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面對的是更加嚴重的危機,徹底的失敗及其它種種不幸(多得不勝枚舉),這時我接到伯尼-考夫曼打來的一個奇怪的電話——那天在汽車站時他那神秘的笑終於揭開了謎底:原來伯尼一直在對我的人格進行評估。現在,他手頭已準備好一份剛剛用打字機打好的手稿,出版商送來的合同也正在路上(主編熱情洋溢地談論著H&H公司將出版一整套新小說的計劃,屬於悲喜劇),他有好消息要告訴我《心臟與處女膜》的手稿正一批一批地收到,已經有整整一箱了。它們都是我的。「一份工作。」伯尼大聲說,試圖讓我一聽就明白。
簡短的談話結束了,我掛斷電話僵坐在那裡……一份工作?工。作。工作?這一次我很謹慎。也許太謹慎了。可是一點預兆也沒有呀。不要被好兆頭所欺騙。
厄運怎麼會帶來奇跡呢……又一個陰謀詭計。或許是真的?
「我們將有一支強壯的隊伍。」伯尼說,暗示我將成為考夫曼聯合公司同仁中的一員。他的話正中下懷。我一生都在為使自己的書得以出版而像傻子一樣苦鬥著,然而卻在半醒半醉的狀態中使他的作品得以成功。我是不是為自己奮鬥得太過分了?
工作,這會是真的嗎?但這的確是真的。伯尼想讓我去紐約。他保證按周付我工資。他已經在他的辦公室旁邊為我安排好一間幽雅舒適的辦公室——離他近些,他說,以便隨時給他以「藝術指導」。
是的。工作。有報酬的工作。定期得到支票。按頓吃飯。我仍不相信這是真的——雖然伯尼的確答應一切細節將在信中一一說明……是的,一個職位……噢,我該怎樣工作以報答考夫曼先生的信任啊。擺出全部尚未面世的作品來吧,伯尼。別不好意思。不要心疼我。我隨時準備按您的旨意辦事,每天早晨剛破曉我便來上班。把自己鎖在您為我準備好的珵亮的辦公桌旁。我會變個樣子。伯尼。要穿一身套裝,在布朗克斯或者昆士為我的家庭租一套不大但挺舒適的公寓,再買一個公文包,每天一大早就乘地鐵去上班。謝謝您,考先生,我又將成為有頭銜、有工資、有地位,甚至,更重要的,有目標的人了。我將享受生活。我將有事可做。我終於有幸在為您消耗時間的時候找到我的目的。伯尼,我將爭分奪秒,一直幹到海枯石爛。即使地球裂開豁口把整幢大樓吞掉,我發誓依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修改您的狗屁文章。讓全國都流行起淋巴結核、梅毒和疣瘤病吧,我依舊屬於您,伯尼,聽憑您的差遣。只要給我錢。給我多多的錢!
「找到工作了?」維維卡用斜眼瞪著我說。她臉色煞白,「在紐約?」
「你為什麼那樣看我?」
「你不會幹長的。」
「我當然會幹長的。」
「你從來就沒干長過。這一次最終還會跟以前的工作一樣。」
「我會幹長的,我會的。我必須幹下去。這一次情況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我已經成熟了。我經受了這麼多。我們吃的苦太多了。時間不多了。瞧,這麼多年一事無成。我已經厭煩了,不想再幻想當大款。劇本已經寫得密密麻麻,即使有了靈感也沒有空白處可寫了。維維卡,聽我說。」她走開時我懇求她說。「聽著!」我跟在她身後吼著。「我們沒有外財。別忘了這一點。沒有遺產可繼承。也賭不來錢。什麼都沒有。可是我們需要錢!」
「錢是什麼?」她厭惡地說,「錢是奧狗屎。是毒藥。」
「嘿,這是我說過的。」
「沒有錢就不花錢。生活不光是鈔票和鋼-兒。」
「是地獄。」我笑了。多有意思啊,我們兩個人忽然對換了角色。
自從伯尼打電話答應給我工作到今天已經兩周了。在此期間我一邊慎重地考慮他的建議一邊焦急地等待改寫《心臟與處女膜》的稿費。
這一天下午我又跟往常一樣信步朝信箱走去等候郵差的吉普車,確信我最近寄給考夫曼先生的那封考慮周到的信總該有個滿意的回音了吧。那封信是八天前寄出的——去除信在兩頭路上花的兩天,去掉週末,再給他的會計一至兩天辦手續,今天下午這份等待已久如此難產的賬單無論如何也該跟其它郵件一起到了。
郵差的吉普車開上來了,他連最起碼的招呼都不打。就在他往信箱裡扔郵件時我抓住了他的胳膊。急不可耐地拆開信捆,多數都是那些熟悉的東西。過期的電話費和斷線通知。電費和警告。弗吉尼亞長途台的催款單。羅傑斯特一家我從沒聽說過的公司的冷冰冰的威脅。媽的!沒有一個信封上帶有漂亮的考夫曼聯合公司的標識。
我慢慢往山上爬,心中作出決定,趁著電話還沒有掐斷,最好給紐約打個長途把事情搞清楚——當然要委婉些。我邊在腦子裡溫習著關於他小小的疏忽的一番話邊撥號碼。電話那一端的鈴響了一下就斷了,接著又響起了另一種聲音。話務員說話了。
「您要的號碼是多少?」她問。
我把伯尼的電話號碼給了她。停頓。
「對不起,」她說,「這個號碼已經停止使用。」
「什麼?你肯定嗎?」我問道。為保險起見,我重申了伯尼的電話號碼,然後我們又重複了一遍上述過程。
「沒錯,先生,這個號碼已停止使用。」
我掛斷電話,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又給紐約市長途台打電話。
「我找了,先生,」咨詢員說,「可是目錄上沒有考夫曼聯合公司。你肯定拼對了嗎?」
「當然。他在電話簿上。兩星期以前我在紐約的時候還親眼見了呢。」我說,可心中已經開始敲鼓,懷疑治安維持會又在跟我搗鬼。
「您要跟我的上司通話嗎?」她問。
「好。好。請。」
停了好長一會兒,另一位婦女的聲音出現了。
「先生?」
「喂?喂?」
「經查實,麥迪遜街475號曾經有一家考夫曼聯合公司。不過那裡的電話已在客戶的要求下切斷了。」
「哦……」我歎出一口氣說,「他們沒有留下別的電話號碼?」
「據我們所知沒有。」
「也許是不列入電話簿的號碼?」
「如果有那麼個號碼的話,我們會知道的,儘管我們可能不知道號碼是什麼。」
「噢……明白了。」我撂下電話,心裡一團亂麻。我抓了抓頭皮想,現在怎麼辦?得給Z先生打個電話把這事情弄清楚。
「好啊,努德爾曼。」Z先生咬著說,「出什麼事了?」
「有件事真奇怪。我給伯尼-考夫曼打過電話,可是怎麼也打不通。他的電話號碼變了,也許給掐了——」
「你沒聽說嗎?」
「聽說?聽說什麼?」
「沒有人告訴你嗎?他死了。」
「死了?」我聲嘶力竭地喊道。
「差不多兩周以前。心臟病。才54歲!他們在聖路易斯的一家旅館房間裡發現他的。」
「聖路易斯?那我的支票怎麼辦?」我著急地說。
「他沒付你錢?」
沉默。
「聽我說,努德爾曼。還有更壞的消息。他死的時候身無分文。」
「身無分文?伯尼?伯尼-考夫曼?」
「他死前兩天剛剛申請破產。」
「我——我——我不懂,」我暈頭轉向結結巴巴地說,腳下的世界在旋轉。「我是說,他寫的那本書《我是怎樣成為百萬富翁的》——不管書名是什麼吧。」
「聽著,別這麼垂頭喪氣,」Z先生嘶啞地安慰我說,「他把我們都騙了。他還欠著我好幾千塊佣金呢。我是說欠。他從來就不是什麼百萬富翁。那不過是一本書。他什麼也沒有。沒有。他死於貧窮。」
「貧窮?」我機械地重複說。我放下話筒洩氣地坐在電話旁邊,兩隻眼瞪著窗外屋簷垂下來的冰柱往下滴水。嗒——嗒——嗒,水滴不斷。我轉向無聲的電話,忽然意識到我在落淚,大顆大顆的淚珠順著面頰摔到大腿上。我終於明白了伯尼最後一個神秘微笑的真正含義。
「尼爾。看在上帝的分上。出什麼事啦?」維維卡問我。
我抬起頭看著她想開口,想對她解釋這一切,但是我的聲音嘶啞得說不出話來。我深深吸一口氣又試了一次,仍說不出來。我找不出詞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怎麼開口,也不知道說什麼。我甚至不知道哭是因為伯尼在遠方一家旅館突然死掉,抑或是因為我失去了800元錢的支票,還是因為他的死在某種程度上是我個人命運的寫照……也許三種原因都有。我哭也許因為我把生活看得太嚴肅,而這個伯尼-考夫曼皮膚滑潤,心懷坦蕩,小手指上戴著鑽戒和各種小裝飾。瞧他的燕尾服及那副自信的樣子,這位伯尼-考夫曼,我幾乎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把他看成我的救星,原來只是一個裝模作樣、衣冠楚楚、裝飾華麗實際一文不名的偽君子……我哭也許因為儘管伯尼-考夫曼跟我一樣在生活的邊緣上掙扎卻顯得無憂無慮,還因為他的最後一笑是對他的現實的坦白,而我則是榆木腦袋,竟至全然沒能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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