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依然怒火不息。我曾在戴比死的地方見過那個狗雜種。很顯然,他就是費利西蒂說的那個凶暴殘忍的男朋友,那個把戴比支使得團團轉的傢伙,那個戴比就他的婚姻問題與他對質時毒打她的混蛋。
我越想越惱火,恨自己頭天晚上沒揍他一頓再走。我決定晚上去他的住處,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雖然我明知這樣做很愚蠢,但是我決意要去試試。
我打電話向卡什打聽喬的地址,他不想告訴我,但我堅持不放,我一直等到7點鐘,我想那時候喬會在家,便出門直奔地址上的萬茲沃思。
他住在一個死胡同裡,小路兩旁座落著一排排愛德華式大紅房子,那是本世紀初一些中級銀行家的住宅。
那是個大熱天,空氣依然悶熱得令人窒息。小路上靜悄悄,兩旁的房屋年久失修,窗戶煙熏塵蒙,有的已經裂縫,門和窗台上的油漆已經剝落。大部分房屋已被改建為公寓,供在倫敦城裡上下班的單身族或未婚配偶租住。在垃圾箱之間靈巧地竄來竄去的什麼柔軟的小東西把我嚇了一跳。是一隻貓?一隻城市狐蝠?
我開始覺得心神不安。我不知道喬見到我會作出什麼反應,我只知道他這人難以琢磨,而且有時候很殘暴。我準備用來質問他的話在我腦海裡醞釀了一整天,這陣子它們突然全失去了說服力。我在靜寂的街道上止步佇立。接著,我彷彿看見戴比坐在她的交易台前,身子向後仰,面前攤開一份《每日郵報》,她的眼睛閃閃發亮,笑逐顏開地撩逗著我。於是,怒火復又衝上我的心頭。
我大步向前走去,喬家的房子坐落在街道的盡頭。那是一幢因為過高而顯得單薄的紅房子,孤零零地遺世獨立,裝飾著兩個維多利亞時代哥特式小塔樓,我走上一條短短的車道,立即隱入了一簇簇高高的杜鵑花樹叢後面,看不見街道了,油光閃亮的深綠色葉子遮起些許樹蔭。
我依稀聽見嬰孩低弱的啼哭聲,好像是從房裡後面傳來的。我摁響門鈴,沒人應聲。然而,那嬰孩聽見了,隨即哭得更厲害了,變成了尖叫聲。那哭聲嘶啞且躁怒,刺破了院落裡令人窒息的沉寂。
難道喬把他的孩子一個人鎖在家裡大哭?有可能,但是他的妻子呢?我擇路穿過屋前的花壇,從窗戶裡望進去,我看見一個大廚房,案桌上擺滿了準備得半半拉拉的飯菜,地面上撒落了切好的洋蔥片,還躺著一把廚用小刀,爐子上一隻煎鍋鍋沿沸溢出一些剁碎的肉餡,肉和油汁滴到煤氣火頭上。
我又走到另一個窗口朝裡看。哦,那兒有個人,一個女人蜷縮在客廳裡的一張沙發上,無聲地抽泣著。她的下巴支在曲起的雙膝上,我看不清她的臉,但是她的雙肩在不規則地抽動著。
我敲了敲窗戶,沙發上那人沒有反應,我又敲了敲,用勁敲了敲,震得窗玻璃格格直響。一縷縷濕乎乎的淺棕色頭髮之間抬起一張淚跡斑斑的瘦削臉龐。她的眼睛勉力看著我,然後,她的頭噗地一聲向後倒在沙發靠墊上。
我看見屋子後面有幾扇落地窗戶,敞開著通向外面的小花園。我從房子一側繞過去,爬過一扇上了鎖的邊門跳進花園。
我站在落地窗戶的窗台前,夕陽的餘暉流過我的肩頭瀉進裝飾得漂亮雅致的客廳裡,從我站的地方只能看見那女人穿著涼鞋的腳,嬰孩這會兒已經不哭了,顯然是在聆聽著有無其他成人走近。我能聽見那女人在嗚咽,哀哀的,輕輕的嗚咽聲。我咳嗽了一聲。「喂?」
沒有回答。她一定聽見了,但她不理睬我。
我移步挪到沙發前面。「你沒事吧?」我說,輕輕碰碰她的肩膀。
她動作笨拙地爬起身來,在沙發上坐直,雙臂依舊環抱在膝頭,她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停止了啜泣。「你究竟是誰?」
她生著一張瘦削的臉,臉蛋兒很漂亮,但是面色蒼白,毫無生氣。這是一張曾經無數次以淚洗面的臉。此刻,淚水正流過她的臉頰,猶如涓細的小溪,從那雙紅腫若桃的眼睛向下流到微微顫動的雙唇上。當她前後搖晃的時候,我看見她一隻手抓著胳膊上部,另一隻手捂著肋部,她在忍受著疼痛的折磨。
「我叫保羅-默裡。我給你倒杯茶,好嗎?」
她滿臉疑惑地看著我,顯然是在思忖著是否該叫我滾出去,最後,她點了點頭。
我走進廚房,端掉爐子上的肉汁,坐上電水壺。嬰孩安靜下來了,一定是終於睡著了,我呆在廚房裡等著水開,我沒有聽見那女人有任何動靜。
我找到了一包袋泡茶,把它放進一隻大茶缸裡,沏上開水,加了點從冰箱裡取出的牛奶,然後拎出茶袋,把茶端了過去。
我把茶缸遞給她。「要加糖嗎?」
她看著我,似乎沒聽見我說什麼,然後伸過手來接茶缸。當她向上伸手時,因疼痛本能地向後一縮。我坐在她對面的一把扶手椅裡。
「你被打傷了嗎?」
她沒有答話,只是弓著身子喝茶。
我沉默了一兩分鐘。「要不要請醫生?」
她搖搖頭。
「真的不要?哪根肋骨也許斷了。」我起身走向寫字檯旁邊的電話。
「別。」她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別。」她又說道,這一次則是輕聲低語。「請別打電話。」
我離開電話,又坐了下來。我盡量地用安慰的口氣輕聲與她說話。「你叫什麼名字?」
「薩莉。薩莉-芬利。」
「這是喬干的嗎?」
薩莉沒有回答,但她的肩膀開始抖動,又深深地抽泣起來。
我走到她身旁,撫摸著她的肩膀,我能感覺到她僅僅稍微放鬆了一點。
「他到哪兒去了?」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去外賣酒店了,買啤酒去了,在幹過那個之後,他總喜歡喝酒……」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我站在那兒感到愛莫能助,我抽回放在她肩頭的手。
「你別走,」她說道,抬起頭來,懇求地看著我。她想對我報以微笑,但下嘴唇哆嗦得太厲害。
於是,我只好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手放在她的肩頭,等著喬回來。
我想離開,常識告訴我應該離開,但我又不忍拋下薩莉任喬欺凌。我必須站在那兒等他回來,但是,我不知道當他回來時我會做出什麼舉動來。
就這樣,我們等著,薩莉的手壓在我放在她肩頭的手上面,執意不讓我走,我們兩人默默地聽著門廳裡時鐘的嘀嗒嘀嗒聲和花園裡鳥兒的嘰嘰喳喳聲。
我正欲從她身旁抽身離開,這時我聽見外面小路上響起嘎吱嘎吱匆忙的腳步聲,腳步聲停了。前門鎖眼裡響起鑰匙嘎拉嘎拉的轉動聲,接著卡嗒一聲響。當門打開時,鉸鏈吱吱作響;當門關上時,發出低沉的撞擊聲,走廊裡響起輕輕的腳步聲。
我佇立靜觀著打開的門,我的手能感覺到薩莉驟然緊張起來,然後便一動也不動了。
他看見我很驚訝,但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剎那,他的眼睛從我臉上迅速地掃到薩莉的臉上,接著再次停留在我的臉上,那凝視冷峻、僵直,生氣全無。
薩莉的手從我的手上滑落下來,兩眼低垂,看著地面。
喬擠出一絲微笑。「我說呢,我們家來客人了。我能為你倒杯啤酒嗎?讓我把這些放到冰箱裡。」他向我晃晃手裡拿的6瓶裝的一盒啤酒,爾後一閃身進了廚房。
我和薩莉等著,一動也不動。
他轉眼就回來了,手裡拿著一把刀,就是掉在廚房地上的那把刀。刀雖不大,但我看得出來它很鋒利,刀刃上還粘著兩小片洋蔥哩。
「親愛的,你為什麼不上樓躺躺去?你看起來好像累了。」他說。
薩莉渾身篩糠似地站起來,瞥了我一眼,那眼光交織著恐懼和遺憾,然後她悄悄走出房間進了門廳,我聽見她踢踢嗒嗒快步上樓的腳步聲。
喬手裡握了把刀,他也許打算試試鋒芒。我不能自欺欺人,認為自己能夠保護他的妻子,另外,此刻可不是問他難題的時候。
要沉著冷靜,想法脫身。
喬擋住了我通往落地窗的路,我的眼睛撲閃著掠過他的肩頭,我只需三大步就能衝到門廳裡。我跨了兩步,但是喬已看見我的眼睛動了。我及時收住了邁向門口的莽撞的腳步,避免了撞在他的刀口上。
喬在我面前慢慢地揮舞著刀子,逼得我退回牆角里。陽光瀉進屋裡,黃色的光線照在喬的面孔上。他瞇起雙眼,瞳仁縮得小小的,猶如兩個細細的黑色針孔,刀子在陽光裡閃耀著刺眼的白光。
烏鴉的黃昏小合唱歌聲正酣,喧噪聲從花園傳入我的耳中。我能感覺得到外套裡面那件厚厚的白色棉布襯衫的纖維已經粘在我身上,一隻書箱抵住了我的小腿肚子,我的眼睛不停地跟著刀子轉。
朝他那只拿刀的手衝過去。這只是一把小刀,就是割著我的話,也不會傷得太重吧。絆他一跤,然後就跑,快跑。
他踮著腳,穩穩當當地支撐著他那副瘦長結實的身板。刀子鬆鬆地握在右手,他雖然很放鬆,但隨時可以採取行動,喬懂得如何使用刀子打架。
我看著喬的眼睛,他在凝視著我。他期待著我突然向他撲過去。
於是,我垂下雙手放在兩側。「你放我走吧,」我以盡可能通情達理的聲音說道,「關於薩莉的事,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默裡,你惹我生氣,」喬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你說,上這兒來幹什麼?」
「和你談談戴比之死,」我說。
「那件事我知道什麼?」
「當你在船上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我和她在一起。她死的那天夜晚。」
喬抿嘴輕輕笑了一聲。「我說在哪見過你呢,所以你認為是我殺害了她,對不對,那好,如果你想知道是不是我殺了她,問我好了。」現在他在微笑著,怡然自得。
我一聲不響。
「怎麼了?你是不是害怕,如果是我殺了那婊子,我可能也會殺你?也許你想得對。來吧,問我,問我!」他大聲吼叫。
我害怕起來,真的害怕了。不過我想最好還是遷就他一點。於是,我忍氣吞聲地問道:「是不是你殺了她?」
「對不起,我沒聽清,你說什麼?」喬說。
我挺直身子。「是不是你殺了戴比?」
他笑了笑,一陣長時間的停頓。他細細品味著這話。「也許吧,」他說著,又暗自抿嘴輕笑。「但是,讓我們來談談你的事吧。默裡,我討厭你。我不喜歡你多管閒事到這兒來和我老婆調情。我想我得送你點什麼東西,提醒你別礙我的事。」
他向我靠近,我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他舉起小刀,慢慢地朝我的脖子伸過來。刀刃十分鋒利,閃著灰白色的寒光。刀子離我鼻子還有幾英吋,能聞見切碎的洋蔥味。
我沒有動彈。
驚慌失措,沉住氣,不要驚慌失措!別呆呆地站在那兒等著他來割你的脖子!採取行動!
我一把抓住刀子,當我向上抬起手的時候,他用空著的左手抓住我的手,一個扭轉把我拉過了他的肩膀,我發現自已被摁在了地上。
他一把抓住我左手的小指。「張開你的手指,」他命令道。我拚命地想握緊拳頭,但他抓住我的小指使勁往後扳。「張開你的手指,要不然我就扭斷它!」
我鬆開了手。「實際上,你不需要那個小指頭,是不是?」喬抿嘴輕笑。「你做事情用不著它,你不會想念它的,我想給你留一個小小的紀念,提醒你離我遠點。」
我試圖抽出我的手,但被牢牢地摁在地上,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眼睜睜地看著刀刃慢慢落下來,輕輕地切割著緊靠指關節處的皮膚,當刀刃輕輕切開我的皮膚時,我感覺到一陣輕微的刺痛。一串小血珠湧出,流過我的小指背面。
然後,他俯身刀上,動作極慢地來回移動著刀子,切進皮膚中,疼痛剎時傳遍我的手,我咬緊牙關,下巴抵入地毯,決心不喊出聲來,我的眼睛仍然盯著刀刃。我試圖蠕動著掙脫,但他把我死死地壓在地上,我的兩條腿倒是自由的,我無濟於事地雙腳亂蹬。
除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切下我的手指以外,我是束手無策,一籌莫展。
突然,他移開刀子,放聲大笑起來。「起來,你他媽的給我滾出去,」他說著,站起身來。
一種獲赦的感覺湧過全身,我悉聽尊命,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用右手握緊那個血淋淋的指頭,奪門而逃。我飛速奔出屋外,跑下街道盡頭,拐上了大路,把薩莉的抽噎聲全都拋在了腦後。
我跑到一排商店前時,停住了腳步。天哪,我漸漸緩過氣來,心中想道,那人是個精神變態狂,而且是個相當嚴重的精神變態狂。我能感覺到血從我的手指一滴一滴流下我的前臂,傷口很深,痛得厲害,我注意到路對面有一家藥房。幾分鐘之後,我的手指便清洗包紮好了。
我在一截矮牆上坐下來,鎮定一下自己的情緒。我的手指雖然陣陣抽痛,但我至少仍然還擁有它。我的心在突突地狂跳不已,但這不僅僅是奔跑所致。過了10分鐘,我的手才停止顫抖,心跳才恢復正常。
我心中很想回家,把喬忘掉,但我彷彿仍然能聽見薩莉-芬利那低沉痛苦的抽泣聲,看見她淚流滿面,淒慘悲傷的模樣。喬剛才的一舉一動使我打心裡感到厭惡,他不是人,我不能讓他這個精神變態狂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地欺凌他的妻子。天知道他對那孩子幹了些什麼。不管他喜歡不喜歡,我是可以採取措施制止這種行為的人,如果我不這樣做,我的良心會受到折磨。因此,我決定把他的情況報告警察局。我希望他永遠不會知道是誰向警察告發了他,但我知道這是在自欺欺人,但不管怎麼樣,我又下定決心今後絕不單獨與喬來往。
我向一位老婦人打聽去當地警察分局的路,最近的一個僅僅四分之一英里遠。
我告訴值班警官我如何發現了薩莉被打傷的經過。關於我和喬的毆鬥,我隻字未提。他看上去似乎辦事效率很高,而且對此事也很關心,這令我頗感寬慰。我原先還有點猶豫,估計會被打發走了事呢。那警官確實說要想下定論並非易事,除非喬的妻子願意作證。他說該警察分局最近剛成立了一個家庭暴力處理小隊,他將把我報告的事情轉交給他們處理。他向我保證說,當天晚上他們會派一名女警察到芬利家裡去。
然後,我問是否可以給鮑威爾警長打個電話,因為我有一些與謀殺調查有關的情況要向他報告。這使警察吃了一驚,但當他斷定我不是那種惹事的瘋子時,他給我找了一間有電話的小房間。幾分鐘之後我便接通了鮑威爾。
「喂,我是保羅-默裡。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戴比-蔡特的死亡案。」
「對,默裡先生。我記得你,你有些什麼情況?」鮑威爾的聲音顯得有些不耐煩。
「你記得我告訴你的那個人嗎?就是在戴比死的那天晚上摸她的那個人。」
「記得。怎麼啦?」
「噢,我前幾天遇見他了。他的名字叫喬-芬利,是布龍菲爾德-韋斯投資銀行的一名交易員。大約一年以前,他和戴比有過一段風流事。」我把喬在萬茲沃思的地址告訴了鮑威爾。
「非常感謝,默裡先生,我們將跟蹤這條線索。不過,似乎很清楚,我們是在調查一起事故,或者也許是一起自殺案。在以後幾天裡,我會與你聯繫。」鮑威爾的聲音中流露出明顯的不耐煩。他也許覺得我說的有關喬的情況無足輕重,不值得考慮,而對於戴比的死因他心裡已經自有看法,現在他有更多的工作要做。
「我隨時都願意幫忙。」我說完便放下電話聽筒。
我離開警察分局回家去,一路上我心中疑惑著,不知喬受到警察質問時會作何反應,我敢肯定他一定會怨恨我的。不過,我仍希望他們能把那個狗雜種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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