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游騎 第 三 章 義釋父女
    柴哲態度轉變,表面上看似乎有衝動冒失之嫌,近乎輕舉妄動。但進一步分析,便不會覺得突兀了。

    縹緲神龍擄他到大天星寨,在柴哲來說,其中並無感恩的成份,且有被迫的屈辱感覺藏在心頭。被擄時,他正陷於骨肉散離家破日廢的困境,縹緲神龍不由分說將他擄走,至舅家避禍的雙親下落?羅龍文的黨羽是否追殺不捨?這些事他渴望知道結果,但被擄到湖廣,在山區中一住六年,他怎能放得下?又怎能甘心?要說他存有師恩深如海的心念,毋寧說深埋著仇恨的種子來得恰當些,骨肉散離,親人生死莫辨。但要說他翻臉無情毫不眷念,那也是欺人之談。

    追隨古靈到西番,可以說全是他一個支撐著大梁,九死一生替端木長風排難解紛,到頭來端木鷹揚父子依然恩特仇報,開口就罵舉手就打,甚至要返回湖廣開香堂,存心要他的命,脾氣再好的人也受不了。

    在司嵩指責他時,他已看出端木鷹揚有置他於死的毒念,那時他便動了一走了之的念頭,再加上古靈贈珠示警,他便知不走不行了。

    弄清了沈襄的身份,聽清了高、夏、雲三個黑鷹會叛徒的大仁大義行徑,試想,他還能替端木鷹揚父子賣命?他是個深明事理明辨事非的人,當機立斷唾棄端木鷹揚父子,決不做職業殺手的幫兇,毅然決定護送沈襄遠走高飛,任何代價在所不惜。

    在他們養傷期間,端木鷹揚也花了兩天工夫,居然鬼使神差地走出了迷魂陣一般的黑石谷,踏上了至安圖牧地的方向。

    安圖牧地鄰著黑石谷,最後一座山峰盡處,便是安圖收地的東北角。這是一座三十里方圓的高原牧地,四周山嶺圍繞,牧地中的林木無法生長,安圖族的人不許樹大在草原生根,以免牧地被樹木侵佔,每年大雪光臨前,放起一把火.把枯草燒光,等來年雪化後,鮮嫩的牧草便會欣欣向榮。那時,可看到牛羊徜徉其間,好一處遠離濁世的和平祥和神仙幽境。附近的幾座山谷,是年青男女的愛情之窩,夏秋之間,經常可以看到青年男女的親友,在谷中架起羊皮帳,由男女雙方高唱愛情之歌,親友們則相互唱和,就地行聘。一對愛侶則一唱一和,徐徐進入山谷,以山林為洞房,兩相燕好。雙方親友則在谷前後派人把守,禁人窺伺,於谷口準備兩匹健馬,給愛侶出谷時乘坐。一對愛侶成親後,攜手歌唱而出,跨上馬聯轡而回,男遞哈達於女家,女遞哈達於翁姑,互解腰帶各系羊一頭,各返己家,稟告族主之後,由坐家僧主婚。方正式送聘禮,訂正式婚期,男女點酥油燈,請坐家僧唸經,稱為洗帳。新娘騎馬而來,拜過佛像便算是完禮。數天後,女方的族人到來,方置酒大會親友。有些在受聘後久未完婚,生了子女由新娘抱來,毫不足怪。

    結婚簡單,離婚也容易。番人對男女關係看得極為平常,男女間稍不如意便會反目,些須小事也會各不相讓,雙方走到空曠的地方,各脫下一靴,向空一拋,假使兩靴落下時皆向左或向右,兩人一笑而罷,攜手而回仍是夫妻。如果靴底相對,或者靴口相對,便拔佩刀在兩靴之間劃上一刀,劃土為界,女方返回帳篷,帶了所有的物品,索回陪嫁去的牛羊牲口,就此一刀兩斷,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兒女則由男方教養,毫無眷顧之情。

    到達山谷地區的外地人,如果不知風俗,誤闖愛侶們野合的山谷,或者認為谷口的坐騎是無主馬順手牽走,那就麻煩大了。不死也得脫層皮,番人們群起而攻,那還會好受?番人不論男女,都帶了刀,想像得到決不會僅挨兩拳頭就算了事,砍掉腦袋並非不可能,平常得很。

    冬天,山谷成了死谷,不會有人,盡可亂闖。

    安圖牧地並非是與世隔離的絕域,向南翻越五六座山,便是伊克寺草原,這兒也是從畢拉寺通向烏斯藏的古道必經要地。伊克寺到畢拉寺,只有五日行程。

    踏著漫天風雪,九個人由金宏達領先,一步步向安圖牧地走去,沈公子的病與眾人所受的傷,在杜珍娘的細心調治下,大有起色,但謝龍韜仍不讓沈公子走動,砍樹枝織了一具拖兜讓沈公子乘坐,輪流拖著冒風雪趲趕。

    金宏達對這一帶並不陌生,岳琪亦略有所知,雖則漫天風雪視線有限,仍可從風向概略分辨出方位。

    踏入積雪盈立的冰雪平原,白茫茫天地一色,他們便知道已進入安圖草原了。

    金宏達回望模糊的黑石山區,苦笑道:「但願黑石谷能將他們困住,不然我們仍難脫身。」

    柴哲搖搖頭,大聲說:「黑石山區的山都不高,算不得險峻,當他們發覺山谷可以困人時,便會越山而過的,或者逐谷留記深道,不難出困。」

    「也許他們會知難而退。」

    「不會的,我知道端木鷹場的為人,他不會輕易罷手的。」高峰接口道。

    「糟的是我已將偷聽到的話全告訴了他們,如果他們能出困,便會追到安圖牧地。至於他們是否敢到噶達索齊老峰撒野,便不得而知了。」柴哲接著解釋。

    「可不可以不定安圖牧地?」杜珍娘惶然問,她確是害怕端木鷹揚趕來。

    「杜姑娘,如果不走安圖牧地討些糧食,我們便會凍餓而死,不能不走。」金宏達無可奈何地說。

    柴哲拂落飄在臉上的雪花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必須作最壞的打算。在距安圖族的住處不遠,請金兄告訴我。」

    「你……」

    「我要先潛入冬窩子看看是否有危險。我們停留了三天,誰知道他們是否會比我們先到?」

    「我可以伴同你前往麼?」

    「金兄能一同前往,小可求之不得,就此一言為定。」

    近午時分,吃完僅有的一頓乾糧,如果找不到安圖族的住處,下一頓便得挨餓。大風雪中在平原地帶摸索,天地一色,方向難辨,是否能找得到,只有靠運氣了。

    安圖族的冬窩子,在草原西南角一座山谷中。辰牌末巳牌初,進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由於風狂雪暴,所有的番人皆躲在帳幕中,並未派有警哨。這一帶除了安圖族之外,並無外族居留,最近的一族也相距在半日程外,數百年來從未發生過戰爭,一年四季中,皆不用派人守望警戒,隆冬大雪期間,更用不著耽心有外人侵入。

    不速之客是黑鷹會會主報應神端木鷹揚父子和他們的手下瓜牙,共有十五個人,有四個人受傷不能走,鬼使神差地被他們誤打誤撞的,找到了安圖族的冬窩子。

    冬窩子建在一處山崖圍繞的小盆地下,共有十九座黑羊皮帳,倚崖報架起了簡陋的牲口攔,風吹不到,確是極理想的避寒之處。

    端木鷹揚確是不死心,花了兩天工夫,居然脫出了黑石谷,到了安圖牧地的西端。他帶了三個通譯,有一個已死在泉眼內,目下仍有兩個熟悉番情的人。

    他固執地要追沈襄,更不肯放過柴哲,要找安圖族的人查問線索。他以為柴哲定然已經過了安圖牧地,往噶達索齊老峰找崑崙雙聖的師兄保護,希望在柴哲到達噶達索齊老峰之前追及。即使追到喝達索齊老峰,他倚仗人多,盡足以對付崑崙雙聖的師兄。

    他們並不知安圖族的住處,在西面逐谷搜尋,白費了一天工夫。

    這天,他們已披了一座山谷,失望地折返,再進入另一座山谷。已牌初,終於發現了前面的十九座黑羊皮帳,不由心中狂喜。

    走在前面的一名通譯,也不知是安圖族的冬窩子,反正見到了番人,至少可以打聽一下消息,便喜悅地說:「稟會主,前面是番人的冬窩子,這種冬帳可容納數戶,十九座帳幕,人數必有四五百,我們去看看。」

    「是不是安圖族?」會主停下來問。

    「不知道。」通澤率直地答,接著解釋道:「須進了皮帳,看了皮帳中的擺設,方可看出是哪一族人。」

    「爹,我們要小心些,柴小狗熟悉番情,善和番人打交道。他們有一半人受了傷,也許在此地養傷也未可知?」端木長風叫。

    端木鷹揚冷冷一笑,陰森森地說:「為父已有計劃,我們先遍搜每一座帳篷,再言其他。巫兄弟,你認得哪一座是族主的皮帳?」

    第一位通澤姓巫,名統,是黑鷹會中的一流好手。

    「認識,靠崖根門掛了坐家僧法器的,就是族主的帳篷,帳內面一端,必定住了坐家喇嘛僧。」巫統肯定地答。

    「我們先控制族主,再押著族主和坐家僧逐帳搜查。」端木鷹揚沉靜地答,立即分派人手,留下兩個照顧傷者,自己率領了其他八個人,悄然進入管區,直撲族主的皮帳。番人再狠,也狠不過這群殺人如麻的中原武林高手,正在無戒備之下,還不是探囊取物般容易?突然闖入帳中,族主的二十餘名男女老少,連絲毫反抗的機會也沒有。

    族主是個年約半百的人,正與全家老少在高灶旁聊天,發現有人闖入,還來不及站起來喝問,六柄長劍兩把鋼刀已三面合圍,通譯的沉聲震耳:「大家不許動,坐在原地。誰是族主?」

    通譯巫統的前面,坐著一個年輕番人,驀地旋身暴起,伸手拔刀回頭猛撲,速度相當快,勢如猛虎回頭。

    巫統冷哼一聲,飛起一腳,「噗」一聲踢中番人的右手,番人剛出鞘的刀脫手而飛,飛過右面幾名老少的頂門,驚得番人伏地狂叫,一個個嚇軟了。

    巫統一不做二不休,順勢用劍把的雲頭「噗」一聲敲在番人的右頸側。

    「嗯……」番人悶聲叫,趴下了,發出兩聲呻吟,昏倒在地毯上。

    「誰敢再反抗,他得死!」巫統大喝。

    族主徐徐站起,佈滿橫紋的黑色臉盤,泛出駭然而又驚怒的表情,徐徐問道:「我就是族主,你們是些什麼人?」

    八個人渾身是雪,帳中溫暖,但仍不除去裹頭氈巾,以免露出漢人的本來面目。

    「我們是來找人的,找他有事。」巫統冷冷地答。

    「你們是哪一族的人?」族主問。

    「你不必問,我們並無惡意。」

    「你們未經許可便闖入帳來示威,還說並無惡意?你們的兵器不是我們所用的東西,到底是……」

    「我們要找人。你們是哪一族的人?」

    「我們是安圖族。」

    巫統大喜,用漢語向端木鷹揚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們是安圖族。」

    「問正主兒的消息,他們承認也好,不承認也好,反正下一步我們得搜。」端木鷹揚也欣喜地交待。

    巫統轉向族主沉聲說:「我們是從星宿海綽火爾族來,追趕九個人,他們已經逃到貴族的地境,我們要求貴族協助,將那九個人交出來,不然的話,我們恐怕要對不起你們了。」

    綽火爾族以饒勇善戰著稱,安圖牧地與星宿海相距非遠,安圖族人豈有不知之理?

    安圖族主臉色一變,臉上泛出了俱容,緊張地說:「自從降雪以來,從沒有外人踏入本族的地境,只有山南的白利族,尼牙木錯族幾個朋友來過。」

    「你敢說謊?」巫統聲色俱厲地喝問。

    「我……我怎麼敢撒謊?你……你們可以問問本族的人。」

    「真的?」

    「真的從……從來沒……沒有外人來過。」

    端木鷹揚突然說:「巫兄弟,他在撒謊,他的神情分明表示有外人來過,好好套他,我們先搜。」

    巫統應了一聲,向安圖族主說:「你說沒有外人來過,我們要挨帳搜查,如果發現你窩藏了那九個人,貴族將會永遠後悔。」

    安圖族主神色又變,無可奈何地說:「我不騙你們,你們要找的九個人,本族毫無所知,要搜查,你們查好了。」

    「你,你的妻子,帶我們去查所有的帳篷,其他的人,除了小孩之外,都取下頭上的氈巾,知道麼?」巫統大聲叱喝。

    番人在家時,氈巾仍包在頭上,但不掩口鼻,臉部皆暴露在外,只有少數的人將氈巾蓋住嘴部以下,容易分辨是不是番人。

    安圖族主不答應也得答應,巫統向他提出嚴重警告,帳篷中的老少婦孺全是人質,留下四個人監視,如果他膽敢反抗,或者他的族人敢輕舉妄動,人質便會受到殘忍的屠殺,他怎能不答應?

    搜完了十九座羊皮帳,端木鷹揚仍不死心,堅持再搜藏牲口的棚屋。

    所有的番人皆聽從族主的勸告,不敢反抗,全都出到帳外:站在風雪中怒目而視,群情洶洶。

    會主留在外面的同伴與受傷的人,皆在族主的皮帳中安頓,跟隨族主前往搜查的四個人,是會主、巫統、古靈,和一個叫尤世全的人。

    牲口擁有兩個管草料的人,草料房也躺了一個有病的番人。兩個管草料的人,在族主的示意下,取下了裹頭的氈巾。

    「本族的人已全部讓你們看過了。」族主忍著滿腔怒火說。

    「先搜附近。」端木鷹揚下令。

    眾人在牲口棚附近搜了一遍,最後進入了草料棚。

    照管草料的人,宿處便在草料棚中。番人的食住皆十分簡單,住的地方無衾無褥,皮襖向上一拉套住腦袋,往草中一鑽,便可一覺睡到天亮。

    端木鷹揚推開了棚門,便看到草中露出一雙腳。

    「這裡怎麼還有人?」他鷹目炯炯地問。

    巫統一把揪住族主的衣襟,厲聲問:「你說全族的人都看過了,怎麼這裡還有一個人屍安圖族主急叫道:「這人已病得快死了,等他斷氣就要送至谷後天葬。難道連快死的人,都要給你們看?」

    族主的長子是個身材奇壯的人,忍無可忍,憤怒地攔出,大叫道:「你們要找的人到底是什麼人?為何無理取鬧,別以為你們脅迫我們全家,便可胡作非為了,你們如果要戰爭,只消我全家老少有一個人被侮辱,本族的人便會奮不顧身群起而攻,你們決不能活著離開安圖牧地。」

    巫統不得不考慮後果,果然不敢逼得太緊,便將族主放了,將族主長子的話譯出。

    端木鷹揚當然知道利害後果,不再計較,撥開亂草,看到了一張臉色蒼黑的番人面孔。

    這位番人氣息微弱,張開一雙茫然無神的眼睛,失神地躺在草中動也不動。

    古靈的臉上突然湧現喜色,接著踏出一步,卻又倏然止住,閉上了剛要呼叫的口,轉身翻動別處的草堆。

    會主不再理會病了的番人,仔細地搜遍每一處可藏人的角落,不得不失望地離開。

    回到族主的帳篷,端木鷹揚要巫統向族主提出要求,一是認為柴哲一群人尚未趕到,因此禁止安圖族的人外出,以免番人通風報信。一是十五個人借住帳中,以便受傷的同伴養傷。

    所有的番人,一概被禁止離開番幕所在地,由會主派人在冬窩子的內口監視,不許番人越雷池一步。

    族主在刀劍的威迫下,不得不暫時屈服,立即通知同族的人,不許離開帳篷。

    古靈心中有事,安頓停當,建議道:「冬窩子的四周,有樹林也有可藏人的石堆,我們必需先派人先搜一搜友近,或許可發現些蛛絲馬跡呢。」

    端木鷹揚自然贊同,本想派幾個人四處搜查,古靈又道:「派人多了,此地無法照顧,派四個人各走一方,有所發現再出動其他的人,尚未為晚。」

    「也好,派四個人,堂主是否也窮駕走一趟?」

    「屬下該前往。」

    「好,長風兒、文兄弟、尤副壇主,你三人隨古堂主到外面走走。如遇可疑線索,不可魯莽大意,速來稟報。」

    四人立即帶了兵刃外出,古靈說:「少會主往南,搜冬窩子出口的兩側。尤副壇主往東,文兄弟走西,本堂主搜北面谷底。」

    四人冒風雪出發,古靈泰然地向北走,搜過了幾處不大受人注意的角落之後,折身進入了草棚。

    管草料的兩個番人,已經到羊欄去了。他掩人棚中,迅速在百寶囊中掏出一粒丹丸,弄破臘衣,扶起病了的番人,將丹丸塞入番人的口中,低叫道:「梭宗僧格,你聽得懂我的話麼?」

    這位番人正是梭宗僧格,他的病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嚴重,只是故意僵臥而已。他自然認得已取下裹頭氈巾的古靈,苦於聽不懂漢語,不住搖頭。

    古靈大急,拖開地上的草,用手指在地上寫道:「你認識漢字麼?」

    梭宗僧格怎會認識漢字?伊伊啞啞說著番話,不住搖頭,急得古靈抓耳撓腮。

    古靈突然急中生智,先畫了一個人,說:「柴哲。」

    梭宗僧格聽得懂這兩個字,點點頭。

    古靈再畫上一個人,指了指自己說:「古靈。」

    梭宗僧格又點點頭。

    古靈連畫了提刀帶劍的十四個人,跟在代表他的人身後,用手比劃著說:「我們,要殺柴哲。」

    他做的手勢很逼真,梭宗僧格居然聽得懂,怪眼連翻,氣憤地用番語說:「你們要殺他?你們的心像狼。」

    古靈聽不懂,正在焦急,暮地,他聽到背面的後門傳出聲息,猛地旋身虎跳而起。

    先前曾見過的兩位管草料番人之一,正惡狠狠地像一頭撲鼠的貓,挺番刀飛撲而上。

    他向側一閃,右手一抄,拔出了鋼刀。

    番人一刀落空,轉身作勢上撲,一步一步逼近,用不太流利的走調漢語說:「你們,狼,狗!人面獸心……」

    「咦!你懂漢語,不要動手。」古靈喜悅地叫。

    「你要殺柴哲,不該找我叔叔,你……」

    「咦!梭宗僧格是你叔叔?」

    「是的,我離家三年,回不去……」

    「原來你是梭宗額林沁。」

    「是的,柴哲的事,我叔叔告訴我了。柴哲叫我叔叔走,他要找白利族的人幫助,不知如何走法,在山區亂闖,無意中闖到伊克寺,被我和族主的次子在伊克寺碰上了,他已病了好幾天,我把他帶回這裡養病,你們要找的人……」

    「我們要找的人,柴哲是其中之一。我和柴哲是好朋友,他要到安圖來,所以我要請令叔僧格,快到外面通知柴哲,早些離開安圖牧地。」

    「你……你的話……」

    「我的話字字皆真,請相信我。」

    「這……你們漢人,靠不住……」額林沁遲疑地說。

    「不管你怎麼想,柴哲如果闖來,他絕對活不了。冬窩子口有人監視,你能偷溜出去麼?」

    額林沁冷哼一聲說道:「你們漢人,都該死,我,我們不管你的事,你快走。」

    「但柴哲……」

    「柴哲對梭宗家有恩,但我不管。你們都死,很好。」額林沁說完,縱身一跳,奔出門外去了。

    古靈心中大急,躍至門口低叫道:「額林沁,信任我,把我的話告訴僧格,不然僧格也活不成。」

    「你敢殺他。安圖族的人可不會饒你們。」額林沁站在遠處說,他仍不信古靈。

    「我們如果怕安圖族,便不會來了。僧格從前是幫助柴哲的人,如果他不離開,被我們的人認出,他活不成的。」

    「你離開,我要想一想決定。」額林沁意動地說。

    「他必須離開,到外面告訴柴哲不要到安圖來,不然你會後侮的。我離開,你好好想一想。」古靈說完,只好離去。

    他卻不知,額林沁自從在安圖逗留,便失去了自由,成為安圖族的牧奴,想脫身談何容易?要僧格逃出更為困難,既要避免番人的監視,又得逃避二人的看守,稍一失慎,便會招來殺身之禍,風險太大,額林沁怎肯冒險?

    額林沁總算有感恩之心,最後仍向僧格說了。

    梭宗僧格對柴哲忠心耿耿,不顧額林沁的強烈反對,立即準備逃走.他與額林沁的叔侄關係,安圖族的人並不知道,裝病也裝得像,安圖族的人對他毫無戒心。加以安圖族目下正受到端木鷹揚一群高手的監視,自顧不暇,怎會再留心他一個大病裝死的人?

    他只受了些風寒,得古靈所給的丹丸相助,藥力行開,已可行動自如,便命額林沁追殺別一名管草料的人,悄然從冬窩子後面的積雪山林溜走。

    額林沁已別無選擇,一不做二不休,擊昏了一名管草料的人,宰了一頭羊割下羊腿,帶了同伴的番刀,引領著乃叔逃出了冬窩子。

    大雪俺沒了他兩人的足跡,順利地脫出了安圖族的住處。

    額林沁熟悉地勢,料想從星宿海前來的人,極可能從北面來,便繞至四五里外北面的一座山峰,藏在山腰隱秘處居高臨下留意下面的動靜。除此之外,他知道無法找到柴哲,不可能到處走動,走動碰上的機會微乎其微,萬一碰上了監視的人,說不定會丟掉老命哩!

    山峰不高,在山腰可隱約看到山下風雪草原的景象。

    糟了!他兩人看到了八個人,但並不是從北面來的,而是從東北角來,相距大約一里左右,八人所走的方向,恰好是冬窩子的人口。

    「是他們,我去追。」梭宗僧格叫,急向山下狂奔。

    額林沁也隨後急奔,冒險向下趕。

    八個人果然是柴哲和其他八名同伴,實際上是九個人,只是沈公子躺在雪橇中,不易發現而已。

    金宏達和岳填都知道安圖族的冬窩子座落處,只要找得到可辨方向的山峰,便不太難找。他們在申牌左右,終於找到了冬窩子的人口。

    距谷口尚有兩三里,金宏達已看清了前面的山峰形影,大喜迫:「找到了,前面那座羊角形的山角,就是安圖族的冬窩子入口,天可憐見,居然給我們找到了。」

    風雪太大,視線僅可及兩三里,前面的羊角形山峰屹立在風雪中,山腰以下寸草不生。

    柴哲立即請眾人停下,向全宏達說:「金兄,我們兩人先前往探看虛實。」

    金宏達的腿傷仍未痊可,但已可活動自如,只是有點不便而已。真正能與人拚鬥的,只有夏五湖、雲浩、柴哲、杜珍娘。謝龍韜的邪術本就不高明,燕尾鏢的傷勢不算輕,難以用勁拚命。高峰和岳琪也只能趕路,動手不便。

    金宏達不但挨了丘磊一刀,第一次施法時也被柴哲射傷了一臂,交起手來仍無法用全勁,跟著柴哲探看動靜近乎冒險,但他熟悉地勢,不得不走一趟。

    兩人展開輕功奔向谷口,卻不知有人從北面迎來。

    梭宗僧格叔侄,怎追得上柴哲和金宏達?他兩人見只有兩個人奔向谷口,其他的人留在雪地上,不由大惑,不知這些人中是不是有柴哲在內,未弄清之前,又不敢呼叫,只好也向谷口奔跑,沿山麓的樹林全力急趕。

    等他們追至谷口,柴哲和金宏達已入谷兩三里了。

    「進去。」梭宗僧格橫下心說。

    「不,我們並不知進去的人是誰,也許柴哲並未進入,我們何不去看看停留在雪地中的那幾個人?」額林沁說,反對跟蹤追入,那太過冒險。

    梭宗僧格略一沉吟道:「好,去看看其他的人,不過我認為只有柴哲方敢入谷,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其他的人都是膽小鬼。」

    兩人不再入谷,轉向留在兩里外的人走去。

    金宏達領先而行,天色已是申牌末,冬季晝短夜長,而且大雪紛飛,申牌末天色已快黑了。他一面走,一面說:「從前我在黑石谷練神術,曾和安圖族的人小有交情。他們對我的神術佩服得五體投地,印象極深,找他們要食物探消息,當無困難。」

    「金兄的神術與喇嘛的法術,到底誰高明?」柴哲信口問。

    「彼此相差不遠,功深者勝,喇嘛中也有出類拔萃的人,他們的練氣術與拳掌,同樣不遜於中原武林的名門大派。密宗禪掌更是一絕。我們如果走犁河而下,所走的地方大多是烏斯藏地境,遇上喇嘛的機會多的是,萬一衝突起來,千萬不可大意。」

    談談說說間,到了沉寂的冬窩子入口,十九座黑羊皮帳出現在眼前,看不見半個人影。

    「咦!怎麼不見有人,警哨為何也不出面阻攔?」柴哲停步訝然叫,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心潮洶湧。

    「安圖牧地數百年沒發生戰爭,附近的番族能和平相處,守望相助,過慣了太平日子,平陽不放警哨的。」金宏達笑著解釋。

    兩人疾趨族主的帳篷,金宏達領先掀開皮帳門,取掉裹頭氈巾高叫道:「安圖族主,還認得故人和碩丹律麼?」

    帳中共有十二名老少,安圖族主夫婦訝然站起。

    「咦!你……你是和碩丹津仙長?」安圖族主叫。

    金宏達與柴哲舉步走近,雙方合掌行禮。

    「族主久違了,我已不再修道,這次從中原來,帶了幾位朋友途經貴地,特地前來拜望族主。」金宏達一面說,一面獻上一方哈達。

    柴哲也上前將預先準備好的一方精美紅綾哈達奉上說:「我叫柴哲,和碩丹津的朋友,一同前來拜會族主。」

    安圖族主的一位手下,接過族主遞來的哈達,將兩方粗布制的哈達交與族主,由族主回奉兩位客人。

    按番禮客套一番,其他的人退至帳角,由族主陪同客人在灶旁落坐。

    柴哲的目光,機警地留心各處的動靜,捕捉族主和帳中老少番人的眼神變化。

    金宏達喝下奉上的茶,開門見山地說:「不怕族主見笑,我們這次是落難而來的,有幾位同伴受傷生病,需要族主的幫助,打擾族主三五天,等風雪過後,再啟程到烏斯藏,不知族主肯不育方便?」

    「你們還有人?不要說方便不方便的話,你知道本族是好客的,在此過冬無任歡迎,請不必見外,貴同伴呢?」安圖族主神色沉重地說,臉上掛著擠出來的笑意,笑得十分勉強。

    「我的朋友在谷外,共有九個人……」

    「何不請貴友人谷?外面風雪太大。」

    「族主慷慨盛情,在下十分感激……」

    「這樣吧,請柴客人出谷請貴友前來,我準備酒肉替諸位接風。」

    金宏達喜不自勝,向柴哲道:「柴兄弟,你在這兒稍候,我到外面去接他們來。」

    柴哲淡淡一笑。站起說:「他們都走不動,還是你我兩人一同前往接他們來好了。」

    金宏達先是一怔,接著笑道:「哦!不錯,必須我們兩個人一起去才行。」他向族主說明受傷同伴的情形,立即告辭。出到冬窩子口,方低聲問:「兄弟,你是否看出可疑的事了?」

    「金兄,你說,族主接見客人,客人是否要拜見坐家僧?」

    金宏達一怔說:「咦!你怎麼也懂得我們番族的規矩?」

    「我能說流利的番話,自然懂得規矩了。」

    「怪!確是可疑。坐家僧在後帳,即使客人不請見,坐家僧也會出來見客的。一族的大權名義上是族主,實際卻操在坐家僧手中,族主的客人,坐家增絕對不會不加過問的。」

    「你發現族主與其他的人,神色上是不是流露著恐懼不安?如果我們留一個人在此,將難以收拾。」

    「你的意思是……」

    「端木鷹揚先來了。」

    「什麼?你……」

    「但願我猜錯了。你先走,我把守在谷口,向西走,我隨後趕來會合。」

    「但……我們的食物……」

    「我們不必遠走,晚間再來,我要證實是不是他們真的來了,等你們走後不久,我便可以發動試探。」

    金宏達將信將疑,他還不知道柴哲的為人,甚至對柴哲多少有些嘴上無毛做事不牢的成見,但卻不敢不聽柴哲的話,懷著滿腹疑雲,出谷而去。

    柴哲斷後,目送金宏達去遠,便向側繞走,攀登右面的山脊,居高臨下察看冬窩子的動靜。

    果然不錯,他看到冬窩子口右面的小山顛上,兩個穿番裝的人正向下降,伏在必須經過的要道旁。

    族主的帳篷中,有十餘個人進入了左右的兩座帳篷。

    相距太遠,看不清身影,他心中冷哼了一聲,忖道:「我得先看看那兩位準備堵住退路的人。」

    他將弓背上,解腰帶綽在手中,悄然向下潛行。

    兩個伏在路旁的人,躲在兩株山坡下的小樹後,不住地向外探望,注意力全放在進入冬窩子的來路上,不知身後來了人。風狂雪猛,身後的聲息不易聽到。

    柴哲小心翼翼沿山坡下降,藉零星的樹幹與起伏的積雪山被掩身,蛇行鷺伏,徐徐接近。

    近了,接近至小樹後,樹下的兩個人仍然毫無反應,他欺近的身法確是輕靈得聲息俱無。

    兩個番人並肩伏在地上不動,裹頭氈巾和身子蓋了一層雪花,如不移動,出入冬窩子口的人實難發現他們。

    他在樹後伏下,收起了腰帶。對方爬伏在地,腰帶用不上。

    他徐徐向前爬,突然向前疾撲而出,右手一掌拍向右面那人的後腦,右手猛向左面的人頸子一勾。

    「葉」右掌得手,右面那人腦袋應掌下搭,昏厥了。

    左手不偏不倚,勾住了左面那人的頸子,真力倏發。

    左面那人反應相當快,身手矯捷,頸子被扣住,本能利用左手急如制住頸子的手的脈門,右手一撐,身子猛地翻轉,反將壓在背上的柴哲翻至下面。

    柴哲更快,更矯捷,虎軀一挺,依然翻至上面,藏鋒錄出鞘,橫壓在對方的鼻樑上,用漢語低叫:「安靜些,不然你得死。」

    原來他看到兩人所佩的兵刃是劍,所以用漢語低喝,番人不會使用中原武林道的佩劍的。

    那人已無法開口說話,停止了掙扎,被貼背壓在積雪中,臉都幾乎全部埋在積雪內,而且喉部被鎖,想說話也力不從心。

    柴哲抽回藏鋒錄,首先使撒下對方的佩劍,「咦」了一聲,放掉扣鎖對方咽喉的左手,扣住對方的右肩井,挺身移至一旁坐起叫:「宵練劍,你是……」

    那人身軀被翻轉,氈巾掩住了頭面,只露出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正恐懼地向他注視。

    「果然是你。」他恍然地接著說。

    不是別人赫然端木紫雲姑娘。

    「你……你怎麼………一個人轉來了。」姑娘結結巴巴地問。

    「你們是不是想等我們回來,一網打盡?」他冷笑著問。

    「你……」

    「可惜令兄沒有告訴你們,我柴哲是何許人物?哼,從進入西番以來,柴某從未上過當。你以為我們會閉著眼睛往陷階裡跳麼?你們來了多久了?」

    「巳……巳牌左右便……便到了。」

    「剛才令尊為何不下手,他藏在內帳,是吧?『」

    「家父認……認為你們……終於會自授羅網的,所……所以……」

    柴哲制了她的雙肩井,要用腰帶捆上她的手,冷笑道:「所以要等我們全部到齊,再甕中捉鱉。哼!胃口太大,會脹死的。」

    「你……你捆住我……」

    「捆住你做人質,交換食物。」

    「你……」

    「我不會傷你,請放心。」

    他將另一人弄醒,赫然是大個兒文天霸。

    文天霸愣住了,吃驚地叫:「老天!你……你居然能毫無聲息地制住了我,我……我算是服了你……」

    「你回去稟告會主,速派人將一百斤羊脯送至谷口,只許派一個人,其他的人不許離開皮帳。半個時辰內如不送到,叫他到谷口替三小姐收屍。記住,柴某言出如山,叫會主不可自誤。」

    羊脯,也就是羊肉乾,秋後羊肥,大量宰殺將肉放下,用鹽滲透以巨石壓實,蒸熟、風乾,便成了過冬的好糧食。番人遠行,如果沿途沒有地方寄宿,便得帶肉脯做乾糧,用力撕來吃,極為鮮美爽口。即使這一年冬季太冷,牲口會大量凍死,那麼,這種肉脯便是來年的糧食。如果來年草原不發,乾旱或瘟疫皆會帶來惡運,番人便逐水草遠遊,剩下的牲口有限,肉脯便可苟延殘喘,使番人能平安度過災荒的歲月。因此,冬季是不易嘗到肉脯的。

    「柴兄弟,你知道會主是不會答應的,你……」文天霸苦苦地叫。

    「走!他不答應也得答應。虎毒不食兒,他會答應的。再說,他還有繼續追殺的機會,怎會不答應?」柴哲揮手叫。

    文天霸搖頭苦笑,只好依言奔入冬窩子。

    柴哲帶著端木紫雲,疾奔谷口。

    文天霸說得不錯,端木鷹揚怎肯答應?加以有端木長風在旁將柴哲的為人說出,認為柴哲決不會下毒手殺俘,此時不追,更待何時?

    柴哲尚未出到谷口,後面追兵已到,端木鷹揚親自領先,帶負傷的人全來了,十四個人分為兩組,受傷行動不便的人在後,狂風似的銜尾急迫。

    柴哲吃了一驚,挾著端木紫雲撒腿狂奔。

    到了谷口,金宏達正往谷口奔來,大叫道:「柴老弟,糟了!他們不見了。」

    「什麼人不見了?」柴哲驚問。

    「我們的同伴全失了蹤,他……們可能遭了毒手……」

    「不會吧?會主已追來了,如果我們的人遭了毒手,會主剛才豈會放過你我兩人。」

    「會主真的……」

    「快追到了,我已擒住三小姐做人質。敵眾我寡,快走!」

    兩人向西繞山腳狂奔,半里後追兵漸近,因為金宏達曾經受了傷,不能用真力奔馳。

    假使謝龍韜一行七人仍在原地等候,想脫身將難比登天。

    繞過兩座山腳,突然發現雪地上有不少足跡,雪花僅掩了薄薄一層,深陷的足跡仍清晰可見。

    「他們從此地走了,我們快追。」金宏達興奮地叫。

    天色愈來愈暗,夜幕將臨。

    柴哲將紫雲姑娘向金宏達一推說:「你帶人質先走,我阻他們一阻。」

    「你……」

    「快走!」

    金宏達無暇多說,挾了紫雲急奔。

    柴哲停下來扭身向後,取下大弓,扣好弓弦,徐徐搭上一支狼牙箭,冷然屹立,等候追兵接近。

    二十、十五、十丈了。

    他沉穩地拉開馬步,左手托弓穩如泰山,右手挽弦如抱嬰兒。

    「接箭!」他發出震天怒吼。

    箭發似流星,向追在最前面的端木鷹揚射去。

    端木鷹揚怎瞧得起柴哲的箭?人仍向前狂衝,伸手一抄,硬接來箭。

    「不可硬接!」後面的冷面閻羅大叫,他吃過虧上過當,自然知道厲害,所以出聲示警。

    叫晚了些,端木鷹場已抓住了箭桿。

    箭鏃突然脫桿,「噗」一聲貫入端木鷹揚的右肩,穿透前後皮襖,帶走了錢大的一塊肩肉,幸而未傷筋骨,如果再低半寸,那就糟了。護體氣功居然未能發生效用,箭的力道簡直駭人聽聞。箭桿被抓住了,但傳出了皮手套的擦破聲,奇猛的力道一震,端木鷹揚前衝的身軀猛地一頓,腳下一亂,站住了。

    這一箭威力驚人,目空一切的端木鷹揚駭然變色,輕視柴哲的念頭霎時煙消雲散,注視著肩上的創口,倒抽了一口涼氣,心中駭然。

    他正在心驚,「砰」一聲大震,身後有人倒下了,狂叫聲驚心動魄。

    他大驚失色,扭頭一看,巫統已倒在浮雪中掙扎,一支狼牙箭橫貫在巫統的左肩上,距肩並大穴不足三分,不但箭尖業已穿透,更且穿出尺餘。

    追在前面的一組有七個人,後一組落後甚遠,只可看到模糊的身影而已。七個人,會主受了傷,巫統重傷失去戰鬥力,柴哲在十丈外,撲上等於是做箭靶送死。

    「第三箭,在下要貫穿最右面的那位仁兄的心坎,保證不差分毫。」柴哲的叫聲清晰傳到。

    最右面那位仁兄,正是端木長風,看到乃父也受不了一箭,他怎敢逞英雄?火速向前一仆,仆倒在深雪中,果真是聞聲喪膽。

    柴哲並未發箭,徐徐後退叫:「不要追來。柴某雖不忍下手殺三小姐,受了傷的謝龍韜卻沒有人可保證他不做出辣手摧花的事來。」

    「小畜生,你……」端木鷹揚暴跳如雷地叫。

    柴哲放聲狂笑,笑完道:「你們可以回中原了,三小姐柴某負責送回。安圖族不是可以輕悔的剽悍番人,你們如果轉回去,說不定會死在安圖收地。」

    聲落,遠遠地傳來了悲壯的胡笳聲,說明了安圖族已經備戰,可能已有大批番騎追來了。

    端木鷹揚怎肯甘心?向身後的人惡叫道:「我纏住這小畜生,你們繞道追前面逃走的人。」

    他猛地前衝兩丈,單足落地再次折回縱出,共衝近了三丈餘。

    當他第二次縱落的剎那間,柴哲的箭到了。他猛地扭腰向側仆倒,箭貼脅下而過,厲嘯聲令人聞之毛髮森立,總算被他避開了一箭。

    柴哲疾退三丈,端木鷹揚疾躍而起,狂野的衝出。

    這瞬間,柴哲箭發如聯珠,三箭化虹而至。

    端木鷹揚不再逞能,向前一仆,緊接著疾滾丈外,三箭皆間不容髮地擦體而過,危極險極。

    端木長風與三名同伴向後退走,奔向左面的山腳,利用樹林掩護,繞道急迫。

    柴哲並不想要端木鷹揚的命,端木鷹揚也無奈地何,雙方保持六七丈之遠,一進一退,雙方皆有顧忌。

    夜幕低垂,不能再拖了,柴哲突然轉身撒腿狂奔,去勢如星飛電射。

    端木鷹揚奮起狂追,雙方的輕功半斤八兩,其他的人卻望塵莫及,遙遙領先向北冉冉而去。

    糟了,先走的金宏達失了蹤,雪地上的足跡進入左面山腳下的一座密林不久便突然消失了。

    「難道繞道追來的人比我還快不成?」柴哲懍然地想。

    進入了密林,林中幽暗,視界有限,不用顧慮追來的人了。但端木鷹揚有過人之能,仍然不顧一切地銜尾急迫,

    追得柴哲火起,看後面沒有跟來的人,便平空生出與會主一較的念頭,奔入一處林空,他猛地回身背上大弓,拔出從紫雲姑娘處奪來的宵練劍,立下門戶叫:「會主,我們在此一決。」

    端木鷹場被憤怒激得失去理智,一聲怒嘯,青霜劍出鞘,身劍合一飛撲而上。

    柴哲定下神,一聲低叱,揮劍接招「錚錚錚」三聲脆響,龍吟虎嘯似的劍鳴刺耳響起,封出了三劍,立還顏色,劍出「指天誓日」,反擊對方的上盤。

    會主冷哼一聲,不接招,向側一閃,挫身劍出「群蟻爭巢」,光華四射的無數如虛似幻劍影,猛攻柴哲的左脅。

    兩人搭上手,捨死忘生展開了瘋狂的狠鬥,人影八方移步,劍虹漫天狂舞,出招接招疾逾電光火石,生死須臾,險象橫生,腳下的積雪向八方激射,好一場凶險無比的罕見惡鬥。

    各攻了近二十招,柴哲畢竟經驗稍欠,被逼近林緣,有點難以應付了。

    「錚錚錚錚……」雙劍可怕地封架碰觸,會主的攻勢空前猛烈,一劍連一劍,一步趕一步,絕招如長江大河滾滾而出,緊逼進攻不許柴哲有喘息的機會。

    柴哲心中的負擔太重,既不能下毒手傷了對方,以免被人罵他忘恩負義,又不能不阻止對方迫退金宏達一群人,他必須拖延對方的追逐。心理上既放不開,而對方的劍術又十分可怕,這一來,便難以發揮他的所長,漸漸屈居干下風,施展不開。

    身後已是樹林,他想:「我得走!」

    正轉念間,端木鷹揚抓住機會,一聲長嘯,但見劍影飛騰,漫天徹地而至,從空隙中突然射入一道淡淡的、肉眼難辨的釘影,一閃即至。

    「錚!」柴哲封開兜心射到的一劍,身形左移。

    驀地,他感到右大腿一麻,失足陪倒。

    端木鷹揚閃電似的欺近,青田劍直指他的心坎。

    他向右倒,全力封劍。

    「錚!」架開了一劍,劍尖劃破了他的胸襟。

    千緊萬緊,性命要緊,他順勢躺倒,在奮身滾開的同時,左手拿出了一支鐵翎箭,喝「打」!聲出人已滾出丈外到了一株大樹下,滑到樹後去了。

    「得得得」三聲輕響,有三枚暗器貫人樹幹。假使他不滑至樹後站起,三枚暗器至少將有兩枚入體。

    「糟了!我挨了一枚絕脈問心針。」他絕望地在心中暗叫。

    端木鷹揚並未追來,站在兩丈外以左手掩住右頰,鐵翎箭斜貫額部,箭兩端穿額肉,鋒芒穿出耳前,箭尾擺在下顎,這一箭危險萬分。

    他忍住右腿的疼痛麻木,爬起撒腿便跑,鑽入樹林中,匆匆逃命。奔了半里地,他感到其力已盡,下肢發虛,痛楚徹骨,接著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只覺腳下一虛,砰然仆倒。一陣無盡的痛苦襲到,呻吟了一聲,便失去了知覺。

    端木鷹揚挨了一箭,失驚之下,忘了追取柴哲的性命,只顧起箭,被柴哲逃掉了。拔出箭,他恨得銅牙挫得格支支地響,大吼道:「小畜生!你竟敢用鐵翎箭射我?我要活剝了你。」吼聲中,急向前衝。

    不見柴哲躺在樹下,卻看到一個黑影站在樹前。

    他駭然止步,怎麼小畜生居然未倒下?

    「你還有多少絕脈問心釘,全發來好了,嘻嘻!」黑影輕笑著說,卻不是柴哲的口音。

    聽口氣,便知這人來頭不小,口氣十分托大,是敵非友。雙方相距不足八尺,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已用不著多問,動手擊殺方是上策。他疾衝而上,劍化長虹當胸便點,倏然進襲,捷逾電光石火。

    「擦」一聲輕響,刺中了。

    黑影似乎絲毫不動,一劍中的,劍刺中處相當堅硬,無堅不摧的青霜劍受到強烈的反震,但仍然貫入近尺。

    他心中感到快意,正想拔劍,卻發現黑影在動,眼前一花,笑聲震耳,接著劈拍幾聲暴起,只感到天旋地轉,眼前金星亂飛,額上仍在流血的創口奇痛徹骨,腦袋左搖有擺,震得他覺得整個腦袋幾欲炸裂,不知人間何世。

    「我在挨耳光。」他下意識地想。

    不等他有任何反抗的反應,小腹接著挨了一記重掌,「蓬」一聲輕響,他感到痛楚難當,真氣消散,如被萬斤重錘撞擊,奇痛難忍,身不由已脫手鬆劍,屈下身子呻吟著、旋轉著栽倒,耳中清晰地聽到對方說:「殺你污我之手,我真該開殺戒的。殺了你可以免得你繼續造孽,可以多救不少無辜,可以大快人心,但我仍然不能因為你這喪心病狂的人而開殺戒。天網恢恢,報應至速,你再若胡作非為,自然有人會為世除害收拾你的。不許在西番逞兇,趕快滾回中原去吧!」

    他痛得打滾,似乎渾身骨頭都鬆了,好不容易等到痛楚減輕,昏眩感徐徐消失,方吃力地踉蹌站起,定神看去,哪有什麼人影?劍刺樹中,海防大的粗樹幹對穿而過,原來他並未刺中黑影,難怪震力奇大。

    他用目光四面搜視,林空寂寂。鬼影俱無,先前的情景如虛似幻,恍如做夢。但挨了耳光和小腹被擊卻是千真萬確的。耳中所聽的話仍然索繞耳際。

    「這黑……黑影是……是人是……是鬼?」他心驚肉跳地問。

    左面突傳來有人奔跑的足音,他本能地拔劍,扭頭一看,三個人影正飛奔而來,喝聲人耳:「誰?休走!」

    是愛子端木長風的聲音,他精神一懈,虛脫地叫:「快來,幫我把劍拔出。」

    三人奔到,端木長風吃驚地問:「爹,怎麼回事?」

    「小畜生逃掉了,拔劍,我……我們回中原。」他抽著冷氣叫,語氣中流露著恐懼。

    「回中原?」

    「回中原,有可怕的高手暗助他們,再要是不走的話,我們將斷送在這兒,扶我走,爾後再從長計議。小畜生會回中原的,我們回中原再說。」

    誰也不敢問他今晚的遭遇,反正他連拔劍的力道也消失了,便可猜出事情必定十分嚴重。端木長風豈敢多問?拔出劍扶住乃父匆匆撤走,甚至連愛女的生死存亡也置之理了。

    會合了其他同伴,他們不敢再回安圖牧地,乘夜趕路,向後轉,趕回中原去了。

    柴哲悠悠醒來,發覺自己正處身於溫暖的帳幕中,酥油燈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身畔坐著一位俏麗的少女。

    他吃了一驚,脫口叫:「咦!你……你不是雲笙小妹麼?」

    他想坐起,卻被姑娘伸手按住了。姑娘正是烏藍芒奈山的斐雲笙,含笑將他按住笑道:

    「哲哥,你得好好休養幾天。絕脈問心釘已經離體,只是你沿途辛勞過度,精神上可以支持,但一旦受了重傷,身體卻賊去樓空,精力損耗過巨,一躺下來便百病交侵,不休養便難以復原了。」

    「這怎麼行?我有事待理……」

    「要事?是不是萬里追蹤……」

    「不,我要找……這兒是什麼地方?難道說我暈倒了不少時日,竟然已經回到烏藍芒奈……」

    「這裡是安圖族族主的內帳,原來是他們坐家僧的住處。」

    「安圖族族主的住處?老天,小妹,你怎麼會在緊要關頭趕來救我的?」

    「救你的是太昊道長,他是崑崙雙聖的大師兄。自從你離開烏藍芒奈山之後,我便一直跟著你,只怪你大意嘛。」

    「什麼?你……哎呀!我的天,我記起來了,你是跟著閔老人一起來的,在索克圖……」

    「我以為你忘了我呢?在索克圖……」

    「我真該死,只覺得你那雙眼睛似曾相識,你又有意避開我,所以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你,閔老人……」

    帳門掀開,姑娘笑道:「你看,誰來了?」

    閔老人領先而入,雙聖與太昊也在內,八個人皆除去蒙頭氈巾,露出本來面目。

    柴哲挺身坐起,卻被姑娘接住了。

    「老前輩……」他只能這樣叫。

    閔老人一群人在他對面坐下,笑道:「二丫頭稱我師公,孩子,你該怎樣稱呼我?」

    「哲兒也該稱你老人家為師公。」他真誠地說。

    「好,老朽生受了。首先,我替你引見這幾位朋友,以免你疑團滿腹。你必須瞭解的事,是我們這一群老一輩的人,管閒事出於愛惜你,不惜勞師動眾千里跟蹤。有道是真金不怕火,你這人不但值得愛惜,更值得我們尊敬。」

    柴哲長歎一聲,苦笑道:「師公,哲兒只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我……」

    「這些事反而顯示出你是個深明大義、明辨是非的男子漢大丈夫,與反覆無常無關。當然,在下結論之前,我們必須瞭解你的身世,以便決定你的志節是否無虧。不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半途反覆,至少情義上有虧,為人謀而不忠,決非大丈夫所應為。但從整個事情看來,顯然事前你並不知道追逐的人是誰,在明白真相之後,毅然棄惡從善,輕生取義,浪子回頭金不換,是值得原諒的。」

    問老人似乎知道他有苦衷,所以用話開導他。接著引見在座的人。

    雙聖的師兄太昊,赫然是武林三隱逸之一的神簫客許元戎。三隱逸的聲譽和地位,在武林首屈一指,不論黑白道的門人子弟,無不尊崇這三位神龍般的老前輩。

    另一名是大名鼎鼎的千幻劍斐岳陽,也就是姑娘的父親,閔老人的得意門人。

    再一個就是烏藍芒奈山的得力助手,主持番務的杜夢真。

    閔老人的左首,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白袍輕而薄,無畏徹骨奇寒。白髯拂胸,笑容滿臉。他是姑娘的祖父,白衣秀士斐土秀,早年,他也是名動江湖的美俠士,老一輩的人大都對他不陌生。

    閔老人自己,則是以神奇劍法名震江湖的滿天飛瑞閔天虹,他的劍術出名的凶狠潑辣,武林無出其右。

    柴哲可說成了目瞪口呆的木雞,眼前這些人,除了社夢真與雲笙姑娘之外,誰不是早年跺下腳天動地搖的人物。他總算大開眼界,居然在西番絕域,獲見這些早年武林風雲人物,而且獲得這些名宿的青睞,真是不世奇遇哩!

    閔老人從抽中取出一支斑竹簫,笑問:「哥兒,這支簫是閒雲老人的隨身寶物,怎會在你的身上?」

    柴哲便將在烏藍芒奈山,安閒雲相救贈簫授藝的事說了。

    閔老人一怔說:「怪事,老怪物從不收徒,怎會慷慨得連簫也送給你了?難道說,他已看出你是個俠義男兒不成?」

    「他是家先祖的好友,談起家世,他老人家指導哲兒的藝業。」

    「令先祖是……」

    「家先祖是玉寰公……」

    「你怎麼會投入黑鷹會做職業殺手?難道你,你不怕辱沒你柴家的門風,甘心糟蹋令祖一代豪俠的英名?你……你簡直不像話。」太昊聲色俱厲地怒吼。

    所有人見太昊發怒,全都臉上變了顏色。雲笙姑娘更是臉色蒼白,情不自禁打一冷戰。

    柴哲不為所動,長歎一聲,將毀家出亡被縹緲神龍擄走,在大天星寨一住六年,奉命進入西塞追人的前因後果—一說了,最後說:「哲兒離家年僅十歲,六年中,對黑鷹會的事一無所知,直至那晚被會主所逼,要獨自返回中原,會主方道出身份,我……」

    太昊伸手輕撫他的肩,臉色祥和,歎道:「孩子,我錯怪你了。你安心調養,過去的事不必多想了。我與安圖族的人有交情,他們會好好照料你的。」

    「但不知沈公子他們……」

    「他們現在前帳安歇,由兩位梭宗族的人將他們引離谷口而獲安全。要不是他兩人將人引離谷口,我們這些老一輩的人恐怕都得出面哩!你好好養息,我們也該歇息了,哈哈!為了你的事,我們比你還辛苦,只不過沒有你冒的風險大而已。」

    老一輩的人起身出帳,留下姑娘陪他。姑娘將沿途暗中相助的事娓娓道來,神情極為欣喜!

    次日一早,梭宗僧格叔侄前來探望,見柴哲無恙,欣喜欲狂。僧格將自己打算至山南找白利族幫忙,病倒伊克寺,巧遇失蹤三年的侄兒額林沁,逗留安圖族的事—一說了。令柴哲感到安慰的是,安圖族答應恢復額林沁的自由,他叔侄兩人可以在任何時候返回故里。

    端木紫雲仍被扣押在帳中,對這位姑娘柴哲不知該如何處理才好。

    崑崙雙聖三位師兄弟地頭熟,他們跟蹤端木鷹揚,第三天方興匆匆地趕回,說那些傢伙迷失在黑石谷中受罪,看來難活著返回中原了。這些人糧食不足,傷疲交加,八成會飢寒交迫而死。

    柴哲在三天中,由於雲簽姑娘的悉心調治,傷勢早就好了,精力全復。聽說端木鷹揚一群人被困黑石谷,他居然動了仁慈之念,懇切地請求閔老人應允,由他前往黑石谷交還紫雲姑娘,並率領他們出困。他認為大丈夫行事,該求心安,寧可對方無情,不可令我無義,引他們出困,也算是替乃師縹緲神龍盡一份情義,權算回報教養六年的恩情。

    閱老人不但不加阻止,而且極為嘉許。次日一早,雙聖先走一步,沿途暗中照料。柴哲帶了一百斤羊脯,從草棚中帶了紫雲姑娘,由冬窩子後面出發,不令姑娘見到老一輩的人,直奔黑石谷,沿雙聖留下的暗記追趕。

    風雪已止,地凍天寒,積雪尋丈,步履維艱。

    端木紫雲不知安圖族冬窩子發生的事,那晚她被金宏達挾走,她居然敢用腳反抗,惱得金宏達火起,將她擊昏拖著走。金宏達被閔老人帶領著與同伴見面的後事,她一無所知。等她醒來,只知身在草棚,手腳皆上了牛筋索,有穿番裝的人不斷監視。第二天手腳雖不再加綁,但監視人卻是杜珍娘、金宏達、雲浩、夏五湖,四個人白天輪流看守。夜間就將她捆上,可把她整慘了。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金宏達怎會饒她?雲浩和夏五湖皆是叛會的人,彼此勢不兩立,殺掉她已是天大的便宜,假使廢了她的氣功破了氣門,把她送給番人做一輩子的番婆,那才叫慘呢!她為自己的命運可悲,忍死苟活,希望父兄前來救她,卻不知她的父兄已丟下她逃命了。

    這天她見到柴哲,不禁欣喜欲狂,知道有救了,柴哲的為人她知道些少底細,如果柴哲要殺她,何用等到現在?

    柴哲不與她多說,押著她悄然走了。

    兩人後面半里地,千幻劍父子隨後出現,暗中策應。

    端木紫雲一面走,一面探口風,問道:「你要帶我到何處去?」

    「交給令尊。」柴哲信口答。

    「家父…」

    「他們被困黑石谷,我去領他們出困。」

    「你…」

    「我盡我的情義,不忍令尊埋骨黑石谷。」

    「難道……你不記仇?」

    「我與令尊並無仇恨可言。」

    「你……你不怕報復麼?」

    「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容身?令尊就是想報復也無處著手;別說了,趕路要緊,遠著呢。」

    「家父怎會被困在黑石谷的?我們不是從黑石谷來的麼?」

    「他們回去了,回程時迷失在黑石谷。」

    「什麼?他們不管我了?」紫雲訝然叫。

    「我不過問這些事,見了面你便可問清事實了。」

    當晚,兩人在黑石谷南面的一座怪石穴中住宿。紫雲疲倦萬分,第一次獲得無憂無愁的睡眠,倚在柴哲身側安然入睡。

    端木鷹揚臉上裹了傷巾,傷勢因天氣寒冷而不曾惡化。十四個人有一半受了傷,在黑石谷中轉來轉去轉昏了頭。任通譯兼嚮導的巫統肩傷嚴重,無法帶路,眼看食物逐漸減少,而出困無望,所有的人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中暗暗叫苦,不住罵該死的柴哲害苦了他們。

    一早,傷勢已無大礙的冷面閻羅建議道:「大雪已霽,正是天助我們。我們認準一處方位,慢慢探道前進。」

    「認準方位行不通的,如果前面有一座高峰,難道也要越峰而過麼?積雪奇險.這些山峰誰敢攀越?」端木鷹揚暴躁的說,他的雙目已自失去了光采.顯得蒼茫無神。

    「可以繞山而過。大雪已止,不會淹沒足跡,我們只要不走回路,不隨便向左右折走.相信脫困定然有望,問題是我們的乾糧將盡,所帶的藥物也有斷乏制虞,假便一兩天之內仍出不去……」

    「走一步算一步,且依你的辦法試試。」端木鷹揚懊喪地說。

    「如不是姓柴的畜生,我們怎會落得如此狼狽?」端木長風恨恨地罵,最後加上兩句:

    「此仇不報,誓不甘休!」

    眾人立即收拾起程,相攙相扶啟程,跌跌撞撞沿山谷向北走。積雪奇厚,一腳踏下去,直陷至腿根方行止住,千難萬難,像蝸牛般爬行,爬得氣喘如牛,叫苦連天。

    繞過一座山腳,前面不遠處一座怪石頂端,站著兩個番裝的人影,古靈喜悅地叫:「前面有番人,我們有救了。」

    白永安冷冷一笑說:「古老,你再看看他們是誰?」

    兩人一高一矮,相距在半里外,高身材的人左手握住一把連鞘長劍,右手提著一張大弓,背上負著箭袋,腳下放著一個大包裹。

    「是……是柴哲。」古靈駭然叫。

    端木鷹揚大吃一驚,叫道:「不可胡亂動手,另一人是小女紫雲。」

    叫聲中,他咬牙切齒向前走。眾人吃力地在後跟隨,氣氛一緊。

    接近至五六丈,端木鷹揚大吼道:「小畜生,來,決一死戰。」

    柴哲冷笑一聲,大喝道:「站住!我有話說。」

    端木鷹揚迫近至石下,方站住怒吼道:「放了我的女兒,你我再一決雌雄。」

    柴哲瞥了紫雲一眼,冷冷地說:「在下是專程送令嬡而來的,不必暴躁。在下承認你技高一籌。絕脈問心釘為武林的一絕,還不打算與你動手。在下此來,其一,送回令嬡,其二,送肉脯百斤濟食,其三,領諸位出困。」

    「你……」

    「在下是誠心的,信不信由你。」

    「你……你為何這樣做?」

    「寧教你無情,不可我無義,如此而已。」

    端木鷹揚注視他良久,沉聲說:「我不管你如何修好,但你我生死對頭的情勢無可改變。」

    「那是你的事,在下並不在意。」柴哲揮手要紫雲躍下巨石,接著將肉脯包拋下,又道:「請隨在下來,天黑之前便可出谷。諸位可在十丈後跟進,切記不可逼迫,不然在下必將全力急走,你們跟不上的。」說完,躍下巨石,領先便走。

    午間,他離開眾人十餘丈休息進食。

    所有的人,皆弄不清柴哲的誠意是真是假,對能否出困的事將信將疑。只有古靈和文天霸,對柴哲相知甚深,無憂無慮地放心休息。

    暮色將臨前,到了黑石谷的北口。柴哲突向右面的山坡拔升十餘丈,向下叫道:「向北走,沿來路可達都爾伯津山然後進入星宿海,在下不送了,請多珍重,後會有期。」

    古靈熱淚盈眶,顫聲叫:「柴哥兒,你就這樣走了。」

    「靈老,沿途多蒙諸位照拂,小侄不敢或忘。請轉告家師,六載教養之情,容圖後報。

    小侄唯一的希望,便是家師有一天能放下屠刀,做一個光明正大的人,唾棄黑鷹會那些不義勾當。勿以小侄為念,請多珍重。」

    端木鷹揚父子咬牙切齒地向上搶,其他的人卻木立不動。

    柴哲將宵練向下一拋,叫道:「三小姐,劍還給你。請勸勸令尊,血腥不義之財,會禍及後代子孫。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任何人可以不相信世間有鬼神,但不能不相信良心的責備可令人發瘋,比鬼神報應尤烈。諸位珍重再見。」

    在端木鷹揚父子衝上之前,他飛躍而起,奔上山脊,去勢如星跳丸擲,久久,身影消失在另一座白皚皚的山谷中。

    「我不會放過你的,除非你死了。」端木鷹揚凝望著柴哲逐漸遠去的背影,撫著臉上的傷巾,咬牙切齒地低叫。

    柴哲這一箭,造成的不是普通皮肉之傷,而是傷了他的自尊,更傷了他一輩子闖刀山赴劍海所獲得的武林名望。柴哲是副會主的門人,年僅十六歲,居然能射了他一箭,這豈是他一個高手名宿所能忍受得了的?日後傳出江湖,他除了退出江湖之外,無法洗雪這份恥辱,他休想再逞英雄叫字號了。

    十天後,安圖族裡的客人,傷和病皆將養好了。

    午間,安圖族盛筵相待,筵散後,帳中一眾老小席地而坐,有一番計議。首先是閔老人詢問沈公子:「沈公子,老朽請教,今後你有何打算?」

    沈公子的目光落在謝龍韜身上,遲疑地說:「小侄認為,謝恩公……會……會替小侄安排的。目下小侄已是家破人亡,毫無希望……」

    「你錯了。」問老人正色說,淡淡一笑接著說:「你不像我們這批草野狂人,隨遇而安。令尊忠義名賢,舉世同欽。國賊雖然可以快意於一時,但日久必敗。沈公含恨九泉,三子中惟你健在,希望全在你的身上,你必須待機為令尊雪冤,豈可任令沈家的名聲,永淪賊臣污名?逃避邊荒,足以負上不忠不孝之名,你必須返回中原安身立命,待機為令尊雪冤,置國賊於法方是正理。」

    「但……但小侄……」

    「你一個忠良後裔,還怕無人收容援手?老朽在貴鄉會稽有朋友,我可派人修書送你返鄉安頓。」

    「返回故鄉,豈不是自投羅網?」

    「正相反,黑鷹會將會回報嚴賊,說你已逃至西番,返回故鄉反而更會安全,敝友也足以幫助你,但請放心。」

    「這……

    「至於謝、金諸位義薄雲天的好朋友,老朽也想替他們安排。烏藍芒奈山雖不是金城湯池,但敢說無人膽敢前來討野火,朝廷大軍到不了,三山五嶽的朋友進入烏藍芒東山,只有自討沒趣的份。如果諸位肯委屈,何不在敞處安身?」

    謝龍韜額手為禮,感激地說:「老前輩如不嫌晚輩出身下流,願……」

    「老弟台,不要說這種話。英雄不論出身低,就憑諸位不屈不撓,俠骨義膽保護沈公子的義行看來,舉世洶洶,能找出多少像諸位般的英雄好漢?」

    千幻劍也笑道:「不過,話得說明白。在敞山安身的人,都是些不願受中原貪官污吏壓迫,不與江湖人爭名奪利的人,開拓異域自求發展,各有避世安居的抱負,耕牧辛勞,自給自足,不知諸位是否受得了這種苦,願不願放棄中原花花世界的錦繡前程,不然卻不會快樂的。這件事勉強不來,太委屈諸位,兄弟心中難安哩!」

    金宏達大笑道:「大名鼎鼎的干幻劍能有此抱負,我們這些亡命之徒豈敢奢望錦繡前程?不錯,中原花花世界,心狠手辣的人必定可以大展鴻圖,我們幾個人心不夠黑,所以甘心保護沈公子亡命西番受苦,可知中原的花花世界不是我們的,哪來錦繡前程?兄弟不勉強旁人,也許我身上流有一半番人的血,因此,兄弟願在貴地替貴山牧馬,烏藍芒奈山也是西番哪!兄弟正求之不得呢。」

    謝龍韜也欣然地說:「那還用說,我既留下你難道還想溜走不成?我們倆像是秤不離砣,砣不高秤,今後牧馬有伴了。」

    高、雲、夏三人自不必說,願在烏藍芒奈山安身立命,他三人豈敢再回中原?杜珍娘不能留下,她在中原有親人放不下,希望回中原跑一越,也許日後會到烏藍芒奈山安身,但不是現在。

    雲笙姑娘見其他的人都有著落,卻不見乃父提起柴哲,芳心一急,便推了推身旁的柴哲低聲問:「哲哥,你呢?你有何打算?」

    千幻劍衝她咧嘴一笑,笑得她粉頰甚紅,像喝下三斤老酒。

    柴哲沉吟片刻,苦笑道:「我離家六載,雙親下落不明,怎能放心?我……我想回家走一趟。」

    姑娘撫弄著一方哈達,低低地說:「哲哥,應該的,應該的。我……陪你走一趟,好嗎?」

    「小妹,我……我怎敢當?我……」

    「你……你討厭我麼?」她幽幽地問。

    柴哲拍拍腦袋,低叫道:「我的天,你怎麼說這種話?」

    「那你……」

    「又不是回家拚命,我怎能勞駕你辛辛苦苦跑一趟山西?」

    「你回去,黑鷹會不肯放手,我怎能放心?」

    她的話已相當露骨,柴哲不由感上心頭,遲疑地問:「爺爺和伯父母放心讓你去麼?

    你……」

    她抬起粉額笑了,笑得好甜,臉紅紅地說:「如果爺爺和爹娘答應,你就不反對?」

    柴哲心潮激動,喃喃地說:「我……我求之不得,我……」

    「我們一言為定,可好?」她喜悅地說。

    他點點頭,低聲說:「一言為定,但我先謝謝你。」

    兩人低聲交談,卻未留意所有的人,皆含笑向他倆注視,兩人都是大孩子,只顧親密地交談,忘了身外事。

    「謝我什麼?」她含笑低問。

    他指指心口,低柔地說:「心懷感激,我將永遠永遠珍惜你對我的這份珍貴感情,海枯石爛,此情不忘。」

    她以手掩面溫柔地輕輕吐出兩個字:「哲哥。」

    入暮時分,在山林中漫步的四位長輩,為了雲簽姑娘走一趟山西的事,彼此間意見有點相差。

    四人是閱老人、太昊、白衣秀士與千幻劍父子倆。

    千幻劍不贊成愛女到中原冒險,世道艱難,人心險惡。對一個女孩子來說,莽莽江湖更是遍佈網羅,處處陷階,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後果不堪設想,豈可讓她不知天高地厚胡來?

    白衣秀士的看法恰好相反,他大笑道:「兒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不要小看了雲簽這小妖怪,更不可估錯了哲哥兒的天份。兩人年齡雖小,機智與藝業皆可在江湖中縱橫,兩人聯袂闖蕩。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同時,我們當然不會放任他們亂來,去幾個人沿途暗中照料,可保萬無一失。人活在世間,何處沒有風險?你要笙丫頭呆在西番平凡地過一生,事實無此可能,小丫頭人小鬼大,不甘雌伏,祖是英雄父是豪傑,名震武林,你認為讓她默默無聞過一生麼?年輕人活在希望中,老年人活在回憶裡,等她有了婆家,在西番相夫教子做一個牧馬郎的妻子,庸庸碌碌地過一生,等她做了老祖母之後,她能回憶什麼?別傻了,為父是過來人,你也即將步入暮年,怎麼還想不通?趁著年紀還輕,讓她出去見世面,豈不甚好?而且柴哥兒……」

    「爹,我承認柴哥兒很不凡,人才、品德、武藝皆臻上乘,此吾家王羲之,除了他便很難找到配得上笙丫頭的人。可是,畢竟兩人年紀太輕,萬一在中原受到些小挫折,發起橫來,任性胡為,那會掀起多大的風波?」

    閔老人呵呵地笑,接口道:「岳陽,你居然把自己的愛女看成不可靠的人了。」

    「徒兒並無此願……」

    「是對未來的女婿不信任?」

    「這倒不是……」

    「那就夠了,何必多慮?」

    白衣秀士又道:「岳陽,你要知道,在你的心目中,柴哥兒是吾家東床佳婿,小丫頭也顯然傾心於他,但你可知道,他兩人之間潛伏著危機麼?」

    「爹的意思……」千幻劍訝然問。

    「柴哥兒對笙丫頭,僅存有感恩之心,你知道,女孩子對男孩子感恩,以身相許似乎毫無遺情可言,但對男孩子來說僅憑感恩是不夠的,其中最重要的是男孩子的自尊。感恩會令他一輩子抬不起頭,到頭來如不是自暴自棄,也將唯唯喏喏,壯志頹靡,豪氣全消,甚至會忍受不了精神上的負荷,性情大變,鋌而走險,自求解脫,那不僅是可怕而已,簡直是殘忍。」

    「那……爹……」

    「讓他們去碰撞,不但可以培養他們的感情,更可瞭解他們愛情是否經得起考驗。兒子,你是過來人,你也算得上英雄豪傑。想當年,你與錦雲賢媳未結婚前,你可曾想到要在錦雲身上得到些什麼?又希望些什麼沒有?」

    千幻劍紅著臉說道:「孩兒愚魯,從未想到這些,只想到我能為她做什麼?是否能保護她?是否可以給她一個溫暖的家?是否能給她完整的愛?」

    「呵呵!兒子,你幸好沒想到她對你有思,沒想到要感恩圖報。不然,恐怕為父早已失去了你這個佳兒,更休想有一位賢媳了。」

    閔老人大笑道:「免了免了,你兩個愈說愈不像話,沒老沒少的,廢話連天。別三心兩意的,讓他們一雙小愛侶去闖蕩一番。你們不放心的話,我與元戎兄負責調教柴哥兒,教他幾乎絕活防身,管教他天下大可去得。」

    太昊招髯微笑,接口道:「一句話,貧道義不容辭……」

    「你別貧道貧道胡說好不?誰不知你是個假老道?真要你穿上道袍做驅神攆鬼的道土,你不跳下天池自沉才怪。」閔老人笑著接口。

    「好好,不自稱貧道,稱老不死成不成?安閒雲這老匹夫過門不入,卻盡會替我找麻煩。」

    「咦!你扯上安老是什麼意思?」

    「你以為他把這支破竹蕭交給柴哥兒,真是玩膩了隨意送人不成?老匹夫古怪多,還不是存心拖我下水?」

    「哈哈!妙,妙!你不說,我倒被老怪誆住了。」白衣秀士大笑著說,稍頓又道:「他在烏立芒奈山弄簫,故意將救笙丫頭的人情捨給柴哥兒,暗中替我們趕走黃山三魔,還不是故意弄玄虛請君入甕?」

    太昊臉色突然變得異常沉重,沉吟著說:「安老急於赴粵東之約,會不會有危險?」

    「放心啦!世間要找閒雲野鶴兩人洩憤的傢伙有的是,但誰也不會成功,只有自討苦吃。他到粵東赴約,並不一定是死約會,大可不必為他擔心。」

    在安圖族主處又住了五天,然後眾人同赴噶達索齊老峰太昊的參修勝境,觀賞大河真源天池,一住半月,方結伴東行。在這半月中,太昊、閔老人、白衣秀士三位老前輩,分別督策柴哲練藝。千幻劍也少不了替愛女準備一番,免得她日後吃虧。

    十八個人冒風雪向西緩緩前行,沿途,柴哲練得更勤,到達烏藍芒奈山時,他像是換了一個人。

    客人們受到盛大的歡迎,遠出迎接的人,赫然有八爪蒼龍一群老少。山寨中早兩天接到番人先送回的六匹烏錐,因此知道他們到達的正確時日。

    八爪蒼龍一群人,半月後告辭東返四川,順便帶走了杜珍娘,答應沿途加以照料,老捕頭朋友遍天下,有他負責照料,大可放心。

    四月初,解凍期將屆,一雙小愛侶啟程北上,不走四川而走西寧衛。

    老一輩的人,自有一番萬全的應變安排。

    沈公子預定秋間動身,嚴家父子日下氣焰正盛,洗冤無望,不需急干返回會稽故里候機。

    雲笙姑娘外柔內剛,她確是一位不甘雌伏的人物。祖是英雄,父是豪傑,乃姐又是一寨之主,只有她一無所成,一年到頭千篇一律在練功、女紅、讀書、放牧這些事務上打轉,內心極感寂寞,她心中燃燒著見世面的希望之火,不願平庸地在牧地過一生。這次遇上了柴哲,小妮子著心動矣!暗中期望柴哲能留在牧地,更希望柴哲能帶她到中原闖蕩一番。

    她的希望沒落空,終於踏上了到中原的旅程。

    兩人一肩行囊,徒步東上。她堅決拒絕乃父乃祖的協助,要自己照料自己。

    到達藍雕旗的牧地,旗主火裡刺特穆津的愛女哈布爾姑娘,堅決送給他們兩匹坐騎代步,方有了屬於自己的坐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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