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 6
    一七

    這是晚上了,皇家山腳的潮安棧二樓前面第七號房,之菲獨自個人在坐著,同來的黃大厚諸人都到街上游散去,他們明早一早便要搭船到沙撈越去。室裡電燈非常光亮,枕頭白雪雪的冷映著漾影的帳紋。壁上掛著一幅西洋畫的鏡屏,畫的是椰邊殘照,漆黑的「吉寧人」1正在修理著碼頭。一陣陣暖風從門隙吹進來,令他頭痛。他憶起姚大任,姚治本的說話來,心中非常擔憂,忙把他的上衣脫去,同時他對於洗身之說也很服膺,在幾個鐘頭間他居然洗了幾次身,每次都把他的皮膚擦得有些紅腫。

    1華僑稱定居在馬來亞的印度人為「古寧人」。

    這次的變裝,收著絕大的功效!聽說這DK船中的幾十個西裝少年都給「辟麒麟」1扣留,——因為有了赤化的嫌疑!

    1辟麒麟(Pickering)是新加坡第一任華民政務司長官,對華人的私會黨採取過嚴厲的鎮壓措施。一些老華僑有時仍稱殖民政府的華民政務司為「辟麒麟」。

    「哎喲!真寂寞!」他對著燈光畫片凝望了一會便這樣歎了一聲,伸直兩腳在有彈性的榻上睡下去了。在這舉目無親的新加坡島上,在這革命幹得完全失敗的過程中,在這全國通緝,室家不容的窮途裡,曾在那海船的甲板上藏著身,又在這客舍與那十字街頭藏著身的他,這時只有覺得失望,昏暗,幽沉,悲傷,寂寞。全社會都是反對他的,他所有的惟有一個不健全的和達不到的希望。

    過了一會,忽然下著一陣急雨,打瓦有聲。他想起他的年老的父母親,想起他的被擯棄的妻,想起他的情人。他忽而淒涼,忽而覺得微笑,忽而覺得酸辛,忽而覺得甜蜜了。他已經有點發狂的狀態了!最後,他為安息他的魂夢起見,便把他全部思潮和情緒集中在曼曼身上來。他想起初戀的時候的迷醉,在月明下初次互相擁抱的心顫血沸!……

    「曼曼!曼曼!親愛的妹妹!親愛的妹妹!」他暗暗地念了幾聲。

    「唉!要是你這個時候能夠在我的懷抱裡啊!——」他歎著。

    樓外的雨聲潺潺,他心裡的哀念種種。百不成眠的他,只得坐起,抽出信紙寫著給她的信。

    最親愛的曼妹:

    誰知在這淒黃的燈光下,敲瓦的雨聲中,伴著我的只有自己的孤零零的影啊!為著革命的緣故,我把我的名譽,地位,家庭,都一步一步地犧牲了!我把我的熱心,毅力,勇敢,堅貞,傲兀,不屈,換得全社會的冷嘲,熱諷,攻擊,傾陷,謀害!我所希望的革命,現在全部失敗,昏黑,迷離,慘殺,恐怖!我的家庭所能給我的安慰:誤解,誣蔑,毒罵,詛咒,壓迫!我現在所有的成績:失望,灰心,頹廢,墮落,癲狂!唉!親愛的曼妹!我唯一的安慰,我的力的發動機,我的精神的興奮劑,我的黑暗裡的月亮,我的渴望著的太陽光!你將怎樣的鞭策我?怎樣的鼓勵我?怎樣的減少我的悲哀?怎樣的指導我前進的途徑?

    啊!可恨!恐怖的勢力終使我重上流亡之路,終使我們兩人不得相見,終奪去我們的歡樂,使我們在過著這種淒惻的生活!

    同鄉的L和B聽說統被他們槍斃了!這次在C城死難者據說確數在千人以上!啊!好個空前未有的浩劫!比專制皇帝凶狠十倍,比軍閥凶狠百倍,比帝國主義者凶狠千倍的所謂「忠實的同志們」啊,我佩服你們的手段真高明!

    親愛的妹妹!不要悲哀罷,不要退縮罷。我們想起這千百個為民眾而死的烈士,我們的血在沸著,湧著,跳著!我們的眼睛裡滿迸著滾熱的淚!我們的心坎上橫著爆裂的怒氣!頹唐麼?灰心麼?不!不!這時候我們更加要努力!更加不得不努力!

    他們已經為我們各方面佈置著死路。惟有衝鋒前進,才是我們的生路!我們要睜開著我們的眼睛,高喊著我們的口號,磨利著我們的武器,叱吒暗嗚,兼程前進,飲血而死!飲血而死終勝似為奴一生啊!

    親愛的妹妹,不要悲哀罷,不要退縮罷。只有高歌前進,只有凌厲無前,跳躍著,叫號著,進攻的永遠地不妥協,永遠地不灰心!才是這楓風暴雨的時代中的人物所應有的態度!

    祝你

    努力

    你的愛友之菲 月 日

    他寫完後,讀過一遍,把激烈的字句改了好幾處,才把它用信封封著,預備明天寄去。

    這時候,他覺得通體舒適,把半天的抑鬱減去大半。他開始覺得疲倦,朦朧地睡著。過了一忽,他已睡得很沉酣。他驟覺得一身快適輕軟,原來卻是睡在曼曼懷上。她的手在撫著他的頭髮,在撫著他的作痛的心,她的玫瑰花床一樣的酥胸在震顫著,她的急促的呼吸可以聽聞。

    「妹妹!你那兒來的!」他向她耳邊問著,聲音喜得在顫動著。

    咳!狠心的哥哥啊!你不知道我一天沒有見你要多麼難過!你,你,你便這樣地獨自個人逃走,遺下我孤零零地在危險不過的T縣中。你好狠心啊!我的母親日日在逼我去和那已經和我決絕的未婚夫完婚,我鎮日只是哭,只是反對,只是在想著你!

    「咳!——你那封臨走給我的信,我讀後發昏過兩個鐘頭。我的媽媽來叫我去吃飯,我也不去吃了!我只是哭!我諒解你的苦衷,我同時卻恨你的無情。你不能為你的愛情冒點危險麼?你不能到T縣去帶我一同逃走麼?咳!——狠心的你!——狠——心——的你!你以為你現在已經逃去我的糾纏麼?出你意料之外的,你想不到現在還在我的懷裡!哼!可恨的你,寡情的你!呃!呃!呃!」她說完後便幽幽地哭了。

    他一陣陣心痛,正待分辯,猛地裡見枕上的曼曼滿身是血,頭已不見了!這一嚇把他嚇醒起來,遍身都是冷汗!

    他追尋夢境,覺得心驚脈顫!他悔恨他這次逃走,為什麼不冒險到T縣去帶她一路逃走!「咳!萬一她——唉!該死的我!該死的我!」他自語著。

    雨依舊在下著,燈光依然炫耀著,雪白的枕頭依舊映著漾影的帳紋!夜景的寂寞,增加他生命裡的悲酸!

    一八

    之菲晨起,立在樓前眺望,橫在他的面前的是一條與海相通的河溝,水作深黑色,時有腥臭的氣味。河面滿塞著大小船隻,船上直立著許多吉寧人和中國人。河的對面是個熱鬧的「巴薩」1,巴薩的四周都是熱鬧的市街。西向望去,遠遠地有座高岡,岡上林木蓊鬱,秀色可餐。

    1巴薩,馬來語,即菜市場。

    他呆立了一會,回到房中穿著一套鄉下人最時髦的服裝,白仁布衫,黑退綢褲,踏著一雙海軍鞋——這雙鞋本來是他在C城時唯一的皮鞋,後來穿破了,經不起雨水的滲透,他便去買一雙樹膠鞋套套上,從此這雙鞋便成水旱兩路的英雄,晴天雨天都由它親自出征。在這新加坡炎蒸的街上,樹膠有著地欲融之意,他仍然穿著這雙身經百戰,瘢痕滿面的黑樹膠套的水鞋。他自己覺得有趣便戲呼它做海軍鞋——依照姚大任告訴他的方向走向漆木街××號金店去。

    街上滿塞著電車,汽車,「玀厘」2,牛車,馬車,人力車。他想如果好好地把它平均分配起來,每人當各有私家車一輛;但照現在這種局面看起來,袋中不見得有什麼金屬物和任何紙幣的他,大概終無坐車之望。這在他倒不見得有什麼傷心,因為坐車不坐車這有什麼要緊,他橫豎有著兩只能走的足。一步一步地踱著,漆木街××金店終於在他的面前了。

    2英語lorry的譯音,即卡車。

    金店面前,吊椅上坐著一個守門的印度人。那人身軀高大,鬍子甚多,態度極倨傲,極自得。店裡頭,中間留著約莫三尺寬的一片面積作為行人路,兩旁擺著十幾隻灰黑色的床,床上各放著一盞豆油燈,床旁各各坐著一個製造金器的工人,一個個很專心做工,同時都表顯著一種身份很高的樣子。之菲遲疑了一會,把要說的話頭預備好了便走進店裡去。

    「先生,陳若真先生有沒有住在貴店這兒?」他向著左邊第一張床的工人問著。

    「我不曉得那一個是陳若真先生!」那工人傲然地答,望也不望他一眼。

    之菲心中冷了一大截,他想現在真是糟糕了!

    「大概還可以向他再問一問吧,或許還有些希望。」他想著。

    「先生,兄弟不是個壞人,兄弟是若真先生的好朋友。在H港時他向兄弟說,他到新加坡後即來住貴店的,他並約兄弟來新加坡時可以來這兒找他的啊!」之菲說,極力把他的聲音說得非常低細,態度表示得非常拘謹。

    「我不識得他就是不識得他,難道你多說幾句話我便和他認識起來嗎?」工人說,他有些發怒了。這工人極肥胖,聲音很是濁而重,面上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鼻頭有點紅。

    之菲忍著氣不敢出聲,他想現在只求能夠探出若真的消息出來便好,閒氣是不能管的。他再踏進幾步向著坐在櫃頭的掌櫃先生問:

    「先生,請問陳若真先生住在貴店嗎?兄弟是特地來這裡拜候他的!」

    掌櫃是個長身材,白淨面皮,好性情的人。他望著他一眼,很不在意似地只是和別個夥計談話。過了一會,他很不經意地向著他說:

    「在你面前站著的那位,便是陳若真的叔父,你要問問他,便可以知道一切了。」

    站在之菲面前所謂陳若真的叔父,是個矮身材,高鼻,深目,穿著一套銅鈕的白仁布西裝,足登一對布底鞋,老闆模樣的人。他顯然有些不高興,但已來不及否認他和若真的關係了。他很細心地把之菲考察了一會便說:

    「你先生尊姓大名啊?」

    「不敢當!兄弟姓沈名之菲。兄弟和若真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在C城是一處在幹著事的。兄弟和他在H港離別時,他說他一定到新加坡來!並約兄弟到新加坡時可以來這兒找他。兄弟昨日初到,現住潮安棧,這裡的情形十分不熟悉,故此一定非找到陳先生幫忙不可的。」之菲答。

    「呵,呵,很不湊巧!他前日才在唐山寫了一封信來呢。他現在大概還在故鄉哩。」若真的叔父說,「你住在潮安棧麼?我這一兩天如果得空暇,便到你那邊坐坐去。現在要對不住了,我剛有一件事要做,要出街去。請了!請了!對不住!對不住!」他說罷向他點著頭,不慌不忙地坐著人力車出去了。

    「糟糕!糟糕一大場!完了!幹嗎?哼!」之菲昏沉沉地走出金店,不禁這麼想著。

    街上的電車,汽車,馬車,牛車,「玀厘」,人力車,依舊是翻著,滾著。他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拖著倦了的腳步,不知道在這兒將怎樣生活下去,不知道要是離開這兒又將到哪兒去,到哪兒去又將怎樣生活下去。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時需要點玄學了,哼!」他自己嘲笑著自己地走回潮安棧去。

    黃大厚諸人已到沙撈越去。他獨自個人坐在七號房中,故意把門關住,把電燈扭亮,在一種隔絕的,感傷的,消沉的,淒怨的,失望的複雜情緒中,他現出一陣苦笑來。

    「生活從此卻漸漸美麗了!這樣流浪,這樣流浪多麼有文學的趣味!現在尚餘七八塊錢的旅費,每天在這客棧連食飯開銷一元五角。五天:五元,五五二塊五,七元五角。索性就在這兒再住五天。以後麼?他媽的!『天上一隻鳥,地下一條蟲!』『君看長安道,忽有餓死官!』以後嗎?發財不敢必,餓死總是不會的!玄學,玄學,在這個地方科學不能解決的,只好待玄學來解決了!——不過,玄學不玄學,我總要解決我的吃飯問題。今天的報紙不是登載著許多處學校要聘請教員嗎?教國語的,教音樂的,教體操,圖畫的,教國文的,無論那一科都是需要人才。索性破費幾角銀郵費,凡要請教員的地方,都寫一封信去自薦。在這兒教書的用不著中小學畢業,難道大學畢業的我不能在這裡的教育界混混麼?好的!好的!這一定是個很好的辦法!不過這兒的黨部統統勾結當地政府,他們拿獲同志的本事真高強。現在K國府明令海內外通緝的我,關於這一層倒要注意。教書大概是不怕的,我可以改名易姓,暫時混混幾個月。等到給人家識破時,設法逃走,未為晚也。名字要做個絕對無危險性的才好。——『孫好古』,好,我的姓名便叫作孫好古吧!「好古」兩字好極了,可以表示出一位純儒的身份來!但『孫』字仍有些不妥!孫中山大革命領袖是姓孫的,我這小猢猻也姓孫起來不是有點革命黨人的嫌疑嗎?不如姓黃吧!但性黃的有了黃興,也是不妥,也是不妥!唉!在這林林總總的人群中,百無成就的我,索性姓『林』起來吧。好!姓林好!我的姓名便叫林好古!

    「退一步說,假如教書不成功,我便怎樣辦呢?呵,呵,可以賣文。今天《國民日報》的學藝欄中分明登載著徵文小啟,每千字一元至三元。好,不能教書,便賣文也是一個好辦法。賣文好!賣文好!賣文比較的自由!」他越想越覺得有把握,不禁樂起來了。只是過了一會,他想起這些徵求教員和徵文的話頭都是騙人的勾當,他不禁又是消沉下去。這兒的情形他是知道一點的,雖然從前並未來過。教員是物色定了,才在報端上虛張聲勢去瞎徵求一番,這已是新加坡華人教育界的習慣法了。大概這用不著懷疑,教書這一層他是可以用不著希望的。賣文呢,那更糟糕了,便退一百步說,徵文的內幕都是透亮的,他的文章中選了,但賣文的習慣法,大約是要到明年這個時候才拿得到稿費的。僅有五天旅費的他,要待到那個時候去拿稿費,連骨頭都朽了!

    他再想其次,到店裡頭當小夥計去吧。中英文俱通,幹才也還可以,大概每月十元或二十元的月薪是可以辦到的。但,這也是廢話,沒有人相識,那個人要他?到街上拉車去吧,這事倒有趣。但對於拉車的藝術,一時又學不到,而且各種手續又不知怎樣進行。

    「完了!完了!糟糕!糟糕一場!」他歎息著,呆呆地望著燈光出神。

    一九

    ——深黑幽沉的夜,

    深黑幽沉的土人,

    在十字街頭茂密的樹下,

    現出一段黑的神秘的光,

    黑夜般的新加坡島上的土人啊!

    你們夏夜般幽靜的神態,

    曉風梳長林般安閒的步趨,

    恍惚間令我把你們誤認作神話裡的人物!

    在你們深潭般的眼睛裡閃耀著的,

    是深不可測的神秘!

    家國麼?社會麼?

    你們老早已經遺棄著了。

    人類中智慧的先覺啊,

    你袒胸跣足的土人!

    宇宙間神秘的結晶啊,

    你閃著星光的黑夜!

    時候已是盛夏六月了,之菲來新加坡已是十幾天了。他在潮安棧住了兩天,即由若真的叔父——他的名字叫陳松壽,之菲和他晤面幾次後才知道的——介紹他到海山街×公館去住。住宿可以揩油免費,他所餘的幾塊錢旅費,每天吃幾碗蕃薯粥過日,倒也覺得清閒自在。

    這晚,他獨自個人在這街頭踱來踱去。大腹的商人,高鼻的西洋人,他在C城看慣了,倒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最令他覺得有濃厚的趣味的是那些新加坡土人。他們一個個都是黑臉膛,黑髮毛,紅嘴唇,雪白的牙齒,時時在伸捲著的紅舌,有顏色的圍巾,白色——這色最聖潔,它色也有——的披巾。行路時飄飄然,翔翔然,眼望星月,耳聽號風,大有仙意。在燈光淒暗,夜色幽沉的十字街頭,椰樹蔭成一團漆黑,星眼暗窺著緊閉著的雲幕,披髮跣足的土人幽幽地來往,令他十分感動。他沉默地徘徊了一會,便吟成上面那首新詩。

    過了不到五分鐘,他又覺得無聊。他想起這班羔羊被吞噬著,被壓迫著的苦楚,又不禁在替他們可憐了!

    他們過的差不多是一種原人生活,倦了便在柔茸的草原上睡,熱了便在茂密的樹蔭下納涼,渴了便飲著河水,饑了便有各種土產供他們食飽。他們樂天安命,絕少苦惱,本來真是值得羨慕的。但,狠心的帝國主義者,用強力佔據這片樂土,用海陸軍的力量,極力鎮壓著他們背叛的心理。把他們的草原,建築洋樓;把他們的樹蔭,開辦工廠;把他們的生產品收買;把他們一切生死的權限操縱。

    他們的善良的靈魂怎抵擋得帝國主義的大炮巨艦!他們的和平的樂園怎抵擋得虎狼縱橫佔據!唉!可憐的新加坡土人,他們的好夢未醒,而昔日的神仙似的生活,現在已變成鐐枷滿身的奴隸人了!

    過了一會,他很疲倦,便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這寓所是個公館。地位是在一座大洋樓的二層樓向街的一個房中。館內有幾種賭具——荷蘭牌,撲克,麻雀牌。賭徒每晚光降的時常都在七八人以上。館的「頭佬」是個胖子,姓吳名大發,說話很漂亮,神情有點像戲台上的小丑,年約三十歲的左右,在洋行辦事,兼替華人商家把貨名譯成英文送關(華商辦進出口貨,必需列貨單呈海關納稅,單上貨名統要由中國名譯成英文)。據他自己說,他每月有五百元進款。他不過在英文夜校讀過九個月的英文,他常為他自己的過人的聰明和異樣的程度所驚異,他時不時這樣說:

    「哼!不是我誇口,我的English(英文)的程度,在這新加坡讀『九號』英文畢業的也趕我不上!哼!他們只管讀英文的詩歌小說,和學習什麼做文章,這有什麼用處?newwords(生字)最要緊!一切貨物名字的各個newwords能夠記得起,才算本事!才能賺到人家的錢呢!」

    照他的意思,讀英文的,除記起貨物的名字的生字外,更無其它法門。關於做人的辦法,他亦覺得很簡單。他時常說:

    「中國人不可不學習英文!學習英文不可不記起newwords,把newwords記得多了,不可不替洋人辦事!」

    他很快樂,他覺得他所有的行動和說話,完全是再對沒有的。他是這公館中的領袖,一切銀錢大計,嫖賭機宜,有什麼糾紛時,都要聽他解決。每每一語破的,眾難皆息!

    他很少來公館,大約是幾天來過一次的。他對之菲——他們叫他做林好古——很客氣,不過也不大高興搭理他。他和松壽有點交情,松壽把他介紹給他。他算是之菲的恩主,他時常蹙著額對著之菲說:

    「好古先生,不是兄弟看不起你們這班大學生,但你們這班大學生只曉得讀死書,不曉得做活事,這真有點不可以為訓!哼!你在大學時如果留心記著newwords,現在來到新加坡不愁沒飯吃了!」

    對著一切事件他未嘗和人家討論過,便下著結論。因為他說的話,總是對的!

    他有一個表弟名叫陳為利的,年紀很輕,身材很小,臉孔有點像貓頭鷹的,白天總在這兒學習英文。他對他很滿意,很讚賞。因為他很是能夠記起生字的。他自朝至暮不做別的工作,都在把他的表兄欽贈給他的幾張華英對照的貨物單練習著,練習著。什麼雞蛋=egg,碎米=brokenrice,麥粉=flour,魚=fish……這一類的生字,鎮日地寫著,念著。據說這幾張貨物單,新加坡島上沒有第二人能夠比得上吳大發填寫這樣精密!

    賭徒而且每晚都和之菲一處在樓板上睡覺的,有三人。第一位名叫林大爺,洋行夥計,年約四十,矮肥精悍,鼻低,額微凸,口小。此人在賭徒中,最慷慨,最驕傲,嗜嫖若命!第二位名叫蔡老師(不知道前清是否有點功名,人人都稱他做老師),年約三十餘,秀雅溫存,鼻特別大些,眼很靈活,行路時背有點駝。此人比較謹慎,拘滯,謙下,嗜嫖若命!第三位名叫程阿順,洋行夥計,現已失業。他完全是個不顧生命的嫖客。年紀三十左右,樣子漂亮,可惜嘴唇太突,眼睛太小。他為嫖而犧牲他的位置,為嫖而犧牲他的健康,但他現在仍積極地在嫖著。他的那個最要好的妓女像一只臘鴨一樣,時常到×公館來和他弔膀子,真是令人一見發嘔。此時有時來住有時不來住的賭客還有幾位。第一個有趣的名叫陳大鼻,此人年約四十,面色灰白,腰曲,說話時上氣接不得下氣。有時一句話他只說一兩個字,以下的他便忘記說下去。還有名叫「田雞」的,行動時酷似田雞。名叫「九筒子」1的,是個麻子。

    1麻將牌(賭具)牌面分刻筒、索、萬三種,數目各自一至九。筒牌按數目刻上圓形花紋。有人戲稱麻臉為「九筒」。

    這班人除程阿順日裡也在館裡高臥不起外,余的概在黃昏六七時以後才來館裡集齊。由六七時賭起,賭到十一時左右便散會。散會後便一齊到妓館去,一直到深夜兩三時才回來,這是他們的日常功課。

    之菲便在這群人中間混雜著生活下去。這真有點不類,有時他自己真覺得有點驚異,但大體上他也覺得沒有好大的不安。

    這晚,他拖著倦步回來,他們正在賭著荷蘭牌。他們並不問訊他一聲,由他自來自去。關於這點,他覺得多少方便,因為彼此可以省些多少不安的情緒。

    他們心目中的「林好古」,是個從鄉村新出來謀生活的後生小子,是個可供驅使的雜役。他們有時叫他去為他們買香煙,泡「沽俾牛乳」,這後生小子都是很慇勤地應聲而往。

    程阿順的「老契」那象臘鴨般的妓女也很看不起他。她日日來公館和程阿順大嬲特嬲,但未嘗向他說一句話。她向他說話時只是說:「去!去!替我買一包白點煙來!」

    這真有點令他覺得太難堪了!

    但,在過著逃亡生活的他,只得在這個藏污納垢的場中生活下去!

    二○

    漆木街××金店裡的夥計名叫陳仰山的,這兩天時時到公館裡來訪他。他已經得到陳松壽的同意,把陳若真住在那裡的消息報告給他。

    這晚,大約是七時前後,他到公館來帶之菲一道探陳若真去。他年約二十七八歲,帶著幾分女性,說話時聲音柔而細。態度很拘謹,鎮定。普通人的身材,鼻端有幾點斑點,眼睛不光亮,口很美,笑時象女人一樣。這人,政治上的見解很明瞭,他同情於W地的政府而攻擊N地的政府為反革命派。但他沒有膽量,所以他不敢有所表示。

    經過了十分鐘的電車,四五十分鐘的「玀厘」,初時只見電燈照耀著的市街一列一列地向後走,繼之便是兩旁的草原不斷地潰退。最後開始看見周圍幽鬱的高林浴著冷月寒星之光,海浪般的向後面追逐。在萬樹蔥蘢,幽香發自樹葉的山岡馬路上,他們在那寬可容五六人的小電車「玀厘」車內喊著一聲「Glax!」,那車便停住一會,給他們下車,便即由那始終站在「玀厘」後面的boy喊一聲「Goowit!」那車照舊如飛地奔駛去了。

    這是新加坡「頂山」第四塊「石」的地方。他們下車後,仰山便幽幽地向著之菲說:

    「這裡的路很難行,我在前面走著,你跟在後面,要留心些!」

    說著,他便走進叢林去,之菲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叢林裡山坡高下,細草柔茸,月光窺進茂密的樹蔭下,有些照得到的地方,十分閃亮,有些照不到的地方,仍然濃黑可怖。他們踏著一條屢經人們蹂躪,草不能生的寬不到半尺的小徑曲折前進。不一會,一座荒廣的園便橫在他們的面前了。

    這園完全在乳白色的月光中浸浴著。幽靜的,優雅的,清深的,隱閉著的景況,正如畫景一樣。它像陶淵明所讚美的桃花源一樣地遺世脫俗,它像柳子厚所描寫的遊記一樣地幽邃峭愴。這園外用木片釘成一門,這時已是鎖著。園內有一株魁梧的大樹,枝幹四蔽,小樹淺草,更是隨地點綴。距離園門不到五十步遠,隱隱間可以看見燈光閃閃,屋瓦朦朧,仰山望著之菲說:

    「這兒是一個朋友的住家,若真先生是暫時在這兒借宿的。」

    他幽幽地敲著門,用平勻的聲音叫著:

    「七嫂——七嫂——七嫂——!來開門——來開門——來開門——!」

    差不多叫了幾十聲,才聽見內面一個婦人的聲音答應一聲,「來!」倏時間便見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幽幽地走到門邊來,她一面和仰山說話,一面把門開了。仰山向著之菲說:

    「你在這兒少等一忽。」

    說著他便和那婦人進去了。

    之菲獨自個人站在園門外,看著這滿目蔚藍的景色,聽著一兩聲無力的蟲聲,想像著片刻間便可晤見同在患難中的若真的情境,覺得更是有趣。

    「流亡!流亡!有意義的流亡!滿著詩趣的流亡!」他對著在地的短短的人影搖著頭讚歎著。這時他忽又想起曼曼來。他覺得唇上一陣陣灼熱,胸次一陣陣癢痛,心中一陣陣難過。

    「要是曼曼這時在我的懷上啊!——唉!」他自語著對這地上冷清清的,短短的人影,又禁不得可憐起來了。

    「之菲哥,進來啊!」陳若真巔巍巍地站在樹蔭下聲喚著。

    他臉兒尚餘紅熱,從沉思之海醒回地走進園去,和他握手。這一握手,表示著無限感慨,無限親熱。陳若真叫那仰山到房裡沖兩杯牛乳去。他們兩人便坐在樹幹上談著,談著。

    陳若真說:

    「之菲哥!自從在H港你被捕入獄之後,我們都分頭逃走!我於翌日即搭船來新加坡,他們——那些所謂忠實分子!——已經知道這個消息,打電報到這裡來,買囑當地政府拿我!我已經先有戒備,用錢買通船裡的『大伙』,到岸時給我藏匿起來。等到他們撲了一個空回去,我才逃走!」說到這裡,他探首四望,見無動靜,便又說下去:「咳!我到此地時,一點子活動都不可能!這裡的同志被驅逐出境的有三百餘人,秘密機團大多數被破獲!我現時不敢住在這裡,我藏匿著在離開這裡尚有一日路程的×埠。在那兒我假做一個營業失敗的商人,日日和那邊的人們幹些賭錢和飲酒的勾當,竭力地掩飾我的行為。現在我窮得要命,一籌莫展,真是糟糕啊!」他說完時,表示出非常懊喪的樣子。

    這時,仰山已把牛乳拿來,他們每人飲乾一杯,暫時休息著。

    這時,一片濃雲遮著月光,大地上頓形黑暗。但在這黑暗裡,仍然模糊地可以看見他倆的形象。陳若真的高大的身軀,並不因憂患減去他的魁梧;沈之菲的清瘦的面龐,卻著實因流亡增加幾分蒼老。

    他們間像有許多話要說,一時間卻又說不得許多來。

    「你的嫂夫人呢?」之菲問。

    「她已從H港回家去了!」若真答。

    「曼曼呢?」他隨著問。

    「她現在大概是在家中哩!」之菲答。

    「我們到房裡坐坐去吧!」若真說,他挽著之菲的手,同仰山一路走到他的房裡去。

    他的臥房,離這株大樹尚有數十步遠。房為木板釘成,陳設頗簡陋。一床一榻之外,別無長物。房隔壁是一座大廳,鴨聲呷,呷,呷地叫著。這園的主人大概是畜鴨的吧。

    若真大概是已經給幾個月來的險惡的現象嚇昏了,他的神經的確有些變態,只要窗外有幾片落葉聲,或者是蛇爬聲,或者是犬吠聲,足聲,都要使他停了十幾分鐘不敢說話,面上變色。他必須叫仰山到室外考察一會,見無什麼不幸的事的痕跡發生,他才敢說下去。

    「我們設法到檳榔嶼極樂寺做和尚去吧!」他很誠懇地向著之菲說。「現在的局面這麼壞,人心這麼險惡,我輩已是失去奮鬥的根據地。最好還是能夠做一年半載和尚,安靜安靜一下!」

    之菲對他的學說極贊成,但結論是無錢的不能做和尚,更不能做極樂寺的和尚。只好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關於之菲混雜著在海山街×公館這一點,陳若真極為擔心。他說那裡人品複雜,包探出入其間,他時時刻刻有被捕獲的危險。最後的結論,他寫一封信介紹他到十八溪曲×號酒店去住宿和借些零用錢去。據他說,這店裡的老闆和他是個生死之交,去尋他投宿,是十二分有把握的。

    他們再談論了一會,大約晚上十時左右,之菲便辭別他獨自個人回去。在山岡的馬路上,兩旁都是黑森森的茂林,時不時有幾聲狗吠。他踏著他那短短的影,很傲岸地,很冷寂地,很憂鬱地,很奇特地在行著。關於現在這種情形是苦痛還是快樂,是有意義還是不值一文錢,他不能夠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像一片木頭,一塊頑石,很機械地在生活著。他失去他的銳敏的感覺,他失去他的豐富的想像,他失去他的優美的情緒。

    他決意不再思想,不再追逐什麼,不再把美麗的希望來欺騙他自己。

    「生活便是生活。生活有意義也好,無意義也好,但,生活下去吧!革命是什麼東西,說他壞也可以,說他不壞也未嘗不可以。到不得不革命時,便革命下去吧!」

    「咳!你這可鄙的亡命之徒!咳!你這可讚頌的亡命之徒!」他在遼遠的道路上,對著他自己的人影歎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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