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下次見面,我一定把送給你的禮物帶來。你願意接受嗎?」
出宮休假前,長今和政浩見了一面,分手時政浩說了這樣的話。長今激動地聽著,突然感覺臉上冰涼。是雪,今年的第一場雪。下雪了,彷彿為了證明這冰冷陰險的王宮之中也存在融化冰雪的溫暖。政浩的目光就像紛紛揚揚的雪花,飄在半空裡,落進長今熾熱的心底,漸漸地堆積。
長今將出宮度過七天假期。前一天,大王一大早就感覺胃裡不舒服,渾身直冒冷汗。御醫為大王把過脈,懷疑是瘟疫,也就是傳染病。
吳兼護連夜趕來,內醫院都提調、典醫監*(朝鮮建國元年即1392年設立的機構,負責醫療行政和醫療教育等事宜——譯者注)判司等三醫司長官全部聚集到了一起。長番內侍和提調尚宮也跟他們共同商量對策。
「你確定是傳染病嗎?」
吳兼護怒氣沖沖地質問御醫劉祥踐。王后生下了兒子,吳兼護幫助侄女成為後宮的計劃不得不暫時擱淺,萬一大王有個閃失,他辛苦累積的財產恐怕都有危險,他早就不滿足戶曹下屬的宣惠廳*(朝鮮時代負責管理米、布和貨幣的機構——譯者注)堂上的職位,何況萬一大王變生不測,恐怕就這個職位都保不住。
「脈盛且躁,伴有惡寒、發燒、耳朵腫脹疼痛,這是傳染病,而且很可能是大頭瘟。」
大頭瘟又名雷頭風,雖然是常見的傳染病,但是死亡率很高。
「肯定是傳染病嗎?」
「傳染病剛剛控制不久,現在又來了嗎?」
「今年夏天水災嚴重,天氣本應該轉冷,卻還是這麼暖和,所以導致瘟疫猖獗。」
傳染病一般發生在該冷而不冷,或者該熱而不熱的時候,尤其是大頭瘟,通常在反常的天氣下受感染。
「那可怎麼辦呢?就算是傳染病,總不能把大王隔離開來,萬一消息傳開,不但朝廷,整個國家都……」
「所以一定要趁早治療,並且務必控制住。你想好處方了嗎?」
「首先為大王針灸,再服既濟解毒湯,如果三四天之後仍不見效,只好服用-防敗毒散了。」
「大頭瘟這種病,儘管邪氣旋轉於身體最高處,卻不能單純使用壓制性藥物。性涼的藥物需要晾乾或炒熟之後才能服用,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事態重大且情況緊急,所以必須當即開方施治。大王服過既濟解毒湯後,聽從劉祥踐的勸告躺下了。為了讓藥性運行通暢,服完既濟解毒湯必須躺臥。
趁著長今出宮休假的機會,令路在翻找她的房間。事情起因於一句話,崔尚宮氣得咬牙切齒,「長今一定是用了什麼手段」,為了安慰崔尚宮,令路隨口說道。
「準備太后娘娘的壽宴時,我曾經偷偷看了她一眼,她好像在偷看什麼書。」
「書?」
起先以為是被最高尚宮沒收的秘籍,然而那本書崔尚宮早就倒背如流了,並沒有記載什麼石鍋、蓮葉叫花雞、蒜汁等絕招。何況從丁尚宮的人品來看,她也絕不可能把書交給長今。
雖然比賽失敗了,但崔尚宮並沒有打算放棄最高尚宮的位子。現在丁尚宮還在位,在移交韓尚宮之前,不管使用什麼手段,一定要想方設法阻攔她,所以必須找到借口,能夠一舉將她們全部趕走。
崔尚宮暗地裡讓令路去找那本書。她嚇唬令路說,如果韓尚宮做了最高尚宮,長今做了御膳房尚宮,你就會成為沾在手指頭上的飯粒,任人揉捏。於是令路充滿了鬥志,就像對待自己的事情一樣。結果令路出色地完成了任務。由此,崔尚宮得知長今原來是樸內人的女兒,頓時陷入了深深的恐懼。
萬一長今發現這件事,別說是最高尚宮的職位,就連自己的性命都難保全。看來她還不知道母親被人喂死藥的事,無論如何,斬草除根以絕後患,要將一切扼殺在搖籃裡。怪不得有她在,什麼事情都礙手礙腳,原來她是樸內人的女兒。如此看來,她們母女與崔氏家族真是不共戴天了。
大王非但沒有好轉,病情反而更加重了,鬱悶、呼吸困難、心跳加速。後來,大王生病的事傳到太后耳朵裡,整個王宮都隨之躁動起來。原計劃不奏效就服用-防敗毒散的劉祥踐,現在不再給大王用藥了,只是沉默,什麼也不說,看來十分異常。長番內侍接連催促,他也磨磨蹭蹭不肯行動,用藥時卻要求所有的人都迴避,理由是害怕傳染。
長番內侍不以為然,卻瞞不過毒蛇般的提調尚宮。預防措施已經做了,石雄黃、羚羊角、雌黃、白礬、衛矛皮等碾成粉末裝入綢緞口袋,掛在隨處可見的地方,再用染色的綢布包起來,在大殿院子裡焚燒,然而還是不放心,又把香油滴到紙上,或者在紙片上敷以石雄黃粉末,塗在鼻孔,這才能進入大殿。分明是有特別的因由,劉祥踐才讓大家迴避。
提調尚宮派崔尚宮到內醫,瞭解劉祥踐的湯藥裡都用了哪些材料。人參、茯苓、白朮、芍葯、甘草、神麴……不但調查出-防敗毒散的材料,還瞭解到他給大王用了參術健脾湯。參術健脾湯用於治療消化不良引起的腹部充氣、腹痛,或因消化管黏膜浮腫引起的嘔吐。
提調尚宮接受了崔尚宮的提議,沒有立即稟報,而是單獨叫來了劉祥踐。證據確鑿,劉祥踐也無法狡辯,只好如實招來。
「我以為是傳染病,其實是消化不良。」
「可惡之至!身為御醫卻連消化不良都不能區分,還敢當做傳染病開方子?」
大王原本因消化不良而全身腫脹,卻服用了大黃、黃連等去熱藥材,病情當然就惡化了。另外,為了使藥勁迅速作用全身而讓大王躺著不動,這也是不對的。
「你恐怕性命難保啊,打算怎麼辦吧?」
「你說怎麼辦才好呢?」
御醫誠惶誠恐,最後與提調尚宮、崔尚宮達成了協議。長今的出宮休假讓崔尚宮感覺十分遺憾,但只要抓住了韓尚宮這個誘餌,長今肯定會乖乖就範。
內醫院的診斷下來了,傳染病根在食物,而且正是前一天晚上的御膳。消息傳來,御膳房立刻亂成了一鍋粥。當天值班的韓尚宮和最高責任人丁尚宮都被傳去受審。韓尚宮不停地解釋,晚餐絕對不會有任何問題。她的表情理直氣壯,毫無動搖。
其實從味道和營養等方面來說,御膳的確完美無缺。準備蟹醬的同時,也沒有忘記通知生果房不要做柿餅。柿子有收斂之功,若與蟹醬同食,容易引起消化不良或食物中毒等。
御膳房和生果房沒有忘記自己的本分,也沒有玩忽職守,問題是大王在樸敬嬪那裡用過了柿餅。當然,柿餅也僅僅引起了消化不良,御醫宣稱大王患上傳染病就把事情鬧大了。
韓尚宮不明真相,就連滿心想要陷害韓尚宮的劉祥踐也是鬱悶至極。韓尚宮因為莫須有的罪過鬱悶,劉祥踐的鬱悶卻是韓尚宮身上根本找不出任何可疑之處。儘管御醫診斷出病因在於食物,但僅憑這一點還不至於置人死地。另外,不管是傳染病也好,還是其他什麼病也好,大王病情始終得不到控制,從這個角度來說,首先應該追究御醫的責任。
原以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徹底除掉勁敵,退居幕後的兩位尚宮又正式登台了。崔尚宮示意監察尚宮注意觀察王后身邊的動靜,於是監察尚宮在大造殿礎石下面發現了符咒。詛咒王后腹中胎兒由男變女的符咒又一次粉墨登場了。早已被崔尚宮她們買通的算命先生指認施符者是韓尚宮,事情便無休無止地擴散開來。
此時,早就暗中流傳的問題重新浮出水面。長今從德九那裡聽來消息,匆忙趕回王宮,而韓尚宮已經被交到義禁府了。義禁府動用亂杖之刑,逼迫韓尚宮交代幕後指使人。丁尚宮也被帶走了,御膳房的尚宮和內人們一一被叫去問刑。
「不可能……不可能……」
面對難以置信的事實,長今欲哭無淚。能夠幫助自己的人只有政浩,偏偏他又出差在宮外。長今當然不會知道,當時政浩正趕往成均館學田。政浩通過內禁衛長向上通告了丟失人參被送往崔判述商社的事,然而上邊並未採取任何措施。為了得到更確鑿的證據,政浩決定再次前往學田。
煩惱不堪的長今夜不能寐,最後決定去見王后。除了王后,沒有人願意澄清這個事實。自己曾經因為符咒被關進倉庫,又因為母親的料理日記而蒙受不白之冤,如果需要的話,長今願意說出一切,甚至包括連生看到今英的事。韓尚宮就要死了。韓尚宮已經站到了死亡的門檻,還有什麼需要掩藏,還有什麼必要守口如瓶?
長今首先求見長番內侍。比賽的時候每天都能見到長番內侍好幾次,可沒事的時候想見尚醞大人一面卻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也無法相信,現在正打聽著呢。有權力下令重新調查的只有大王一人,可是大王正躺著養病,你就別異想天開了。太后娘娘寸步不離,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還要避開提調尚宮的眼睛……」
「那我可不可以跟太后娘娘說幾句話呢?」
「現在太后娘娘眼裡只有殿下。我會想辦法稟告大王的,你再著急也只能耐心等候。」
「沒時間等了,尚醞大人您比誰都清楚!據說天下一流的勇士也受不了內禁府的亂杖刑,請您先幫我讓義禁府停止用刑吧!」
「呵,這可是樁大案子,我也伸不上手,弄不好我還會牽扯進去。」
長番內侍並非不願幫忙,凡是對韓尚宮和丁尚宮有好感的人都難以安心。
「那麼,請您允許我面見王后娘娘!」
「你要見王后娘娘?你神經還正常吧?」
「當然正常!」
「她可是受打擊最大的人,你現在見王后娘娘做什麼?」
「正因為這樣,我更要見王后娘娘。我有話要說,請您讓我見一見吧。」
長番內侍窘迫地思索著什麼。等待長番內侍開口的短暫瞬間裡,長今焦急如火,血都快要烤乾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派人通知你的,你先回去吧。」
「您是說幫我這個忙了?」
「我會去說說看的,不過,至於見你還是不見你,那就是王后娘娘的事了。」
回到住處之後,長今專心等候有人送信兒來,真是如坐針氈。想到此時此刻仍在忍受酷刑折磨的韓尚宮,她一刻也坐不住。夜深了,長今心亂如麻。長番內侍那邊卻始終沒有任何消息。就算王后娘娘拒絕見面,可總該送個信吧。也許長番內侍最終選擇了明哲保身。
再也不能等下去了,長今猛然起身朝大造殿走去。萬一韓尚宮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也就活不成了,不,是不想活了。反正是將死之人了,悶聲不響地死還不如喊上一通呢。
去往大造殿的路上警備森嚴。符咒事件發生後,王宮之中進一步加強了警備。然而長今不像從前那樣躲躲藏藏了。在宮裡生活久了,大體上也瞭解了禁軍的警備體系。所謂禁軍,就是禁軍三廳,即負責王室警備工作和大王安全的內禁衛、兼司僕和羽林衛等三廳武官。
他們負責大王寢宮周圍的守備工作,這樣的地區一般人禁止出入。宮裡設有四處衛將所,武官們輪流值班,巡查長官都帶有擲奸牌,就是身著衛服、便服的巡查長官為了搜查犯人而帶在身上的圓形木牌。
長今藏在衛將所附近的殿閣下面,算好交接班時間然後翻牆越入大造殿。她穿的是裙子,翻牆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情況緊急,也就顧不了那麼多了。不知道是不是裙角被刮住了,腳踩地面的瞬間,瓦片嘰裡光啷地掉了下來。
「什麼人?」
伴隨一聲嚴厲的叫喝,一個黑影正迅速朝這邊移動。聲音出自大造殿門前。長今落腳的地方是建築物側面的圍牆底下,只有一棵低矮的龍柏樹可以藏身。
在中宮殿侍女尚宮的監視之下,長今被禁軍士兵帶走了。面對閃閃爍爍的火把,長今幾乎睜不開眼睛。窒息般的恐怖退卻了,心裡反而平靜下來。
「你究竟是什麼人,竟敢翻越中宮殿圍牆?」
「請允許我面見王后娘娘!」
「你……你這女人!一個內人竟敢在這裡胡說八道?」
「我有緊急事情稟告。請您允許我面見王后娘娘。」
「現在我才看出來,你不就是太后壽辰那天參加比賽的內人嗎?哈哈,原來跟那個寫符咒的韓尚宮是一夥的!」
「我就是為這事來求見王后娘娘的。求求您了,讓我見王后娘娘一面吧。」
「來人!立刻把她押送義禁府!」
長今上氣不接下氣地被強行拖走了,但她還是拚命地呼喊,期望自己的聲音能夠引起王后娘娘的注意。
「王后娘娘!王后娘娘!」
此時,王后娘娘正和太后一起守在大王身邊,根本不在中宮。
「王后娘娘!我是長今,王后娘娘!」
長今撕心裂肺地呼喊,那泣血的悲鳴只能成為一聲聲空虛的顫音,返回到自己的耳朵。
明明落在附近的草叢中,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那是祖父生前最愛惜的箭,聽說是一位武官朋友送給他的。桃木箭槽,綴以野雞翎,箭桿上刻著祖父的名字,還漆了金箔。
草長得很高,總是纏住腳腕。政浩手腳並用,一步步艱難前行,不料右腳突然一歪,身體就如閃光般跌倒下去,原來這裡是個陷阱。
「呃啊!」
在慘叫聲中,政浩毛骨悚然地醒來,聲音是他自己發出來的,而且身體下面濕漉漉的。太真切了!政浩甚至感覺現在房間裡的一切都像是夢中的情景。鬱悶而不祥的氛圍籠罩著政浩,吃完早飯,立刻啟程上路。路還是從前的路,比起不久前與長今一起回宮的時候,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致,那麼遙遠,又那麼淒涼。
政浩趕到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韓尚宮身受剪刀周牢*(一種殘酷的刑罰方式)之刑,慘死獄中。丁尚宮也因病情惡化告老還鄉。
聽到端莊而文雅的韓尚宮的死訊,政浩驚訝得不知如何是好。
「長今!」
剎那間,政浩幾乎瘋掉了。
據說早在四天之前,長今已經被發配到濟州監營做官婢了。如果是去濟州島,應該在海南乘船,路途遙遠,就算是個健壯的青年男子晝夜趕路,還要走上半個月。若是連夜騎馬追趕,或許能趕在上船之前遠遠地看上一眼。政浩兩眼冒火,手執韁繩昂首疾弛。
一路之上雨雪交加,有時根本看不見前方。即便如此,政浩也不肯下馬休息。只有尋找客棧餵馬時,政浩的雙腳才能著地。肚子越餓、越是感到睏倦、越是嚴寒襲裹雙頰,就越不能停留。政浩想到自己身為男兒尚且如此,那長今會有多麼寒冷,多麼艱難,又將是多麼失落。或許她連雙皮鞋都沒穿上,在這嚴寒天氣裡,單靠一雙薄襪和膠鞋怎能支撐。每每想到這些,政浩不禁血淚橫流,揪緊了韁繩。
眼前是一片整齊的竹林,政浩以為只能向竹林裡走了,卻突然湧出一座高山。白雪皚皚的銀嶺之下,茂密的冬柏林綠如潑墨,樹葉縫隙間冒出了花骨朵。這裡是月出山。
五花大綁逶迤而行的罪犯隊伍剛剛消失在蜿蜒小路的盡頭。政浩更急了,打馬如飛,緊緊跟在隊伍後面。
「請問這裡有沒有一位叫徐長今的女子?」
這些人飢寒交迫,加之疲憊已極,所以沒有人回答政浩。彷彿就連抬頭看他一眼都很吃力,一個個低垂著深陷的眼睛,跟著前面的人。心急如焚的政浩往來穿梭,跑來跑去尋找長今的身影。為了躲避撲面而來的雪花,所有的人都低頭走路,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就在這時,政浩看見一個紅色的蝴蝶結,宛如皚皚白雪中盛開的冬柏花。看見蝴蝶結,政浩的眼圈頓時紅了。
「徐內人!」
長今大吃一驚,回頭環視片刻,終於認出是政浩。乾裂的嘴唇翕動不已,彷彿想要說什麼,只是距離太遠什麼也聽不見。無奈之下,兩人只好滿心遺憾地以目傳情。
此時此刻,政浩再也不能策馬向前。
「請讓一讓!」
政浩躍下馬背,撥開人群正要上前,一名軍官走過來將他攔住了。
「我是內禁衛從事官閔政浩,請讓我看她一眼,然後立刻再走。」
「不行,難道您不瞭解情況嗎?」
「我不會耽誤太久的。一點面子也不給嗎?」
軍官剛剛流露出強硬態度,政浩便先把自己的職位抬出來。對方略微猶豫了一會兒,卻仍然不忘自己的本分。
「不行,請您趕快離開吧。」
「這是我心愛的女人,她這一走,也許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也想給您網開一面,可他們都是大逆不道的犯人,應該受到嚴懲。大王有旨,任何人不得接近。」
「既然如此,你總該允許我把這個交給她吧。」
政浩也換成了求情的語氣。軍官無法繼續阻攔,只好使了個眼色讓他盡快離開。
長今伸長脖子往這邊看,腳下連連踩空。當她身體搖晃時,政浩的心臟也隨著她的節奏顫抖。政浩從袖子裡取出三色流蘇飄帶,遞給長今。他們用力伸出手臂,卻總是碰到別人的身體,避來避去,始終不能碰到一塊兒,這樣反覆幾次都沒有抓到。當長今的手好不容易抓住流蘇飄帶的穗子,政浩突然有一種帶她逃跑的衝動。在政浩的心裡,理智與衝動做著激烈而殘酷的鬥爭,全身的骨頭也都隱隱作痛。
「一定……一定要回來……我等你……」
不知道長今有沒有聽到這句話,雪越下越大了。長今剛想開口說些什麼,突然被後面的人推了一把,政浩的臉立時消失不見……
政浩愣在當地,悵然若失地目送長今的背影漸行漸遠。紅色蝴蝶結在白雪中輕盈舞動,一會兒像冬柏花,一會兒又像血珠,再過一會兒就完全消失在視野中。
政浩一路追隨犯人的隊伍,中間隔開一段距離,不讓軍官發現他的行蹤。隊伍前進,政浩跟著一起前進;隊伍停下來休息,政浩也跟著停下來休息;隊伍睡覺的時候,政浩就在他們附近隨便找個地方躺下。就像很久以前天壽跟蹤明伊時那樣……
船向遠方緩緩駛去,政浩佇立在風雪中目送渡船走遠,直到它變成一個遙遠而又模糊的點。
刨地為坑,放入水桶承接雨水,這樣的奉天水可以用來洗衣服。如果以竹筒接水,放置一段時間以後也可以食用。不過,如果時間允許,長今還是會到遠處海邊的龍泉台去。即使雨水再多,還是很快便滲透到了玄武岩下面,直至地底,繼續往下流,最後變成龍泉之水湧上來。水桶挑水,回來後倒入大水缸,這是由來已久的習慣。
海邊有一塊孤伶伶的大石頭,據說是很久以前噴發的熔岩冷卻凝固成了龍頭。還有人說那是龍王的使者,來到此地挖掘長生不老之藥,卻被山神的利箭射死了。漲潮時,岩石的形狀宛如蛟龍探頭。正欲探出海面卻又凝固的龍頭巖啊,每當看到它時,長今就感覺它像自己的命運一樣悲涼。
大海遼闊而寧靜。如果游過去,說不定可以到達海南的某個角落,彷彿政浩依然站在渡口。從漢陽到海南足有千里之遙,然而比起眼前的大海來,似乎並不是那麼遙遠。漢陽距離這裡太遠了,長今呆呆地望著大海,眼淚情不自禁地掉下來。
三月份,這裡的天氣已經很暖和了。玄武岩上有密密麻麻的小洞,南芥在石頭縫裡冒出了白色的葉子。長今提著水桶回來的路上,每一條壟溝裡,每一堵石牆上,都洋溢著春日的陽光。
濟州監營有一塊寫有官德亭三個大字的匾額,儘管每天都能看見,然而每次都是潸然淚下。聽說那是世宗大王的第三個兒子安平大君的手筆,「非罪大惡極者,不流配」,只有重刑犯才能發配到這裡。唯一能讓長今感覺到王宮氣息的東西就是這塊匾額了。
官德亭是世宗大王時代的濟州牧使*(高麗時代以及之後的朝鮮時代管理各牧的正三品文職官員,牧是高麗和朝鮮時代的的地方行政區域——譯者注)辛淑晴修建的亭子,用來訓練士兵和修煉武藝。成宗時代的牧使楊瓚重修官德亭,並保存至今。高麗時代以後,倭寇不斷入侵,殺人、放火、搶劫已是家常便飯,為了抵禦倭寇的侵襲,世宗19年設立了三城、九鎮、十水戰所、二十五烽火台及三十八煙台等防禦設施。
太宗16年設置牧使,分為東、西兩縣,東邊為旌義縣,西邊為大靜縣,由縣監進行管理。
濟州監營門前的庭院裡亂得就像一鍋熱粥。新任判官即將赴任,又是打掃衛生,又是準備食物,官員和官婢們裡裡外外忙個不停。監營的長官是觀察使,但是實質性的職責幾乎都由其手下判官承擔。
「我還以為你沉進海底了呢。說是挑水,結果一去不回,你到底在幹什麼呀。這裡不是有奉天水嗎,為什麼非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挑龍泉水?」
鄭氏發現了長今,嘖嘖地咂著舌頭嘮叨個沒完。她原本是貴族家的夫人,在守節期間與人私通,淪落為官婢。她比長今年紀大,所以長今想對她有禮貌,但她非常討厭別人把她當成貴族。那語氣彷彿在說,一個蕩婦不需要得到你的尊重。長今暗中猜測,與之私通的男人大概是個賤民。
「戶房找了你好幾次,問你宴會的食物準備得怎麼樣了。」
聽說戶房找自己,長今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監營之中,在觀察使手下還有中央任命的都事、判官和中軍等輔助官,一般民政事務由吏、戶、禮、兵、工、刑等六房負責,六房官吏全部來自地方百姓中間選拔的鄉吏。從第一眼看見長今起,刑房就對她垂涎三尺了。
「我說戶房找你,你幹什麼呢?你去看看光腮魚醬熟透了沒有。」
聽了這話,長今仍然無動於衷。什麼戶房不戶房的,就算我不去,他要有急事自然還會再來。長今先到廚房,把挑回來的水倒進水缸,然後來到醬缸台前。看著這些大大小小的缸,長今首先想到一棵高大的松樹,接著又想到密密麻麻的醬缸,舉行醬祭的人們,以及每個盤子裡都盛得滿滿的大醬。所有的風景都喚起了長今對於韓尚宮的思念之情。
長今若有所思地掀起缸蓋,並沒有品嚐味道,就又把蓋子合上了。現在,長今對任何食物都沒有興趣,也討厭讓她想起韓尚宮的醬缸台。長今準備趕快離開這個地方,耳邊竟然響起了歌聲。
「梨花月白三更天,啼血聲聲怨杜鵑,盡覺多情原是病,不關人事不成眠。」
這是丁尚宮唱過的時調。當時她和連生、昌伊一起聽丁尚宮的時調,是那樣的興致勃勃。心心唸唸的人和事、想要重新擁有的回憶真是太多太多了,然而一切都是是徒勞的悲傷。
這裡的風令人厭惡。總在不知不覺中,風吹開了彷彿永不癒合的傷口,暴露在外。偶爾,莫名其妙的幻聽也會隨風飄來。
「長今啊,你是我的女兒……」
長今逃跑似的離開了醬缸台,來到廚房後面,她看見一些為了宴會臨時搭起的遮陽篷,每一隻盤子裡都盛滿了海鮮和海草。濟州島淡水缺乏,因而不能種植水田,這裡的居民便以五穀代替大米,以海草代替蔬菜。盡量不用調味材料,保持食物原來的風味。因為地處熱帶,所以味道一般比較鹹。
鄭氏剔除了光腮魚的骨頭,然後加入大醬和醬油製作光腮魚片。大盤子裡堆滿了用來製作茗荷肉串的材料。長今也坐在一邊準備蕨菜湯,先用沸水焯一下嫩蕨菜,然後把煮熟的豬肉搗碎,以蔥、蒜、胡椒調味,放進煮肉的水中再次煮沸。接著加入麵粉,攪拌成糊狀,調味就可以了。方頭魚放在水裡熬,然後以魚湯泡米,再從熬過的方頭魚中剔除魚刺,以文火慢熬。
對長今而言,做方頭魚粥根本不算什麼難事,只是沒有興致,加之心煩意亂,所以一心只想快點做完。長今機械地切著魚片,想到正在用的卻不是自己的刀,心裡十分難過。她又想起刀來,想起韓尚宮的朋友那把凝聚了自己悲壯心願的刀……總該把母親的刀帶出來才是。
「我還以為你去哪兒了呢,原來你在這裡。怎麼樣,食物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刑房走過來,粘粘乎乎地對長今說道。他看長今時的目光,就像面對獵物的野獸。他已經衝上來幾次想要滿足自己的慾望,但他不敢進犯,只好眼巴巴地觀望。雖然淪落為官婢,但她到死都是大王的女人。
新上任的判官看起來像個老好人。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帶來的首醫女的目光讓人感覺很強悍。
「大人,請品嚐方頭魚粥。」
「方頭魚粥……這裡的特產嗎?」
「是的,做方頭魚粥的長今現在雖然是官婢,但她以前是宮裡的內人,曾為大王做過御膳。」
「哦,是嗎?」
判官趕緊拿起筷子,而首醫女卻打量起長今來。
「如此說來,這味道就是滿足大王胃口的味道了?」
「……滿足不了大王的胃口,所以才被趕出宮了。」
首醫女的話讓長今心裡一顫。
「看來你根本就沒用心,不過放了點兒鹽而已。味道不好!」
「這個……這……這裡天氣太熱,所以她故意做得鹹一些。」
刑房袒護長今,就像對待他自己的事情。
「我沒說鹹,只說味道不好。」
首醫女正視長今說道。長今也不迴避,大大方方地迎視首醫女。這是個唐突的女人,態度卻並不太惹人討厭。女人在看女人時就是這樣的。
「不是那兒……往下……不是……再往下……」
每到夜裡,鄭氏都癢癢得滿地打滾。每一處挨過打的地方都生了瘡,渾身上下傷痕纍纍。
「對,對,就著那兒……用力撓。」
每天夜裡她都忙不迭地要求長今給她撓癢,長今既不拒絕,也沒有誠意。如果拒絕,似乎不近人情;如果表現出誠意,自己心裡又會因此而痛苦。那是身受亂杖之刑的痕跡。亂杖刑是村裡人為了懲罰姦淫女子或亂倫者而研究出來的法外之刑。
韓尚宮不僅受了亂杖刑,還受了剪刀周牢刑,胳膊上也受了周牢刑,長今去的時候,韓尚宮的胳膊已經斷了。腳腕交叉雙膝跪地,兩臂捆在身後,兩隻肩膀靠在一起,中間插上木棍來回扭動手臂。為了逼迫韓尚宮說出背後指使人而採用慘絕人寰的剪刀周牢刑,最後除了被打死之外再也無路可走了。
長今夜闖中宮被帶到義禁府,也受了被點亂杖刑。用草蓆蒙住犯人的身體,幾個人一起拿木棍亂打一氣,這是亂杖刑的一種。打到還剩一口氣的時候,長今被關進了監獄。監獄裡有個分辨不出是活人還是死屍的女人,仔細看時竟然是韓尚宮。
韓尚宮只睜了一下眼睛。
「明伊呀……」
她分明是這樣呼喚了一聲。直到此時,長今方才知道韓尚宮那位屈死的朋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母親。
「嬤嬤!是我,我是長今。我是樸明伊的女兒長今啊!」
「好,長今啊,你是我的女兒。」
是的。被驅逐出宮的母親和父親結婚生下長今,而韓尚宮與料理結緣才有了現在的長今。她們都是自己的母親,既是恩師,又是心底永遠的遺憾。
這是韓尚宮最後的結局。長今送走韓尚宮,所能做的只有帶血的悲泣。
世界上和我最親的兩個女人,我親眼目睹了她們的死亡。第一位女人臨終之際,我至少還給她餵了葛根。對於第二位女人,我卻就連這點都沒做到。我在第一位女人的屍體上搭建了石墓,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第二位女人的屍體像行李包一樣地被人抬走。
當長今看到鄭氏的傷口時,感到格外恐怖。當她帶著一條三色流蘇飄帶踏上這片被人遺忘的土地時,在這荒涼的地方,唯一能讓她感受到人間溫情的人就是鄭氏了。
長今開始尋找另外的方法,以取代每天夜裡的撓癢癢。她想給鄭氏熬蕎麥粥,但她是奴婢身份,所以很難弄到蕎麥。蕎麥不僅有助於祛除胃腸的濕氣和火氣,促進消化,對於治療女性因著涼而引起的病症和瘡傷等也很有益處。
沒有弄到蕎麥,長今卻找來了榆樹皮。春天新發的嫩葉可以直接生吃,榆根皮則要先在水中浸泡,搗碎之後塗抹於患處。多年的陳舊瓦片用火燒過之後放在患處,也能起到熱敷的作用。
這段時間以來,藥材成了長今最感興趣的對象。最初她只想減輕鄭氏的痛苦,卻逐漸對其他藥草的種類和治療症狀、毒草的區分和效果等產生了興趣。這都是因為韓尚宮的死在長今心中留下了刻骨的遺憾。食物引起瘟疫的說法沒能站住腳,她們就設計了符咒事件,然而這還不夠,竟說韓尚宮在食物中放了毒草。儘管長今不相信,但她卻想知道大王到底為什麼患病,為之幾近瘋狂。連病因都查不出來的內醫院醫官同樣不可饒恕,正是他們害得韓尚宮含怨而死。
「那條三色流蘇飄帶,是大王送給你的嗎?」
鄭氏的說話聲把沉思中的長今喚回到現實。回到房間便拿出三色流蘇飄帶來癡癡地端詳,這已經成了長今的習慣。剛從政浩手中接過的三色流蘇飄帶,即使在漫天飛雪之中仍然依稀留有他的體溫。
「是不是因為你偷了這條流蘇飄帶而被趕出王宮?」
長今苦笑著搖了搖頭。
「不要恨任何人,如果你心裡有痛恨的對象,那麼你自己的心裡就會有毒氣蔓延。不等這種毒氣噴射到所恨之人的身上,首先就傷害了你自己的肝臟。」
鄭氏說這話時,儼然是一個貴族家的女人。
第二天,長今洗完衣服後拿著笸籮走進田野。昨天晚上給鄭氏治療時,她發現榆樹皮差不多用完了。
陽春三月的榆樹,鍾形花冠上還沒有長出葉子,卻先開出了白色的小花。看來現在還不到摘小葉的時候。
「你不該使用榆樹皮,應該用土大黃才對。」
聽見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長今猛然回頭,原來是首醫女。她好像也是來找榆根皮的,幾塊榆根皮露出了背在她身後的網兜。
「一般都用榆根皮治療瘡傷,其實用土大黃見效更快。陸地上到處都有,不過在這裡就只能到山上去找了,土大黃生長在有水氣的地方。」
「你怎麼知道我是來找瘡傷藥材的呢?」
「宴會的時候她不停地搔癢癢,就是跟你住一個房間的那個老官婢。」
看見鄭氏撓癢癢就知道自己是來找榆樹根,她應該不是個平庸的首醫女。
「把土大黃的葉或根搗碎,塗在患處,很快就會奇跡般癒合。你先讓她到我那裡去一躺。」
「可是……你是怎麼……怎麼知道這麼多藥草,而且還能把它們區別開來呢?」
「天地之間到處不都是藥草嗎?」
「藥草和其他的草,以及每一種藥草的形狀和功能不是都不相同嗎?」
「最常見的藥草往往就是最靈驗的藥草。」
「……不要拚命找那些你看不見的藥草,就從眼前的藥草中尋找。最常見的藥草就是最靈驗的藥草。」
「最常見的藥草就是最靈驗的藥草……」
長今反覆回味這句話,首醫女已經離開不見了。
後來,長今在監營內外都經常遇見首醫女,但是對方根本不理會她。長今主動跟她打招呼,她哼都不哼一聲,更別說回答了。她叫長德,雖然只是小妾,卻畢竟是判官的女人。她覺得沒有必要一一回答官婢們的話。
長今到大麥田里送午餐,陽光分外耀眼。朝廷分給每個監營一塊未加開墾的土地,由各監營自行開墾,當作屯田,並用屯田負擔軍用經費,目的是補充軍資,實際上常被用做官廳的一般經費或者成為牧使的私人錢財。屯田都由官婢負責耕種。因為屯田存在嚴重的弊端,成宗大王把田地分為軍屯田和官屯田兩種,廢止了奴役勞動,但在濟州島仍然由官婢負責屯田的耕種。
大麥田緊挨大海。明媚春光中快要成熟的麥穗仍然綠油油一片,遠遠望去,分不清哪裡是麥田,哪裡是大海。不過這也沒什麼奇怪,當地人把大海也看作田地,盛產海參的地方叫做海參田,盛產海帶的地方叫做海帶田。不管是大海還是陸地,只要物產豐饒,那就是農田。所以不管從顏色來看,還是從名稱來看,本地的大麥田和大海都沒有嚴格的界限。
將要到達時,突然傳來一聲足以震顫麥田的慘叫。長今大驚失色地跑上前去,長德正蹲在石牆底下,幾乎昏厥了。長德前面有條蛇盤成一團,正吐著蛇信子。旁邊有許多幹活的農夫,卻只在一旁觀望,沒有人跑過來把蛇趕走。
長今找來一根長樹枝,而蛇卻不見了。情急之下,長今搖晃著盛有午飯的籃子吸引蛇的注意,然後把它趕到了麥田那邊。蛇搖擺了幾下腦袋,對長今怒目而視,沒支撐多久,就灰溜溜地逃跑了。
「哪有這麼可惡的傢伙……那麼多男人,竟然害怕一條蛇,眼睜睜看著不動?」
兩個人並肩走在回監營的路上,長德氣喘吁吁地罵那些農夫。她不瞭解這裡的風俗,所以更害怕,也更覺得噁心。
「這裡的氣候又濕又熱,即使冬天也很暖和,所以蜈蚣什麼的就比較多,也有很多蛇,但是這裡的風俗是崇拜蛇,既不打死也不趕走,這樣以來,蛇的數量就越來越多了。」
「他們竟然崇拜蛇?難道蛇不噁心嗎?」
「據說每當天要下雨的時候,蛇就成群結隊地出沒。」
「我開始討厭這座島了。」
「你害怕蛇嗎?」
「我不怕!只是討厭罷了……」
好像自己也覺得剛才的話好笑,說到最後長德放聲大笑起來。爽朗的笑聲與她冷冰冰的表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儘管長德沒有對長今說一句感激的話,但從那以後她開始理會長今了。患者越來越多,給人治病的時候,她常常讓長今打下手,挖藥草也常常帶上長今。春天過去了,就在跟隨長德上山下河的過程中,長今不知不覺進入了醫術的世界。
島上有很多小噴火口,它們既不是丘陵也不是小山,向上凸起然後又沉沉陷落,數量約有幾百個。島上居民將這種小噴火口稱做是火山丘。有一次,她們一起去鹿古水丘,那個地方也叫水月峰。傳說有一對兄妹,哥哥叫鹿古,妹妹叫水月,他們聽說有處方可以治好母親的病,於是拿著處方到處尋找百種藥材,已經找到了九十九種,卻沒有找到最後一種。這種藥材就是五加皮。最後,他們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五加皮,可是五加皮藏在陡峭的絕壁底下。水月下去摘的時候,跌落到絕壁下面摔死了。
「後來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了?我不是說了嗎,水月已經死了?」
「我是說她媽媽,九十九種藥材都吃了,會不會因為少了最後一種五加皮而死呢?」
「嗯……這是後話,傳說裡面沒提,你自己想吧。」
既然需要吃一百種藥材,很有可能因為缺少一種而導致死亡,不過五加皮好像是用做強壯劑或陣痛劑的,也許不會導致死亡。長今把自己的猜測一說,長德敷衍地說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自己猜去吧。」
經過一番軟磨硬泡,長今終於跟隨長德去了瀛州山,轉眼之間已經是夏天了。中間被野獸踏出一條小路,兩邊分別是雞腸草和九節草,鬱鬱蔥蔥。這兩種草同為菊花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形狀和顏色也都極為相似,所以很難區分。
「這是雞腸草,這是九節草……雞腸草葉子數量多,藕荷色的花顏色也更深。」
「你這愚蠢的傢伙!」
為了弄清楚區分的方法,長今正在尋找各自的特徵,不料長德突然罵道。
「你用花兒來區分草?」
「那用什麼……」
「如果用花兒來區分,那等花兒謝了你怎麼辦?秋天和冬天就不需要藥草了嗎,就不用區分了嗎?還有春天,花開之前怎麼區分?」
長德言之鑿鑿,不容長今不信。在花開之前和花謝以後仍然能把植物區分開來的東西,那應該是葉子吧。
「那……應該是葉子吧?」
「對!你看,雞腸草的莖彼此交錯,邊緣有粗粗的齒輪,你看見了吧?相比之下,九節草的葉子呈橢圓形,分成好多個葉片。連花在內都可以入藥,治療風濕、婦科病和胃腸疾病效果明顯。」
「風濕、婦科病、胃腸疾病……」
「是的,花凋謝以後,草也各有各的特色……等到凋謝之後怎麼來區分你呢?」
「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我原以為你只是有點兒愚,現在看來你真是笨透了。如果把你比做草,依你現在的年齡不正是開花的季節嗎?可你沒有丈夫,沒有丈夫自然就沒有子女!一般的女人凋謝之後,都把丈夫和子女當成自己的葉子,你又把什麼當做葉子呢?」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沒想過?」
「我不願去想。」
「那你為什麼這麼執著地學習藥草的知識呢?」
「……我學習藥草知識,只是為了弄清一件事。」
「為了弄清一件事?那你把這件事當做你的葉子就行了。」
長今無話可說,長德彷彿是一個生有天眼的女人。儘管長今什麼也不曾說過,但她卻知道長今丟失了自己的夢,而且還知道長今並不想重新找回這個夢。
是啊,現在只要提到料理,長今就恨得咬牙切齒。母親和韓尚宮都因它而死,而自己再也不能回宮了。就算回去,宮裡也已經沒有了韓尚宮。沒有了韓尚宮,做好食物同樣有那麼多的嘴巴等著享用。可是沒有了韓尚宮,做食物還有什麼意義。現在她已經沒有信心做出飽含虔誠、能夠讓人吃完之後臉上綻笑的食物了。沒有了興致,而且也失去了意義。
儘管崔氏家族聲名顯赫,連續培養了五代最高尚宮,但在爭奪朝鮮第一御膳尚宮的比賽中,結果還是長今贏了,這就是說她朝鮮第一的料理實力得到了認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最親愛的人。料理這東西,無論你做得多出色,始終都不能拯救他人,反而會害死人。這就是料理,直到現在長今才意識到這些。
「既然還有事情需要你弄清楚,那就應該把自己的眼睛睜大。就這樣像個睜眼瞎似的,別說弄清楚什麼事了,就連眼前的路你都看不見。傻丫頭!」
「睜大眼睛,就能看見路嗎?」
「看不見路,你可以自己開路呀。」
「在看得見的路上走,都會跌落萬丈深淵,何況是看不見的路,我怎能開創出來呢?」
「你不要只盯著前面!路邊的東西看也不看,只顧拚命向前走,結果只會毀了自己的前途!看看雞腸草,看看九節草,看看周圍有沒有野獸,看看有沒有捷徑……有很多笨蛋只顧眼前,結果一腳踩空!」
重新開創一條路……這太遙遠、太可怕了,長今想都不敢想。
長今好像沒聽見,逕自加快了腳步。樟木、女貞樹、厚葉石班木、接骨木、雲實、海州常山樹……長德親眼看見了以前只聽說過名字的樹木,邊看邊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辛勤地畫下了花和葉。馬尾蓮、濟州山水菊、犄牛兒苗、漢-蒲公英、濟州五葉草、玄參、雲山蒿、漢-金龜草……越往高處走,花株越小,顏色卻也更加絢麗了。
不過,長德最用心教長今的還是藥草。
「這是鐵線蓮,幼芽可以用來排毒,根可用於治療腰膝痛、哮喘、風痺、腳氣、發汗……這個看似海葵的花叫做雞矢籐,果實能止痰、祛風,還可以用於治療腎炎和痢疾等。」
長今從來不知道天地之間竟有這麼多的草藥,綬草、漢-石蒲、虎杖根、山蘿蔔草、大薊、林蔭千里光、山蒲公英、紫果茅莓、毛野扁豆、山綠豆、山韭菜、海邊胡枝子……她更不知道每種草進入人體後,將會產生那麼大的效果。童年時代的她幾乎天天泡在山上,但她看見的只有動物和花兒,關於藥草也只聽到那麼微不足道的一點。拿長德的話來說,也許自己只看見了眼前的東西。
山頂向下凹陷,像一口巨大的鐵鍋。
「這叫頭無岳,果然是一座無頭之山。山丘也是這樣,這座島上所有的山都沒有頭。」
噴火口的水冰冷得直讓人寒毛直豎。傳說很久以前,有位神仙曾在這裡戲弄一頭白鹿,所以叫做白鹿潭。
就在這裡,長今見到了一個無限寬廣的世界,也更加重了她的悲傷。凸起於大地的是山丘,凸起於大海的則是島。走在下山的路上,萬事萬物都朝著大海延伸;攀登上如此陡峭的高山,卻仍然望不見大海的盡頭。島上的道路條條曲折蜿蜒,走到盡頭卻都是大海。怎樣才能開出通向大海的路呢?就算一路走過,又將為誰而歸呢?
「一定要回來,我等你!」
政浩在那裡。雖然還有政浩在,可是自己已經淪為官婢了。
「奴婢也可以學習醫術嗎?」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問這麼愚蠢的問題。」
「你是說不可以嗎?」
「宮裡的醫女隸屬內醫院,同時也是妓女,所以又稱為藥房妓生。妓與婢本來就是一樣的意思!據說最初是由舞女淪落為妓女,所以妓女、舞女和醫女原本就是一家!」
長德彷彿在嘲笑自己的身世,語氣略帶諷刺的意味。
「那你是說,即使奴婢變成醫女,也仍然擺脫不了奴婢的身份了?」
「許多貴族家的女人即使生病,也不能讓男醫員看見自己的身體,寧可不治而亡,醫女的職業也就應運而生。當時,從官廳奴婢中選出年紀較輕的充當醫女。奴婢和醫女,論卑賤是不分上下的。」
「那麼奴婢和醫女又有什麼不同呢?」
「有什麼不同?一個是一輩子做飯洗衣直到老死,一個是幫助別人減輕痛苦,甚至在某些時候把人從死亡的邊緣挽救回來,有時也被叫到達官貴人們的宴會上,還有機會成為高官的小妾!大王有那麼多的女人也需要看病,甚至分娩,除了醫女還能指望誰?單從這些來看,雖然她們同為卑賤之身,是不是也大不相同呢?」
幫助別人減輕痛苦,甚至在某些時候把人從死亡的邊緣挽救回來……長今彷彿找到了自己的路。她終於打開一條海上之路,似乎也找到了重歸大地的理由。
「……我要學習救人之道。不要殺人的料理,我要學習救死扶傷的醫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