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子夫人 第09節
    四十七

    時間已是夜半,凌晨兩點鐘,我們的守夜燈仍在靜靜的佛像前燃燒,不過已經有點奄奄一息了……菊子突然把我弄醒,我定睛瞧她;她用胳膊支撐著抬起身子,臉上是緊張恐怖的表情,別出聲!她不敢說話,只向我示意:有人走近了……有什麼東西……在往上爬……多麼不祥的來訪呀?連我也一樣,我也害怕了,我很快感覺到面臨某種巨大的尚未經歷過的危險,在這孤零零的地方,在這我還未能深入其存在及其奧秘的國度。想必是極為恐怖她才釘在那兒一動不動,嚇得半死,她是知道……

    看來,是在外面,是從花園過來的。她用顫抖的手指出那東西就要從陽台,從梅子太太的屋頂爬上來……真的,我們聽見了輕微的聲音……它靠近了。

    我試探著對她說:

    「是訥柯君嗎?」(是貓先生嗎?)

    「不,」她說,仍然驚恐不安。

    「是巴凱莫諾一薩瑪?」(是鬼魂先生嗎?)我在日本已經養成使用敬語的習慣。

    「不!!是多羅博!!」(是小偷!!)

    「小偷!啊!謝天謝地!」比起精靈或死者來訪——正如剛才我從睡夢中驚醒時以為的那樣,我更喜歡來者是小偷。小偷,也就是說,好歹是活著的人,和日本人一樣,大概有著滑稽可笑的面孔。我甚至一點也不害怕了,現在我已經定下心來,我們馬上可以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因為此人肯定在梅子太太的屋頂上折騰,他在上面走動……

    我打開一扇壁板,仔細瞧。

    除了一片寧靜、清朗、美麗、為皎潔的月光所照亮的廣大空間,我一無所見,整個日本都在蟬兒的響亮歌聲中入睡了,今夜它極為迷人,外面的空氣也極為甘美。

    菊子躲閃在我肩膀後面,傾聽著、顫抖著,探出腦袋,睜大她那驚恐的貓兒似的雙眼,察看著花園和屋頂……不,什麼也沒有,什麼動靜也沒有……只是疏疏落落有些線條生硬的陰影,一眼望去還真說不清是些什麼,但這不過是牆面、樹枝的投影,而且令人放心地紋絲不動。在這月光賦予萬物的朦朧中,一切都好像凝然不動、岑寂無聲。

    什麼也沒有,哪兒都沒有。不過是貓先生在作怪,要不就是貓頭鷹太太,夜間在我們家,聲音給那麼離奇地放大了……

    我們仔細拉上壁板,非常謹慎當心。然後點燃一盞燈,下樓看看是否有什麼人藏在角落裡,一道道門是否都已關好,為了讓菊子放心,我們要在住宅裡到處轉一圈。

    我們踮著腳尖,一起走遍了這座房子所有的隱蔽去處。這房子,儘管薄薄的壁板上糊的紙還很新,從房基上判斷,卻應當是很古老的了,那些小酒窖上覆蓋的梁木已經被蟲蛀蝕,存放糧食的櫃子有一股陳舊和發霉的氣味,一些極隱秘的暗處,堆積著數百年的塵土。深更半夜,在追蹤小偷的過程中,所有我過去沒看到的這一切,都顯露出其惡劣的面目。

    我們躡手躡腳穿過我們房東的套房。這會兒是菊子拽著我走,我則任她領著。房東一家在他們的藍色紗羅帳下排成一行睡著,他們的祖宗祭台前燃著的守夜燈照亮了他們。喲!他們排列的次序顯然會招人閒話,啊!先是阿雪小姐,睡姿十分優美,然後是梅子太太,張大嘴睡著,露出一口黑牙,從她的喉嚨裡斷斷續續發出一種聲音,活像母豬在哼哼……啊!這梅子太太,樣子多麼討厭!!再後,是糖先生,暫時一動不動。最後,在他旁邊,排在最後的是他們的女傭,代代小姐!!!……

    紗帳在他們身上投下了海水色的反光,讓他們看上去像一些浸在養水生動物的玻璃缸中的人。這些佛燈,這些供奉著神道的奇怪象徵的祭台,給這幅家庭畫面染上了一重虛假的宗教氣氛。

    誰不懷好意,誰自取其辱,但是這個年輕女傭,她為什麼不睡在女主人身邊呢?我們家,在樓上接待伊弗的時候,就注意到以更合體統的方式,安排我們在蚊帳下的位置。

    我們最後察看的一個角落總算讓我有所領悟。這是一處低矮而隱秘的閣樓,在它的門背後貼著一張早被遺忘的,很舊的宗教畫:乘坐在雲和火焰上的千手觀音和馬面觀音,兩個都帶有幽靈般的笑容,十分嚇人。

    我們一打開門,菊子便往後一閃,發出一聲恐怖的叫聲。要不是我看見一個灰色的小東西,悄悄地、飛快地從她身上竄過,旋即無影無蹤,我真要相信小偷就在這兒了,原來是一隻小老鼠在一個擱板上吃米,慌亂中,竟跳到她的臉上……

    四十八

    九月十四日

    伊弗把他的銀哨子掉到海裡了。可他駕船時絕對少不了哨子。於是我們在城裡整整跑了一天,在菊子和她的兩個妹妹——阿雪小姐、月子小姐帶領下,去另買一隻哨子。

    在長崎這可是很難找到的東西,想用日語解釋清楚尤其困難,一隻航海用的哨子,有固定的形狀,彎彎的,頂端有個小球,以便使長官發佈命令的強音和顫音變得更加抑揚。一連三個小時,人家把我們從一個鋪子打發到另一個鋪子。他們作出完全聽明白了的表情,用鉛筆在絲光紙上為我們寫下某些商店的地址,我們想必會萬無一失地在那兒找到我們所需要的東西。於是我們滿懷希望出發,跑去受一次新的愚弄,我們那些氣喘吁吁的車伕已經弄得暈頭轉向了。

    人們很清楚我們要的是某種能發聲、能發出樂音的東西,於是給我們拿出各種形狀的、最意想不到、最稀奇古怪的樂器:諸如尖音刺耳的小笛,喚狗的哨子、喇叭之類。人們給我們出的主意總是越來越離奇,以致最終只能引起我們哈哈大笑。在最後一處地方,一個日本老眼鏡商,看上去十分精明,十分幹練,他到鋪子後面去找,然後給我們拿來一個從沉船上弄來的汽笛。

    晚飯以後,最重大的事是,正當我們風雅的遊逛結束,走出茶舍,準備回程時,意外地遇上了瓢潑大雨。正巧我們今天人多,邀了好幾位阿妹同游。老天爺連個招呼都不打,突然像打翻了水罐似的下起雨來。雨一落下,我們的隊伍立刻潰散。阿妹們一面四散逃跑,一面像鳥兒般輕輕叫喚,她們逃進商店的門洞,跑到人力車的車篷底下。

    不多一會,店舖都急急忙忙關了門,街上濕淋淋、空蕩蕩,幾乎一片漆黑。紙燈籠淋濕了,澆滅了,好可憐的樣子。我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在一個外突的屋簷下,緊貼著一面牆,只有我的表妹草萄小姐單獨和我在一起,她因為漂亮袍子給淋濕了,正在哭呢。這個城市在我眼裡突然顯得一片淒涼,在一直不停的雨聲中,一切都濺上了泥漿,承溜裡的水聲,在黑暗裡發出小溪流般的輕聲呻吟。

    暴雨很快就結束了。小阿妹們像小耗於一樣,紛紛從她們躲藏的洞裡鑽出來,互相尋找,互相呼喚,每當她們招呼遠處的什麼人時,她們的細嗓門總有一種拖長的、憂鬱的、異樣的聲調:

    「喂!月子……子……子小姐!!」

    「喂!長壽花……花……花……太太!!」

    她們互相呼喊那些古怪的名字,在變得寂然無聲的夜裡,在夏天大雨過後濕潤的空氣所形成的回聲中,這聲音無限地拉長著。

    終於,她們全都互相找到了,聚齊了,這些眼睛細細、頭腦空空的小人兒;我們全都淋得落湯雞似的重新爬上修善寺。

    伊弗第三次睡在我們身邊,在我們的藍色紗帳下。

    半夜剛過,我們樓下就響起一陣嘈雜聲,原來是我們的房東去遠處一座慈善仙子的廟裡進香回來了(梅子太太固然信奉神靈,卻也敬重這位據說十分關照她的青年時代的仙人)。轉眼間,我們看見阿雪小姐像箭一般地衝上樓,用一隻精美的小托盤送來一些祝過福的糖果,是在那邊寺廟門口專為我們買的,必須馬上吃掉,以免失效,我們還沒擺脫半睡眠狀態,便一面連連道謝,一面吞下了這些又甜又辣的小東西。

    伊弗睡得很安靜,這次既沒用拳頭敲壁板,也沒用腳踢。他把表掛在塗金的佛像的一隻手上,為了在佛燈的照耀下,整夜都能看見鐘點。他一大早就起身,問道:「我昨夜安靜嗎?」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惦記著集合點名和值勤。

    外面,想必已經天亮了。年深月久,我們的壁板上已有了一些小洞,早晨的光線就從這些小洞射進我們的房間,房間仍按夜裡的格局關閉著,光線在空氣中劃出一條條模糊的白道。過一會兒,太陽升起時,這些白道會延長,且變成美麗的金色。蟬兒已開始奏樂,公雞也已打鳴,梅子太太轉眼就要開始唱她那神秘的歌。

    此時菊子,出於對伊弗君的禮貌,點燃了一盞燈送他。她穿著夜裡的睡袍,把他一直送到樓梯底下,我甚至彷彿聽見他們分手時親吻的聲音……我知道,在日本這不算什麼,這是常有的事,人們已習慣了。不論在哪兒,頭一次走進別人家,就可以抱吻隨便哪些個小阿妹,任何人不會對此說長道短。但,不管怎樣,伊弗是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情況下和菊子單獨相處,他應當更好地理解這一點。我為他們常常單獨一起呆在家裡的那些時間感到不安,我甚至想到,今天我要,並不是偵察他們,而是坦率地對伊弗說出來,以便做到心中有數……

    ……樓下,突然,啪!啪!兩下清脆的擊掌聲,這是梅子太太在提醒偉大的神靈。立刻,她的祈禱聲響了,帶著鼻音的假聲,滔滔不絕,尖銳刺耳,就像一隻鬧鐘,時辰一到,就響起那毫不留情,令人惱火的鈴聲,就像控制機械聲音的彈簧一鬆開,聲音便源源而出一樣。

    「……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啊!天照大神,在賀茂川內洗淨我的污穢……」

    這奇怪的、不再像出自人類的顫音,分散和改變了我的想法,在這睡醒的時刻,它幾乎很清晰……

    四十九

    九月十五日

    開始有風聲了。從昨天起,就模模糊糊聽說要派我們去中國,到北京灣。正式命令下達前兩三天,此類傳聞不知怎的總會不脛而走,傳遍全船,而且從不會錯。我那小小的日本喜劇,最後一幕會是怎樣的呢?結局會如何,離別是何等樣的情景?對我的阿妹或我來說,臨到這一去不復返的時刻,會有一絲哀傷嗎?心中會有一點難過嗎?我無法事先預料,伊弗和菊子的告別,又將如何呢?這一點我尤其關心……

    什麼都還沒確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無論是這種還是那種方式,我們在日本的小住快結束了。可能就因為這一點,今晚我對自己周圍的一切都投以更友好的一瞥。六點鐘左右,我值了一整天班以後,回到了修善寺。太陽已經西斜(就要失去光輝),落日的餘暉,以它金紅色的光線穿過我的房間,照亮了菩薩和插在古花瓶裡的扎束得十分古怪的花。五、六個小布娃娃——我的女鄰居——正在和著菊子的琴聲跳舞玩耍……今晚,我想到這個住宅,這個指揮著跳舞的女人,所有這些都是屬於我的,便覺得真有其令人著迷之處。總之,我對這個國家曾經不大公正,此刻,我的眼睛彷彿睜開了,看得更清楚了。我的一切感官似乎突然發生了奇異的變比,我突然覺察到且更好地理解了這些無窮無盡的可愛的小東西,在它們中間我看見了柔弱的風韻和對形式的刻意雕琢,構圖的怪誕和對色彩的精心選擇。

    我躺在如此潔白的席上,菊予慇勤地給我拿來蛇皮枕頭,那些笑吟吟的阿妹,頭腦裡還保留著剛才中斷的節奏,以有韻律的步子,跑過來環繞在我周圍。

    她們那腳趾分叉的短統襪無可指摘,不會弄出一點聲響,她們走過的時候,只聽見布料的——聲。我覺得她們看上去都很可愛,她們那種玩偶的神情此刻很討我的歡心,我相信自己發現了給她們帶來這神神情的東西:不僅僅來自她們呆板的圓臉以及與眼睛離得太遠的眉毛,而尤其來自她們過分肥大的袍子。袖子那麼大,好像她們既沒有後背,也沒有肩膀,她們纖巧的身體消失在寬大的衣服裡,衣眼飄飄蕩蕩,好像包在沒有身體的小倡人身上;好像,要不是它們在她們的半身處被寬寬的絲腰帶攔住,就會自己滑落到地上。這說明他們對服裝的理解與我們完全不同。按我們的理解,服裝就該盡最大可能顯出真的或假的體形……

    而且,我多麼欣賞這些由菊子按日本藝術插在花瓶裡的花:蓮花,聖潔的大花,淡紅色帶有脈絡的花瓣,是瓷器那種粉紅色,盛開時像闊大的睡蓮,含苞時像長長的淡色鬱金香,它們那種柔和而有點令人慵懶的香氣,和空氣中時時處處都存在的阿妹們那種黃種人、日本人的難以形容的氣味混在一起。九月間遲開的花,在這個季節十分稀有、昂貴,益發高高地挺立在莖便上。菊子給它們留下了海藻般暗綠色的水生大葉片,還夾雜一些柔弱的蘆葦。我瞧著它們,不無嘲諷地想到我們法國的賣花女用花邊或白紙所捆紮的那些菜花模樣的大圓花球……

    一直沒有歐洲的來信,誰的信都沒有,似乎一切都被抹去,被改變、被忘卻了……我現在完全適應了這個小不點兒的日本,我自己也縮小了,變做作了。我感到我的思想變得狹窄,趣味傾向於僅僅會引起微笑的小巧玲瓏的東西,我習慣於精巧的小傢俱,習慣於在玩具般的小桌上寫字,用極小的碗用餐,習慣了這些蓆子毫無暇疵的單調,習慣了這些白色壁板的如此精工細作的樸實無華。我甚至丟掉了西方的偏見。今晚我所有的念頭都飄浮不定,遠遠逝去。經過花園的時候,我慇勤地向糖先生問好,他正在替他的矮樹和那些畸形的花兒澆水。梅子太太在我看來是一位值得稱道的老婦人,她的往事也沒什麼說不過去的地方……

    我們今晚不出去遊逛。我想就這麼躺在我現在躺的地方,聽我的阿妹彈三味線1

    1三味線:即日本的三絃琴。

    直到現在我總是寫成吉他,為的是避免人們責備我濫用外來詞,但無論是吉他或曼陀林都不能確切地說明這種薄薄的有著這等長柄的樂器,它的高音比蚱蜢的聲音還要細弱,從現在起,我要稱它為三味線。

    我還要稱我的阿妹為吉庫,吉庫一桑這個名字對她說來比菊子更好,菊子準確地譯出了它的意思,卻沒能保留那古怪的諧音。

    於是,我對吉庫,我的太太說:

    「彈吧,為我彈琴吧,我要整晚呆在這兒聽你彈琴。」

    她看見我今晚如此親切,好不驚訝,唇上幾乎漾起一絲帶有幾分得意和輕蔑的苦澀的皺痕,她稍稍忸怩了一會,才以圖畫中的姿勢坐下,抬起她顏色暗淡的長袖,開始奏樂。最初幾個音符輕輕地、遲疑地微微作響,在寧靜的空氣中,在炎熱和染上金光的暮色裡,和昆蟲在室外演奏的音樂混在一起。一開始,她緩慢地彈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似乎她記不太清楚,彷彿後面的曲譜遲遲想不起來。其他那些小姑娘傻笑著,並不注意聽,只遺憾她們的舞蹈給打斷了。她自己也心不在焉,臉色陰沉,好像是為盡義務而彈琴。

    後來,漸漸地、漸漸地,樂聲強烈起來,小阿妹們都在傾聽。音樂變得急促,帶有激越的顫音。她的眼光不再像是玩偶那樣毫無意義的了。音樂變成風聲,變成假面人可怕的笑聲,變成令人心碎的呻吟、嗚咽……她那瞪大的瞳仁在自己的內心裡注視著難以表述的日本藝術。

    我躺著,傾聽著,眼睛半閉,睫毛不由自主沉重地下垂,我從睫毛中間瞧著,從高處瞧著一輪巨大的紅日在長崎逐漸下沉。我產生了一種被忘卻的憂鬱感,一種從過去的生活、從地球上所有其他地方消逝的憂鬱感。夜幕降臨時,在這日本的一角,在這郊區的花園當中,我幾乎感到是在自己家裡,這種感覺卻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五十

    九月十六日

    ……晚上七點鐘。我們不打算再下山進城,像那些規矩善良的日本市民一樣,我們要呆在郊區。

    穿上居家的便裝。我們去附近走走,伊弗和我,一直走到演武場,它離我們不過幾步路,就在我們的小房子上面,幾乎與我們新辟的花園接壤。

    此刻演武場關著門,一個小阿哥坐在門口,極為恭敬地向我們解釋,時間太晚了,那些武術愛好者們都走了,得明天再來。

    晚間這麼美、這麼柔和,我們於是呆在外面,漫無目的地沿著小徑閒步。小徑繼續向上,隱沒在山上的荒僻地帶,一直通向山頂。

    我們走了一個小時——完全是信步南行,眼看已爬得很高,在最後一抹微光下,俯瞰無限遼闊的遠景,我們來到一個孤零零的淒涼的所在,在遍佈鄉間的佛教墓地中央。

    我們和幾個遲歸的勞動者擦肩而過。他們從田間歸來,背上背著茶捆。這些農夫,外貌有點粗野,有的半裸,有的穿藍布長袍,他們經過時都向我們恭恭敬敬地行禮。

    這高處沒有樹,只有茶田與墳墓相間,墳墓不過是些古老的帶蓮花座的花崗石菩薩小塑像,或者閃耀著殘餘的金字碑文的古老墓碑。特別是,我們周圍還有一些未耕作過的空地,有懸崖和荊棘。

    再也沒有人經過,光線也暗了下來,我們休息了片刻,接著該是下山的時候了。

    但是,我們所在的地方旁邊,有一隻帶有把手的白木箱,一種轎子似的東西放在新翻動過的土地上,還有一些銀紙做的蓮花和一些還在燃燒的炷香,顯然有什麼人恰在今晚埋到了這底下。

    我想像不出這個人的樣子。日本人活著的時候那麼滑稽可笑,實在難以設想他們在後來的寧靜和莊重中會是什麼面目……不管怎樣,我們離這個死人遠點吧!我們會吵醒他的,他太新鮮,給我們的印象也太強烈了。走吧,去坐在別處,坐在隨便哪個古老到裡面除了塵土以外已經一無所有的墳頭上。在這個高度上,我們倆還在明處,而山谷裡,底部已經消失在陰影中,我們就在這兒談談吧。

    我要和伊弗談談菊子。多少是出於這個目的我才要他坐下,我不知道該怎樣做才能既不傷害他,又不顯得可笑。再說,這兒清新的空氣和腳下壯麗的景色已經教我平靜了許多,使我以帶點蔑視的憐憫眼光看待自己的懷疑和他們的事……

    我們首先談到動身去中國或法國的命令,這是早晚要下達給我們的。不久我們就得告別這輕鬆且差不多算是有趣的生活,離開這偶然讓我們駐足的日本郊區,還有這花叢中的小房子。伊弗對這些東西的留戀比我更甚,我很理解這一點。因為,對他來說,這樣的間歇還是他那艱苦生涯中的頭一次。從前,由於軍階低,他幾乎從來沒有在異國上過岸,真不比洋面上的海鷗與陸地接觸多。而我卻任何時候都備受優待,在各種各樣的地區,都享受到與這兒大異其趣的小住房,對它們的回憶,至今還縈迴腦際。

    為了觀察,我冒險對他說:

    「離開這個小菊子,你可能比我還要難過吧?……」

    我們倆之間一陣沉默。

    這以後我走得更遠了,乾脆破釜沉舟:

    「你知道,總而言之,要是她真的討你喜歡……我就不至於娶她了。她不算我的妻子,總之……」

    他瞧著我,非常吃驚:

    「不算你的妻子,你說的?——不!不是這麼回事……確切地說,她正是你的妻子……」

    我們倆之間,從來不需要多說,從他的聲調,從他善良而坦率的微笑,我現在已經完全心中有底,我理解他短短的一句「確切地說,她正是你的妻子……」中包含的全部意思。如果她不是我的妻子,他就不敢說會發生什麼事了,儘管他心裡會有內疚,因為他已經不是單身漢,不像從前那樣是個自由人。但是,他把她看作我的妻子,那麼,她就神聖了。我以最完整的方式相信他的話,我真的如釋重負,真的快活起來,重又找到了往日那個正直善良的伊弗。我怎麼會接受那麼些當地這種使人變得氣量狹小的影響,以致對他也產生懷疑,且讓自己懷有這等庸俗的憂慮呢!……

    我們再也別提她了,這個布娃娃……

    我們在那兒呆到很晚,一面談些別的事,一面瞧著腳下的峽谷、山巒,以及那些漸漸變暗乃至消失的巨大谷底。高高地呆在這個位置,在空氣純淨的露天,我們好像已經離開這個小小的日本,已經擺脫它在我們身上留下的小小的烙印和那已經開始牽掣我們的小小的羈絆。

    從這樣的高度望去,世界上所有的國度都變得相類似了,它們失去了由人和民族所打上的印記,由那些在下界麇集躦動的小粒子所打上的印記。

    如同從前在布列塔尼的荒原、在圖爾旺的樹林,或者如同在海上值夜班時一樣,我們談到一些人們在黑暗中容易想到的東西,諸如:幽靈呀,亡魂呀,子孫後代呀,來世呀,死亡呀……

    這個小菊子,我們把她完全忘了!

    我們頂著滿天星斗回到修善寺時,遠遠聽見她彈三味線的樂聲,使我們記起了她的存在。她正和她的學生阿雪小姐在一起,練習某支夜曲的二重唱。

    由於從對可憐的伊弗的荒唐懷疑中解脫出來,我感到今晚情緒極佳,在毫無陰暗心理的情況下,我打算好好享受一下在日本的最後時日,盡可能地樂它一樂。

    我們躺在涼快的蓆子上,傾聽兩個阿妹奇怪的二重唱:一種緩慢而哀傷的單調旋律,從兩三個高音開始,然後降下來,每一段都往下降,以一種幾乎難以覺察的方式,直至變得十分莊重低沉。樂曲始終保持緩慢的拖腔,但漸漸增強的伴奏頗像遠處的風聲。最後,當通常十分柔和的小姑娘嗓子發出低沉、粗歎的音符時,菊子那只在振顫的琴弦上蜷曲著的手便狂熱地揮動起來。她們倆都低下了頭,努起下唇,為了用力發出這些令人驚奇的低沉的音符。正是這時候,她們的小細眼睜開了,彷彿在這木偶的外表下,揭示了某種可以說是靈魂的東西。

    但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比以往更有別於我的靈魂,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和她們的思想距離之遠,不亞於和一隻鳥兒變化無常的觀念或一隻猴子的幻想之間的距離。我感到,在她們和我之間,存在著一個神秘而可怕的無底深淵……

    另一陣音樂,從室外遠處傳來,暫時打斷了這兩個阿妹為我們彈奏的樂曲。

    這是在山下,長崎,我們下面的深谷裡,突然響起了鑼和絃琴的聲音。我們跑去俯身在陽台間的欄杆上,好聽得更清楚些。

    一個狂歡的行列走過,「在妓女們的街區」,我們的阿妹們肯定地說,同時輕蔑地撇了撇嘴。不過從我們所居住的高度,在朦朧的星光照耀下垂直地望去,這妓女的街區倒像很清白。合奏的聲音滌除了罪惡,從深淵的底部一直上升到我們這兒,聽去稍稍有點發問、模糊、神奇而迷人……

    ……聲音漸漸遠去,消失了……

    兩個小朋友於是回來坐在她們的席上,重新奏起她們憂傷的夜曲。由無數蟋蟀和蟬組成的一支不引人注意的樂隊以顫抖的聲音為她們伴奏。在日本所有的土地上,這無邊無際的顫音,老是無休無止地平靜地鳴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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