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捨得花錢和知道門路,要獲得消息並不困難。即使是與當地人閒聊,有時也會在無意中獲得重要線索,一言片語也可能是消息之鑰。
已是三更初,客店寂靜無聲。
獨腳魈已表明態度,不在店中生事,那麼,晚間不會有人前來打擾人。
由於房與房之間有復壁,因此鄰房的聲音無法聽得到,那位藍衣女郎很可能已經夢入華青,不知凶險將至。
房內上面設有承塵,不可能聽到瓦面所發的音響。
一個黑影從瓦面飄落院中,輕靈敏捷聲息供無,腳一沾地立即閃至廊內暗影中,貼在鄰房的門旁。
永旭也沒有料到會有人前來騷擾,他早已和衣而睡休息了一個更次。抓住機會睡覺養足精神,這是江湖人的金科玉律。按時作息起居,那經驗不夠初出道的人的錯誤想法,會碰釘子的。
他並不因為獨腳魈治的保證而松弛戒心,因此人睡前便將床移至窗下,熄了燈火,窗是虛掩上的,而且留了一條不著痕跡的細縫,他可以聽到外面的聲息。
可是,黑影的飄落身法輕靈無比,沒有任何聲息發出,而且他睡得正熟。
驀地,外面傳來一聲沉叱,然後是啪一聲暴響,像是掌勁接觸的聲音。
他一驚而醒,睡意全消,火速挺身而起,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快靴,抓起枕畔的霜華寶劍。
“砰!”一聲大震,傳出門窗破裂聲。
他推窗滾出廊下,哼了一聲,想追卻又頹然止步。
一個黑影剛從鄰房的破窗下躍起,顯然是被人震退撞毀了明窗。
另一黑影已到了院中,一鶴沖霄登瓦面驀爾失蹤。
從破窗下躍起的黑影縱至院中,不再追趕,恨聲說:“好霸道的內家掌力,這人是何來路?”
他知道,這人是楊總管。
“果然是江湖人,被我料中了。”他想。
楊總管退回廊下,發現倚窗而立的永旭,天色太黑,很難分辨面貌,厲聲道:“還有一個,打!”
說打便打,閃電似沖上,一掌疾吐,攻向永旭的胸腹交界處要害,暗勁山湧。
他心中一震:“這位楊總管出手好快!”
掌將及體,空前猛烈的奇勁先一剎那湧到。
他神意一動,出手化解的意念消失無蹤,用上了從不輕用的柳絮隨風身法閃避這勢難避開的一掌,同時也用上了導力術,身形斜轉。
掌未及體,先及體的怪異潛勁已將他送出三尺外,像是他的四周有一道看不見的堅韌氣用,而對方的勁道移動,但不許該勁道近身。
同時,對方的可怕怪勁,已被他身形斜轉的奇異導力術,稍為折向導向窗口。
楊總管咦了一聲,本來想攻出的第二掌及時收勢。
永旭站正身軀,笑笑說:“好精純的輪回掌力,著體先是壓力萬鈞,然後是若有若無,尊駕與雪山三君有何淵源?”
楊總管征了半響,語氣有點不穩定:“閣下的身法奇奧絕倫,似乎有形無質,宛若鬼魅般聚散無常,在下見識過無數武林絕技,怎麼沒聽說過這種絕學,是不是唯影功?”
“就算是唯影功好了。”
“你……”
“尊駕為何見面便下毒手?”
“這個……”
“你知道輪回掌力可破內家氣功,中者難救嗎?”永旭的語氣轉厲,顯得對這一掌深為不滿。
“在下是急了,剛才那該死的東西,膽大包天竟然侵入小姐的客房……”
“那也用不著施展這種中者必死的魔道奇功。”
“在下十分抱歉,剛才那人一掌便將在下震倒在窗下,一急之下,不得不用輪回掌力進擊。”
永旭伸手一摸窗台,一陣輕響,雙層青磚的窗台下方,碎磚紛墜,出現一個徑尺的大洞。
他搖搖頭苦笑說:“尊駕想一掌將在下的內腑震成碎末肉醬,要不是在下及時停止抗拒,豈不……”
鄰房門徐啟,大小姐出現在門口,一身白衣裙,朦朦朧朧的像個白衣幽靈,左手抱著琵琶,右手五指一拂。
弦聲破空而起,一串急驟的音符直震腦門,似乎那不是外來的聲音,而是從內心所發的心跳,令人氣血沉凝,腦門發昏,好像意識已不復存在,身軀似要向四面八方爆散,肌肉筋骨皆在抽搐爆裂。
這瞬間,楊總管飛返三丈外,到了院子的另一邊,身法之快,駭人聽聞。
弦聲再起,這次又是不同,每一個跳動的音符,皆像一枚並不鋒利的釘子,硬往腦門裡強行打人。
永旭起了變化,突然坐下,背倚在窗台下,他的頭部,恰好後腦對正那個大孔洞,是楊總管輪回單力留下的遺跡,洞已穿透牆壁。
他的坐姿是五岳朝天式,玄門弟子的傳統坐功姿勢。
天太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從舉動看來,似乎並不匆忙,舉手投足皆沉靜凝實毫不零亂。
楊總管站在遠處,像一頭躍然若動的金錢豹,似乎隨時隨地皆可能撲上,向獵物發起攻擊。
大小姐站在門前,距永旭約一丈七八,玉手不停扣撥,五指巧妙地彈出陣陣令人紊亂的旋律。
除了琵琶聲,四周寂靜如死。
永旭全身放松,漸漸進入忘我之境,呼吸不絕如縷,以令人難覺的靜止方式吐納。
屋頂突然咪嗚一聲貓叫,一頭大花貓突然往下墜,落地便寂然不動。
好利害的琵琶魔音,連貓都受不了。
急驟的音符越跳越急,遠處的楊總管又退遠了丈余,退至對面的廊下。
永旭依然安坐不動,像個石人。
大小姐像是有點乏了,背靠上了門框,五指的速度有了變化,逐漸慢下來了。
音調又變,淒淒切切的旋律充塞在天宇下,令人心弦抖動,五髒六腑向下沉落,忍不住淒然淚下,五內酸楚魂散魄消。
永旭的身軀,突然抽動了兩下。
對面的楊總管匆匆坐下了,坐式也是玄門弟子的五岳朝天,似乎正在運氣吐納,抗拒裊裊傳來的弦聲。
永旭呼出一口長氣,重新返回忘我境界。
院子右側的走廊上,出現一個無聲無息的人影。
弦聲略一停頓,突變已生。
永旭突然長身而起,騰躍著如天龍下掉,手腳箕張凌空撲向大小姐,嘯聲宛若九天龍吟。
“哎呀!”大小姐驚叫,向下脫力地挫倒,同時傳出幾聲斷弦的異響。
走廊上出現的人影突然消失在院角,那兒原有一個黑影潛伏,一起扶住急速返來的黑影,惶然低問:“怎麼了?那用斷魂血琵琶的人,真是血修羅?”
“不是,快走,快回去稟報三爺,這群男女來意可疑,恐怕比神龍浪子更難纏,很可能是當家的仇家找上門來了,快走!”
說走便走,兩人匆匆越牆而去。
永旭長嘯著撲下,大小姐已力竭挫倒,琵琶已脫手墜地。
下搏的永旭心中一軟,收了下抓的雙手,飄然落地站在大小姐的腳前,忍下心頭怒火,沉聲問:“你為何妄用斷魂血琵琶殺人?”
大小姐連挺身坐起的力道都消失了,虛脫地說:“對……對付淫……淫賊,殺……殺無赦……”
“你不像是血修羅。”永旭咬牙問。
“我……”
“血修羅已是古稀以上的老婦,斷魂血琵琶已絕跡江湖二十年。”
“你……”
“你是她的門人?”
“是……是的。”
“令師為禍江湖三十年,殘害武林同道,天人共憤,斷魂血琵琶殺人無數,名列宇內四大殺人凶器之一。今晚這一進上房如果有其他旅客住宿,豈不枉死在你的指下?你也是一個人性已失的人。”
“你……”
“果真是貌美如花,毒如蛇蠍。”
“你不要含血噴人!”大小姐尖叫,掙扎而起,伸手去拾取琵琶。
永旭哼了一聲,身上的水湖綠罩袍向外飛揚,似欲脫體飛散崩裂,一腳踏住琵琶說:
“在下要了這為禍江湖的天下凶器。”
大小姐一掌劈向他的腳,尖叫:“不!不哎……”
玉掌本來就沒有多少勁道,用內力馭使魔音,幾乎已令這位大小姐到了山窮水盡境界,這一掌比普通村夫俗子的力道還不如,掌一近永旭的小腿,便被反震而退。
勒勒一陣怪響,武林朋友聞聲喪膽的四大凶器之一的斷魂血琵琶,在永旭的勁道下崩散,也在永旭腳下變成一堆廢物。
“請腳下留情!”楊總管的急叫聲傳到。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永旭退了兩步,向急步而來的楊總管冷冷地說:“閣下,斷魂血琵琶出現的消息傳出,江湖朋友必聞風而至,過去死在血修羅手上的群雄後裔,與那些二十年來仍在天下各地窮搜魔蹤的人,必將蜂擁而至,後果如何,閣下去想好了。”
“這……這……”
“三十年來武林三大奇案中,血修羅是其中之一,江湖朋友從未忘懷。另一奇案是月落花殘之秘,花蕊毒外依然不知出處,這件奇案很可能也從在下身上揭開。因此,你們最好趕快找地方隱身。”
楊總管走近,訕訕地說:“這具血琵琶,乃是我家小姐三年前在潛山天往使南,一座石室中無意中找到的,壁上刻了馭音心訣,血修羅往昔在江湖上的所做所為,與家小姐根本無關。”
“我不信!”永旭大聲說。
“那座石室雖然已由在下派人堵死,但必要時在下可以挖開公示天下,便可證明家小姐是無辜的了。”
“剛才她已承認是血修羅的弟子。”
“那是心訣上的附言所說的,獲我神器即為我弟子,所以家小姐承認下來。”
永旭歎息一聲,氣消了,說:“不管是不是,你們去向天下武林解釋好了。在下與血修羅無怨無仇,犯不著管閒事,今夜這位姑娘如果不用斷魂血琵琶行凶,在下也懶得費勁踏碎血琵琶。”
“只要老弟不將今晚的事說出去,誰知道斷魂血琵琶曾在此地出現過?”楊總管改用軟求:“家小姐確是無辜的,與血修羅根本毫無關連,那該死的淫賊午夜侵入,家小姐一時激憤……”
“一時激憤,便可不分皂白下毒手殺人?”
“家小姐大概誤認老弟也是……”
“胡說八道,她分明已知在下是鄰房的住客……”
“天地良心!”大小姐站起整理衣裙說:“我如果知道你是鄰房的住客,教我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以為你已制住了楊總管,所以……”
“好了好了,別說了。”永旭不耐地說。
“我姓傅,小名依依。”大小姐變得柔順了:“真是多有得罪,請問爺台高姓大名。”
“在下姓周。”
“周爺,賤開真誠致歉……”
“算了,你們最好明天就趕快離開。”
楊總管搓著雙手,焦灼地說:“可是……可是在下有事而來,怎能離開?老弟難道要把今晚的事張揚出去?”
永旭向走道一指說:“在下發起反擊的前一剎那,那兒出現一個不速之客,恐怕也是一個老江湖,知道斷魂血琵琶的來歷和威力,因此立即退走,他將是目擊的證人,你敢擔保他不將今晚的事傳出去?”
“咦!有人來了,這……”
“那人進退的身法,並不比閣下差多少。”永旭盯著對方目不轉瞬,雖則天太黑不易看清面貌:“閣下年紀不超過四十,輪回掌已有八成火候,而八成火候須下半甲子苦功。閣下……”
“在下姓楊,楊啟宏。家主人傅天申,乃是鳳陽縉紳,家中有不少靈藥,因此得藥力之助,頗有成就。”
“真的?”
“老弟,可否借一步說話?”楊啟宏轉變話題。
“楊兄有何見教?”
“可否至敝室一敘?”
“這個……”
“今晚的事即使傳出去,十天半月之內也不會有仇家趕到,家小姐的斷魂血琵琶已被老弟毀去,真碰上了難題,不得不借重老弟之力,希望老弟一伸同情之手。”
“什麼?你要……”
“向老弟求助。”
“你這是妙想天開。”永旭一口拒絕:“你以為在下會幫助一個擁有斷魂血琵琶,任性殺人的人?”
“周爺,小女子今晚是第一次使用這具琵琶,我敢鄭重起誓,我真不知琵琶的威力到底到了何種程度。當我發現你根本不在意時,心中一急,把心訣所學到的技巧全用上了,你依然無恙,我卻氣機瘓散,心力交疲,可知這具斷魂血琵琶,根本就是毫無用處害不了人反而害己的騙人玩意。”
“這玩意如果到了在下手中,五十步內人畜俱絕。當年血修羅使用此物,沒有人能在三十步內活命。”永旭轉身就走:“楊兄可到在下房中坐坐,在下倒要聽聽你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謝謝老弟……”
“請注意,在下對走在身後的人,十分留心,因為在下從不信任陌生人。”
楊總管跟在他身後,干笑了兩聲說:“老弟笑談了。”
“並不是笑話,闖蕩江湖的人,如不時時留心,是很難活得長久的。譬如說,你在後面伸一個指頭,就可以要了在下的老命。”
談話間,他推開自己的房門。
楊總管大方地退後三步,表示不會使用手指暗算。
傅依依也跟來了,像個弱不禁風的閨女,也許是疲勞未復體力不支,她香汗未斂,渾身散發著幽香,滲和著汗的氣息,頗令異性動情。
永旭用火折子點上油燈,笑笑說:“客居不便,夜間連茶水也沒有准備,請坐。”
傅依依在壁旁的單椅落座,目光落在窗下的床上,床上全是碎磚,楊總管打破了牆,碎磚全掉在床上了。
她手急眼快,伸手一抖草席,碎磚散了一地。
“不要……”永旭叫,但叫晚了。
“我替你清理清理。”傅依依微笑著說:“請不要客氣,都是楊總管不好。”
永旭白瞪眼,無可奈何地苦笑。
他並不是不好意思讓一位陌生女子收拾床鋪,而是他想從散布的碎磚形狀中,查出楊總管掌上的秘密來。
有經驗的行家,不但可從散布的情形測出功力的深淺,也可從碎屬的大小形狀,推斷出是何種絕技所造成的傷害。
他對楊總管所說以藥力增加火候的說法,原則上同意,但仍存疑,他想進一步求證,甚至想找出楊總管是不是真的練成了輪回掌力,因為他總感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傅依依這一打岔多事,破壞了現場,他的求證希望,因而落空。
楊總管淡淡一笑,坐下說:“周老弟,今晚楊某算是開了眼界,真是武學深如瀚海,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永旭也淡淡一笑,不介意地說:“本來就是如此,那些妄想成為武林第一的人,就是自欺欺人的白癡。”
“老弟的年紀,比在下恐怕要小一倍,而成就卻駭人聽聞,難道也是借藥物之力而竟功的?”
“咱們不談這些。”永旭拒絕作答。
“對,這本來就是忌諱的事。”
“楊昆說傅姑娘有了困難?”
“是的,家小姐恐怕解決不了。”楊總管放低聲音:“周老弟,可曾聽說三年前揚州古古軒驚世大劫案的事?”
“這……聽說過,古古軒那次被一群蒙面大盜午夜侵入,劫走了一批價值連城的古玩玉石。”
“即使不價值連城,也值萬兩銀子,古古軒因此而破家,而且目前仍在大牢中服刑,因為那批失物中,有不少是替地方官紳加工整修琢磨的寶物,傾家相賠也賠不了三分之一,以至身陷囹圄。”
“服刑?那不是他的錯……”
“官府可不這樣說,那些大盜來無影去無蹤,當晚除了古古軒的店伙指稱有強盜之外,左鄰右捨誰也沒聽到有何動靜,誰知道是真是假?”
“有此可能,那些大盜皆是功臻化境的行家。但按情理論,古古軒是百余年的珠寶店,聲譽極隆,絕不至於自毀家聲而監守自盜。”
“在下也認為真是大盜所為。”
“這與閣下有關?”
“失竊被盜的古玩中,有家主人一批傳家至寶。”
“哦!原來如此。”
“因此,在下便奉命四出追查,年初方得到消息,總算經過三年奔波,皇天不負苦心人。”
“楊見所獲的消息是……”
“乃是宇內三大神秘劇賊中,從未失風過的絕筆生花商世傑所為。”
一語驚人,永旭頗感意外,問:“楊兄怎知是絕筆生花所為?”
“在濟南府發現了銷贓的人,起出了三件古玩,循線捉住了前往脫售的兩個人,身手十分了得,他們招出了絕筆生花行劫的經過。”
“楊兄是來對付絕筆生花的?”
“不錯。”
“他在何處?”永旭明知故問。
他不相信楊總管真的知道絕筆生花的底細,天下間想找宇內三劇賊的人多得是,但從沒聽說有人成功了。
絕筆生花行劫時雖然通名號,但從不以真面目示人,作案時戴了頭罩加上蒙面巾,見過此人廬山真面目的少之又少。
知道名號並不足怪,知道底細就不是容易的事了。
楊總管淡淡一笑,聲音更低:“他就在此地,以桑三爺的身份,赫然成為地方士紳在此納福。”
“真的?”
“在下的消息來源絕對可靠。”
“你能對付得了他?”
“沒有斷魂血琵琶,任何人也對付不了他。”傅依依楚楚可憐地說:“周爺,你可害苦了我。”
“周老弟,你能助家小姐一臂之力嗎?”楊總管哭喪著臉說:“家主人那批珠寶值不了多少錢,但那是傳家至寶,家主人並不希望此事張揚出去,只希望絕筆生花把珍寶歸還,於願已足。”
“周爺……”傅依依含淚下拜。
“起來起來,你這是干什麼?”永旭大叫。
“周爺如不仗義相助,小女子……”
“好了好了,在下願效微勞。”永旭苦笑:“但有言在先,一切得由在下作主,不然請另找高明。”
“謝謝周爺。”傅依依盈盈起立道:“一切皆由周爺作主,賤妾共來了五個人,全由周爺調遣。”
永旭不忍拒的,一方面是傅依依那楚楚可憐的神情打動了他,一方面是他毀了斷魂血琵琶,再就是多幾個對付絕筆生花的人並不是壞事。
夜已深,永旭需要休息,小談片刻,他要求傅依依暫且不動聲色,候機展開行動,便婉言送客。
送走不速之客,他熄了燈火,連靴都沒有脫,往床上一躺。房中漆黑,萬該無聲,他心潮起伏,冷靜地思索今晚的遇合經過。
傅依依真是前來向絕筆生花尋仇的?難道真是巧合?
他怎麼也想不起武林中有姓傅的高手。
輪回掌力,是一種用勁怪異的內家真力,那是早年曾經一度震憾武林的絕技,但由於不易練成。進境緩慢,而且先天秉賦稍差,便有岔氣傷身不死亦殘的結果。
自從雪山三君挾絕學糜臨江湖以來,武林一度掀起各門派重研本門氣功以求更精更妙的風波。
雪山三君來如風雨,去似微塵,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來龍去脈,江湖朋友對他們認識不深,對他們的為人也沒多少好惡,他們像流星般掠過天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沒留下什麼,也沒帶走些什麼。
武林中人知道曾經有這麼三個人,也知道他們的輪回掌力。由於這種真力皆用掌發出,因此也稱為天罡輪回掌,但真正知道其中奧秘的人少之又少。
楊總管具有輪回掌力,很可能是雪山三君的門人弟子,居然在傅家屈居人下總管,傅家主人的武技,絕不會比楊總管差。
傅依依用內功馭琵琶魔音,已說明傅家絕非等閒人物。
想著想著,他平空生出毛骨驚然的感覺。
楊總管那一掌,絕非隨便一時激忿情急而發,而是志在必得,存心將他斃在掌下,這種挾技任性殺人的人,心性之壞可想而知,留這種人在身邊,不啻自找罪受,等於是與虎同眠,隨時皆有被噬傷的可能。
那個傅依依,更是貌美如花,毒如蛇蠍,一而再催動斷魂血琵琶的魔音,似乎不將他置於死地不甘心。
他已經警覺到,即將有事故發生。
四更天,他斷然地從紊亂的思路中,理出一些頭緒,方安心地沉沉睡去。
一早,他在院子裡伸展手腳,傅依依開門踱至院階,嫣然一笑說:“周爺早,這家客店規模不小,怎麼冷清清的不見有其他旅客?”
傅依依已換了一套翠綠色衫裙,仍是秀發披肩,發梢直垂至腰際,不同的是,今天薄施鉛華,鬢旁多了一朵精致的綠蕊珠花,顯得更嬌艷,更出色。
他的目光被吸住了,心中喝彩:好嬌媚的姑娘!
說媚真媚,一接觸那雙會說話的明眼,他便感到心中一跳。似乎,那雙動人的明眸,正向他訴說心底的秘密,傾訴綿綿情話,挑動他的心弦。
沒來由的心中一蕩,美好的動人身材,挑逗性的甜笑,情意綿綿的眼波,令人心醉的花容月貌……
他發覺自己失態,移開目光心中自問:“我怎麼了?”
怎麼了?他在想人非非。也許是早上精力充沛,也許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嬌艷成熟的女人,也許……
目光能移開,已經不錯了。
他淡淡一笑,支吾著說:“因為這間客店的東主是桑三爺,雖然外界知道的人不多。”
“哦!難怪。”傅依依往院子裡走,向他接近:“周爺,不會是他知道我們是來尋仇的,所以先一步把落店的人打發走?”
“有此可能。”
“那……我們……”
“不過,他知道我是來找他的,至於你們,他是否知道就難說了,但他應該知道。”
“他應該知道?”
“不是讓你們住進來了?”
“周爺,原來你也是來找他的,為什麼?”
“向他討一個人。”他注視著對方毫無心機地說。
“討人?那人是……”
“一個綽號叫毒無常的人,在下要從那人身上討一些消息。”
“重要嗎?”
逢人且說三分話,他已經說了不止三分,猛地醒悟,心中暗罵自己:“周永旭,你是怎麼啦?昏了頭的豬?”
他有點醒悟,不是他昏了頭,而是只要一觸到傅依依那脈脈含情的目光,口中的話便自動地瀉流出來,根本不經思考,有問必答。
一移開對方的目光,他便很快恢復冷靜思考的能力,他的克制功夫畢竟不凡。
“目前很難說是否重要。”他仰天吸入一口氣,幽香沁鼻:“不久就可知道了。”
傅依依在他身邊,一衣之隔,他似乎感到對方身上神秘的體溫,似乎已像電流般傳人他的體內,再加以屬於女性特有的幽香直沁肺腑,他竟有點把持不住,掛不住意馬心猿,氣息已有點不平靜了。
“周爺。”傅依依傍依人的小鳥,緊挨著他:“我聽說過毒無常這個人,他似乎不可能落在絕筆生花的手中,他的奇毒與淬毒暗器十分可怕,發起威來,沒有人能接近他三丈以內。”
“絕筆生花的確擒住了他。”
“絕筆生花肯將人交給你?”
“當然不肯。”
“那……”
“這就是在下要找他的原因所在。”
“周爺,毒無常不是什麼好人,你找他要什麼消息?”傅依依假在他的肩膀下,語音低柔,吐氣如蘭。
他有點不克自持,不由自主地低聲答:“是為了……”
前面的廊道口出現一個灰影,語音直震耳鼓,“周小輩你何時離開?”
永旭像是挨了當頭一棒,神智一清,渾身一震,把要說的話咽回腹中。
那是一個獨腳老人,獨腳魈端木揚,左腳是一條木腿,露在袍袂下的木腳清楚可見,左手握著六尺長的蚊杖,站在那兒紋風不動,長相十分唬人。
“老夫已經等得不耐煩了。”獨腳魈加上一句。
永旭還來不及回答,楊總管突然從房中飛躍出來,縱落院中身形變為貼地平射,快得令人目眩,眨眼間便撲近獨腳魈,毫無顧忌地疾沖而上。
獨腳魈被這快速絕倫的身法嚇了一跳,咦了一聲,蛟杖不加思索地挑出,同時身形側閃。
“啪!”一聲響,掌杖相接。
楊總管身形一頓,沖勢倏止。
獨腳魈的故杖被拍得向外崩,帶動身形馬步一虛,退了兩步臉色一變。
“好霸道的掌力!”獨腳魈脫口叫。
楊總管哼了一聲,身形重新沖進,沉聲叱喝:“再接我一掌!”
“有何不可?”
又是一聲暴響,杖又與掌相接。
這次獨腳魈已有所准備,但仍然落在下風,杖以更快的速度崩出去,身形更多退了一步。
楊總管得理不讓人,乘勢搶進掌再次吐出,攻向獨腳魈的右肋要害。
獨腳魈不敢再硬接了,閃開正面雙手輪杖,避招回敬掃向楊總管的右膝。
兩人各展所學,以快打快搶制機先進擊,三丈內罡風呼嘯,勁勢襲人,好一場快速絕倫的龍爭虎斗。
肉掌對鐵杖,鐵仗是長兵刃利於遠攻,一寸長一寸強,近身不易。肉掌必須貼身搏擊,必須崩開鐵杖切人,雙方的修為皆將臻化境,楊總管雖然略為深厚些,但以赤手空拳搏杖,雙方便拉成平手,激烈的景況可想而知。
當雙方開始接觸時,永旭已完全摒除雜念,神志已恢復原狀。他不想插手,暫且作壁上觀,從雙方的搏斗中,他全神貫注細察兩人出手情形,估計兩人真才實學,優劣情形一一暴露在他眼下。
不知何時,傅依依已緊挽住他的臂膀,站在他身右,相倚相偎狀極親暱。
“周爺,你看楊總管能否有制勝的把握?”傅依依神色緊張地問。
他的肘緊壓在傅依依飽滿的左胸前,可是,他並未享受到銷魂落魄的感覺,因為他的注意力已被激斗所吸引,對身旁的美女似乎已忘了。
他沒發現傅依依那雙勾魂攝魄的美眼中,湧起濃重殺機。
“楊總管並未用上絕學,已可穩操勝算,但如想在短期間破解仗招切入行致命一擊,也非易事,除非他立即用上輪回掌力。”他不假思索地分析。
“周爺,你也在運勁?”傅依依問。
他淡淡一笑,泰然說:“不是運勁,而是與生俱來的本能防衛力,看到高手相搏,不期而然的會神意溶入其中。”
“哦!也就是說,你已經以神意參與其中了?”
“是的,你呢?”
“我,我……”
“你手心冒汗嗎?”
“這……”
“如果你手心不冒汗,那表示你對楊總管並不關心。”他率直地說。
“周爺……”
他伸手輕拍挽在膀彎的小手,往下說:“這有兩種可能,你要不要我分析?”
“哪兩種可能?”
“其一,你很放心,認為楊總管定可穩操勝算,根本用不著擔心。”
“哦!楊總管是很高明的。”
“其二,你不在乎他二人誰死誰活。”
“你胡說!”
“真的?”
“當然啦!我怎能不關心楊總管的死活,你呀!你就會說風涼話。”傅依依嬌嗔,神態媚極,豐盈動人的嬌軀一扭一擺,半嬌半嗔肌膚相親,魯男子也受不了挑逗誘惑。
但永旭卻不解風情,笑笑說:“楊總管的確值得驕傲,他並未全力施展,僅用平常的招術,便困住了大名鼎鼎的獨腳魈。”
獨腳魈果然虛攻兩杖,一聲怪叫,突然脫出斗圈躍登丈六高的簷口,臉色青灰,沉聲問:“閣下藝臻化境,技絕武林,定非泛泛之輩,你是誰?”
楊總管撫須冷笑,並不追趕,說:“勝得了在下,你就會知道在下是誰。你如果再不挾尾巴滾蛋,在下必定卸下你剩下的一條狗腿。”
“這裡不便施展,老夫在城外等你。”
“你等吧!在下會找你的。”
大名鼎鼎的獨腳魈,居然忍得下楊總管的挖苦,哼了一聲,扭頭越屋脊如飛而去。
永旭這才發現自己臂彎中的小手,臉一紅,抽回手向楊總管微笑說:“楊兄剛才若將獨腳魈留下,不啻剪掉絕筆生花一條臂膀。”
“那老鬼相當高明,不易留下他。”楊總管說。
“楊兄僅用四成勁與他相搏。”
“老弟抬舉在下了,在下已用了八成勁。要不是他那根蛟仗是精銅鑄制的,在下早已毀他的仗切入了。”
“真的?”
“老鬼的內力修為,僅比在下稍差一分半分。”
“楊兄,瑞桑莊大可去得。”
“老弟打算如何進行?”
“先去看看情勢,見機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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