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獨過日子的樂趣才剛剛開始呢!
在這之前,我的獨身生活是不情願的!
可現在我卻是情願過獨身生活!
這種生活決不允許因聖誕節的緣故而放棄!
單獨同孩子們在一起,再加上聖誕節,真是再好不過了。
現在不能受外界的任何影響。
我現在正處於告別的情緒之中。
要告別的是一個舊時代。
可我還沒有完全與過去告別,還有很多東西需要自己去努力。
可埃諾的情況就不同了。四十二年來,他一直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不,他最好先不要給我裝電腦。再說,老房子也不值得裝那玩意兒。
這段時間應該屬於我和孩子。
我們可以在市森林邊散步啊散步,穿過下著濛濛細雨的白色霧氣,吮吸著發出迷人香味的空氣。
要是回到家裡,孩子們就跑到埃裡莎-施密茨和金恭-施密茨那兒玩,金恭-施密茨是一隻總在狂吠的小黑狗的名字,它是埃裡莎的寵物。另外,埃裡莎還喜歡吸煙和猜字謎。她吸煙成癮,因而常常咳嗽。
孩子們你也不得不同他們告別,我覺得這很正常。也許他們以後再也回憶不起埃裡莎阿姨、她的咳嗽病以及小黑狗金恭了。
我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寫啊寫,一邊沉浸在一種特殊的充滿遐想的心情之中。我不想讓這種心情溜掉,我想把它作為一份厚禮留給自己享受。
埃諾與阿爾瑪-瑪蒂爾給我準備了一份更好的聖誕禮物:一輛自行車掛斗車。
這輛掛斗車是阿爾瑪-瑪蒂爾早先用來購物用的。那時,她總是把它掛到自行車後面,騎著自行車去每週一次的集市上買東西。
掛斗車孤零零地放在溫克爾家的車庫裡,已經很久沒人用了。它在準備著派上新用場!
啊,阿爾瑪和埃諾,你們真是太好了!
除了白雪公主的房子之外,這是最好的聖誕禮物了!這下子我可機動多了!
眼下我就充滿了出去遊玩的樂趣!於是,我把兩個孩子放在掛斗裡,蓋上棉被,焐上暖水袋,滿懷運動的渴望,腳步輕鬆地推著他們向阿登納水塘走去。孩子們在這裡玩木棍和冰塊,而我則興致勃勃地來回散步,或帶上暖水袋和棉被,坐到我喜歡的長凳上浮想聯翩,使我的思路總是沉浸在如何描寫我的過去上。
光禿禿的大樹在我們的頭頂上宛如一頂奇異的華蓋。此時此刻,我感慨萬千。當一個人內心充滿陽光時,連這種由黑白兩色組成的單調的冬天也顯得艷麗無比。
除夕早上,當弗蘭茨領著小狗金恭-施密茨剛剛來到樓上埃裡莎處,想把幾個鞭炮從陽台上扔下時,埃諾打來了電話。
「喂,你在幹什麼?」
「在打電話。」
這種富有創造性的回答我還是從維利那兒學來的。
對埃諾來說,一些智力低下的人打電話時就常用這種可笑的話來搪塞他。
「我是想問,除了打電話之外你還在做什麼?」
「我正在哄維利拉大便,我是說,哄他拉到便盆裡。」
維利現在還沒有心情向埃諾問好,我一味地哄他拉大便顯然使他有些不悅。
電話另一端的律師乾咳了幾聲。「你們今晚幹什麼?」
「我要盡情地享受孤身獨處的輕鬆快樂。」
「又要一個人?」
「我一直這樣。」
難道不能這樣嗎?完全可以!我腦垂體廣場上正在挨凍的女人們從頭巾裡伸出頭來,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今晚就不能去你那兒輕鬆輕鬆?」
「不行。」今年我沒有任何興趣再同男人輕鬆輕鬆,既沒有興趣同埃諾,也沒有興趣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輕鬆輕鬆,更不用說一起在滿是油膩的「鯨魚皮」上打滾了。喝得酩酊大醉這種事再也不允許發生在我身上了。
我想同我的孩子單獨在一起,我想哄維利今天還能把大便拉到便盆裡,他只要再使些勁兒就拉出來了。我想好好地反思一下我生活中的這段真空。就像這個樣子,完全孤身一人,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你是在等待別的什麼人吧?」埃諾的聲音中流露出某種不悅的成分。
是啊,像我這樣的女人總願意把某個男人或一面之交的朋友帶回家,尤其是在除夕之夜。
「沒有,律師先生,」我說,「我發誓。」
「你材料整理好了嗎?」埃諾變得理智了一些。
「整理好了,律師先生。」我說,「我正在寫我的婚姻情況,其他有關稅務方面的材料我還在找。喂,我能否請你原諒一下……我兒子未經允許就擅自離開了崗位。」
這時,維利拖著褲子,屁股上掛著上下擺動的尿墊,一搖一擺地向我挪過來,至於他屁股後面是什麼樣子我一時還搞不清。我急忙卡的一聲放下話筒,在維利還沒有坐到地毯上之前一個魚躍撲到地毯上。所幸的是,他的屁股還算乾淨。
「來吧,維利,重新坐到便盆上!」
「不。」
「為什麼不?」
「我沒有興趣。」
「來吧,維利!再試一次,你得用勁兒才行!所有的人都要大便,每天都要這樣!」
維利又坐到便盆上,使勁地拉,以致全身都顫抖起來。他憋出了一個響屁。
「屁屁,」他滿意地說道,「你可以把它弄到廁所裡去了。」
我大笑起來,笑得兩個膝蓋都軟了。我們倆,帶著尿墊的維利和我,一起在地毯上打起滾來。當我們停止大笑的時候,我在考慮我之前的那一代母親是如何解決這一教育學上的難題的:
A)把固執的孩子拉到一邊,抽打露出的屁股,然後將憤怒喊叫的孩子用力按到便盆上。一直緊按著,直到取得滿意的結果為止。
B)盡可能不要同孩子作任何商量,即使他已經擁有令人驚訝的詞彙量和表達能力。要以親切的、但不許任何反駁的堅定語氣達到所希望的目的。如有必要,可用強調的語氣迫使他大便。
C)讓未成年的小孩在自己的糞便上亂爬亂抓,直到他自己感到有一種對清潔的自然需要為止。又及:這一方法不適合學齡前兒童。
我認為所有這些方法都已過時。當今的教育家一定會用別的方法。比如《成才與墮落》雜誌裡就有這麼一欄,一位年近七十的矍鑠老人(筆名弗裡茨-費斯特)總喜歡為這一欄目寫一些有關未成年人教育的活潑幽默的雜文。
比如,針對「孩子不願往規定的容器裡大小便」這一情況,他用了一個有趣的故事做引子,先使那些失望的家庭婦女稍微高興起來。他按自己的愛好,用時髦的名字稱孩子為「費爾蒂」或「小埃爾澤」,把親愛的讀者稱為「媽咪」,然後才言歸正傳。他勸家長不要擰著耳朵把固執的孩子扯到便桶上,因為這樣一來——這時,他就要運用他淺薄的醫學知識了——就會導致肛門肌肉的痙攣。
他會把孩子的排泄過程——對貪玩的孩子在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也這樣處理——當作一種創造性的活動來處理。比如,要是給孩子——以下稱「費爾蒂」——一大堆布娃娃和玩具動物,讓他把這些東西圍在他幹壞事的地方——也就是廁所(哈哈哈)——放一圈,然後再把它們放到盆上、杯子上或煙灰缸上,讓它們去示範「費爾蒂」即將要幹的事,讀者——這兒稱「媽咪」——又有何感想呢?要是「媽咪」有充足的時間,或具有相應的手工製作能力(也許「爸爸」回家後也有興趣呢,哈哈哈,順便說一句,這只是玩笑而已),那麼,用一根普通的帶子和一個冷杉果做成廁所清潔球掛到便盆上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了。這樣就會激發孩子的創作欲,使他們的大腸排泄活動變成一件帶來樂趣的輕鬆愉快的事情。
我深深地歎了口氣。自弗裡茨-費斯特在《成才與墮落》上發表他那些不切實際的無稽之談以後,我就不再買這本雜誌了。
「聽著,維利,」我說,「我希望你今年還能把巴巴拉到便盆裡,好嗎?」
「好的。」維利說。他根本不知道今年還有多長時問。
「你知道要把什麼拉進便盆裡嗎?」
不要問他,也不要同他商量!要命令!
「不會是屁屁,屁屁馬上就飛走了。是臭巴巴。」
「這就對了。你不要把臭巴巴拉到什麼地方?」
「不要拉到褲子裡。」
「好,這樣臭巴巴就不會再飛走了,我也就不會再折騰你了。」
小維利不悅地點了點頭,就好像他不拉我會馬上吃掉他似的。
「是什麼東西妨礙你往便盆里拉巴巴呢?」
「沒什麼。我覺得沒勁。」
你聽聽,就是這樣!你看到了吧,弗裡茨,小孩子都有和你一樣的需要。難道你蹲在廁所裡沒有讀報?也許你那些蹩腳的文章是蹲在廁所裡寫的呢!
「你想要連環畫嗎?」
不要問他!不要商量!要命令才行!是的,孩子在用力大便時應該有一本連環畫看看,而且以後總要看同一本,這種情況人們稱之為巴甫洛夫條件反射什麼的。只要孩子一看到《小本亞明-布律姆星》這本連環畫,排泄的慾望便立即自現。這可真是個好辦法呢。
「不要。我想看電視。」
我沒有理會胖子弗裡茨的抗議,打開了電視。正好是上午節目時間,只見一位政治家正伏在演講台上手舞足蹈,高談闊論,講他經濟政策所取得的令人鼓舞的成果。
二台的節目也是這幅畫面,三台只有播送訊號,四台、五台和六台的節目還算規矩,正在播送莫扎特的樂曲。在七台中,一條動畫巨龍正揮舞著利劍向一隻恐怖的龐然大物砍去。這種節目不適合孩子,在這點上我與弗裡茨-費斯特意見一致。七歲的孩子做家庭作業時看它還說得過去,可是兩歲的孩子用力大便時看這種節目卻不合適。快換台,快換台,否則他就要腸梗阻了!
八台中有人正推著一位養老院需要護理的老婦人,走在前面的是一部晃動的攝像機,一位播音員正用吃驚的聲音報道說,為改行做護理人員的培訓基地極其稀少。我認為,維利對這種節目不會感興趣的。
在九台中,一位留著拉羅髮廊鬈發的時裝模特兒正淚流滿面地請求親叔叔原諒(配音很糟糕),她的叔叔手中拿著威士忌酒杯站在游泳池旁。
這種鏡頭我兒子是否能看,對他的行為是否有好處,我飛快地考慮了一下,然後就重新換台了。
十台中,一戶黑人家庭的成員圍站在一間美國客廳裡,他們個個興高采烈、無拘無束。他們每說一句話,不管逗人與否,就從背景處迅速傳來陣陣笑聲。儘管維利也和我一樣,對這種傻乎乎的美國娛樂方式絲毫不懂,可他還是跟著開心地笑了幾回。
十一台裡,一輛特快列車正奔馳在冬天單調荒涼的田野上,一個勁地開呀開呀,似乎永遠不想停下來。
十二台裡,一些運動員正保持一定的距離從一座滑雪跳台上衝下來,可第四個人跳了以後就令人感到無聊了。
在十三台裡,幾個年輕人做著鬼臉,用一種瘋狂的節奏在攝像機前蹦蹦跳跳。電視畫面剪輯混亂,沒有協調性,使電視觀眾會不自覺地眨巴眼睛。
這個台裡的年輕人是介於我和維利之間的一代人,對他們這種文化我們娘兒倆一竅不通。我用審視的目光看了看還是空空的便盆,然後關掉了電視機。
「你知道嗎,維利,我給你帶來了歡快的歌曲。」
「是嗎?」維利說,「是帕派的歌吧?」
「是的,」我說,「就是帕派的歌。」
就在這個除夕,令人難以形容的事發生了!
維利-斯巴斯蒂安-赫爾-格羅斯克特爾把屎巴巴拉到了便盆裡!
我有理由為此歡呼!
除夕完全是按我的心願,獨自一人安安靜靜地度過的。兩個孩子在床上酣睡,沒有被鞭炮的辟啪聲驚醒。我站在陽台上,手中拿著一杯葡萄酒,欣賞著大城市的鞭炮聲,傾聽著教堂的鐘聲。我想,明年慶祝的方式一定是另外一幅景象,也許同埃諾和阿爾瑪-瑪蒂爾在一起,就在這些別墅之一,新朋滿座,喝很多的香檳,放很多的鞭炮,一片熱鬧氣氛……也許就是這幅景象吧。到時候大家聚在一起也許沒有多少共同語言。
可這次卻是我自己的除夕。
也是我的告別,自己告別自己,孤身一人與過去告別。
十二點剛過電話鈴就響了起來。我沒有馬上去接。從理論上說應該是威爾-格羅斯打來的,這傢伙決不會花時間去計算時差的。不,不是他打來的,那一定是埃諾的,他又想用香檳來使我興奮了。可是我並不需要別人逗我高興,我情緒很好,我只想一個人同我那兩個正在熟睡的可愛的孩子在一起。
在我同威爾婚後的頭幾年,我常常感到孤獨,感到被人拋棄;我常常在背後偷偷地詛咒他,並且發誓,只要這傢伙踏進家門,我就把孩子扔給他。當我看到那些能幹的爸爸站在沙坑旁,參加父母和兒童體操,看到他們高興地讓孩子騎在肩上,一起歡鬧著在場地上奔跑時,我就充滿了妒嫉和羨慕。當我看到那些爸爸給孩子擦鼻涕,甚至令人感動地同孩子認真而嚴肅地侃侃而談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不知說什麼好。可我的丈夫卻從來沒為孩子做過什麼。說來也奇怪,本來我可以要求他對我表示同情與關懷,要求他承認我作為家庭主婦的工作,可我卻沒有這樣做,反倒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自豪感:
我這位兩個孩子的堅強的母親能夠獨當一面。
我根本不需要男人。
不需要同他一起過日子。
只需要他同我在一起消遣,這是另一碼事。
可今天我不需要他。
也許以後某個時候。
時間一到,男人自來。
新的一年明天就要開始了。
新年第一天,晴空萬里,陽光明媚,那灰濛濛的天氣已悄然而過。我懷著出去散步的極大喜悅,把孩子們抱進自行車掛斗裡,讓他們面對面坐著,以保持雙輪掛斗車的平衡。這樣,我就可以輕鬆自如地手推這輛彈性極好的掛斗車了。再說,推這輛掛斗車要比推兒童車少花不少力氣呢!手推車就更別提了,它根本就不能與這輛掛斗車相提並論。外形也不好,不像這輛車是流線型的,而且還不能拆卸。我這輛車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絕對沒有問題,而且轉彎極為方便。我推車時能盯著孩子,並且可以同他們邊走邊聊。當然,兩個孩子也可以互相交談。他們裹在舒服的棉被裡,每人懷裡抱著一個暖水袋,當然他們也可以互相用體溫取暖。路上,他們有時小睡一會兒,有時就玩他們的小玩具賽車。這對我難以抑制的散步慾望真是再好不過的解決辦法了。我馬上就為其他母親感到遺憾了,因為她們帶著孩子,推著兒童車或兒童三輪車,拿著一大堆孩子用的東西,幾乎寸步難行。對這種情況我稱之為「原地踏步」。如果是那樣,我就會手腳冰涼,情緒沮喪,失望透頂。
當然,孩子們也需要運動。於是,每到一處他們覺得好玩而又沒有危險的地方,我就叫他們下車玩。這時,我就從車裡取出羊皮褥,鋪到一張長凳上或一根樹幹上,自我陶醉一番。必要時,甚至把棉被也一起鋪上。這樣,大家就都能運動,也都能休息了,誰也不覺得冷。我的兩個小傢伙紅光滿面,是本市呼吸新鮮空氣最多的孩子了。值得一提的是,要是我同孩子呆在家裡超過一小時,我就感到極不舒服。
這輛掛斗車幾年以後我還可以派上用場。即使弗蘭茨以後不用支撐輪就可以騎車,我還要帶著它。先把它放在汽車座位上,維利一個人可以坐在裡面,以後可用它裝各種行李。夏天我把它固定在自行車上,冬天我可以推著它散步。購物時,把一周用的東西放進去綽綽有餘,這樣我就不用再提那種對環境有害的一次性塑料袋了。掛斗車的上部用一把手柄就可以從車架上卸下來,能塞進各種規格的汽車行李箱中。假期旅行時,可以把它放到汽車後座上,放到兩個孩子中間作玩具存放箱。同樣只用一把手柄就可以把車架折疊起來,也可以塞進汽車裡放置。
請原諒我這種絮叨的敘述。
別的女作家喜歡連篇累牘地描寫什麼印花壁紙、枝形吊燈、地毯花紋,而我卻不揣冒昧,想給年輕的母親們一點兒實際的忠告。
謝謝你們的耐心!
現在我們終於言歸正傳,又回到了那個清新的陽光明媚的新年之晨。
我推著掛斗車,邁著矯健的步伐,興高采烈地去德克斯坦湖邊散步。我感到自己真是如魚得水。我不停地走啊,走啊。中午時分,我們想在小高爾夫球場附近的湖邊小屋旁吃上一根維也納熟香腸,喝杯熱可可。
新年伊始,美妙無窮。
大自然完全變了樣!藍色的天空,清新健康的空氣!
不再有愛發牢騷的威廉-格羅斯克特爾在我身邊了。要是有他在場,他至少每隔半個小時就要問,我是否知道,他除了散步以外還有別的事情要做。現在,我沒有義務再向任何人解釋自己的所作所為了。面頰紅潤的孩子們正心滿意足地從被子裡探出頭來東張西望。
看,那兒就是湖了,就是那美好、湛藍、安靜的德克斯坦湖了。湖邊小屋還在沉睡中,只有煙囪裡冒出的縷縷炊煙可以使人想到裡面正在準備受人歡迎的午餐。在清晨陽光的照射下,湖邊小屋看起來就像聖誕市場上用糖霜做成的小屋。我熱愛這兒勝過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
「媽媽,我要下車!」
我強迫自己停往腳步。我們小心謹慎地冒險來到湖岸。湖上結著一層薄冰。我們鑿下了幾塊浮冰,把它們甩到湖面上,破碎的冰塊在湖面上發出卡卡的響聲。
弗蘭茨從灌木叢裡撿了一根長長的木棍,把它遞給我。在這裡,沒人能夠打擾我們。
「給你,媽媽。我要抓著你!」
這一定是一幅奇妙的圖畫:兩個裹在冬裝裡的小男孩,緊緊地抓著他們的媽咪,防止她鑿冰時落進湖裡。我玩這一遊戲玩得如醉如癡,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對我說話時,我才停住。
「要想把整個湖面都鑿開,你們的媽咪還得拚命地鑿呢。」
衝我講話的一定是我的房屋管理員,也許是我的牙科醫生。我要熱情地同他握手,順便祝他新年快樂。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直起了身體。
可我錯了。面前的這位男子我根本就不認識,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我也不認識。這是一個我們完全陌生的家庭,屬於那種會在父母和兒童體操中一起躍過墊子的和睦家庭。他,這位當父親的,穿著牛仔褲和長靴,留著詩人特有的髮型,像個大男孩,讓人覺得可愛。我似乎在什麼地方聽過他的聲音。那個小男孩留著同樣的髮型,有著一雙同樣的褐色眼睛,還有一個流著鼻涕的有趣的鼻子。我下意識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我的泰普牌手巾紙,給他擦了擦鼻涕。他父親笑起來。又是那種熟悉的聲音!
那個把辮子盤在紅帽中的金髮小姑娘大概只有五歲,她有一張溫柔可愛的小臉。然而我馬上注意到,她是個低能兒,她患的大概是醫學上稱為智力低下綜合症的病吧。
不管怎麼說,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嗯……嗯……」我顯得有些尷尬,連自己都很奇怪,怎麼一下子就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呢?我平時可沒有這麼笨嘴拙舌。穿著毛皮大衣的女人長得很美,有一頭烏黑的頭髮,站在旁邊一言不發。她留著用雷諾牌柔順液保養過的油亮的馬尾巴髮型,上面紮著一根絲絨髮帶。她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一匹被精心裝飾過的小馬駒。她衣著時髦,穿一條吊帶褲,褲縫筆挺,腳蹬一雙用毛皮鑲邊的漆革皮鞋。至於她身上有種什麼東西使我反感,我一時也說不清。不管怎麼說,純粹從外表看,她似乎與這位隨和快樂、有著一張大男孩臉龐的丈夫不太相配,我穿著鼓鼓囊囊的滑雪服,髒兮兮的兒童手套露在口袋外面,在她面前顯得邋遢窩囊。
「把棍子給我,」這位有著詩人髮型的男子用洪亮的男中音說,「這是男人幹的事。」
我把棍子遞給他。由於一直被他吸引,我一時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他立即用力地鑿起冰來。他妻子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為的是不讓飛濺的水滴弄髒她的皮鞋。
「今天可真冷。」我對她說。她贊同地點了點頭,同時點上了一支煙。孩子們拽著他們爸爸的袖子,看著他鑿冰。按我的心願,我很想繼續散步,更喜歡同孩子一起去拽這位男人的袖子,可沒有人要求我去這麼做呀!弗蘭茨和維利毫無拘束地站在這位熱情的鑿冰人的周圍,維利還大膽地抓著他的衣角。
散步的人流越來越密,整個世界似乎一下子從除夕的熟睡中甦醒過來。大家都擁到德克斯坦湖的周圍,開始了他們日復一日的散步。頃刻間,這兒就擠滿了大人、孩子、狗、兒童三輪車、雪橇和嬰兒車。我那輛掛斗車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
啊,這一切太美了!
我站在陌生婦女的旁邊,抓著我小兒子的風帽,而他又抓著陌生婦女丈夫的大衣。我讓一位陌生的父親用手裡的木棍在我鑿開的冰窟窿裡來回敲擊,然後把一塊窗玻璃大小的冰塊放到我大兒子的手裡。
父親和四個孩子都興奮不已,而那位婦女卻無動於衷。
我在考慮要不要想辦法使她那鬱鬱不樂的情緒高漲起來,比如可以風趣地對她說,這新年開頭不錯嘛。但我打消了這一念頭,還是同孩子一起扔冰塊最開心。要是站在冰面上使勁晃動幾下,冰封的湖面便會發出神秘而又恐怖的聲音,像哨聲,又像呼嘯聲,讓你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光禿禿的樹木像上千個精美的剪紙伸向灰白色的晴空。斜掛的太陽照耀著新年的一幕幕景色,使一切美麗如畫。
「馬丁,你想在這兒扎根嗎?」那位女士說道,同時把手中的香煙扔到冰面上,讓它慢慢地熄滅。她不斷地用鑲了毛皮邊的鞋子跺著腳,那副不耐煩的樣子就像一匹不願出征的小馬駒。「我可是越來越冷了!」
這麼說這個男人叫馬丁了,可是我從沒聽說過。但為何我總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呢?我暗暗地把大學裡認識的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又把所有在討論課、講座、研究班和實習班上認識的人統統過了一遍……沒見過,我不知道在哪兒見過他。
我蹲下身子,撿起一大塊濁水凍成的冰塊,就在我打算把它遞給弗蘭茨的時候,這個叫馬丁的人從我手中接過了它,他的手套觸到了我的手套,我頓時感到有些衝動。
「真棒!」他說,並笑容滿面地注視著我,好像是我發明了這一遊戲似的。「完全是大自然的捉弄。」
這是大自然的捉弄嗎?
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句話。
對,是在《刺蝟歌》裡!
我恍然大悟,知道面前的人是誰了。
一定是他!聽聲音就知道!
「這是大自然的捉弄。
刺蝟,你為何要如此?
你不讓我接近,
甚至都不能撫摸。」
這是帕派的歌。
他就是帕派,就是那個每個星期天早晨攪得我不能睡覺的男人,那個清晨六點就在我床上打擾的男人,那個總是同我們一起乘車的男人。這個帕派,他每天晚上都坐在我們的床沿上!
「馬丁!你還不走嗎?」
他的夫人似乎有些不悅,因為馬丁洩漏了他的筆名。
我會心地笑了。
你這個帕派。
多虧你,我的小兒子去年經過訓練已經不隨地大小便了。真是謝謝你了。
他知道我已明白了一切,於是也衝我笑了笑。他的下巴上有個迷人的小酒窩,再加上他那特有的油光可鑒的詩人頭髮,我真想摸上一摸。
「馬丁!」那個穿著毛皮大衣的小馬駒的聲音越來越嚴厲了。
「您可別因為我們耽誤動身。」我說。
「是我們要他留下的,」弗蘭茨說,「他應該和我們在一起!」
「您留不住我,」詩人笑著說,「我們還有整整一年的時間呢!」
我們都笑了,除了那個女人。
然後我們又鑿了一會兒,高興地把冰塊扔到冰面上。碎冰撞裂開來,四處飛濺,發出辟辟啪啪的響聲……
帕派。
已婚,兩個孩子的父親,有個小酒窩。
女人走開了,想到上面的路上冒著寒冷來回踱步。她一定敲過湖邊小屋的門,迫切希望進去暖和一下,可商店的門還沒開。很清楚,對我們這種愚蠢幼稚的活動她沒有任何興趣。
當我們的雙手變得冰冷的時候,我們開始給孩子們重新戴起手套。
「您就住在附近嗎?」當我們並排蹲在同樣高度的時候,帕派問道。我們每人捏著一隻孩子的小手,為他們戴著手套。
「我們不住這兒,不過很快就要搬過來了。儘管如此,我們很樂意在這兒散步。這是本市最漂亮的地方。」
「是的,」穿皮夾克的男人用他那令人著迷的目光很自然地看了我一眼。「我們也是這樣想的,夏天還可以在這兒划船呢。」
「還可以打小高爾夫球!」弗蘭茨喊道。
「埃諾為我們買了一座房子,就在那邊。」維利說。
「這個埃諾可真行。你們的爸爸今天早上在哪裡呢?」
「爸爸在加勒比拍電影,埃諾在阿爾瑪奶奶家裡,正在床上睡覺呢。」弗蘭茨說。
我焦急地嚥了口唾沫。這個男人一定會把這一切聯繫到一塊:無家可歸、被逐出家門的兩個孩子的母親來鑿冰,為的是能在家裡為自己做一鍋暖和和的熱湯。孩子的爸爸離家出走,也許正在別的女人床上呢。
帕派慢慢地把一隻新手套戴到孩子的另一隻小手上。
我們又一起站起來。
「埃諾是媽媽的律師。爸爸是媽媽的男人,」弗蘭茨說,「但他正在加勒比拍電影。」他的面頰紅紅的,與他頭上的小紅帽爭奇鬥艷,一副迷人的樣子,著實令人喜愛。哎,你這個小傢伙呀,為什麼要把我們的家庭糾紛和盤托出,洩露給面前的這個陌生人呢?
「這麼說,你們今天是單獨出來的?」
「我們不是單獨出來的,我們是三個人。」弗蘭茨說。
「這個人是你們的媽媽,是嗎?」帕派逗孩子說。
「是的,」我很快說道,「也許您對此還有什麼懷疑?」
我們互相注視著對方。
「沒有,」他說,「沒有絲毫懷疑。」
孩子們在摔打著木棍。維利和帕派的兒子正在試著重新脫下手套。我想制止他們,提醒他們要動身上路了。我想盡快離開這兒。
「再見……」我說。
「認識您很高興。」帕派說。把這一我熟悉的聲音同他的那張臉聯繫起來時,我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但剎那間,我對他的臉龐也熟悉起來,還有那個小小的酒窩。遺憾的是,我不能帶走他的臉龐和上面的酒窩以作為對這次見面的紀念。
「祝您今天玩得快樂。」我說。
「祝您新年快樂。」帕派說著,一邊匆匆摸了一下我那兩個孩子的頭髮,表示告別。
帕派幫我把孩子抱到掛斗車上。
「好主意。」他說。
「是很妙,對嗎?」我高興地說。
然後他們離去了。他那詩人特有的頭髮在走動時上下擺動著。
我選了一條相反方向的路。
當我轉過身來,他也正好轉過身。
他向我招招手。
我也向他招招手。
「畢阿特,拿幾個杯子來,現在不要接電話。」
埃諾看起來有些變化。我呆呆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發現他把鬍子剃掉了。埃諾沒有鬍子了。這使他喪失了原有的幾分和氣勁兒,看起來就像一個真正的媽媽的寶貝了。
「新年過得好嗎?」
「很好,你過得也不錯吧?」
律師先生剛剛刮過的臉上皺起了眉頭。他說:「我感到非常孤獨。」
「為什麼?你不是還有媽媽嗎?」我想稍微刺激刺激他。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沒有你我感到非常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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