兩截花衫褲,梳了兩條大辮子,十足一個小美人,五官出奇的秀麗,那雙亮晶晶具有靈氣的大眼睛,不時左顧右盼打量四周的人和陳設,像經常找毛病惡作劇的搗蛋小精靈,似乎隨時都找人捉弄一番才愜意的頑皮鬼。
少女耳尖眼更尖,不但聽清他的兩個字,也看到他瞥人的眼睛不老實,可找到搗蛋的對象了。
“可惡!”少女嬌叱,猛地一腳撥出。
他比少女高了兩尺,貼身而過毫無戒心。
即使先懷有戒心,也難躲過少女出其不意的一撥,少女出腿太快了,哪像一個小女孩。
他身材高,忽略下盤是正常的事,怎料到身側的矮小女孩動腳?女人動腳不雅觀,即使是一個小女孩。
脛骨一震,他向前一僕。
少女噗嗤一笑,撲倒一個大男人當然高興。接著,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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