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在大廳裡踱來踱去,再次與自己爭辯,並強迫自己鼓起勇氣。她必須跟他談談。聖誕節距離現在只剩一個月,她必須去參加聖誕彌撒。尼克或許已經放棄他的宗教,她卻不打算那麼做,珍娜也必須在某個時候學習到她的信仰。她現在還太小,但是,如果她身邊的大人都不上教堂,她怎麼會親近宗教呢?
伊芙轉過身,大步走向後樓梯。為了珍娜和她自己,她必須找尼克攤牌。
唯一的障礙是他們之間的距離。自從參加何家的晚宴之後,他就忙著監督甘蔗的采收。伊芙曾經考慮等候他回來,但是他每天晚上都好晚才回來,使她懷疑他是跟潔喜在一起,或者跟其他女人,她不能再在那種情況下面對他。早上,在她還忙著照顧珍娜時,他就已經出門。她認為尼克不可能是在規避她,但結果是一樣的。
所以,如果她要找他討論任何事情,就必須出去找他。
不幸的是,他的工作場所包括廣義的田野和沼澤,她又從來沒有機會學習騎馬。不過,安妮已經告訴她他們今天會在糖廠工作,而且那是徒步可及的距離。伊芙瞥視位於地平線那端的建築物,祈禱有硬土路通往那裡。她是個都市小孩,知道如何閃避橫衝直撞的馬車和酒鬼,卻不知道甘蔗田和樹林裡可能隱藏著什麼危險。
她拉緊呢披肩,嘗試包住雙手,蹣跚地邁向小路。天氣並不寒冷,但是地很濕,一下子就占濕她的鞋子和裙擺。她忍不住、心疼弄髒這件上好的衣料,她應該繼續穿著那些一沉重的黑袍,而不是愚蠢地接受尼克的慷慨。
終於抵達那楝建築物時,她失望地發現糖廠是在田野的另一端,而且感覺到那個暴牙的工頭正在幸災樂禍地嘲弄她的不幸。她凝視著遠方的建築,告訴自己不應該在現在放棄並回頭,畢竟,她已經走這麼遠了。
她向自己保證沒有什麼必須害怕的事物,鼓起勇氣繼續前進。如果不是這麼冷,出來走走其實相當愉快。在何家的宴會之後,尼克不曾再帶她去任何地方,而她也沒有屬於她自己的交通工具。她被孤立在這裡,必須完全仰賴尼克,而她實在不喜歡這種情況。尼克不是那種她能倚靠的男人,事實上,地根本不希望依賴任何男人。
如果她只能靠她自己,就必須鼓起勇氣去尋找她想要的事物,而她想要的就是參加聖誕彌撒。伊芙昂起下巴,卻一腳踩進泥濘裡,她憎惡地破起鼻子。在即將抵達糖廠時,她終於鬆了一口氣。她看到尼克正在糖廠外跟一群黑人說話,一面跨上馬背,連忙祈禱他不會在看到她之前急馳而去。如果他不給她跟他說話的機會,她一定會殺死他。
一個男人指向她,伊芙幾乎感覺到憤怒從尼克身上輻射而出。冰冷攫住她的心,但是她的強硬脾氣鼓勵她繼續前進。他沒有權利這樣對待她。連奴隸每個星期都可以休息一天,她當然可以要求他帶她去參加彌撒。
伊芙知道尼克在大叫,但是聽不見他在叫什麼,也不嘗試去聆聽。伊芙抿緊雙唇,拉緊披肩,繼續穿過濃密的長草。他以為她會愚蠢地現在轉頭。回家嗎?在看到他抽出長鞭時,她猶豫片刻。她知道他是一個習慣使用暴力的男人,但是,他會發狂地攻擊她嗎?
長鞭的呼嘯聲使伊芙凍結住,她注視尼克策馬衝向她,看到他憤怒的神情和板緊的下顎,突然渴望轉身逃走,但是她的身體已經無法動彈。
鞭子再次揮出,伊芙腳邊的長草開始震動。伊芙驚駭得發不出尖叫,只能再次抬頭瞥視尼克,並發現自己正瞪著他的手槍。在她還來不及判斷之前,槍聲已經響起。
她伸手掩住嘴巴,注視鮮血濺向她的新衣。一隻怪獸躺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
尼克隨即來到她身邊,拖著她往後走並大聲咒罵著。伊芙瞪著那只垂死的怪物,突然轉過身子,俯向地面吐出她那天的早餐。
「你難道沒有絲毫理智嗎?你到底是著了什麼魔,竟然冒冒失失地跑到這裡來?」另一串咒罵隨之而來。
伊芙抓住他遞出的手帕,設法退開身子,但尼克拖著地往後走向他的馬匹。
「沒有人告訴你這片土地上爬滿鱷魚、毒蛇和毒蜘蛛嗎?你不相信它們的存在嗎?或者,你認為你可以像聖人般行走在水面上?哪個混帳告訴你我在這裡?」
尼克似乎正在等著某個回答,伊芙更擔心突然矗立在她面前的那匹龐然大物。
她以前從未騎過馬,也不確定她打算現在開始學習。那只動物轉過頭,不悅地朝她噴口氣,伊芙往後退開,直接撞上尼克。
他不待她允許,逕自抱住她的腰,把她放在馬鞍上,伊芙死命地抓住任何能夠支撐她的東西。尼克厲聲咒罵,制止那匹駿馬反抗,並抓緊韁繩。
「尼克,我不會騎馬。」伊芙的牙關因寒冷與恐懼而開始打顫。她俯視距離她十分遙遠的地面。
「這很明顯。」尼克憎惡地瞪她一眼,開始牽著馬匹前進。「除非你要我陪你,否則就設法撐著。」
伊芙真的希望他能陪她,但馬鞍上似乎已經沒有容納他的空間。
她最好閉上眼睛。伊芙歎口氣,感覺馬匹的晃動,聽到尼克的低咒,開始整頓她紊亂的思緒。「那隻怪物是什麼?」她終於問道。
「鱷魚。這座農場上的每一個男人都知道那只鱷魚在那裡出沒。我正準備除掉它。你到底是著了什麼魔,竟然會穿越那片蔗園?」
「他們告訴我可以在那裡找到你。」
「誰告訴你的?」尼克厲聲命令。
「你的工頭,那個暴牙的男人。」伊芙回答。
「賈金斯,這就對了。我早該修理那個南瓜頭。你能再支撐一會兒嗎?我必須在返回屋子之前做一件我早該做的事情。」
伊芙睜開眼睛俯視尼克,低垂的帽簷遮住他的眼睛,但是板緊的下顎仍然顯示出他的憤怒。「如果他明知那裡有鱷魚,為什麼還要我過去?這沒有道理嘛,尼克。你最好等待一下,讓你的怒氣冷卻。」
他轉頭注視她,露出嘲諷的笑容。軍人相信鱷魚是魔鬼的使者。我懷疑那個白癡賈金斯也有相同的想法,不過,他心目中的魔鬼就是我。我們今天早上發生相當激烈的爭執,他大概想看看魔鬼是否能從他的使者口中救出他自己的女人,與你毫不相干。」
與她毫不相干!伊芙真想眸他一臉口水,但還是設法抬起頭,莊嚴地直視正前方。「如果他認為我是你的女人,我顯然應該挖出他的眼珠子。我差點被他害死,所以應該由我來修理他。」
尼克皺起眉頭,真的想把他們倆放進一個房間裡,看看誰能活著出來,但是,他的身上還有一些一殘存的文明氣息。他漠視它的要求,走近倉庫。
寶金斯不見蹤影,尼克立刻命令最靠近他的黑人。〔去把賈金斯拖來這裡。」
女人的尖叫聲突然傳來,伊芙的身體劇震一下。接著是男人憤怒地吼叫和拳頭擊中身體的響聲,她忍不住希望她能夠再次閉上眼睛。
不久之後,賈金斯的身體飛出倉庫。他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時,幾個魁梧的黑人追出來,把他推向尼克。
尼克大步走向他們。伊芙喘息地注視他突然伸出手,骨頭斷裂的聲音傳來,資金斯往後掉在塵土中。在他站起身子時,尼克迅速地抓住他抬起的拳頭,連揍兩拳,使他痛得彎下身子。伊芙目瞪口呆地瞪著這一幕,知道尼克不是在保護她。他是在保護他的財產,而且利用她做為借口來趕走他不喜歡的男人。
賈金斯朝地面吐口口水,」跛一跛地走開。尼克轉身走向伊芙,牽著馬匹走向屋子。
他們沉默地前進,抵達馬廄時,尼克抱下伊芙,並終於打破沉默。
「你現在必須告訴我你今天為什麼出去找我。」
伊芙勇敢地抬起眼面對尼克。「我要去參加聖誕彌撒。」
他下顎的一根肌肉抽動一下。他伸手摘下帽子,瞇起眼睛怒視她。「你希望我帶你去紐奧良嗎?」
「我希望去望彌撒。」
「彌撒在紐奧良。」
伊芙突然瞭解真相,並發出沮喪的叫聲,奔向屋子。
這片爬滿鱷魚的荒蕪沼澤根本沒有教堂。
「采收已經結束。現在我可以帶你前往紐奧良。」
「不,我不想凍壞珍娜。」
尼克無法置信地瞥視低頭做女紅的伊芙,為他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
「這也是你不跟傑瑞去他的教堂的原因嗎?」
「他的教堂跟我的不一樣。」伊芙咬住下唇,制止自己透露更多。在尼克無事可做的時候,他那過剩的精力足以逼瘋屋裡的每一個人。
「你拒絕陪伴柯布朗前往聖誕慶祝會的藉口又是什麼呢?」
「不關你的事。」她堅決地說道,咬斷線頭。
尼克坐進他平常的座位裡,啜飲著白蘭地。「你到底害怕什麼?」
「毒蛇和鱷魚。」伊芙立刻回答。
尼克咕噥一聲。「布朗和傑瑞絕對不是毒蛇或鱷魚。你害怕男人,承認吧。」
前往何家的那個夜晚,在仔細地觀察之後,他發現這個小寡婦跟所有男人都保持距離,不只是害怕他一個人而已。
「我結過婚,」伊芙提醒他。「我並不急著要重複那種體驗。」
「你的行為不合乎自然,」尼克堅持。「你是一個年輕而健康的女性,應該欣賞異性的陪伴。」在伊芙不曾露出震驚的神情時,他知道他可以繼續討論這個話題。他從來不曾跟任何女人這樣聊天。「沒有人說過你必須嫁給他們。你可以單純地享受他們的陪伴。」
「我對自己目前的處境非常滿意,很高興只需要照顧你和珍娜。即使在嫁給東明之後,我仍然必須待在我母親的小旅舍裡幫忙,難得有獨處的時間與地方。」
尼克沉思地瞥視她寬鬆的衣服。這就是原因所在。小旅舍裡住滿男人,他不認為她的保護偽裝能夠掩飾多久。他知道伊芙的身材有多好,那些與她朝夕相處的男人當然不可能看不見。「令堂不會讓你跟住客獨處吧?」
伊芙驚訝地瞥視他,然後轉開視線。「她不可能無時無刻地陪著我,我學習保護自己。在我們結婚的時候,東明才得到他想要的所有事物。」
「但你嫁給東明是以為他會保護你逃過那些好色的混帳,接著,在你變成寡婦時,你也變成每一個男人眼中的美食,所以你才來這裡。」
「我來這裡是因為我認為東明的家人會希望擁有他的孩子。」她僵硬地回答,漠視他得意的語氣。
「也因為你以為她們可以提供你舒適的生活,更因為你害怕男人。男人帶給你太多可怕的經驗,所以你乾脆一筆抹殺我們所有男人。這會比嘲笑所有愛爾蘭人都喝威士忌的笑話更高明嗎?」
伊芙不耐煩地揮揮手。如果她對自己坦白,就必須承認尼克比她認識過的任何男人都要可怕。或許是因為他是男人中的男人,不但高大、魁梧,也更加英俊,更擁有無人能及的自信。
「我是否害怕男人會影響任何人嗎?你要說我冷感,就儘管說吧。如果東明在這裡,我相信他一定會深表同意。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永遠不可能再婚,也不想成為任何男人的情婦,所以,你可以拋開你的好奇了,先生。」
尼克聳聳肩。「其實,你會是一個最理想的情婦。原諒我沒有早一點想到這點。你知道,男人對情婦的愛通常遠遠超過對他的妻子。他在娶妻的時候必須考慮家世和財富,但可以挑選他喜歡的女人當情婦。如果你不能生育,不但可以為他節省支出,更可以免去撫養私生子的尷尬。對了,是誰告訴你你不能生育?你來投奔我們時曾經懷著身孕。我不可能連這個都沒有注意到。」
憤怒消失,伊芙轉開視線,不讓尼克看到她眼中的淚水。「是醫生告訴我的。在我失去……是細菌感染,他說我、永遠不會再懷孕。尼克,不要再說了。我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
「對不起,伊芙。」他的心情突然改變。「我不是有意害你難過。我瞭解痛苦的滋味,但是,如果你把它深埋在心中,反而更糟。我不希珍娜美麗的舅媽變成一個苦澀而暴躁的女人。」
「這就是你向雷菲爾挑戰的原因嗎?因為決鬥可以宣洩你心中的憤怒?」
她感覺尼克變得僵硬,但是,他竟然回答她的問題。「或許吧,更因為他罪該萬死。他勾引凡妮,明知他永遠不會娶她。他的行為早已傷透她的心。如果他還活著,我會再次設法殺死他。」
伊芙顫抖著,石尼克確實是一個危險的男人。「我覺得你跟凡妮好像已經結婚很多年。我不是有意刺探,但是有一天珍娜會長大並提出許多問題。雷菲爾真的是她的父親嗎?」
苦澀閃過他的金眸,尼克站起身,走向即將熄滅的爐火,開始撥弄。「凡妮和我非常瞭解對方,或許是太瞭解了。她的家人認識我的家人,深知他們的背景和來歷。雖然石家在法國是望族,甚至擁有某種爵位,但是我的父親卻敗光家產。凡妮的家人不認為我有資格娶她,所以我離開許久。我回來後,卻發現凡妮已經懷孕,那位勇敢而慇勤的雷菲爾則因積欠大筆債務而逃之夭夭。」
尼克轉回身子,捕捉到伊芙眼中的哀傷。「你不需要露出那種表情,我非常想要凡妮,願意接納她的一切。我們悄悄結婚,故意散播消息,讓大家以為我們早已結婚,我只是離開她去賺取我的財富。每一個人都愛凡妮,迫不及待地接受我們編造的任何故事。在我真的帶回大筆財富時,他們更加樂意接受我們。如果菲爾沒有回來,根本不會有人知道內幕。」
「我明白了。」只要雷菲爾遠遠避開,尼克會允許全世界的人相信珍娜是他的女兒,而且只是因為她是凡妮的孩子,但是,他的憤怒和自尊心不會允許菲爾像沒事般回到他的犯罪現場。他重視榮譽,遠超過復仇的慾望。
尼克微微一笑。「我相信你真的明白,小愛爾蘭。或許我應該教你擊劍,而不是教你做愛。」
「那是你想做的事情嗎?」伊芙平靜地迎接他的眼眸,認為他是在開玩笑。
「是最想做的事,而且遲早會做。」
他充滿自信地矗立在火旁,火光照亮他稜角分明的臉,伊芙立刻瞭解他不是在開玩笑。
她微微顫抖,並隱藏她的恐懼。「那麼,我建議你還是教我射擊吧。我覺得槍枝的用途更廣。」
他仰頭大笑,醇厚的笑聲像一道暖流般流過她的血管,伊芙知道他們之間的戰役才剛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