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用彈簧鎖鑰匙開門走了進去,後面跟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笨拙地脫下了便帽。他穿一身粗布衣服,帶著海洋的鹹味。來到這寬闊的大汀他顯然感到拘束,連帽子也不知道怎麼處置。正想塞進外衣口袋,那人卻接了過去。接得自然,一聲不響,那笨拙的青年心裡不禁感激,「他明白我,」他心想,「他會幫我到底的。」
他搖晃著肩膀跟在那人身後走著,兩條腿不自覺地叉開,彷彿平坦的地板在隨著波濤左右傾側,上下顛簸,那寬闊的房間似乎裝不下他那晃動的腳步。他心裡還暗自緊張,怕他那巨大的肩膀會撞上門框或是把矮架上的小擺設拂到地上。他在傢俱什物之間東躲西閃,原本只存在他心中的恐懼又成倍地增加了。在屋子正中堆滿書籍的桌子和鋼琴之間分明有可容六個人並行的空間,可他走過時卻仍提心吊膽。他的兩條粗壯的胳膊鬆鬆地掛在身旁,不知道怎麼處置。他正在緊張卻發現一條胳膊幾乎撞到摞在桌面的書上,便如受驚的馬一樣往旁邊一個趔趄,幾乎碰翻了琴凳。他望著前面的人輕鬆自在的步伐,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走路和別人不同,步履蹣跚,不禁感到難堪,前額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停下腳步用手巾擦著曬成青銅色的臉。
「慢著,亞瑟,老兄,」他想說句俏皮話掩飾心中的緊張,「我這次突然來,你家的人肯定受不了。讓我定定神吧!你知道我並不想來,我琢磨著你家的人也未必急於見我。」
「別擔心,」亞瑟安慰道,「不要為我家的人緊張。我們都是不講究的人——嗨,我還有一封信呢!」
他回到桌邊,拆開信,看了起來,給了客人機會鎮定鎮定。那客人心裡有數,也很感激。他天生善於同情人、理解人。目前在他那驚煌的外表下仍然體察著對方。他擦乾前額,擺出平靜的樣子向四面看了看。眼裡卻掩飾不住一種野獸害怕陷阱的神氣。他從來沒有見過的事物包圍了他,他害怕發生什麼情況,無法應付。他意識到自己腳步難看、舉止笨拙,害怕自己所有的屬性和能力也出現類似的缺陷。他極為敏感,有著無可奈何的自我意識。那人偏又越過信紙饒有興味地偷偷打量著他,那目光像匕首一樣戳得他生疼。他看得清清楚楚,卻不動聲色,因為他經受過自我約束的訓練。那「匕首」也傷害了他的自尊。他咒罵自己不該來,卻也決心既然來了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也要挺住。他臉上的線條僵住了,眼裡閃出拚搏的光,更加滿不在乎地打量著四周的一切。他目光敏銳,這漂亮廳堂裡的每一個細節都在他腦子裡記錄下來。他大睜著雙眼,目光所及絲毫不漏。目光既痛飲著那內室之美,眼裡拚搏的光便漸漸隱敵,泛出幾分溫暖。他對美敏感,而這裡又多的是讓他敏感的東西。
一幅油畫抓住了他的注意。怒濤澎湃,拍擊著一片橫空斜出的峭壁;孕育著風暴的黑雲低垂,佈滿天空;浪濤線外一艘領港船正乘風前進,船身傾斜,甲板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辨。背景是一個風暴將至的薄暮的天空。那畫很美,它無可抗拒地吸引了他。他忘掉了自己難看的步伐,向畫幅走去。逼近畫幅時,畫上的美卻消失了。他一臉迷惑,瞠目望著那一片彷彿是糊塗亂抹的色彩退開了。可面上全部的美又立即閃了回來。「玩噱頭,」他轉身走開,想道,在紛至沓來的眾多印象之中卻也有時間感到一種義憤:為什麼要拿這麼多的美來玩噱頭?他不懂得畫,他平生見過的只有彩色石印和石版畫,遠看近看總是輪廓分明線條清晰的。他也見過油畫,不錯,那是在櫥窗裡,可櫥窗玻璃卻不讓他那雙急於看個明白的眼睛靠得太近。
他瞥了一眼在讀信的朋友和桌上的書,眼裡立即閃出一種期待和渴望的光,有如飢餓的人看到了食物。他衝動地邁出一大步,雙肩左右一晃撲到了桌邊,急切地翻起書來。他看書名,看作者名,讀了些片斷,用眼和手愛撫著書卷,只有一次他認出了一本讀過的書,別的書他卻全都陌生,作者也陌生。他偶然翻起了一本史文朋1,開始連續地讀,讀得臉上閃光。忘了自已在什麼地方。他兩歡用食指插著合上書看,作者的名字,史文朋!他要記住這個名字。這傢伙很有眼光,他肯定把捉住了色彩和閃光。可史文朋是誰?跟大部分詩人一樣,已經去世一兩百年了呢,還有活著,還在寫詩?他翻到書名頁……是的,他還寫過別的書。對,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去免費圖書館借點史文朋的東西讀。他又讀起書來,讀得忘了自己,沒有注意到有個年青女人已經進了屋子。他首先注意到的是亞瑟的聲音在說話:——
1史文朋(Algemon C.Swinburne,1837-1909),英國詩人。主要作品有三部《詩歌與民謠》(1866),有關蘇格蘭女王瑪麗的三部詩劇及《利昂內斯的特利斯川》(1881).他的文學評論亦頗有名。
「露絲,這是伊甸先生。」
他又插上食指合上書,還沒轉過身就為第一個嶄新的印象所激動。並非因為那姑娘,而是因為她哥哥的話。在他那肌肉鼓突的身體下面是一堆顫顫巍巍的敏感神經。外部世界對他的意識、思想、感受和情緒的最輕微的刺激也能使它像幽幽的火焰一樣閃動起來。他異常善於接納。反映,他的想像力活躍、總在動作,辨析著事物的同與異。是「伊甸先生」這個稱呼激動了他——這一輩子他都被人叫做「伊甸」,「馬丁-伊甸」或者是「馬丁」。可現在卻成了「先生!」太妙了!他心裡想。他的心靈彷彿立即化作了一具龐大的幻燈機。他在自己意識裡看到了數不清的生活場景:鍋爐房、水手艙、野營和海灘、監獄和酒吧、高燒病房和貧民窟街道,在各種環境中別人跟他的關係都表現在對他那些稱呼上。
於是他轉過身來,看到了那姑娘。一見到她他腦海裡的種種幻影便全沒有了。她是個輕盈蒼白的人,有一對超凡脫俗的藍眼睛,大大的,還有滿頭豐密的金髮。他不知道她的穿著如何,只覺得那衣服跟人一樣美好。他把她比作嫩枝上的一朵淡淡的金花。不,她是一個精靈,一個仙子,一個女神;她那昇華過的美不屬於人間。說不定書本是對的,在上流社會真有許多像她這樣的人。史文朋那傢伙大約就善於歌唱她。在桌上那本書裡他描述伊素特姑娘1的時候也許心裡就有像她這樣一個人。儘管林林總總的形象、感覺、思想猛然襲來,在現實中他的行動卻並未中斷。他見她向他伸出手來,握手時像個男人一樣坦然地望著他的眼睛。他認識的女人卻不這樣握手,實際上她們大多數並不跟誰握手。一陣聯想的浪潮襲來,他跟婦女們認識的各種方式湧入了他的心裡,幾乎要淹沒了它。可他卻擺脫了這些印象,只顧看著她。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唉!他以前認識的那些女人呀!她們立即在那姑娘兩旁排列開來。在那永恆的剎那他已站在以她為中心的一道肖像畫廊裡。她的周圍出現了許多婦女。以她為標準一衡量,那些婦女的份量和尺寸轉瞬之間便一清二楚。他看見工廠女工們菜色的衰弱的臉,市場南面的婦女們癡笑的喧囂的臉,還有遊牧營他的婦女,老墨西哥抽煙的黧黑的婦女。這些形象又為穿木展、走碎步、像玩偶一樣的日本婦女所代替,為面目姣好卻帶著墮落痕跡的歐亞混血婦女所代替,為戴花環、褐皮膚的南海諸島的婦女形象所代替;而她們又被一群噩夢般的奇形怪狀的婦女所代替,白教堂大路邊慢吞吞臭烘烘的女人,窯子裡酗酒的浮腫的妓女,還有一大群從地獄出來的女鬼,她們滿嘴粗話,一身骯髒,喬裝成婦女模樣,擄掠著水手,搜索著海港的垃圾和貧民窟的殘渣——
1伊素特:熒國古代傳說中的兩個同名的公主。兩人與勇士特利斯川有一段曲折的愛情悲劇。史文朋的《利昂內斯的特利斯川》敘述了這個故事。
「伊甸先生,請坐!」那姑娘說話了,「自從亞瑟告訴我們之後我就一直希望見到你。你很勇敢……」
他不以為然地揮揮手,含糊地說那算不了什麼,別人也會那樣做的。她注意到他那揮動的手上有還不曾癒合的新傷,再看那只松垂的手也有傷口未癒。再迅速打量了一眼,又見他面頰上有個傷疤,還有一個傷疤則從額前的髮際露出,而第三個疤則穿到漿硬的領子裡去了。她看到他曬成青銅色的脖子被漿硬的領子磨出的紅印時差點笑了出來。他顯然不習慣於硬領。同樣,她那雙女性的眼睛也一眼便看透了他那身衣服,那廉價的缺乏品味的剪裁,外衣肩上的褶皺和袖子上那一連串皺紋,彷彿在為他那鼓突的二頭肌做廣告。
他一面含混地表示他做的事不值一提,一面也按她的希望打算坐下,也還有時間欣賞她坐下時的優美輕鬆。等到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又意識到自己形象的笨拙,感到狼狽。這一切於他都是全新的經驗。他一輩子也沒注意過外表的瀟灑或笨拙;他心裡從沒有過這種自我意識。他在椅子邊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卻為兩隻手十分擔心,因為它們不論放在什麼地方都彷彿礙事。此時亞瑟又離開了屋子,馬丁-伊甸很不情願地望著他走了。讓他一個人在屋子裡跟一個仙女一樣的蒼白女人坐在一起,他感到不知所措。這地方沒有可以吩咐送飲料來的酒吧老闆,沒有可以打發到街角去買啤酒的小孩,無法用社交的飲料喚起愉快的友誼交流。
「你的脖子上有那樣一個疤痕,伊甸先生,」姑娘說,「那是怎麼來的?我相信那是一次冒險。」
「是個墨西哥佬用刀子扎的,小姐,」他回答,舔了舔焦渴的嘴唇,清了清嗓子,「打了一架。我把他刀子弄掉後他還想咬掉我的鼻子呢。」
話雖說得不好,他眼前卻浮現出薩萊納克魯茲那個炎熱的星夜的豐富景象。狹長的海灘的白影,港口運糖船的燈光,遠處喝醉了酒的水手們的哈喝,熙熙攘攘的碼頭苦力,墨西哥人那滿臉的怒氣,他的眼睛在星光下閃出野獸一般的凶光,鋼鐵在自己脖於上的刺痛和熱血的流淌。人群,驚呼,他和墨西哥人軀體扭結,滾來滾去,踢起了沙塵。而在遼遠的某個地點卻有柔美的吉他聲珍珍珠綜傳來。那景象便是如此,至今想起仍令他激動。他不知道畫出牆上那幅領港船的畫家是否能把那場面畫下來。那白色的沙灘、星星、運糖船的燈火,還有在沙灘上圍觀打鬥的黑越越的人群,若是畫了出來一定棒極了,他想。刀子在畫裡要佔個地位,他又決定,要是在星星下帶點閃光準保好看。可這一切他絲毫不曾用言語透露。「他還想咬掉我的鼻子!」他結束了回答。
「啊,」那姑娘說,聲音低而遼遠。他在她敏感的臉上看出了震驚的表情。
他自己也震驚了。他那為太陽曬黑的臉上露出了狼狽不安的淡淡紅暈,其實他已燥熱得彷彿暴露在鍋爐間的烈火面前。在小姐面前談這類打架動刀子的事顯然有失體統。在書本裡,像她那圈子裡的人是絕不會談這類事的——甚至根本就不知道。
雙方努力所引起的話頭告一段落。於是她試探著問起他臉上的傷疤。剛一問起他就明白她是在引導他談他的話題,便決心撇開它,去談她的話題。
「那不過是一次意外,」他說,用手摸摸面頰,「有天晚上沒有一絲風,卻遇上了凶險的海流,主吊槓的吊索斷了,接著復滑車也壞了。吊索是根鋼纜,像蛇一樣抽打著。值班水手都想抓住它,我一撲上去就(炎欠)地挨了一鞭。」
「啊!」她說,這次帶著理解的口氣,雖然心裡覺得他說的簡直像外國話。她不懂得「吊索」是什麼東西,「(炎欠)地」是什麼意思。
「這個史崴朋,」他說,試圖執行自己的計劃,卻把史文朋讀作了史崴朋。
「誰呀?」
「史崴朋,」他重複道,仍然念錯了音,「詩人。」
「史文朋,」她糾正他。
「對,就是那傢伙,」他結結巴巴地說,臉又發熱了,「他死了多久了?」
「怎麼,我沒聽說他死了,」她莫名其妙地望著他,「你在哪兒知道他的、』
「我沒見過他,」他回答,「只是在你進來之前在桌上的書裡讀到了他的詩。你喜歡他的詩麼?」
於是她便就他提起的話題輕鬆地談了開來。他感到好過了一點,從椅子邊沿往後靠了靠,同時兩手緊抓住扶手,彷彿怕它掙脫,把地摔到地上。他要引導她談她的話題的努力已經成功。她侃侃而談,他盡力跟上。他為她那美麗的腦袋竟裝了那麼多知識感到驚訝,同時也飽餐看她那蒼白的面龐的秀色。他倒是跟上了她的話,雖然從她唇邊漫不經心地滾出的陌生詞彙和評論術語和他從不知道的思路都叫他感到吃力。可這也正好刺激了他的思維,使他興奮。這就叫智力的生活,他想,其中有美,他連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溫暖人心的、了不起的美。他聽得忘了情,只用飢渴的眼睛望著她。這兒有為之而生活、奮鬥、爭取的東西——是的,為之犧牲生命的東西。書本是對的。世界上確有這樣的女人。她只是其中之一。她給他的想像插上了翅膀,巨大而光輝的畫幅在他眼前展開,畫幅上出現了愛情、浪漫故事和為婦女而創造的英雄業跡的模糊的、巨大的形象——為一個蒼白的婦女,一朵黃金的嬌花。他穿過那搖晃的搏動的幻景有如穿過仙靈的海市蜃樓望著坐在那兒大談其文學藝術的現實中的女人。他聽著,不知不覺已是目不轉睛地采望著她。此時他天性中的陽剛之氣在他的目光中情煙閃耀。她對於男性世界雖然所知極少,但作為女人也敏銳地覺察到了他那燃燒的目光。她從沒見過男人這樣注視自己,不禁感到鞏促,說話給巴了,遲疑了,連思路也中斷了。他叫她害怕,而同時,他這樣的呆望也叫她出奇地愉快。她的教養警告她出現了危險,有了不應有的、微妙的、神秘的誘惑。可她的本能卻發出了嘹亮的吶喊,震動了她全身,迫使她超越階級、地位和得失撲向這個從另一個世界來的旅人,撲向這個手上有傷、喉頭叫不習慣的襯衫磨出了紅印的粗魯的年輕人。非常清楚,這人已受到並不高雅的生活的污染,而她卻是純潔的,她的純潔對他感到牴觸。可她卻是個女人,一個剛開始覺察到女人的矛盾的女人。
「我剛才說過——我在說什麼?」她突然住了嘴,為自己的狼狽處境快活地笑了。
『你在說史文朋之所以沒有成為偉大的詩人是因為——你正說到這兒,小姐,」他提醒她。這時他內心似乎感到一種飢渴。她那笑聲在他脊樑上喚起了上下閃動的陣陣酸麻。多麼清脆,他默默地想道,像一串叮叮噹噹的銀鈴。轉瞬之間他已到了另一個遼遠的國度,並停留了片刻,他在那兒的櫻花樹下抽著煙,諦聽著有層層飛簷的寶塔上的鈴聲,鈴聲召喚穿著芒(革奚)的善男信女去膜拜神道。
「不錯,謝謝你,」她說,「歸根到底史文朋的失敗是由於他不夠敏感。他有許多詩都不值一讀。真正偉大的詩人的每一行詩都應充滿美麗的真理,向人世一切心胸高尚的人發出召喚。偉大詩人的詩一行也不能刪掉,每刪去一行都是對全人類的一份損失。」
「可我讀到的那幾段,」他遲疑地說,「我倒覺得棒極了。可沒想到他是那麼一個——蹩腳貨。我估計那是在他別的書裡。」
「你讀的那本書裡也有許多詩行可以刪去的,」她說,口氣一本正經而且武斷。
「我一定是沒讀到,」他宣佈,「我讀到的可全是好樣的,光輝,閃亮,一直照進我心裡,照透了它,像太陽,像探照燈。我對他的感覺就是這樣。不過我看我對詩知道得不多,小姐。」
他訕訕地住了嘴,但方寸已亂,因為自己笨嘴拙舌很感到難為情。他在他讀到的詩行裡感到了偉大和光輝,卻辭不達意,表達不出自己的感受。他在心裡把自已比作在漆黑的夜裡登上一艘陌生船隻的水手,在不熟悉的運轉著的索具中摸索。好,他作出了判斷:要熟悉這個新環境得靠自己的努力。他還從沒遇見過他想要找到它的竅門而找不到的東西。現在已是他學會談談自己熟悉的東西讓她瞭解的時候了。她在他的地平線上越來越高大了。
「現在,朗費羅……」她說。
「啊,我讀過,」他衝動地插嘴說,急於表現自己,炫耀自己那一點書本知識,讓她知道他並不完全是個白癡。「《生命禮讚》,《精益求精》,還有……我估計就這些。」
她點頭微笑了,他不知怎麼覺得那微笑透著寬容,一種出於憐憫的寬容。他像那樣假充內行簡直是個傻瓜。朗費羅那傢伙很可能寫了無數本詩集呢。
「請原諒我像那樣插嘴,小姐。我看事實是,我對這類東西知道得不多。我不內行。不過我要努力變成內行。」
這話像是威脅。他的口氣堅定,目光凌厲,面部的線條僵直。在她眼裡他那下顎已稜角畢露,開合時咄咄逼人。同時一股強烈的生命之力似乎從他身上磅礡噴出,向她滾滾撲來。
「我認為你是可以成為——內行的,」她以一笑結束了自己的話,「你很堅強。」
她的目光在那肌肉發達的脖子上停留了片刻,那脖子被太陽曬成了青銅色,筋位突出,洋溢著粗糙的健康與強力,幾乎像公牛。他雖只紅著臉靦腆地坐在那兒,她卻再一次感到了他的吸引力。一個放肆的念頭在她心裡閃過,叫她吃了一驚。她覺得若是她能用雙手接住他的脖子,那力量便會向她流注。這念頭令她大為驚訝,似乎向她洩露了她某種連做夢也不曾想到的低劣天性。何況在她心裡育力原是粗魯野蠻的東西,而她理想的男性美一向是修長而瀟灑。剛才那念頭仍然索繞著她。她竟然渴望用雙手去樓那胞成青銅色的脖子,這叫她惶惑。事實是她自己一點也不健壯,她的身體和心靈都需要強力,可她並不知道。她只知道以前從沒有男人對她產生過像眼前這人一樣的影響,而這人卻多次用他那可怕的語法令她震驚。
「是的,我身子骨不壞,」他說,「日子難過的時候我是連碎鐵也能消化的。不過我剛才知消化不良,你說的話我大部分沒聽懂。從沒受過那種訓練,你看。我喜歡書,喜歡詩,有功夫就讀,可從沒像你那樣掂量過它們。我像個來到陌生的海上卻沒有海圖或羅盤的海員。現在我想找到自己的方向,也許你能給我校準。你談的這些東西是從哪兒學來的?」
「我看是讀書,學習,」她回答。
「我小時候也上過學的,」他開始反駁。
「是的,可我指的是中學,聽課,還有大學。」
「你上過大學?」他坦然地表示驚訝,問道。他感到她離他更遼遠了,至少有一百萬英里。
「我也要上學。我要專門學英文。」
他並不知道「英文」是什麼意思,可他心裡記下了自己知識上的缺陷,說了下去。
「我要學多少年才能上大學?」他問。
對他求知的渴望她以微笑表示鼓勵,同時說:「那得看你已經學過了多少。你從沒上過中學吧?當然沒上過。但是你小學畢業沒有?」
「還差兩年畢業就停學了,」他回答,「可我在學校卻總是因為成績優良受到獎勵。」
他馬上為這吹噓生起自己的氣來,死命地攥緊了扶手,攥得指尖生疼。這時他意識到又一個女人走進了屋子。他看見那姑娘離開椅子向來人輕盈地跑去,兩人互相親吻,然後彼此摟著腰向他走來。那一定是她母親,他想。那是個高個兒的金髮婦女,苗條、莊重、美麗。她的長袍是他估計會在這兒見到的那種,線條優美,他看了感到舒服。她和她的衣著讓他想起舞台上的女演員。於是他回憶起曾見過類似的仕女名媛穿著類似的衣服進入倫敦的戲院,而他卻站在那幾張望,被警察推到雨篷以外的濛濛細雨中去。他的心隨即又飛到了橫濱的大酒店,在那兒的階沿上他也見過許多闊人家婦女。於是橫濱市和橫濱港以其千姿百態在他眼前閃過。可他立即國目前的急需驅走了萬花筒一樣的回憶。他知道自己得起立接受介紹,便笨拙地站起身子。此時他的褲子膝部鼓了起來,兩臂也可笑地松垂,板起了面孔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