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可怕的煩躁折磨著馬丁-伊甸,近似於飢渴。他渴望見到那位用她那柔嫩的手以巨人的握力攫住了他全部生命的姑娘,卻總鼓不起勇氣去看她。他怕去得太快,違背了那可怕的叫做社交禮儀的龐然大物。他在奧克蘭和伯克利圖書館花了許多時間為自己填了幾張借書申請表。他自己的,姐姐格特露的和妹妹茉莉安的,還有吉姆的。為取得吉姆的同意他還付出了幾杯啤酒。有了這四張借書證,他便在僕人屋罕熬起夜來,希金波坦因此每週多收了他五角錢煤氣費。
他讀了許多書,可那只使他更加煩躁不安。每本書的每一頁都是一個窺視孔,讓他窺見了知識天地。他讀到的東西只培養了他的食慾,使他更飢餓了。他不知道從何學起,只不斷因為基礎太差而煩惱。他缺乏許多最平常的背景知識,而他清楚知道那是每個讀者都早該明白的。讀詩時也一樣,儘管詩歌叫他如醉如癡。除了露絲借給他的那一本之外他還讀了一些史文朋的作品。《多洛麗絲》1他完全能理解,他的結論是露絲肯定沒讀懂。她過著那樣優裕的生活怎麼能讀得懂呢?然後他又碰上了吉卜林2的詩,他為它們的韻律、節奏和他賦予日常事物的越力所傾倒。吉卜林對生命的感受和深刻的心理描寫也使他吃驚。在馬丁的詞彙裡「心理」是個新詞。他買了一本詞典,這壓縮了他的存款,提前了他出海掙錢的日子,同時也惹惱了希金波坦先生。他是恨不得把那錢當作膳宿費收了去的——
1多洛麗絲(Delores):史文朋的詩,收入他的《詩歌與民謠》第一集。「多洛麗絲」是西班牙人名,意為「憂傷女」,此詩是獻給她的,描寫的是偷食禁果的快樂和其後的厭倦。
2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國小說家,以描寫印度生活的短篇小說著名。詩亦有名。190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白天他不敢走近露絲的家,可到晚上他卻像個小偷一樣在莫爾斯家住宅附近通來退去,偷偷地瞧著窗戶,愛戀著那蔭蔽她的牆壁。有幾次他幾乎被她的弟弟撞見。有一回他還跟著莫爾斯先生走到繁華區,在街邊的燈光下研究著他的面孔,恨不得出現突然的危險威脅他的生命,好讓他撲過去救他。有一天晚上他的守夜活動得到了報償。他在二樓的窗戶裡看到了露絲的身影——只見到頭和肩,她在鏡前梳妝,舉起了一條胳膊。雖只一瞬,對他卻很長,他的血液化作了酒裝,在血管裡歌唱起來。然後她便拉下了窗簾。可是他已發現了她的房間,從此便常溜到那兒去躲到街時面一棵黑xuxu的樹下,抽上不知多少支香煙。有天下午他看見她的母親從一家銀行出來,那又給了他一個地跟她有遙遠距離的證明。她屬於進出於銀行之門的階級,而他卻一輩子也沒進過銀行,一向認為那是只有最有錢最有勢的人才光顧的機構。
就某種意義而言,他也經歷了一次道德上的等命。她的純潔無瑕影響了他,他從內心感到一種對清潔的迫切要求。既然他希望有跟她同呼吸共命運的資格,他便必須愛乾淨。他開始刷牙,並用刷子刷手。後來他在一家藥店的櫥窗衛看到了指甲刷,猜到了它的用處。他買指甲刷的時候店員看了一眼他的手便向地推薦一種指甲銼,於是他又多了一份梳妝用品。他在圖書館見到一本講生理衛生的書,立即養成了每天清晨冷水沖淋的愛好。這叫吉姆吃驚,也叫希金波坦先生納悶。他對他這樣敢作高雅不以為然,而且進行了一番嚴重的思想鬥爭:是否要叫他額外交點水費。馬丁的另一個大進步表現在褲子的語度上。既然這類事已引起注意,他很快便發現工人階級膝蓋鬆弛的褲子跟地位較高的人從膝蓋到腳背有一條筆直的褶痕的褲子之間的差異,而且找出了原因。於是便闖進姐姐的廚房去找熨斗和熨衣板。開頭他闖了禍,把一條褲子燙得一塌糊塗,只好月買一條,這樣又復提前了他出海的日期。
但是他的改年並不光停留在外表上。他仍然抽煙,卻不喝酒了。那以前他認為喝酒似乎是男子漢的本分,並以自己的酒量能把大部分男子漢喝到桌子底下而驕傲。遇到了海上老朋友(在舊金山這類言朋友很多)他也跟過去一樣請客和作客,但只給自己叫草根啤和薑汁麥酒,別人嘲笑他,他也只乖乖聽著。別人喝醉酒哭哭啼啼他就冷眼旁觀,眼看他們獸性發作不能自拔,便感謝上帝自己跟他們再也不同了。他們有許多煩惱需要忘掉,喝醉了酒,每個人渾飩蠢笨的靈魂便儼如神仙,在慾望的酷酊的天堂裡稱王稱霸。馬丁對烈性飲料的需要雖已消失,卻以一種新的更為深沉的方式沉醉了——為露絲而沉醉了。露絲燃起了他的愛火,讓他瞥見了更為高尚的永恆的生命;她用書本喚起的無數慾望的蠕蟲咬嚙著他的頭腦;她讓他感到乾淨純潔,而乾淨純潔又使他享受到大大超過從前的健康,感到通體舒暢,痛快淋漓。
有天晚上他到戲院去,抱著盲目的希望,想碰見她。在坐進二樓座位時倒真看見了她。他見她跟亞瑟和一個陌生的男子沿著座位間的甬道走著。那人戴著眼鏡,蓄橄欖球髮式。一見那人他就害怕而且妒忌。地望見她在堂廂裡樂隊前坐了下來,便整個晚上望著她,別的很少看。雪白的秀美的雙肩,淡金色飄逸的發鬟,因為遠,有點模糊。但還有別的人也在看戲。他偶然望一望周圍,發現兩個年青姑娘從前排十多個座位外側過頭來看他,並大膽地對他微笑。他一向隨和,天生不願回絕別人。要是在過去他一定會微笑回答,而且鼓勵對方繼續微笑。可現在不同了。他也微笑回答,但隨即望向別處,故意不再去看她們。可是在他已把她們忘記之後卻又好幾次督見她們仍在對他微笑。他不能在一天之內兩次失態,也不能違背自己寬厚的天性,再見了姑娘們笑,便也滿面春風地對她們微笑。這於他並不新鮮,他知道她們是在向地伸出女性的手。只是現在不同了,在遠處靠近樂隊的地方有一個世界上唯一的女性,跟他自己階級的姑娘們不同,簡直有天壤之別。因此他只能憐憫她們,為她們悲哀。他私心裡也希望她們能有一點點她的長處和輝煌。她們既向他伸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傷害她們。他並未因此而得意;他甚至因為自己身份低下可以感到得意而多少覺得可恥。他也明白自己若是屬於露絲的階級,這些姑娘是不會對他眉目傳情的。於是她們每瞥他一眼他便感到本階級的手指在扯他,要把他往下拽。
最後一場還沒落幕他就離開了座位。他急於在她出戲院時看到她。劇院外階沿上一向有許多男人,他可以拉下便帽遮住眼睛躲在別人肩膀後面不讓她看見。他隨著最早的一群人走出了戲院;可他剛在路邊站住,那兩個姑娘便出現了。他明白她們是在找他。一時真想咒罵自己對女性的雄力。兩個姑娘彷彿偶然地擠過了街治來到了路邊,他明白她們找到他了。兩人放慢了腳步,擠在人群中跟他一起走著。一個姑娘碰了他一下,裝作剛發現他的樣子。那是個黝黑修長的姑娘,有一雙大膽的眼睛。她倆向他微笑,他只好微笑作答。
「哈羅,」他說。
這是個不自覺的動作。在這類初次見面時他常這麼說,而且不能不這樣做。他天性寬厚容忍,富於同情心,不允許自己粗魯。黑眼睛的姑娘微笑著招呼他並表示感謝,有停下腳步的意思。跟她手挽手的同伴格格一笑,也想停步。他急忙考慮了一下:絕對不能讓她出來時看見他跟她們談話,於是彷彿理所當然地轉過身來走在那黑眼睛姑娘的身邊。他一點也不尷尬,也不笨嘴拙舌。他大方,坦然,應付裕如,對答如流,俏皮犀利,這一類閃電戀愛的相識階段一向是這樣開始的,他在主要人群經過的街角擠進了一條岔道。那黑眼睛的姑娘卻拽住他,跟著他,還拉了夥伴同路,而巨叫道:
「別跑,比爾!幹嗎跑這麼快?不會是想馬上把我們甩掉吧?」
他哈哈一笑,轉過身來對著她倆。通過她們的肩頭地可以看到人群在路燈下走。他站著的地方燈光暗淡,他可以在她經過時看見她,而不至於被她發覺。她肯定會經過的,那是她回家的路。
「她叫什麼名字?」他問那格格笑的姑娘,用下巴指了指黑眼睛。
「你問她好了,」對方笑了,回答。
「喂,你叫什麼名字?」他回頭面對那姑娘問道。
「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她反擊。
「你也沒問過我呀!」他微笑道,「而且,你一叫就叫准了,我叫比爾,正好,沒錯。」
「去你的吧,」她注視著他的眼睛,眼神熱情挑逗,「叫什麼名字,說真話?」
她又看著他。自有男歡女愛以來數不盡的世代的女性的柔情都在她眼裡動情地閃爍。他滿不在乎地掂量了她一下。現在膽子大了。心中有數,只要他進攻,她就會小心翼翼羞羞答答地退卻;而他若是膽小退卻,她便會反守為攻,追了上來。他也是個男人,也受到她的吸引。對她這樣的慇勤他的自我不能不感到得意。啊,他完全明白——他對這些姑娘們從頭到腳瞭如指掌。她們善良(她們那特定的階級的姑娘一般都是善良的),為了微薄的工資而辛勤地勞動,卻瞧不起為追求逸樂而出賣自己,她們的末來有如賭局:或者是無窮無盡的勞作,或者是更可怕的苦難的深淵。後者收入雖然較豐,路卻更短。面對這場賭博她們在生活的荒漠裡也迫切地希望得到幾分歡樂。
「比爾,」他點頭回答,「沒錯,小姐,我就叫比爾,沒有別的名字。」
「沒胡扯麼?」她追問。
「他根本不叫比爾,」另一個姑娘插嘴。
「你怎麼會知道?」他問,「你以前又沒見過我。」
「不用見過也知道你是胡扯,」對方反駁。
「坦白,比爾,叫什麼?」第一個姑娘問。
「叫比爾不就行了,」他承認了。
她把手伸向他的胳膊,開玩笑地讀了探他,「我早知道你是在瞎說,不過我還是覺得你好,喜歡你。」
他抓住那只伸向他的手,感到手上有熟悉的記號和傷殘。
「你們啥時候從罐頭廠來的?」他問。
「你咋知道的?」一個說。「天吶,你是個賽半仙咋的?」兩人同時叫道。
在他跟她倆你一言我一語說些從愚昧的頭腦平冒出的愚昧的話時,他心靈的眼睛面前卻矗立著圖書館的書架,其中滿是各個時代的智慧。他為這兩者的不協調而苦笑,心裡滿是懷疑。他輾轉於內心的幻影和外在的說笑之間,卻同時觀察著從戲院前經過的人群。這時他看見了她,在燈光之下,走在她弟弟和那個戴眼鏡的陌生青年之間。他的心似乎停止了跳動。就為這一瞬間他已等了許久。他注意到她那王家氣派的頭上罩了個輕飄飄的東西;注意到她盛裝的身軀那品味高雅的線條、她那曼婉美妙的神態和提著長據的纖手。她很快便走掉了,留下地望著兩個罐頭廠的姑娘:兩人刻意打扮,卻顯得花裡胡哨;她們為了打扮得乾淨漂亮所作的努力令人難過。廉價的衣料、廉價的絲帶,手指上還套著廉價的戒指。他感到手臂被拉了一下,聽見一個聲音說:
「醒醒,比爾!你怎麼啦?」
「你說什麼?」他問。
「沒什麼,」黝黑的姑娘腦袋一甩,回答,「我只是在說——」
「說什麼?」
「唔,我在悄悄說,你若是能挖出個小伙子——給她」(示意她的同伴),「倒是個好主意。我們就可以找個地方去喝點冰淇淋汽水,咖啡,或是別的了。」
他精神上突然感到一陣噁心,難過極了。從露絲到眼前的兩個姑娘,這轉變太突然。他看見露絲那雙清澈明亮的聖女般的眼睛如深湛純淨的深潭凝望著他,而跟她並排的卻是眼前這姑娘那雙大膽潑辣的眼睛。不知怎麼,一種力量在他心裡躁動起來:他要高於這種水平。他必須活得比這兩個姑娘更有意義。她們只想著吃冰淇淋交男朋友。他想起自己一向在意識裡過著一種秘密的生活,曾想把它向人訴說,可從來沒有遇見一個女人懂得——也沒有男人懂得。他有時也講起,但對方總所得莫名其妙。他現在認為,既然自己的思想超過了她們,他自己也一定高於她們。他感到力量在心裡湧動,便捏緊了拳頭。既然生命對他有更豐富的內容,他便應當對生命提出更高的要求。但對眼前這樣的夥伴他是無法提出更高的要求的。那漢大膽的黑眼睛提供不了什麼。他明白那眼睛背後的思想不過是冰淇淋之類。可並付的那雙聖女的眼睛呢——它們卻向他提供了他所知道的一切和他夢想不到的東西:書籍、繪畫、美、平靜、上層生活的優美高雅。他也明白那雙黑眼睛後面的一切思想活動,就像明白鐘錶的機件。他能看到它的每個輪子運轉。她所追求的只是低級的享樂,像墳墓一樣狹窄、陰暗,享樂的盡頭就是墳墓。可那聖女的眼睛追求的卻是神秘的、難以想像的奇跡和永生。他在那兒瞥見了她的靈魂,也瞥見了自己的靈魂。
「你這計劃只有一點毛病,」他大聲說,「我已經有了個約會。」
那姑娘的眼裡閃出失望的光。
「要陪生病的朋友吧,我看是?」她話裡帶刺。
「不,真有約會,說實話——」他猶豫了,「是一個姑娘。」
「你沒騙我?」她認真地問。
他筆直望著她的眼睛回答:「不假,完全不假。可為什麼我們不能另外約個時間見面呢?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你住在哪兒?」
「叫麗齊,」她回答,用手捏著他的手臂,對他的態度友好了些,身子也向他靠了過去。「麗齊-康諾利。住在五號街和市場街的交叉口。」
他又談了幾分鐘話,然後道了晚安。他並沒有立即回家;他在一向守望的樹下望著那扇窗戶前南地說道:「那是跟你的約會,露絲。我為你保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