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天的鵝毛大雪終於轉為紛飛小雪,於是我開始清掃門前的積雪。傍晚的陽光從雲縫中瀉下,把皚皚白雪染成一片金黃。我揮舞鐵鍬,心中油然生出寧靜之感。忽然,我聽到一輛陌生的汽車聲從索斯基的房前開過來。汽車停了,我急忙躲到一個小丘後邊從樹叢縫隙向外看去,發現治安官的車停在了通向我家的路口,我的心抨怦跳起來。我趴到雪地上,只見胖胖的副長官手中捏著一張紙從車裡跳出來,他觀察了一會兒這條路,搖了搖頭,開始在齊胯深的雪中艱難地向上走來。我盼著這個執法人也像別的來訪者一樣敗下陣去,然而這個小胖挫卻非常死心眼。見他就快接近我的房子了,我趕緊退到樹林中去。
“聽我說,維維卡,”我氣喘吁吁地說,“來了一位副司法官。”
維維卡的眼睛睜大了。
“好啦,別慌。他如果是來找我的,就說我不在家。你好久沒有見到我了。好幾個星期了!”
“你干了什麼事?”
“什麼也沒干。真的什麼也沒干。你看我不能老站在這裡向你解釋。他馬上就到了,”我在她面頰上很快地拍了一下,急忙跑進地下室用馬鈴薯和大蘿卜把自己埋住。
近了。近了。我聽見副長官笨重地踏上了台階。急重的敲門聲。維維卡把門打開——我覺得她開得太快了點,尤其是一個不期而至的陌生人敲門時。
“我要見尼爾-努德爾曼。”副治安官喘著大氣說。
“他不在。”維維卡口氣堅定地說。
“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已經有幾周沒見他的面了……我想他可能去了西海岸。”她的話很令人信服。“出什麼事了?”
“這是拘捕證。”
“什麼?”維維卡差一點背過氣去。
“他一回來就按這個號碼通知我們好嗎?”副治安官交給她一張名片。
“可他干了什麼事呀?”
“通知我們就是了。”執法人說著向下走去,然後又回頭厭惡地看了一眼他剛剛費力跋涉上去的地方。
副治安官離開之後我撣了撣衣裳上樓去見維維卡。
“我認為我應該得到一個說法。”維維卡惱火地說,她的臉因剛剛躺過而漲紅著。由於歷史原因,瑞典人具有與生俱來的對法律的敬重,真讓人討厭。
“真的沒什麼,只不過有一點小小的誤會,我猜是根茨。”我向她解釋在我換進那倒霉的窗子的時候如何不巧損壞了一點根茨的屋子。
《古伯斯威爾在崩潰》一書究竟是寫關於古伯斯威爾的崩潰還是寫我自己即將崩潰呢?
最近睡眠更加不好,噩夢終於降臨,又生動又可怕。比如昨天夜裡我夢見自己長了寄生蟲,不知何許人打開了我的腸子讓我看。盡是五分鋼-兒大小的蟣子,長著成百條毛毛腳。爬得到處都是。醒了以後我發現自己的肚子疼得厲害。
我下床喝了三杯咖啡,掙扎著到鏡子前照了照自己。我直盯著鏡中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那是什麼東西?我回到維維卡身邊,彎下腰去讓她檢查我的眼睛。
“你從我的眼睛裡能看見什麼?”我問她。
“絕望。”她像已經知道似的說。
絕望。別人也能從我的眼中看出來嗎?還是只有她看得出來?他們也一定能看出來。甚至還有別的。冷漠。不能不這樣。這是對感情脆弱的最好防范,是當希望已不復存在時用以填補真空的麻醉劑。
快活的日子啊。我有了工作,然而更好的是我有了收入。哈利路亞,贊美上帝。謝謝你主耶穌。特別感謝布拉澤-伯納德-考夫曼,他在最緊要關頭給這個最卑微最無能的人送來一份工作。我匍匐在地,口念真經,在肚臍上畫大衛王之星。嗯,也許不算真正的工作,不過能有收人。暫時的?當然,不過難道這個是最重要的嗎?一個行將死於腎衰竭、癌症和陰莖無力勃起的男人,必須學會對哪怕是一點點可暫緩痛苦的幫助表示感激,我從開始為布拉澤-考夫曼寫書那一刻起就不斷地提醒我自己。兩塊錢一頁就兩塊錢一頁。不錯,這是出賣名譽,可是這是非常時期,我必須千方百計養活孩子。
是相識多年的德高望重的Z先生把我介紹給布拉澤-考夫曼的。Z先生怕是紐約市唯一一位文盲文學代理商,他的肺一定是黑的,因為它不停地把痰送上喉嚨。關於出書事宜他總出些獨一無二的怪點子,毫無價值(他想讓我寫一本食譜,書名叫《著名的最後的晚餐》),但是他是有一顆金子般的心、備受尊敬的人。
是的。布拉澤-考夫曼。我們在曼哈頓下城滬州餐館見面,他叼著金色煙嘴吞雲吐霧,小手指上戴著鑽石戒指,我則彎著背坐在桌旁大口地往嘴裡塞糖醋牛肉餃子、春卷沾奶油和香腸。反正花的是布拉澤-考夫曼的錢,我拼命地往肚裡嘬,與此同時他大談特談他的文學成就。他已經出版了兩本書——一本是關於如何得到及如何毀滅公司,另一本是關於他本人如何以他前任合伙人為代價而成為百萬富翁的。在他說的時候我偷偷地揀起雪白亞麻桌布上的最後幾塊碎渣,背著別人的視線將它們送進嘴裡。
“你是否碰巧讀過《想天堂,下地獄》?”他指的是放在卡脫夫沙拉醬和炸小牛肉片之間的一盒打好字的紙。
我靠在椅背上,抹一把下巴,瞪著天花板,用手抓一抓頭皮,做出思考的樣子。
“我曾經很感興趣地仔細翻過這部書。”我瞅著他的眼睛說。確切地說我並沒有讀過它,不過我的回答並沒有錯。我翻閱過,雖然很草率——不過,哪裡有錢哪裡就當然有利息1。不信你可以去問任何一家銀行。
1 英文interest既是“利息”又是“興趣”。
“嗯?”他探察著我的眼神著急地問:“莫非他看出來了?”
嗯。對。啊——。是啊……我瞅著伯納德-考夫曼,心中自問能否應付得過去。考夫曼有五十多歲年紀,胡子刮得很干淨,在這大冬季裡皮膚依舊曬得黑黑的,西服裁剪得十分合體,領帶是進口絲的,皮鞋亮得光可照人。不過暫且不論所有這些外表的東西,考夫曼具有一付營養充足從不知愁的面容,那種一眼就看出來的自信在告訴你,他自被羊水順利地推到母親陰道那一刻,便知道他命中注定要控制一家自己的大廣告公司,還要壟斷房地產業。一些人,比如我吧,整日提心吊膽。衣不遮體地過日子,而另一些人,像考夫曼先生,像曼德爾和他可愛的妻子,一生平安,毫發未傷,把世上的痛苦快快活活地拋在腦後。我羨慕他們。真的。
我與考夫曼隔桌而坐,望著他的臉,拖延時問。他的眼睛清澈碧藍,堅毅自信。我已被磨損得沒稜沒角,而他依然線條優美。我在被苦苦的思索折磨之時,他是那樣的心地坦蕩悠然自得。他不費吹灰之力便擁有了別人費盡千辛萬苦也無力得到的公司。他沒花一分錢資本便接管了整個企業——他那張臉便是信譽的保證,他足以使疑慮重重的銀行家們把自己寶貴的金錢老老實實地從腰包裡掏出來。
伯尼(我們已經互稱小名了——反正這是一個民主的國家)擁有他想要的一切和世上最好的東西。他的言行舉止完美無缺令我自慚形穢;他一點都不像猶太人。然而。然而。然而有一點不盡人意。雖然他在股票市場勝人一籌,他可以壟斷豬肉或雛雞市場,他可以憑著子虛烏有生財,但是始終沒能實現他最後一個目標,成為一位知名的作家。小事一樁,恐怕是吧。可是他必須當上作家。他雖然已經征服了這個屬於強人的世界,但在藝術領域他還沒有享有統治權,正因如此我們才會坐在這裡;才會在銅管樂隊低沉的德國波爾卡舞曲伴奏下使我有機會把自己撐得幾乎脹破肚皮。
“你考慮過親自改寫嗎?”我故意繞圈子說。
“嗯,我可以自己改寫,只是目前正忙於兩部小說的創作,我更願意繼續做尚未完成的工作,而不願意中途擱筆返回頭去做過去的事情。”
“是的,做尚未完成的工作。”我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更多的小說!證明這家伙是個十足的金礦。努德爾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說話可要多加小心啊。撒一點謊。這麼說你認為他的小說是一堆臭狗屎?你算什麼人,憑什麼指手畫腳?說不定坐在你對面的是另一個喬伊斯或者莎士比亞呢,要麼就是小拇指上帶著鑽石戒指的馬拉穆德,喬裝成上等人的伊薩克-辛格。談論‘天資’。人人都有‘天資’。就連希特勒也有一定的天資。
“還享用甜食嗎?”過來收拾桌子的傳者問道。
“不了,我們只要咖啡。”考夫曼揮了揮手讓他離開。
“你們都有什麼?”我不失時機地插嘴問。好。蘋果餡卷餅聽起來不錯。薄皮蘋果卷?也許上面放一些冰淇淋更好。雖說我應該注意卡路裡的量。啊,真希望我能把它裝兜裡一些偷偷帶回家給維維卡。她最喜歡好吃的東西。
“嗯,”考夫曼轉向我說,“你是怎麼想的?我希望你誠實地回答我。Z先生竭力向我推薦你。”
“我有點被它迷住了。帶著濃厚的興趣把它讀完的。”我差一點把舌頭給咬下來。興趣?說下去,別停。說一說天資。“毫無疑問,天資。”我邊說邊觀察他。考夫曼先生的臉色就像那聖誕樹,一下子亮了起來。
“Z先生說這本書應該再刺激一點,應該再講究一些,到處都需要做些小的改動,”他說完接著又補充道:“盡管如此,你如果認為需要做大的修改,當然可以啦。只要改得適合出版就行。我自己可以修改,只是我太忙了,”考夫曼先生接著承認說他現在正廢寢忘食埋頭寫作。他把除了創作陰道除臭劑廣告或者買賣公司交易以外的每一分鍾都利用起來,坐在桌前寫呀,寫呀,寫。“真能走火入魔,”他笑他自己,而我卻突然害怕起來。假如伯納德-考夫曼先生,連一個完整句子都沒有的《想地獄,上大堂》的作者,確信無疑自己是作家,也許……也許我,我也是抱著同樣的幻想在“寫作”。考夫曼繼續描繪他入魔的征兆——腦子不停地思考故事情節,眼睛時時在觀察生活,半夜睡眠被各種想法所困擾,記事簿放在床頭櫃上隨時准備記錄用。這些年來我是不是一直在自欺欺人?
那又怎樣?真他媽的是件大事。可是仍然解決不了撫養孩子的問題。錢,錢,錢。可要抓住機遇。
“你認為可以出版嗎?”考先生問道。他一分鍾以前還信心十足哩。啊哈!看來他還是有點心虛。
“就目前這個樣子?”我問道。他點了點頭。“不行。”嘿!能夠講出實情真是太讓人高興了。
“要是你把它好好修改一下呢?”
“我什麼也不能保證。我也不想讓你有不切實際的希望。我想如果我們能夠做某些……某些安排……結構方面的……把句子修改好……故事情節調整一下……”
“好的。好的。好的。”他笑了。
“我認為,嗯,如果開頭就是皮特裸體躺在他的……”
兩塊錢一頁就兩塊錢一頁,總共40塊塊錢,過上兩個月舒坦日子。回到家來我盯著窗外盤算著。遠處清晰可見三只小鹿正穿越索斯基的地裡往坡上走去。一只鹿跛了,這得感謝我和我那支破槍。它將跛行整整一冬,將不斷地顯示囚我的愚蠢而鑄成的人錯。
我已擬好計劃。一天完成五頁,最大限度為半小時一頁——但願我能用更少的時間完成。每天早晨花兩個半或者三個小時替布拉澤-考夫曼工作,下午三個小時寫我自己的書。我剛剛替伯尼完成了三頁思想便開始波動。怎麼樣才能拿到這四百塊呢?
在我們的故事開頭,皮特-米勒,別名伯尼-考夫曼,正赤裸裸地站在西爾維亞面前,這位東區的應召女郎正跪在地上舔他的雄器。她右手指摳著他的肛門,左手恣肆地(他的原話)攥著他的蛋,皮特的物件帶著大量熱乎乎的精液插進她的嘴裡,精液射出的速度快得她根本來不及咽下去。“噢,皮特,皮特。”在他射精的瞬間她狂喜地喊叫著。西爾維亞一邊貪婪地舔這粘乎乎的東西一邊求他再多給一些那甘美的露液。
這一切不僅滑稽可笑而且從生理上講也是不可能的。我曾經是物理學家。她怎麼可能口中含著滿嘴東西講話呢?她怎麼可能口中含滿液體再去“舔他的甘美露液”呢?她的舌頭只要往外一伸,口中的東西就流出來了。
我給伯尼打電話。對方付款。
“繼續往下進行,你認為該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他給了我自由處理的權力。
“所有的?”
“所有的。”他說。他還解釋說已經著手擬第四部小說的提綱,無暇顧及這本書的細節了。
我按照他的全權委托重新回到故事中去。我猜想,說不定恰是這類小說才能賣好價錢呢,鬼知道。是不是布拉澤-考夫曼的確十分了解小說市場?也許這本書會上《紐約時報》暢銷書名單,還會成為“每月好書俱樂部”的首選讀物。他當然不會比我所做的更差……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已經開始相信自己編造的謊言了。
隨著對《去地獄,到天堂》的深入研究,我開始了解故事的發展。皮特-米勒,商人和精明的鑽營者,已經發了三次大財,打算去闖蕩一大洋兩大洲,所有與他廝混的妓女都像可愛的西爾維亞一樣拒絕收他的錢,因為皮特是一個了不起的情種。燃燒著欲火的生殖器不僅能捅壞處女膜還能叫人心碎(嘿,題目有了!《心髒與處女膜》),而這正是他破敗的開端。他那整日坐在家裡摘編織的妻子會發現他的偉績,並威脅要離開他;在他整日以生殖器銷魂之時,他的合作伙伴將獨吞他們共有的財產;他的王國行將崩潰,直到最後一刻皮特才明白已經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他的腐化墮落正怎樣導致他的毀滅。故事結果是皮特重新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妻子身邊,正忙著用優美的、傳統的、第一種姿勢附和著妻子“使勁呀,皮特。使勁呀,皮特。”的歌聲快樂地雲雨著。
實在沒有意思,然而又是太有意思了。句子當然不是英語,行為也荒誕可笑,但是,意思在於——它有397頁呀。天啊,我怎樣才能完成呢?
這一天下午,我把利夫和馬格努斯從校車上接回來時察看了一下信箱,從一沓收款單中我發現了一封貼著花花綠綠中國郵票的航空信封。我迫不及待地把信封拆開來。
紐約州古伯斯威爾鎮
努德爾曼山路1號
尼爾-努德爾曼先生
親愛的努德爾曼先生,
您給毛澤東先生的信已收到,感謝您對敝國所表示的興趣。我遺憾地在此告知您,我們敬愛的主席已於兩年前與世長辭。
人民信訪委員會
第四副部長
魏鳳華
我把這令人沮喪的內容讀了又讀,最後決定掃一眼莫德信箱裡的報紙,以使自己高興起來。我敢肯定,索斯基太太——她只讀笑話和意外事故報道——一定不會介意我快快地瞄一眼她的報紙的。我把報紙抽出她家的信箱,打開第一頁,呀,就在這一頁上,馬丁-根茨的大幅照片正盯著我瞧。
著名兒童心理學家去世
我不安地掃讀著文章的內容。著名的古伯斯威爾大學教授。昨天夜裡因突發心髒病不幸逝世,享年60歲。大學區與全鎮無不為其意外死亡感到震驚。其母將護送其靈柩前往德國施瓦賓的家族墓地安葬。沒有鮮花。對於維爾蘭姆-施尼特勒基金會從事畸形兒童發展趨勢研究的捐獻者們,家屬向他們深表謝意。
我聽到孩子們喊我快點走,卻移不動步,死死地站在那裡,手中攥著報紙,馬丁-根茨的照片把我凝固住了……心髒病,我口中喃喃著,想起那一天我拿他的窗子出氣時他前額一側的血管那麼有力地一蹦一跳的情景。我的心揪了一下,感到心髒開始怦怦地跳……也許他的死全是我那天的愚蠢行為鬧的,我為此而困擾。合乎邏輯的一個想法告訴我,既然他將死於心髒病,一點小小的憤怒(他活該)不會造成多大影響,然而另一個想法卻提醒我,假如不是因為我和我倒霉的脾氣,他可能今天仍活得好好的……接著,第三種想法,這是必然的,對我說,根茨走了,媽咪去了施瓦賓,他的控告以及簽了字的逮捕令或許會失效…這就意味著我脫掉干系了。
可憐的根茨,我一邊想一邊跟上高高興興地滾雪球的孩子們,設法忘掉他的猝死。即便馬丁-根茨自負得讓人討厭,他畢竟也是一個人,一個希望活下去的活生生的人。我是不是應該去圖書館借一本他的書來讀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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