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禮拜過去,馬丁的錢用完了。出版社的支票服以前一樣杏無音信。他的重要作品全都退回來又送走了。他的「下鍋之作」遭遇也並不更妙。小廚房裡再也沒有種類繁多的食品,他已經山窮水盡,只剩下半袋米和幾磅杏子干了。他的菜譜一連五天都是三餐大米加杏子干。然後他開始了賒賬。他一向付現金的葡萄牙雜貨店老闆在他積欠達到三塊八毛五的巨額之後就拒絕賒欠了。
「因為,你看,」雜貨店老闆說,「你找不到工作,這錢就得我虧。」
馬丁無話可說。他沒法解釋。把東西賒給一個身強力壯卻懶得上班的工人階級小伙子不符合正常的生意原則。
「你找到工作我就給你吃的,」雜貨店老闆問他保證,「沒有工作沒有吃的,這是生意經。」接著,為了表現此舉全是生意上的遠見,而非偏見,他說:「我請你喝一杯吧——咱倆還是朋友。」
馬丁輕輕鬆鬆喝了酒,表示跟老闆還是朋友;然後便上了床,沒吃晚飯。
馬丁買菜的水果鋪是個美國人開的。那人做生意原則性較差,直到馬丁的積欠達到五塊才停止了賒欠。麵包店老闆到兩塊便不賒了,屠戶是四塊時拒賒的。馬丁把大債加起來,發現他在這世界上總共欠了十四元八毛五分。他的打字機租期也滿了,但他估計能欠上兩個月債。那又是八元。到時候他怕就會弄得賒欠無門了。
從水果店買到的最後的東西是一袋上豆。他就整個禮拜每日三餐淨吃土豆——只有土豆,再也沒有別的。偶然在露絲家吃頓飯能幫助他保持體力。雖然他見了滿桌子的食物便飢腸轆轆,很難控制住自己不再吃下去。他也多次趁吃飯時到姐姐家去,在那兒放開膽子大吃一頓——比在莫爾斯家膽大多了,雖然心裡暗自慚愧。
他一天天工作著,郵遞員一天天給他送來退稿。他沒有錢買郵票了,稿子只好在桌了堆積成了一大堆。有一天地已經是四十個小時沒吃東西了。到露絲家去吃已沒有希望,因為露絲已到聖拉非爾做客去了。要去兩個禮拜。他也不能到姐姐家去,因為太不好意思。最倒霉的是,郵遞員下午又給他送回了五份退稿。結果馬丁穿了外套去了奧克蘭,回來時外套沒有了,口袋裡叮叮噹噹多了五塊錢。他給每位老闆還了一塊錢債,又在廚房裡煎起了洋蔥牛排,煮起了咖啡,還熬了一大罐梅子干。吃完飯他又在他那飯桌兼書桌旁坐了下來,午夜前寫完了一篇散文,叫做《高利貸的尊嚴》,文章用打字機打完之後只好扔到桌下,因為五塊錢已經花光,沒錢買郵票了。
然後他當掉了手錶,接著是自行車,給所有的稿子都貼上郵票,寄了出去,這又減少了所能到手的伙食費。他對寫下鍋之作感到失望,沒有人願買。他把它踉在報紙、週刊、廉價雜誌上找到的東西比較,認為他的作品要比其中中等的作品好,好得多,可就是賣不掉。然後地發現許多報紙都大量出一種叫做「流行版」的東西。他弄到了提供這種稿子的協會的地址,可他送去的東西仍然被退了回來。退稿附有一張印好的條子,說他們全部所需稿件都由自己提供。他在一家大型少年期刊上發現了一整欄一整欄的奇聞軼事,認為是個機會。可他的短文仍然被退了回來。雖然他一再努力往外寄,總是沒有用。後來到了他已經不在乎的時候,他才明白,那些副編輯和助理編輯為了增加收入自己就提供那種稿子。滑稽週刊也寄回了他的笑話和俏皮詩。他為大雜誌寫的輕鬆社交詩也沒有找到出路。然後是報紙上的小小說。他知道自己能寫出的小小說要比已經發表的好得多。他設法找到了兩家報紙的供稿社地址,送去了一。連串小小說。一共二十篇,卻一篇也沒有賣掉。他這才不再寫了。然而,他仍然每天看見小小說在日報和週刊上發表,成批成批的,沒有一篇比得上他。他在絕望之餘得到結論,他完全缺乏判斷力,只是叫自己的作品催眠了。他看來是個自我陶醉的自封的作家。
沒點火氣的編輯機器照常油滑運轉。他把回程郵票限稿件一起裝好送進郵筒,三周到一個月之後郵遞員便踏上台階,把稿件送還給他。看來那一頭肯定只有齒輪、螺絲釘和注油杯——一部由機器人操縱的聰明的機器,不存在有熱度的活人。他非常失望,曾多次懷疑是否有編輯存在。他從來沒有見到過一點點說明編輯存在的跡象。由於他的作品全都沒提意見就被退了回來,若說編輯不過是由辦公室的聽差、排字工和印刷工所捏造出來並加以渲染的神話,也未嘗沒有道理。
跟露絲一起時是他僅有的歡樂時刻,而在那時雙方又未必都快活。他永遠感到痛苦:一種不安咬嚙著他,比沒有獲得她的愛情時還要叫他不放心。因為他現在雖然獲得了她的愛情,卻跟仔何時候一樣距離獲得她還很遠。他曾提出過以兩年為期;可時光飛逝著,他卻一事無成。何況他還一直意識到她不贊成他的做法——她雖然沒有直接提出,卻已分敲側擊讓他明白了,跟直截了當告訴了他並無兩樣。她雖然沒有怨言,卻也沒有贊成。性格不那麼溫和的女人也許會抱怨,她卻只是失望,她失望了,她自告奮勇要想改造的這個人現在不接受改造了。她在一定程度上發現他這塊泥土具有彈性,而且越變越頑強,拒絕按照她爸爸或是巴特勒先生的形象受到塑造。
她看不見他的偉大和堅強,更糟糕的是,誤解了他。其實造成這個人的原料彈性是很大的,凡是人類能生存的鴿子籠裡他都能生存,可她卻認為他頑固,因為她無法把他塑造得能在她的那個鴿子籠果生存,而那是她所知道的唯一鴿子籠。她無法隨著他的思想飛翔。他的思想一超出她的範圍,她就斷定地反常——從來沒有人的思想超出過她的範圍。她一向能跟上她爸爸、媽媽、弟弟和奧爾尼的思想。因此只要她跟不上馬丁,便相信問題出在馬丁身上。這是一個古老的悲劇:目光短淺者偏要充當胸襟遼闊者的導師。
「你是拜倒在現存秩序的神壇下了。」有一次兩人討論普拉卜斯和萬德瓦特時,他告訴她,「我承認他們是出人頭他的權威,他們的話受到引用——是美國兩個最前列的文學批評家。美國的每一個教師都仰望萬德瓦特,把他看做批評界的領袖。可是我讀了他的東西,卻認為那似乎是心靈空虛者的淋漓盡致的。準確不過的自白。你看,在台勒特-貝格斯1的筆下,萬德瓦特就不過是個傻乎乎的老冬烘。普拉卜斯也不比他高明。比如他的《鐵杉苔》就寫得很美,一個逗號都沒用錯,調子也很崇高,啊,崇高之至。他是美國收入最高的評論家。不過,非常遺憾!他根本不是批評家。英國的批評就要好得多——
1吉勒特-貝格斯(Gilette F.Burgess,1866-1951)美國六月文學社的領導人,雜誌《雲雀》的主編。作品有小說、詩歌和繪畫。其中有《你是老冬烘麼?》和描寫舊金山的鄉土小說《心線》。
「問題在於,他們唱的是大眾的調子,而且唱得那麼美,那麼道貌岸然,那麼心安理得。他們的觀點令我想起英國人過的星期天。他們說的是大家說的話。他們是你們的英語教授的後台,你們的英語教授也是他們的後台。他們腦袋裡就沒有絲毫的獨特見解。他們只知道現存秩序——實際上他們就是現存秩序。他們心靈孱弱,現存秩序在他們身上打上烙印就像啤酒廠在啤酒瓶上貼上標籤一樣容易。而他們的作用就是抓住上大學的青年,把一切偶然出現的閃光的獨創意識從他們腦子裡趕出去,給他們貼上現存秩序的標籤。」
「我認為,」她回答,「在我站在現存秩序一邊時,我比你更接近真理,你真像個南太平洋海島上大發雷霆的偶像破壞者呢。」
「破壞偶像的是教會,」他大笑,「遺憾的是,所有的教會人員都跑到異教徒那兒去了,家裡反而沒有人來破壞萬德瓦特先生和普拉卜斯先生這兩尊古老的偶像。」
「還有大學教授的偶像,」她給他加上。
他使勁搖頭:「不,教理科的教授還得要。他們是真正的偉大。但是英語教授的腦袋十分之九都該破一破——是些心眼小得要用顯微鏡才看得見的小鸚鵡。」
這話對教授們確實刻薄,在露絲看來更是褻瀆。她忍不住要用那些教授來衡量馬丁。教授們一個個文質彬彬,語調控館,衣著整潔稱身,談吐文明風雅。而馬丁呢,是個幾乎難以描述的年輕人,而她卻不知怎麼愛上了他。他的衣著從來就不稱身,一身暴突的肌肉說明做過沉重的苦役。一說話就衝動,不是平靜地敘述而是咒罵,不是冷靜地自律而是激動地放言高論。教授們至少薪水豐厚,是君子——是的,她得強迫自己面對這一事實;而他卻一文錢也賺不到,跟他們沒法比。
她並不就馬丁的話語和論點本身進行衡量,她是從外表的比較斷定他的意見不對的——不錯,那是無意識的。教授們對文學的判斷對,因為他們是成功的人;而馬丁對文學的判斷不對,因為他的作品沒人要。用他自己的話說,他的作品都「像模像樣」,而他自己卻不像個模樣。而且,要說他對也講不過去——不久以前,就在這起坐間裡,他在被人介紹時還臉紅,還尷尬,還害怕地望看那些小擺設,生怕他那晃動的肩頭會把它們碰下來;還在問史文朋已經死了多久;還在誇耀地宣稱他讀過《精益求精》和《生命禮讚》。
露絲不知不覺地證明了馬丁的論點:她對現存秩序頂禮膜拜。馬丁能跟隨她的思路,但是不肯再往前走。他不是因為她對普拉卜斯先生、萬德瓦特先生和英語教授們的觀點而愛她的。他還逐漸意識到,而且越來越堅信,他自己具有的思維空間和知識面是她所無法理解,甚至還不知道的。
她覺得他對音樂的看法沒有道理,而對歌劇他就不僅是沒有道理,而且是故作奇談怪論了。
「你覺得怎麼樣?」有天晚上看完歌劇回來,她問他。
那天夜裡地是勒緊了一個月褲帶才帶她去的。她還在顫抖,還在為剛看見和聽見的東西激動。她等著他發表意見,卻無反應,這才問了他這個問題。
「我喜歡它的序曲,」他回答,「很精彩。」
「對,可歌劇本身呢?」
「也精彩;我是說,樂隊精彩,不過,若是那些蹦蹦跳跳的人索性閉上嘴或是離開舞台我倒會更喜歡的。」
露絲目瞪口呆。
「你不是要特綽蘭尼或是巴瑞羅離開舞台吧?」她追問。
「全離開,一股腦兒全下。」
「可他們是偉大的藝術家呀。」她駁斥道。
「他們那些不真實的滑稽表演也一樣破壞了音樂。」
「可是你難道不喜歡巴瑞羅的嗓子?」露絲問,「人家說他僅次於卡路索1呢。」——
1卡路索(En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歌劇演員。從1903年至1921年他逝世時為上一直是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歌唱家。
「當然喜歡,而且更喜歡特綽蘭尼,她的嗓子非常美妙——至少我是這麼感覺的。」
「可是,可是——」露絲結巴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既然欣賞他們的嗓子,為什麼又說他們破壞了音樂呢?」
「正是這樣,若是叫我到音樂會去聽他們唱歌,我什麼代價都願意付,可是歌劇樂隊一演奏,我就寧可多付點錢讓他們別唱。我怕我是個無可救藥的現實主義者。偉大的歌唱家未必都是偉大的演員。聽巴瑞羅用天使般的嗓子唱一段情歌,再聽特綽蘭尼像另一個天使那樣唱一段回答,還加上色彩絢麗、光彩奪目的音樂伴奏,便是個十全十美的酒神節,簡直能叫人沉醉,酩酊大醉。對此,我不光是承認,而是堅信。可是我一看見他們倆,整個效果就破壞了。我看特綽蘭尼,兩條胖腿,身高五英尺十英吋,體重一百九十磅;再看巴瑞羅,只有可憐的五英尺四英吋1,一張油光光的臉,一副鐵匠般的胸脯,卻矮墩墩,不夠尺寸。再看看這一對,裝腔作勢,抓著胸脯,像瘋人院的狂人那樣在空中揮舞著兩條胳膊,卻要我承認那是一個美麗窈窕的公主跟一個英俊瀟灑的年輕王子的戀愛場面——嗨,我就是接受不了,只能接受不了。這是胡鬧,是荒謬,是虛假。問題就在這兒:虛假。可別告訴我世界上有這麼談戀愛的。嗨,我要是像這樣跟你談戀愛,你準會扇我耳光的。」——
1五英尺十英吋約合一米七五。五英尺四英吋約合一米六一。一百九十磅約合八十六公斤。
「可是你誤解了,」露絲抗議道,「每一種藝術都有它的限制。」(她正急著回憶她在大學聽到的一個有關藝術傳統的演講。)「一幅畫在畫布上只有兩度空間,但是你能接受三度空間的幻覺。那是畫家的藝術在畫布上的表現。寫作也一樣。作者必須無所不能。作者對女主人公的秘密思想所做的描述,你認為是完全合理的。可你也一直知道,女主人公在這樣思索的時候是獨自一人,無論是作者還是別人都沒有可能聽見她的話。舞台也如此,雕塑、歌劇和每一種形式的藝術也都如此。我們必須接受某些無可奈何的東西。」
「是的,那我也明白,」馬丁回答,「一切藝術都有它的傳統。」(露絲聽見他用這個詞不免感到驚訝,他簡直像是上過大學一樣,而不是不學無術,隨隨便便在圖書館找了些書看。)「但講傳統也得講真實。把畫在平面紙板上的樹木固定在舞台兩邊,我們可以看作森林。而海洋的佈景就不能看作森林,那是辦不到的,它跟我們的感官矛盾。今天晚上那兩個瘋子的哇裡哇啦、扭擺晃動、和痛苦的痙攣你也不會,或者說不應該,看作令人信服的愛情表演的。」
「可是你不會認為自己比音樂批評家更高明吧?」
「不,不,一刻也不。我只不過堅持我個人的權利。我剛才只是告訴你我的感想。目的是解釋特綽蘭尼夫人那大象式的蹦蹦跳跳為什麼在我眼裡破壞了歌劇。全世界的音樂評論家們都可能是對的。但我還是我,即使全人類的判斷都一致,我也是不會讓自己的口味屈從於它的。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那就完了。在太陽底下就沒有任何理由要求我因為我的大部分同胞喜歡它(或是裝作喜歡它)而學著去喜歡它。我不能在個人愛好的問題上趕時髦。」
「可是,你知道,音樂是一種需要訓練的東西,」露絲辯解道,「而歌劇尤其需要訓練。你是不是——」
「我是不是對歌劇少了訓練呢?」
她點點頭。
「正是這樣,」他表示同意,「我倒認為自己沒有從小就迷上它是一種幸運,否則我今天晚上就會傷感地哭鼻子,而這兩位可貴的小丑般的怪人的嗓子就會顯得尤其甜蜜,樂隊的伴奏也會顯得更加美麗。你說得對,那大體是個訓練的問題。而我現在已經太老。我要的就是真實,否則才可不要。沒有說服力的幻覺是明顯的謊:。在矮小的巴瑞羅感情衝動地摟著胖墩墩的特綽蘭尼(她也是感情衝動),而且告訴她他是如何滿腔熱情地崇拜著她時,我已經明白什麼是大歌劇了。」
露絲又一次拿他的外部條件作比較,並按照她對現存秩序的信任來衡量他的思想。他算得什麼人物,難道一切有教養的人都錯了,而他反倒對了?他的意見和話語都沒有給她任何印象。她對現存秩序大迷信,對革命思想毫不同情。她一向習慣於音樂,從兒童時代起就欣賞歌劇,而她周圍的人也都欣賞歌劇。馬丁-伊甸憑什麼能從他那爵士樂和工人階級歌曲中冒出來(他是最近才冒出來的時世界上的音樂品頭論足?她為他煩惱。跟他走在一起時她模糊感到受了觸犯。在她心裡最感到憐惜的時候,她也只把地闡述的論點當作一時的奇談怪論和毫無來由的俏皮話。但是,在地摟著她來到門口,跟她深情地吻別的時候,她卻又熱情澎湃,把什麼都忘了。然後,當她躺在枕頭上久久無法入睡時,便苦苦地思索著(她近來常常苦苦地思索),她怎麼會愛上了這麼個怪人。家裡人都不贊成,她為什麼偏偏愛上了他。
第二天馬丁拋開了「下鍋之作」,激情滿懷地寫成了一篇論文,名叫《幻覺的哲學》。貼了一張郵票打發它上了旅途。但它已注定了還要在以後的好幾個月裡貼上許多郵票、多次重上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