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喬,”第二天早上他招呼當年一起干活的伙伴說,“二十八號街有一個法國人賺了一大筆錢,打算回法國。他開了一家小蒸汽洗衣店,花裡胡哨,設備齊全,你若是想安定下來,可以拿這家鋪子開張。這錢你拿去先去買幾件衣服,十點鍾到這個人的辦公室去。洗衣店就是他給我找到的。由他帶你去,要你去看一看,你如果中意,覺得價錢合適——一萬二千塊——就回來告訴我,那店就歸你了。現在去吧,我很忙。你呆會兒再來,我們再見面。”
“聽著,馬,”那人慢吞吞地發起火來,緩緩說道,“我今天早上是來看你的,懂嗎?不是來要什麼洗衣店的。我是來和老朋友聊天的,可你卻要塞給我一家洗衣店。我來告訴你怎麼辦。你還是帶了你那洗衣店到地獄去吧。”
他正要沖出屋子,馬丁一把揪住他的肩頭,揪得他轉過身來。
“聽著,喬,你要是那樣做,我就揍你腦袋,看在你是老朋友面上,揍得更狠。明白麼?願挨揍嗎?願嗎?”
可喬已經揪住他,打算把他摔倒在地,但馬丁卻控制了他。他扭來扭去,想擺脫馬丁的優勢。兩人彼此抱住,在屋裡搖晃了一陣,便摔倒在一把已破的籐椅上。喬壓在下面,雙手被抓住了,直伸著,馬丁的膝蓋頂在他胸口上。他已經氣喘吁吁,馬丁放掉了他。
“現在咱們來談一談,”馬丁說,“你別跟我耍橫,我要你先辦完洗衣店的事再回來,咱倆那時再為了老交情談談老交情。我早告訴過你,我很忙。”
一個僕役剛送來了早班郵件,一大抱信件和雜志。
“我怎麼能又跟你談話又看這些東西呢?你先去把洗衣店的事辦了,然後咱倆再見面。”
“好吧,”喬勉強同意了,“我認為你剛才是在回絕我呢,看來我是誤會了。可你是打不過我的,馬,硬碰硬地打,我的拳頭可比你打得遠。”
“哪天咱們戴上手套再較量吧,”馬丁笑了笑,說。
“肯定,我把洗衣店辦起來再說,”喬伸直了手臂,“你看見我能打多遠嗎?能打得你倒退幾步呢。”
大門在洗衣工背後關上之後,馬丁歎了一聲,松了口氣。他已經變得落落寡合了,他一天天發現自己更難跟人和諧相處。別人的存在令他心煩,硬要跟人說話也叫他生氣、煩躁。一跟別人來往他就要設法找借口擺脫。
他並不立即開始拆看郵件,只坐在椅子上打噸,什麼都沒干地過了半小時。只有一些零碎的模糊念頭偶然滲透到他的思想裡,更確切地說,他的思想只極偶然地閃出一兩星火花。
他振作精神看起郵件來。其中有十二封是要他簽名的——這類信他一眼就能看出來;還有職業性的求助信,還有一些怪人的信。一個人寄來了可用的永動機模型;一個人證明世界的表面是一個圓球的內壁;一個人打算買下下加利福尼亞半島組織共產主義僑居地,來請求財政援助。什麼人都有。還有些是婦女,想認識他,其中有一封使他笑了,因為附有一張教堂座位的租金收據,證明她虔誠的信念和正派的作風。
編輯和出版家的信件是每日郵件的主要部分。編輯們跪地乞求他的稿件,出版家們跪地乞求他的書——乞求他那些被人輕賤的可憐的手稿,當初為了籌集它們的郵資,他曾把一切值錢的東西都送進當鋪,過了許多淒慘的日子。還有些是意外的支票,是英國連載的稿費,外國譯本預付的稿費。他的英國代理人通知他,有三本書的德文翻譯權已經賣出;又通知他他的作品已有瑞典譯本問市,只是得不到稿酬,因為瑞典沒有參加伯爾尼版權公約。還有一份名義上申請批准俄文譯本的信,那個國家也同樣沒有參加伯爾尼公約。
他又轉向一大捆由各編輯部寄來的剪報。他讀到有關自己和圍繞自己所形成的風尚的消息。那風尚已成了狂熱。他全部的作品已經五彩繽紛地席卷了讀者,狂熱似乎便由此形成。讀者已被他頜倒了。他嚴然成了當年的吉卜林。那時吉卜林臥病在床,奄奄一息,他的作品卻由於群氓心態的作用,在群氓中突然風行起來。馬丁想起世界上那同樣的群氓曾如何大讀吉卜林的作品,向他歡呼,卻絲毫不理解他,然後又在幾個月之內突然何他撲去,把他撕扯成了碎片。想起了這事馬丁不禁苦笑。他算老幾?他能保證在幾個月之後不受到同樣的待遇麼?好了,他得騙騙群氓諸公。他要到南海去,去修建他的草牆房屋,去做珍珠和椰子干生意,會駕駛帶平衡翼的獨木船在礁石間出沒,捕捉鯊魚和鯉魚;到泰歐黑山谷附近的峭壁上去打野蘋。
想起吉卜林他明白了自己目前處境的發發可危。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此刻正在死蔭的幽谷1之中。他身上的全部活力正在消退、衰敗、趨於死亡。他意識到了自己睡眠太多,卻還非常想睡。以前他恨睡眠,恨它剝奪了他生活的寶貴時間。他在二十四小時裡只睡四小時還嫌四小時生活時間被剝奪。他曾經多麼不願意睡覺!可現在他所不願意的卻是活著。活著並不美妙;在他嘴裡生活已沒有了甜蜜,只有苦味。他的危機正在這裡。沒有生活欲望的生活距離長眠已經不遠。某種遼遠的求生的本能還在他心裡搏動,他明白他必須走掉。他望了望屋子,一想起收拾行李他就心煩。也許還是留到最後再收拾為好。現在他可以去采購旅行用品——
1死蔭的幽谷:原文為Valley of the Shadow,確切地說應為the valley o ftheshadow of death,語出《聖經-舊約-詩篇》:“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第二十三篇第四節)。此處指死亡的陰影。
他戴上帽子走了出去,在一家槍械店停了下來,上午剩下的時間就用在那裡買自動步槍、彈藥和漁具了。做買賣的方式變了,他知道只能在到達塔希提島以後再訂購需要的東西。那些東西至少是可以從澳大利亞買到的。這種解決辦法也使他快樂,因為可以讓他避免做事,目前叫他做任何事他都心煩。他高高興興回到旅館,想到那舒適的莫裡斯安樂椅在那兒等著他,便心滿意足。可一進門他卻看見喬坐在莫裡斯安樂椅上等著他,心裡不禁呻吟起來。
洗衣店叫喬高興。一切都解決了,明天他就接手。馬丁閉著眼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聽他講著,他太心不在焉,幾乎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思想,連偶然回答一兩句也覺得吃力。這人是他一向喜歡的喬,而喬正熱中著生活。他那絮絮叨叨的談話傷害著馬丁疲憊的心靈,是一根對他的感覺的探針,戳痛了他那倦怠的神經。當喬提醒他他們倆某一天可以戴上手套一起干活時,他幾乎尖叫起來。
“記住,喬,要按你當年在雪莉溫泉訂下的規矩辦洗衣店的是你。”他說,“勞動不過度,夜間不干活,碾壓機禁用童工,一律禁用童工,工資合理。”
喬點點頭,拿出了筆記本。
“你看這兒,今天早飯前我就在訂規章制度。你對它們怎麼看?”
他大聲朗讀著,馬丁表示同意,同時估計著喬什麼時候才會走。
他醒來時已是後半下午。生活的現實慢慢回到他心裡。他四面望望,喬顯然是在他迷糊過去時悄悄溜走的。他倒很體貼,他思想,又閉上眼睡著了。
以後的幾天喬都忙於組織和管理洗衣店,沒有來給他添麻煩。他出航的前一天報紙公布了他訂了馬裡泊薩號艙位的消息。在他求生的欲望顫動的時候他曾去找過醫生,仔細檢查了身體。他全身沒有絲毫毛病。心髒和肺部都異常健康。凡醫生能檢查到的器官都完全正常,功能也完全正常。
“你一切都正常,伊甸先生,”他說,“絕對沒有問題。身體棒極了。坦率地說,我很羨慕你的健康,那是第一流的。看看你那胸膛,這兒,還有你的胃,這就是你那驚人的體魄的奧秘所在。就身體而言,你是千裡挑一,萬裡挑一的。要是不出意外你准可以活到一百歲。”
馬丁知道麗齊的診斷並沒有錯。他的身體是好的。出了問題的是他的“思想機器”。要不一走了之,到南海去,就無法治好。問題是現在,馬上就要出發了,他卻沒有了到南海去的欲望。南海並不比資產階級文明更能吸引他。出發的念頭並不使他興奮,而出發的准備所給他的肉體疲勞又使他厭惡。上船出發之後他就會好得多了。
最後一天是一場痛苦的考驗。伯納德-希金波坦、格特露一家人在晨報上讀到他要出發的消息,忙來和他告別。赫爾曼-馮-史密特和茉莉安也來了。於是又有了事要辦,有了帳要付,有了數不清的記者采訪要忍受。他在夜校門口突然跟麗齊-康諾利告了別,便匆匆走掉了。他在旅館發現了喬,喬成天忙於洗衣店事務,設工夭早來。那是壓斷了駱駝背脊的最後一根稻草,但馬丁仍然抓住椅子扶手,和他交談了半個小時。
“你知道,喬,”他說,“那洗衣店並不能約束訪,你任何時候都可以把它賣掉,然後把錢花掉。洗衣店不是繩子,任何時候你厭倦了都可以一走了之,上路去流浪。什麼東西最叫你快活你就干什麼。”
喬搖搖頭。
“我再也不打算到路上去混了,謝謝你。流浪雖然不錯,卻有個不好的地方:沒有女人,那叫我受不了。我是個喜歡女人的男人,沒有女人就不好過。可要流浪就只好過沒有女人的日子。我曾經多少次從開晚會、開舞會的屋子門前經過,聽見女人笑,從窗子裡看見她們的白衣和笑臉——嘖嘖!告訴你,那時候我簡直就在地獄裡。我太喜歡跳舞、野餐、在月光裡散步這類事了。我喜歡洗衣店,喜歡漂亮,喜歡褲子口袋裡裝著大洋。我已經看見一個姑娘,就在昨天,你知道不?我簡直覺得要麼就不付老婆,要麼就立刻娶了她。想起這事我就吹日哨,吹了一天了。是個漂亮妞,眼睛最溫柔,聲音最美妙,你簡直就沒有見過。你可以打賭,我跟她是最般配不過的。嗨,你的錢多得都燒包了,干嗎不討個老婆?全國最好的姑娘你都可以討到呢。”
馬丁搖搖頭,笑了笑,卻在心靈深處懷疑:人為什麼就非結婚不可?那似乎是一件驚人也難以理解的事。
出航前他站在馬裡泊薩號的甲板上看見麗齊-康諾利躲在碼頭上人群的邊緣。一個念頭閃過:把她帶走吧!發善心是容易的,麗齊准會高興得發狂。這念頭一時成了一個誘惑,可隨之卻使他恐怖了,慌亂了。他那厭倦的靈魂大喊大叫著提出了抗議。他呻吟了一聲,轉身離開了甲板,喃喃地說道:“你呀,你已經病入膏盲,病人膏盲。”
他逃回了他的豪華艙位,躲在那兒,直到輪船駛出了碼頭。午飯時他發現自己上了榮譽席,坐到了船長右邊。不久,他又發現自己成了船上的大人物。但是坐船的大人物沒有比他更令人失望的了。他在一張躺椅上整整躺了一個下午,閉著眼睛,大部分時間都在斷斷續續地打瞌睡,晚上上床也很早。
過了第二天,暈船的都恢復過來,全船旅客都—一露了面。他越和旅客們來往就越不喜歡他們。可他也明白這對他們是不公平的。他強迫自己承認他們都是些善良和藹的人。可與此同時他又加上了個限制語——善良和藹得像所有的資產階級一樣,帶著資產階級的一切心理上的障礙和智力上的無能。他討厭和他們談話。充滿他們那狹小錢陋的心靈的是巨大的空虛;而年輕人喧嘩的歡樂和太旺盛的精力又叫他吃驚。他們從來不會安靜,只是沒完沒了地玩甲板繩圈,擲環,或是喊叫著撲到欄桿邊,去看跳躍的海豚和最早出現的飛魚群。
他睡得很多,一吃完早飯就拿一本雜志去找他的躺椅。那本雜志他永遠看不完,印刷品已經令他生厭。他不明白那些人哪兒來的那麼多東西可寫,想著想著又在躺椅上打起吃來。午餐鑼驚醒了他,他感到生氣:為什麼非驚醒他不可。清醒時沒有什麼東西能叫他滿足。
有一回他努力想把自己從昏沉裡喚醒過來,便到水手艙去和水手們見面。但是自從他離開水手艙以後水手們也似乎變了樣。他好像跟這些臉膛結實、胸懷笨拙、野獸般的水手親近不起來。在甲板上沒有人因為他自己而需要馬丁-伊甸,而在這兒他又無法回到自己的階級伙伴中去,他們過去可是需要他的,現在他卻已不需要他們了。容忍這些人並不比容忍一等艙那些愚蠢的旅客和鬧翻了天的年輕人容易。
生活於他好像是一道白熾的強光,能傷害病人疲勞的眼睛。在他能意識到時,生活總每時每刻用它熾烈的光照著他周圍和他自己,叫他難受,吃不消。馬丁是第一次坐頭等艙旅行。他以前出海時,總呆在水手艙裡,下等艙裡,或是在黑沉沉的煤倉裡送煤。在那些日子從悶得喘不過氣的底層攀著鐵梯爬上來時,他常常瞥見一些旅客穿著涼爽的白衣,除了尋歡作樂什麼事也不做。他們躲在能遮蔽太陽和風的涼棚下,有著殷勤的侍僕關心他們的一切需要和怪想。那時他覺得他們所活動和生活的場所簡直就是地道的天堂。好了,現在他也到了這兒,成了船上的大人物,在它核心的核心裡生活,坐在船長的右手,可他回到水手艙和鍋爐間去尋找他失去的天堂時,卻一無所獲。新的天堂他沒有找到,舊的天堂也落了空。
他努力讓自己活動活動,想找點能引起他興趣的東西。他試了試跟下級職員會餐,卻終於覺得要走掉之後才能快活。他跟一個下了班的舵手閒聊,那是個聰明人,立即向他做起社會主義宣傳,把一摞傳單和小冊子塞進他的手裡。他聽那人向他解釋起奴隸道德,便懶懶地想起了自己的尼采哲學。可歸根到底,這一切又能有什麼用?他想起了尼采的一段話,表現了那瘋子對真理的懷疑。可誰又能說得清楚?也許尼采竟是對的;也許事物之中原本沒有真理,就連真理中也沒有真理——也許真理壓根就並不存在。可他的心靈很快就疲倦了。他又回到他的躺椅,心滿意足地打起盹來。
船上的日子已經夠痛苦了,可還有一種新的痛苦出現。船到了塔希提島又怎麼辦?他還得上岸,還得訂購做生意的貨品,還得找船去馬奎撒司,去干一千零一件想起來就叫他頭痛的事。他一勉強自己去思考,就體會到了自己處境的嚴重危險。他實實在在是在死前之谷裡。而他的危險之處卻在他的並不害怕。若是害怕,他就會掙扎著求生。可他並不害怕,於是便越來越深地在那陰影走去。他在往日熟悉的事物中找不到歡樂,馬裡泊薩號已經行駛在東北貿易風帶,就連那美酒一樣的熏風吹打著他時,他也只覺得煩亂。他把躺椅搬走了,逃避著這個過去與他日夜相伴的精力旺盛的老朋友的擁抱。
馬裡泊薩號進入赤道無風帶那天,馬丁比任何時候都痛苦了。他再也睡不著覺。他已經被睡眠浸透了,說不定只好清清醒醒忍受生命的白熾光的照射。他心神不定地散著步,空氣形糊糊的,濕漉漉的,就連小風暴也沒有讓他清醒。生命只使他痛苦。他在甲板上走來走去,走得生疼,然後又坐到椅子上,坐到不得不起來散步。最後他強迫自己去讀完了那本雜志,又從船上圖書館裡找到幾本詩集。可它們依然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又只好散步。
晚飯後他在甲板上停留了很久,可那對他也沒有幫助,下樓去仍然睡不著。這種生命的停頓叫他受不了,太難過了。他扭亮電燈,試著讀書。有一本是史文朋。他躺在床上一頁頁翻著,忽然發現讀起了興趣。他讀完了那一小節,打算讀下去,回頭再讀了讀。他把書反扣在胸膛上,陷入了沉思。說得對,正是這樣。奇怪,他以前怎麼沒有想到?那正是他的意思。他一直就像那樣飄忽不定,現在史文朋卻把出路告訴了他。他需要的是休息,而休息卻在這兒等著他。他瞥了一眼舷窗口。不錯,那洞夠大的。多少個禮拜以來他第一次感到了高興。他終於找到了治病的辦法。他拿起書緩緩地朗誦起來:——
“‘解除了希望,解除了恐俱,
擺脫了對生命過分的愛,
我們要對無論什麼神抵
簡短地表示我們的愛戴,
因為他沒有給生命永恆;
因為死者絕對不會復生;
因為就連河流疲憊地奔騰
蜿蜒到了某處,也安全入海。’1”——
1史文朋的詩《冥府女王的花園》(The Garden of Proserpine)中的一節。
他再看了看打開的舷窗。史文朋已經提供了鑰匙。生命邪惡,或者說變邪惡了,成了無法忍受的東西。“死者絕對不會復生!”詩句打動了他,令他深為感激。死亡是宇宙之間唯一慈祥的東西。在生命令人痛苦和厭倦時,死亡隨時能以永恆的睡眠來解除痛苦。那他還等待什麼?已經是走掉的時候了。
他站了起來,把頭伸出了舷窗口,俯看著奶汁樣的翻滾的波浪。馬裡泊薩號負載沉重,他只需兩手攀著舷窗雙腳便可以點到水。他可以無聲無息地落進海裡,不叫人聽見。一陣水花撲來,濺濕了他的臉。水是鹹的,味道不錯。他考慮著是否應該寫一首絕命詩,可他笑了笑,把那念頭放棄了。沒有時間了,他太急於走掉。
他關掉了屋裡的燈,以免引人注意。他先把雙腳伸出舷窗口,肩頭卻卡住了。他擠了回來,把一只手貼著身子,再往外擠。輪船略微一轉,給了他助力,他擠出了身子,用雙手吊著。雙腳一沾水,他便放了手,落入了泡沫翻滾的奶汁樣的海水裡。馬裡伯薩號的船體從他身邊疾馳而去,像一堵漆黑的高牆,只有燈光偶爾從舷窗射出。那船顯然是在搶時間行駛。他幾乎還沒明白過來已經落到了船尾,在水泡迸裂的水面上緩緩地游著。
一條紅魚啄了一下他白色的身子,他不禁哈哈一笑。一片肉被咬掉了,那刺痛讓他想起了自己下水的原因。他一味忙著行動,竟連目的都忘了。馬裡泊薩號的燈光在遠處漸漸模糊,他卻留在了這裡。他自信地游著,仿佛是打算往最近也在千裡以外的陸地游去。
那是求生的自動本能。他停止了游泳,但一感到水淹沒了嘴,他便猛然揮出了手,讓身子露出了水面。他明白這是求生的意志,同時冷笑起來。哼,意志力他還是有的——他的意志力還夠堅強,只需再作一番最後的努力就可以連意志力也摧毀,不再存在了。
他改變姿勢;垂直了身子,抬頭看了看寧靜的星星,呼出了肺裡的空氣。他激烈地迅速地劃動手腳,把肩頭和半個胸膛露出了水面,這是為了聚集下沉的沖力。然後他便靜止下來,一動不動,像座白色的雕像一樣往海底沉下去。他在水裡故意像吸麻醉劑一樣深深地呼吸著。可到他憋不過氣時,他的手腳卻不自覺地大劃起水來,把自己劃到了水面上,清清楚楚看見了星星。
求生的本能,他輕蔑地想道。他打算拒絕把空氣吸進他快要爆炸的胸膛,卻失敗了。不行,他得試一個新的辦法。他把氣吸進了胸膛,吸得滿滿的,這口氣可以讓他深深地潛入水裡。然後身子一栽,腦袋朝下往下鑽去。他竭盡全部的體力和意志力往下鑽,越鑽越深了。他睜開的眼睛望著幽靈一樣的鰹魚曳著條條熒光在他身邊倏忽往來。他劃著水,希望鰹魚不來咬他,怕因此破壞了他的意志力。鰹魚群倒真沒有來咬。他竟然找出時間對生命的這最後的仁慈表示感謝。
他狠命往下劃,往下劃,劃得手腳疲軟,幾乎劃不動了。他明白自己已經到了極深的地方。耳膜上的壓力使他疼痛,頭也嗡嗡地響了起來。他快要忍耐不住了,卻仍然強迫雙手和雙腿往深處劃,直到他的意志力斷裂,空氣從肺裡猛烈地爆裂出來。水泡像小小的氣球一樣升起,跳躍著,擦著他的面額和眼睛。然後是痛苦和窒息。這種痛苦還不是死亡,這想法從他逐漸衰微的意識裡搖曳了出來。死亡是沒有痛苦的。這是生命,這種可怕的窒息是生命的痛楚,是生命所能給他的最後打擊。
他頑強的手和腳開始痙攣地微弱地掙扎和劃動。但是他的手腳和使手腳掙扎和劃動的求生的欲望卻已經上了他的當。他鑽得太深,手腳再也無法把他送出水面了。他像在朦朧的幻覺的海洋裡懶懶地漂浮著。斑斕的色彩和光芒包圍了他,沐浴著他,浸透了他。那是什麼?似乎是一座燈塔;可那燈塔在他腦子裡——一片閃爍的熾烈的白光。白光的閃動越來越快,一陣滾滾的巨聲殷殷響起,他覺得自己好像正在一座巨大的無底的樓梯裡往下落,在快到樓梯底時墜入了黑暗。他的意識從此結束,他已落進了黑暗裡。在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已什麼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