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裡柯克短篇小說集 根特城的「鑽子」基多
    一個騎士浪漫故事

    故事發生在騎士制度盛行的年代,俠義精神正方興未艾。

    太陽緩緩東沉,偶爾上下晃動。縷縷殘陽斜照塔樓,布根斯堡城堡一片陰森。

    「苗條女」艾素苔站在一座塔樓上,樓外圍著高高的城牆。她雙臂伸向前方,前方只有空幻的空氣;她臉兒向上仰著,有如在和天堂對話;她的臉色如此愁悶,流露出無盡的思戀。

    不久,她開始喃喃念叨:「基多!」——接著,從她的胸膛發出一聲五臟俱裂似的歎息。

    她纖巧輕盈,美如精靈,看上去好像沒有呼吸似的。

    事實上她幾乎就不呼吸。

    她的身材苗條而秀麗,雅致如地球儀的經線。她的身體那麼虛弱,看起來幾乎連動一下都不行。而她的臉蛋兒,更是精緻無比,予人以此臉只應天上有的感覺。

    她身穿飄拂的深藍色長袍,繫著一條帶銀製皮帶扣的腰帶,還穿著一件及腰的有針織花邊的三角胸衣,胸衣上端在她的喉口處與帶皺邊的鯨骨圈連在一起。她的頭上是一頂棒棒糖帽子,它形狀像個滅火器,呈45度斜向後方。

    「基多!」她喃喃地呼喚,「基多!」

    接著她又像心亂神迷的人那樣一邊扭自己的手,一邊對自己咕噥:「他沒有來。」

    太陽沉落,黑夜降臨,陰森的布根斯堡城堡和它腳下的根特古城被陰影吞沒了。夜色越來越濃,城堡的窗戶射出火紅的燈光。今晚是聖誕節,城堡的大廳裡正在熱火朝天地大宴賓客。今晚布根斯堡侯爵設宴誌慶,一為聖誕佳節,二為女兒訂婚——他把女兒艾素苔許配給了「十點」譚克雷德。

    他請來赴宴的貴賓有王侯大公,也有他的部屬,如「壯漢」赫伯特、「小蜈蚣」愛德華、「酒瓶」羅洛以及其他很多人。

    在眾人歡宴的同時,艾素苔小姐獨自站在城垛上,在為遲遲不來的基多傷心。

    基多和艾素苔之間的愛屬於純潔而近乎神聖的那一種,這種愛只有在中世紀才能找到。

    他們倆誰也沒見過誰。基多從沒有見過艾素苔,艾素苦也從沒見過基多。他們倆從沒聽對方說過話。他們也從沒在一起呆過。他們彼此根本就不相識。

    然而他們彼此相愛。

    他們的愛是突然而浪漫地迸發出來的,它具有構成愛的最大幸福的所有神秘的魅力。

    幾年以前,基多在一道柵欄上看到了「苗條女」艾素苔的名字。

    他當場臉色變白,暈厥過去,然後就立即啟程去了耶路撒冷。

    也就在同一天,在經過根特城的街道的時候,艾素苔在一根晾衣繩上看到了基多的紋章。

    她當場暈眩過去,倒在侍女的懷裡。

    從那一天起他們就相愛了。

    此後艾素苔經常在清晨走出城堡四處漫遊,同時不斷地念叨基多的名字。她把他的名字告訴樹木。她把它悄悄說給花朵聽。她還叮囑小鳥不要把它忘記。它們大家都知道這個名字。有些時候她會騎上她的小馬,在海邊的沙灘上走來走去,同時對著海浪大聲呼喚:「基多!」而在其他時候,她不是對小草說這個名字,就是對一段木頭甚至一噸煤喃喃細語:「基多!」

    雖然基多和艾素苔從來沒有會過面,可是他們都珍愛對方的容貌。在他的盔甲下面,基多珍存著艾素苔的一幅用象牙刻成的小像。他是在城堡和它腳下的根特古城之間的城堡巉崖下找到它的。

    他怎麼知道那就是艾素苔呢?

    他沒有必要去問個究竟。

    他的心明白一切。

    愛情之眼是不會受騙的。

    艾素苦怎麼樣呢?她的三角胸衣下也珍存著「鑽子」基多的一幀小像。她在一個雲遊的小販那裡發現了這幀小像,並用一些珍珠把它買了下來。她怎麼知道像中是他呢?那得歸功於小像下方所畫的盾形騎士紋章。正是這一盾形標誌首先從心靈深處打動了她。無論她在睡覺還是醒著,它總是出現在她眼前:一頭毛色純正的獅子,臥於佔據紋章四分之一的紅底色之中,還有一頭雜毛狗,躺在占紋章四分之三的喬麥地裡。

    如果說艾素苔心中有一團愛的烈火在為基多純潔地燃燒,那麼基多對艾素苦的愛也吐著同樣純潔的烈焰。

    愛情一進入基多的心靈,他就立刻下定了決心,發誓要去完成一項偉大的冒險事業,建立非比尋常的功勳,以便自己有資格去向她求婚。

    他發誓要克己立功,除了飯菜什麼都不吃,除了烈酒什麼都不喝,一直要到大功告成方才開禁。

    為了實現宏願,他立即奔赴耶路撒冷,去為她殺一個伊斯蘭教徒。他果真殺了一個,一個塊頭兒大大的阿拉伯人。由於仍然誓願未了,他接著又再一次出征,向帕諾尼亞境內挺進,要在那兒為她殺一個土耳其人。然後他又從帕諾尼亞遠征到不列顛島的蘇格蘭高地,在這裡為她殺了一個蘇格蘭人。

    每一年每一月基多都要為艾素苔完成一項新的壯舉。

    而與此同時,艾素苔在苦苦地等待。

    並不是說求婚者少。事實上「苗條女」艾素苦的傾慕者多得數不清,他們隨時準備所從她的使喚。

    為了她,每天都有很多勇武之事發生。為了贏得她的青睞,求婚者們信誓旦旦,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為了她,「海獺」奧托跳進了海裡。為了她,「椰子」康拉德從城堡最高的城垛上跳了下去,頭點地倒栽在泥巴裡。為了她,「絕望者」雨果用皮帶把自己吊在一棵山胡桃樹上,拒絕任何人把他放下來。「多情客」西格弗萊德大口吞嚥硫酸,也是為了她的緣故。

    但是「苗條女」艾素苔對諸如此類獻慇勤的行為不予理會。

    她的繼母,「瘦俏女」阿加莎,徒勞地催促她結婚。她的父親,布根斯堡的侯爵,命令她在求婚者中任選一個,可命令終歸只是命令。

    她的心對「鑽子」始終堅貞不渝。

    戀人們之間互贈信物是常有的事情。從耶路撒冷基多贈給她一根棍子,上面刻著一個象徵愛的忠貞的V字。從帕諾尼亞他寄來一塊木板,從威尼斯則寄來一塊大約兩尺長的石料。艾素苔對所有這些都視著至寶。晚上她把它們都放在枕頭下。

    然後,在漫遊了多年之後,基多決定為艾素苔完成最後的壯舉,好替他的愛錦上添花。

    他的計劃是,他要重返根特城,夜裡攀上城堡的巉崖,而且為了證明他對艾素苔的愛,他要為她殺死她的父親,要把她的繼母扔下高高的城垛,還要燒燬城堡並且把她帶走。

    他現在正忙於實施這一計劃。在「螺絲刀」卡羅和「小錠子」貝奧武爾夫所率領的五十名忠實追隨者的陪伴下,他踏上了重返很特城之路。在夜幕的掩護下,他們來到了城堡的巉崖下。接著,他們排成一列縱隊,手膝並用沿盤旋而上的小徑朝堡壘的門爬過去,到六點鐘時他們已爬完一圈。七點鐘時他們已完成第二圈。在城堡正廳的歡宴達到高潮的時候,他們已攀援在第四圈上了。

    爬在最前頭的是「鑽子」基多。他的盔甲隱藏在一件雜色的披風下面,他的手裡拿著一個號角。

    按計劃他將喬裝打扮並從後門溜進城堡,要用詭計從侯爵身上竊取大門的鑰匙,然後吹響號角招呼他的追隨者發起進攻。啊!是得趕快幹才行,因為就在這個聖誕節,就在今天晚上,厭倦了艾素苦的抗拒的侯爵已下定決心要把她許配給「十點」譚克雷德。

    大廳裡的歡宴正熱火朝天。身材臃腫的侯爵坐在大餐桌首席,他大壺大壺地喝酒,並頻頻敬酒祝「十點」譚克雷德身體健康,此公身著盔甲坐在侯爵旁邊。

    侯爵大人本來就興致勃勃,由於有一個新來的弄臣蹲在旁邊的地板上講笑話為他促興,他的高興勁兒就更無說的了。這個弄臣是剛由總管從後門放進大廳的,他那別出心裁的插科打渾使侯爵笑得前俯後仰樂不可支。

    「好傢伙!」他歡叫道,「這故事真是又新又奇!瞧那個馬車伕,他對朝聖客說,既然朝聖客說過要在那個小鎮下車,那他就非讓他下車不可,雖然當時是三更半夜——天啦!這夥計是從哪兒聽來這麼個新奇故事的?——喂,再給我講一遍,也許我能記住它哩!」然後侯爵大人又激動萬分地坐回到椅子裡。

    侯爵剛坐回座位,基多——那個喬裝打扮的弄臣不是別人,正是他——就往前一躍,從侯爵的腰帶上奪下了掛在他腰間的那把大門鑰匙。

    緊接著,他飛快地拋開弄臣服和帽子,整個兒站了起來,露出一身掙掙盔甲。

    他一隻手拿著一把十字軍的兩頭釘頭槌,另一隻手拿著一隻號角。

    來賓們紛紛一躍而起,大家都手按佩劍。

    「『鑽子』基多!」他們喊道。

    「別動,」基多說,「你們的命捏在我手裡!」

    然後他把號角湊到唇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使出全身力氣吹號。

    接著他又吹了一次——再用力不過了。

    可是沒有一點聲音。

    號角居然不響!

    「拿下他!」侯爵說。

    「慢著,」基多說,「我要求按騎士守則了斷。我此行是為艾素苔小姐而來,而你把她許配給了譚克雷德。讓我和譚克雷德一決雌雄,一對一。」

    一聲贊同的高呼響徹大廳。

    接下來的決鬥真是可怕。

    先由基多出手,他用雙手高高舉起釘頭槌,狠狠地朝譚克雷德那戴著頭盔的腦袋砸了下去。接下來基多一動不動地站著,輪到譚克雷德了,他高高舉起他的釘頭槌,使勁地砸向基多的頭。爾後譚克雷德轉過背去又一動不動站著,基多揚起釘頭槌從後面狠狠地砸將過去,正砸在腰部中間。譚克雷德也照樣做了還擊。然後譚克雷德手膝著地跪在地上,基多用釘頭槌猛擊他的背部。這純粹是在比試技巧和敏捷。一時間還真難料勝負。可是後來譚克雷德的盔甲開始變形了,他的攻擊力減弱了,最後他趴到了地上。基多乘勝前進,把他打得扁扁的,像一個沙丁魚罐頭。然後他一邊在譚克雷德的胸口上踏上一隻腳,一邊拉下頭盔的面甲並環視四周。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響亮的尖叫。

    「苗條女」艾素苔被打鬥的聲音驚醒了,她猛地衝進了大廳。

    有那麼一個片刻,這對戀人都盯著對方的臉。

    接著他們的臉因痛苦而變了形,他們倆朝不同的方向暈倒在地。

    錯了!錯了!

    基多不是基多,艾素苔也不是艾素苔。他們把那兩個小像弄錯了。它們其實是別的人的畫像。

    悔恨的狂滔淹滅了兩個戀人的心。

    艾素苔想到不幸的譚克雷德,他被砸得薄如一張畫片,已無可救藥。她想到了倒栽在泥裡的「椰子」康拉德,想到了因硫酸的折磨而蜷作一團的「多情客」西格弗萊德。

    基多則想到了他殺掉的那些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

    一切都白費了!

    他們的愛情結果是一場空。他們誰都不是對方想像中的那個人。這個世界裡其他人的愛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這個故事的寓意不僅僅適合中世紀。

    兩個戀人的心同時碎了。

    他們斷氣了。

    與此同時,「螺絲刀」卡羅和「小錐子」貝奧武爾夫,還有他們的四十個追隨者,連滾帶爬沿盤山小徑往山下倉皇逃去,屁股撅得老高老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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