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裡揣著苦難,
卻背著希望上路。
靠一絲不滅的信念,
更靠一副壓不彎的脊樑。
那天夜裡,孫浩在何山貴家的石頭院整整呆了一個通宵,仔細傾聽著鄉親們揭發石成虎的樁樁劣跡,聲聲控訴。
天快亮了,他再也聽不下去了,騰地跳起來,望著熊熊燃燒的篝火,咬牙切齒地罵:「敗類!徹頭徹尾的敗類!這種敗類不剷除,共產黨的政權非敗在他們手中不可!」
他說這話時,週身散發出一股寒氣,連坐在身邊的段鄉長都不由發出一陣寒慄。他似乎想到了更深一層的東西,交代由鄉秘書老張當組長,成立了月牙溝村支部整頓小組,進一步調查落實石成虎的問題,同時要把村黨支部這個基層堡壘重新組建起來。接著,他安慰了川柱子,又安慰了在場的群眾,便和段鄉長匆匆回到鄉里去。
鄉幹部們並沒有按照會議精神那樣,立即分赴到各自的點上去,他看著心裡火氣便不打一處來。但他沒有發作,也不聽老段向他解釋的一大堆理由,沒顧上洗臉,也沒顧上吃飯,到伙房拿了兩個饅頭,便匆匆朝山路走去了。
依舊是翻山越嶺爬九九八十一道山彎,又登上高聳入雲的跑馬嶺。他感到格外費力,因為心裡又多了一重愧疚和自責,腳步便沉重。
沿途,他看到山崖嶺尖上都有劈山修路的身影,傳來一陣陣叮叮噹噹的鑿石聲,那些蠕動的黑點子在龐大而又崔鬼的大自然面前,顯得渺小而又可憐。他心中更添加一層憂慮,這不是如同螞蟻搬山的行為嗎?可又一想,只要有了這種螞蟻搬山的精神,還有什麼征服不了呢?但是,從務實的角度講,用原始的工具、原始的辦法,去進行一場現代化的開拓,能如期完成那個宏偉的規劃嗎?當然,老前輩們用小米加步槍最終戰勝了用美式裝備武裝到牙齒的對手,奪取了江山,建立起人民政權,靠的是堅定不移的信念,靠的是捨生忘死的犧牲精神,更靠著一副壓不彎的脊樑!可是,從南灣鄉這個領導班子來看,缺的就是這種信念、這種精神,少的就是帶領群眾去艱苦創業的脊樑哪!所以,越往山裡走,他的腳步就顯得越發沉重。他思索著,看來從鄉里抽調幹部到各村蹲點分段包干的工作一定要下決心落到實處。目前這種散兵游勇、零敲碎打的干法必須調整,應當集中人力物力大干一冬,先將輻射全鄉的幾條幹線開通,將阻礙山區發展的山門早一天打,後面的支線岔路就不在話下了。想到這裡,他便朝工程量最大、難度係數最大的九峰山走去。
一陣驚天動地的開山炮打斷了他的思路,抬頭一看,已是峭壁參天的九峰山腳下。炮火捲起的硝煙蘑菇雲一般在山腰上升騰,山谷裡蕩起一片問聲,也瀰漫起一片煙雲。煙雲中騰起的石頭漫空飛舞,轟隆隆墜落在峽谷裡,好似一陣天雨,爆豆似地炸響一片。等到雲開霧散,山崖削去一半,亮出一道斜度不小的白線。峭壁上一拉溜掏開幾個小窟窿,如同洞開的天窗,有人在裡面擁動,還發出幾聲撕心裂肺的歡呼。
孫浩沿著石梯瞪道爬上山頂,高高低低的石頭村寂然無聲。沿著七股八岔的石板路尋尋覓覓,村裡找不到人的蹤影,最後在那片發生過爭鬥的岸頭上看到一片熱鬧景象。靠著石壁搭著半爿草棚,砌起一盤上灶,支起大鍋,幾個女人正在抱柴燒火,灶裡升起幾縷青煙,鍋裡冒出一片融融熱氣。何大娘拄著枴杖盤坐在灶邊,一邊添柴架火,一邊和女人們逗樂。
孫浩打著招呼走過去,何大娘一撐枴杖站起來,用大碗臼了開水,顫顫巍巍遞過去,說:「哎呀,孫書記,俺正在念叨你哩!你快去工地瞅瞅,俺的路快修了一半了!」
孫浩笑道:「老奶奶,我只聽見炮聲找不到人哪!」
何大娘拉著他站到崖頭上,手指劈開的石頭花,樂呵呵說:「你瞧瞧,這路有五幅土布寬,正月說,大汽車都能開到山上來咧!」
孫浩看去,路基恰好沿著架纜繩的山口拓展,沿著萬丈石壁鑿開一道老虎口,連接起一排半山洞,樓窗似地排開去,果然修到半山腰了,便興奮地說:「老奶奶,你們村的進度果真不慢哪!」
老奶奶翕動著沒牙的癟嘴格格笑道:「大伙聽說鄉里撥款撥炸藥幫俺修路哩,黃豆蹦到熱鍋裡,全村炸了營!外出的人收心了,正月帶著閨女們也上陣了,沒明沒夜幹哪,兩個多月了,都變成石頭人了,俺這路可離南灣越走越近了!孫書記,鄉親們急著坐汽車逛縣城去哩!」
狗旦媽湊上來插話說:「何支書把自家的一群羊賣了,買成糧食,支起大鍋,把鄉親們的心勁攏成一盆火,熱騰騰的有奔頭了!」
孫浩聽了,心頭的沉重便卸去一半,暗歎:好你個何山貴,只要你能先邁出一步,我就好在全鄉幹部面前說話!只要你能替我爭這口氣,我就給你披紅戴花!他把水碗朝老奶奶手裡一塞,沿著坑坑窪窪的石頭茬,朝開山炸路的工作面上大步走去。
剛剛走出幾步遠,就聽到前邊一陣悶響,緊接著一片驚心動魄的呼叫聲。他不由心口一震,腳下一晃,打個趔趄,倒在亂石堆上,頭上也磕出血來。他忍著疼,撐腰站起身,匆匆朝前邊跑去。
一群蓬頭垢面的山裡漢子和遍體沾滿石屑的女人們在驚慌失措地嘶喊著,亂成一窩蜂,撲到一堆石碴上,用手扒著石塊,摳著石末,硬是從石頭堆裡扒出一具血肉模糊看不清面孔的人體來!男人們七手八腳把傷員挪出洞口,女人們便擠著擁著尖叫著,失魂落魄地嘶號著,不知該如何應付面前發生的慘景。
孫浩撥開人群,搶上前去,用手絹輕輕抹去鮮血和石屑塗了一層的面孔,認出是何正月!又用手在她鼻息上試了試,來不及問明情由,毫不遲疑地大聲喊道:「趕快找副擔架,送鄉衛生院搶救!」
他的出現使慌亂的人群如同天上落下救星,連摟著何正月血跡斑斑的身軀、哭得呼天搶地的山菊也陡然噎住悲聲。何山貴一臉枯霜,趕緊吆喝眾人,七手八腳用棍棒籐條紮成一副擔架。山菊扒下棉襖鋪在上面,把何正月小心翼翼地放上去。
孫浩又脫了軍大衣蓋在她身上,一聲呼叫:「快走!」
狗旦和幾條漢子應聲把擔架抬上肩。
孫浩交代山貴說:「今天暫時停工!」
他匆匆追上擔架,朝下山的蹬道匆匆趕路。看見驚煞煞的老奶奶週身打顫守在路口上,他安慰說:「老奶奶,甭擔心,正月受了點傷,我和大伙送她去醫院。你老人家千萬甭著急!」說著,扶著擔架匆匆上路。
蹬道狹窄,七回八折,如一條蟒蛇懸掛在石頭縫裡,山裡人平常肩挑驢馱,挑百斤擔子,不喘氣也能在一袋煙工夫走完這九里天梯。如今抬著傷號,格外當心,七八條漢子換了幾回肩,走了一個時辰才蝸牛爬牆般來到山腳下。奔上土路,漢子們一路飛跑,孫浩也追得七竅生煙。終於在靠邊一個村子找到電話,從鄉里要來一輛一三0貨車,等候在通往鄉里的路口上,接住他們一行人,飛一般駛往鄉衛生院。
何正月的傷勢不輕,嚴重的是炸飛了半條胳膊!雖說臉上、胳膊上多處掛花,傷痕斑斑,萬幸沒有傷著要害部位。
孫浩一步不離地守在旁邊,指揮搶救。儘管鄉醫院條件差,醫生水平有限,但是盡心盡責,竭盡全力。孫浩又派車從縣裡請來幾位主治大夫,經過認真會診,採取了一系列搶救措施,止住了大出血,度過了危險期。看著何正月全身纏滿繃帶的身軀,孫浩心中好生悲痛又好生感動。在他得悉事故發生的根本原因之後,擂起拳頭狠狠砸在自己結了傷疤的腦門上。
按照鄉里測定的線路,是沿著懸崖峭壁開鑿老虎嘴,順山勢修築迂迴盤山路。何山貴在施工中發現打老虎嘴既費工時又費炸藥,便想出開天窗打山洞的辦法。這樣做,既縮短了里程,減少了彎道,還可以大大減少工程量。經過試驗,果然大大加快了築路進度。但是,鄉里發放的炸藥、雷管畢竟是有限度的,何山貴找了兩回段鄉長,都沒有下文,也就嚥回那口唾沫,不再求人。九峰山窮,鄉親們吃盡了攤派的苦頭,他更不敢張這個嘴。他先是賣了自家的羊群,又捐出了全家的返銷糧,後來把剛為老奶奶備下的棺材板也偷偷運到山下賣了,都投到修路工地上。何水旺和幾位村委看見老支書把肋骨上的油都搾乾了,也不甘落後,有的賣梁,有的賣耕牛,替工地多換回幾斤炸藥、幾箱雷管……他們做這些事沒有張揚,一個個心安理得。
但是,在工地充當炮手的何正月卻把一切看在眼裡,深深懂得老一代人這份把道義擔在肩上的重量。她畢竟是讀過書、有文化的年輕人,更知道這條路和山村的沉浮有著何等重要的聯繫。她托狗碰找來一些爆破方面的書,琢磨出一套「梅花炮」結合「挖心炮」的爆破技術,為的是節省每一兩炸藥,多炸開幾方石頭。一個大姑娘,原本是崖頭上一枝花,披著露珠,展示著芬芳和靚麗,如今卻日夜鑽在山洞裡,一身汗水一身石末和漢子們和堅硬的石頭較量,臉上、胳膊上早已磕碰得沒有一塊好肉,刻劃下斑斑駁駁的血口子。老奶奶看著心疼,何山貴心裡也難受,就連所有的開山漢子們,也憐惜得心頭發酸,只有狠命地潑灑汗水,和她的心勁擰在一起。如果何山貴和何水旺是工地的後勤部長,何正月就是工地的突擊隊長和技術員了。每天,她都要認真地佈置炮位,標出每一個爆破點,再指揮大家打炮眼,裝炸藥,安排得一絲不苟,周到妥帖。她和大家一樣,毫不吝惜每一顆汗水,卻格外珍視每一兩炸藥、每一根雷管、每一寸導火索!
今天點了一茬炮後,她發現有一眼炮沒有響,知道出現了啞炮。她讓大家撤離洞口,自己卻冒著硝煙和氣浪撲進洞去,查驗到啞炮的位置,便用手一塊塊輕輕地摳開石碴,又小心翼翼地摳開炮眼,想從啞炮眼裡把炸藥和雷管摳出來。這種極為冒險的事她幹過多次。一眼啞炮能摳出兩斤炸藥,她捨得豁上命,卻捨不得讓兩斤炸藥白白扔掉!她懂得兩斤炸藥的珍貴,不僅是老爹、水旺叔們用家產去換來的,更重要的是炸藥燃爆的火花展示著他們的追求和熱望,連同沉重的負疚在爆炸聲中得到的解脫。當然,還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心。不及時排除啞炮,便會給繼續挖山的鄉親們帶來危險。所以,她捨不得用鋼釬去輕易地將啞炮引爆,而是用一雙柔嫩的手和十根纖細的手指,用山村姑娘描花繡鳳的耐心去對付比虎豹還要兇猛、比魔鬼還要恐怖的啞炮!她的手變得如同岩石一般粗糙和生硬。她的手指被石頭磨突了,變短了,指甲早已磨掉了,十根指頭像淬了火的鋼鑽一般堅銳。但是,不當緊,這次卻發生了一場意外……
孫浩聽著鄉親們的敘述,心頭一陣陣發緊又一陣陣發酸,哎,多樸實多可敬的山鄉閨女哪!為了兩斤炸藥,竟然不顧生死。為了一個美好的希望,竟然把生死置之度外!沒有想到這樣的人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更沒有想到在這具被沾滿塵垢、石屑的衣衫纏裹的軀殼裡竟然閃耀著一顆比金子還要璀璨的心!他的眼淚樸簌簌掉下來,再看何正月身上那片片血斑時,便感到那血紅得刺眼,紅得驚心,紅得沉重了。
他抹了一把淚,轉過臉來,緊緊抓住那位享譽縣境的接骨聖手的雙手,衝動地說:「大夫,你們想想辦法,一定要替她把手接上!她沒有手還怎麼生活?她沒有手還怎麼幹事?她還是個姑娘,多好的一個姑娘啊,你們知道她這雙手能創造出什麼樣的奇跡來嗎?你們知道……」
醫生搖頭歎喟,有幾分汗顏地垂下腦門說:「孫書記,你的心情……我們理解,可是,她的手……已經炸飛了。」
如同寒霜猛襲,孫浩的腦袋如瓜秧一般耷下來,瞪著噴火的眼睛,狠狠捶打著自己的腦門,說:「咳,我他媽為啥沒有學醫?我要是華倫,就決不會眼看著她成為殘廢!」
何正月夜半時分醒來了。她從包紮在臉上的紗布縫隙裡看見守在床前的孫浩,眼眶湧滿淚水說:「孫書記……甭操心……俺的路……快通了……」
孫浩站在床前足足呆了半分鐘。唉,可愛的姑娘,你可能還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反倒安慰我。他趕忙忍住就要湧出來的眼淚,伏下身子,替她掖好被角,一邊神不守舍地寬慰說:「正月,你好好養傷,啥也甭想……你們的路,我都看見了。你放心,我一定給你們……給你們村多批點炸藥!」
何正月哽咽著,身子發出輕輕的抽搐,再也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孫浩一夜沒合眼,他被一種感奮和衝動襲擾著,難以平靜。天一亮,他就讓小吳通知所有的鄉幹部到會議室開會,通報何正月的事跡和九峰山人開山修路的精神,並下定決心要把呆在鄉里幹正事和不幹正事的人都趕下去!先帶領他們到九峰山現場受受教育,再帶著經驗到各村蹲點,一定要在一冬一春幹出成績來!
段鄉長推門進來說:「孫書記,縣裡這兩天要來檢查『書記工程』和『鄉長工程』,咱們也得有個準備,不然……」
孫浩聽了,不悅地說:「南灣鄉的發展規劃不就是你我的具體工程嗎?我只想幹實事,不想學玩花架子!」
段鄉長賠著笑臉說:「你說的也是。不過,我也提個醒,以前縣裡有要求,書記鄉長都要有自己的具體項目,作為年終考核的重要依據。咱們如果不搞,陳書記可就……」
孫浩故意反問:「按照分工,鄉村公路網不是分工由你抓嗎?你抓得咋樣了?前天又一次決定,號召幹部下去蹲點包村,為啥遲遲得不到落實?你是受陳書記的直接領導,還是受我的直接領導?你再說說,我的工程是什麼,你的工程又是什麼?我怎麼讓你給攪糊塗了?」
段鄉長經不住這番連珠炮,依舊一副笑臉,用充滿敬畏的口吻說:「孫書記,你是一把手,我只能唱配角。鄉村公路網雖說是我的分工,帥旗還得你主掌。我這山溝裡的旱長蟲,吐不出恁大膽魄來!說到書記工程,原來報上去的是萬頭山羊養殖場,鄉長工程是在公路沿上開發兩華里蔬菜塑料大棚……」
「哦,原來你在這上面下功夫!」孫浩不等他說完,輕蔑地乜了一眼。「你就再去縣裡糾正一下,孫浩的書記工程就是南灣鄉的經濟發展規劃,你那個鄉長工程現在就停下來!」
段鄉長愕然地說:「孫書記,這話我可不敢說,我還得保住飯碗養家餬口哩!不過,對鄉里的規劃,我有點意見想補充…。
沒等他說完,孫浩堆起一臉森嚴,不容置辯地說:「全鄉的經濟發展規劃是經過黨委集體研究的,我是書記,也得執行。你有意見,為啥不在會上說?」
段鄉長碰了釘子,不敢反駁,卻不軟不硬地說:「當然,當然,有你撐著,我還怕啥?大樹底下好乘涼唄!」
孫浩沒有看他,朝門外喊了一聲:「小吳,人到齊了沒有?開會!」
孫浩一腳邁進會議室,見裡面所有的位置已經坐得滿滿騰騰,還有人蹲在地上。小吳搬了把椅子進來,讓他坐,卻被他一腳踢開了。
「咱南灣鄉可真窮,就雞巴這三間破棚子,幾把六十年代的破連椅,我這當書記的沒雞巴啥本事,還有臉坐哩?乾脆,我就站著說吧!也讓我長點志氣,長點骨氣,早一天改變面貌!蓋它座亮亮堂堂的辦公樓,讓大家舒舒服服坐在沙發上,也記住我辦了件實事!」
從這幾句火辣辣的開場自引人正題,他講了九峰山開山修路的場面,講了何正月為了從啞炮裡摳出兩斤炸藥不畏生死的壯舉,講得語調激昂,感情充沛,他感到自己眼角濕漉漉的,也把滿屋子鄉幹部感動得淚花花的。
「同志們,我昨天上山下山跑了七八十里山路,累得腰酸腿疼的,整整兩天兩夜沒合眼了;但是,現在就是讓我睡到皇帝的御榻上,我也睡不安穩!為啥?我眼前總是晃動著兩條血淋淋的人影!一個是田柱子被捆住雙手拖在村支書的摩托車後邊忍受土霸王的酷刑,一個是何正月炸飛了一條胳膊,血淋淋埋在石頭堆裡!我就像壓在五行山下的孫猴子,難受得喘不過氣來!我問自己,上級派你到南灣鄉究竟幹啥來了?當官做老爺?官不過九品。過去的縣太爺算七品芝麻官,我不過是個芝麻皮!算個啥屁官哩?群眾連飯都吃不上,鄉幹部開會沒板凳坐,呆在這裡又有啥享受頭哩?掏句良心話,如果明天縣委要撤我的職,我今天就請大家的客!在城裡我睡的是席夢思,老婆孩子熱被窩。在這裡可好,硬板床,冷被窩,鑽進去光棍一條,爬出來一條光棍!」
說到這裡,他聽到人群裡有人竊竊發笑,便板起面孔正色道:「誰在笑?我這話好笑嗎?我眼裡在流淚,心頭在冒血哪!你們到月牙溝去看看田柱子,到醫院去看看何正月,就會跟我一樣難受,一樣痛苦!我在九峰山的石梯磴道上想通了一個道理,正因為南灣鄉有兩千多道山梁兩千多條溝,有三萬多口群眾被窮山惡水折磨得喘不過氣來,翻不過身來,上級才派我到這裡來!一句話,因為我是個共產黨員!如果當初入黨時沒有想明白為啥要加入共產黨,那麼我今天明白了,加入共產黨就是為了給千千萬萬群眾謀幸福的!共產黨是給人民群眾當公僕哩,不是騎在人民群眾頭上當老爺哩!這話以前聽了多少遍,耳朵上都磨出繭子來了,但直到今天我才弄懂了,只有共產黨才敢把『為人民服務』寫在自己的大旗上,所以,人民群眾才擁護它,跟著大旗朝前走!九峰山的何山貴是個共產黨,是真的,不是假的!他帶領群眾在高山絕壁上啃石頭,傾家蕩產捨生忘死為群眾謀幸福。大家說,在座諸位,誰能做到這一步?」
全場靜寂了半天,鄉幹部們不敢仰視黨委書記那雙帶著淚花又鋒利無比的目光,不由有點毛骨悚然。
這時,通訊員小吳輕輕溜進來,附在他耳邊低聲說:「縣委陳書記來了,就在外面車裡坐著。」
孫浩微微愣了一下,心想,陳書記來檢查工作,為啥不事先打個招呼?突然駕臨,是否還有別的意圖?剛想到這裡,他發現段鄉長欠起屁股,想往外走,猛然意識到什麼,便朝老段投去凌厲的一瞥說:「陳書記來了,段鄉長你去陪陪他,咱們的會議照常進行!」
他這一說,段鄉長欠起的屁股又放了下去,如和尚入定,再不敢動彈了。
他便又對通訊員說:「小吳,你去和陳書記說一聲,就說這裡的會馬上就散。」
小吳出去了,孫浩目光灼灼把全場掃視一遍,又回到剛才的氣氛中。他並不等待大家回答,加重語氣自顧說下去。
「說實話,當個共產黨員真難。但是,沒有困難還要我們這些共產黨員幹什麼?還是以前說過的話,老祖宗把好辦的事都辦完了,把難辦的事都留給共產黨了。江山是共產黨的,咱不干誰幹?咱不作難誰作難?南灣鄉再窮,也是老前輩拋頭顱灑熱血留給咱的家當。南灣鄉條件再差,咱也捨不得交給聯合國!咱們這群共產黨就得和這方水土上的老百姓同呼吸,共命運!如果不能讓它改變貧困和落後,我們這群人就是對人民群眾的犯罪!」
孫浩說到這裡,猛然把話頓住,目光冷峻掃視著全場,火辣辣地命令道:「請大家把手伸起來!」
沉寂的會場一陣騷動,鄉幹部們你看我,我望你,不解其意,卻又順從地遵令行事。唰地一聲伸出手來,一雙雙眼睛充滿困惑。
孫浩抬起目光,從頭排開始,認認真真把一雙雙高抬的手臂看了一遍。他的神情頓時變得黯然了,甚至充滿了哀怨。他想罵,你們也是山裡人的兒女呀,你們沒見過真正的山裡人的手嗎?舉起來,森林一般壯觀,鋼樑鐵柱一般結實。看上去,粗糙,笨拙,青筋鼓暴,傷痕纍纍,結著老繭,留著傷疤,纏著膠布,普通,平凡,卻光彩奪目!可是你們這些手,白白嫩撤,軟如麵團,一捏一個坑,每個骨節都綴著酒窩,手背上長滿絨毛。掌心裡閃著紅潤,這也叫手嗎?這也叫山裡人的手嗎?這些手和何正月的手放在一起,不感到害臊嗎?他還想罵,就衝著你們這些手,也敢往山野谷地的父老鄉親面前站嗎?他還想罵。
但是,他忍住了,沉痛地做個手勢,讓大家放下手,語重心長地說:「同志們哪,我只想說一句話,共產黨的江山是靠勞苦大眾的雙手打下來的,社會主義還得靠人民群眾的雙手去把它建設起來!咱們這些共產黨的基層幹部,必須明白一個根本,老百姓是咱的衣食父母,咱們都是人民群眾的兒子!咱吃的,咱穿的,咱拿的工資,都是老百姓上繳的稅金,是老百姓用血汗供養了我們!老百姓喂頭牲口能耕田耙地,養隻雞能下蛋能賣錢,如果我們不為老百姓辦事,那還不如一頭牲口一隻雞哪!」
說到這裡,他的語調衝動起來:「按照全鄉經濟發展規劃,今冬明春的具體任務就是完成鄉村公路網,還要具體落實到每個黨員幹部身上,鄉領導幹部分片把關,限期完成任務。誰不願承擔任務,趁早寫個辭職報告上來,包括我在內。三年改變不了南灣鄉的面貌,自動下台,決不佔著茅坑不拉屎,回家抱孩子去!」
孫浩說這番話時,眼角朝窗外瞟了幾下。他明明看見陳志遠就站在門外,輕輕踱著步,傾聽著他的講話,但他卻視若不見、旁若無人地主宰著會場,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口氣說下去,直到把肚裡的話講完,還言猶未盡。
他也注意到,會場顯得那麼穩定、莊嚴,絲毫沒有因為縣委書記的駕臨而散亂情緒;也沒有因為站在門外的縣委書記而忽視了他的存在。當他講完最後一個字,在鄉幹部們熱烈而又持久的掌聲中,他也明白了自己這番話的份量,弄清了自己在全鄉幹部心目中的位置和份量。更使他感動的是從大家的掌聲中,他聽出了蘊藏的爆發力和戰鬥力。
於是,他輕輕一揮手,對副書記李堂印說:「老李,下面由你主持,讓大伙醞釀醞釀,一定要把蹲點包村的任務落實到每個人頭上,簽份責任書。後半截的會,還要接著開。」這才對段鄉長招招手,推門走了出去。
縣委書記陳志遠頓住腳步,直愣愣看著孫浩,寒暄道:「啊呀,我來的不是時候,打斷你們的會議了吧?」
孫浩趕忙迎上去,抓住陳志遠的手說:「書記駕到,有失遠迎!在過去,恐怕輕則烏紗落地,重則人頭搬家了吧?」
陳志遠笑道:「豈敢豈敢!聽了你剛才講的話,我都有點坐立不安了。你孫浩生死不懼,我還在乎這頂烏紗帽呀!」
孫浩說:「陳書記,南灣鄉脫貧致富的任務太艱巨了。我不把烏紗捧在手上,大伙誰敢往前衝哪!只是讓縣太爺坐了冷板凳,該不會拿我問罪吧?」
陳志遠指指門外走廊,笑道:「你連條冷板凳也沒給我搬哪!不過聽了你一番慷慨激昂的講話,倒是受益匪淺,南灣有你們這一批黨員幹部,我算是吃了定心丸了。這一趟真是不虛此行哪!」
他瞄了一眼段鄉長,叮囑道:「老段,你是鄉長,要和書記好好配合嘔!」
段鄉長諾諾連聲:「那是,那是。」旋即又湊上去說:「陳書記,你既然來了,就看看我們的書記鄉長工程,免得檢查組來了,不好交代!」
陳志遠看著孫浩,問:「我聽說你對這項工作有看法?」
孫浩已經洞悉他此行的來意之一,卻偏偏執拗地解釋:「縣委要求我們抓工作要實事求是,我舉雙手贊成。我的看法是各鄉鎮從實際出發,不要摘一刀切,也不要搞大呼隆,更不能搞花架子,走形式,助長下面搞假大空的不良風氣。否則給群眾造成負擔,更會失掉民心!」
陳志遠沒有表態,便朝桑塔納小轎車走去,說:「老段,你帶路,咱們邊看邊議吧!」
三個人合坐一輛車,沿公路開去,老遠就看見一群人在搬坯砌牆。一排排黃土築成的窖框子瀝瀝拉拉二里長,墓穴一般坐北朝南,酷似一片狼藉的陵地。三個人走下車來,陳志遠扣緊大衣扣子,站到一方土窯前。
段鄉長口若懸河般介紹道:「陳書記,這是我抓的鄉長工程,計劃修造二百五十座塑料大棚,培植蘑菇和青菜。現在基礎工程大部分完成,明年開春就能投入養植!」
孫浩看著聽著,不由得一愣,好像第一次發現這個奇跡。他頓時便明白了,為什麼段鄉長沒有把精力放到鄉村公路網的工作上,而把全副精力投放到表明政績的鄉長工程的根本原因了。他心頭陡生一種被欺騙被蒙蔽和陽奉陰違的悲涼。
陳志遠圍著窖框子轉了半圈,看著孫浩問:「你先說說,這鄉長工程合不合驗收標準?」
孫浩本不願表態,又按捺不住心頭怨忿,便說:「陳書記,南灣工作的設想和規劃,向您匯報了,並且給你簽字畫押了,不再重複。我的看法不成熟,只是疑慮。如果全縣二十多個鄉鎮都搞塑料大棚,生產的蘑菇和蔬菜必然會形成規模,這就必須和市場掛起鉤來。如果只抓生產,不抓市場,勢必造成一種盲目性開發。根據南灣的實際,山高水寒,晝夜溫差很大,海拔高,日照時間短,和平原地區相比,發展養植大棚不佔優勢。另外,發展養植業需要培訓技術人才和養植能手,以點帶面讓群眾逐步掌握基本技能。否則,也是一種盲目舉動。南灣前幾年上了一批花崗岩石材廠,目前處於困境,吃的就是這個虧。我初來乍到,從沒聽人說過培訓人才和開發市場方面的事情,看到眼前的場面,只能聯想到1958年千家萬戶修小高爐大煉鋼鐵的情景。」
陳志遠聽得很認真,把目光投到段鄉長臉上,問:「老段,孫浩說的這些,你都想過沒有?」
段鄉長臉上紅一塊紫一塊,吞吞吐吐地說:「想是想過,只是沒想那麼多。當時鄉里報上去了,只得硬著頭皮往前拱……〞
陳志遠語調嚴厲地說:「你不同意,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嘛!心裡沒底的事為啥要上報呢?想讓我坐紙糊船哪?咳,一你呀,咋說你好呢?」
段鄉長鼻尖上冒出冷汗來,不再言語。
陳志遠說:「走,再看看你們的書記工程去!」
孫浩站在原地不動。
陳志遠拉開車門,說:「孫浩,上車呀!」
孫浩說:「我不知道書記工程在哪裡。」
陳志遠說:「讓老段帶路嘛!」
轉過一個山彎,汽車停下來。
老段指著面前一片低緩的山坡說:「這裡就是……」
於是,在他帶領下,三個人踩著亂石,繞過山棗刺,來到山同上。滿目荒草間長滿高高低低的灌木叢,早已葉凋枝敗,寒風瑟瑟中有一排亂石砌成的羊圈和羊欄。
段鄉長說:「這就是阮書記抓的萬頭山羊養殖場,搞了半截事,孫書記……還沒顧上查看。」
陳志遠看著冷清寂然的空空羊圈,問:「羊呢?」
段鄉長抹抹額角冷汗,沒敢回答。
孫浩冷冷嘲諷說:「羊,上山了!」
陳志遠深深吸了口氣,又長長歎了口氣,啥話也沒說,掉頭就往坡下走。走了幾步,對孫浩招招手,說:「你過來。」
兩人便站在一塊擋風的石頭後邊。
他低聲交代說:「小孫,還是那句話,咱們不能拆前任的台。我現在也是懷中摟個刺猖,摟又摟不住,扔又不敢扔,總不能把屎盆子扣到前任書記頭上去吧?你如果理解我的意思,不管哪級檢查組來南灣,你就幫我把這台戲唱好!」說完,匆匆走下山坡。
孫浩呆呆站了一會兒,又急忙追上去,說:「陳書記,你應該去醫院看看何正月,也該去月牙溝看看田柱子!」
陳志遠又站到一塊石頭後邊,臉色陰沉下來。「孫浩,何正月是個好姑娘,你表揚你宣傳,我都支持。田柱子被你挖走了,你用他,我也沒反對。這些都是你鄉黨委書記的具體工作,又何必把我拉進去?你一邊忙著抓規劃,一轉眼又聽說你當起青天大老爺了,你的精力實在太充沛了!」
孫浩聽出話中的火藥味,也猜到他的真實來意,不卑不亢地說:「陳書記,南灣出了個何正月,也是古城縣的驕傲嘛!至於這個青天大老爺,本該你來當,只是情況沒有搞清楚,還沒來得及給你匯報。不過,眼看著有人明目張膽地欺壓群眾,我總不能甩手不管吧?」
陳志遠沉默一瞬,告誡說:「孫浩,你剛到南灣不久,不瞭解情況的事,少往自己身上纏。你是書記,要團結大多數幹部,可不能眉毛鬍子一把抓。如果你給我捅了漏子,到頭來我可幫不了你!」
孫浩換了腔調,嘻嘻哈哈地說:「陳書記,有你這麼關心我,南灣鄉巴掌大一塊地方,任誰折騰也翻不起多大的跟斗雲!我能處理好。」
陳志遠不肯放臉,加重語氣說:「你抓了石成虎,替群眾出口氣,教訓一番,放了就是了。當心老虎急了會咬人,更不要給我添麻煩!」
孫浩趕緊笑著說:「陳書記,咱倆想到一塊去了。不過你放心,即便老虎會咬人,寧肯傷我,也決不讓傷你!」
桑塔納小轎車沿著公路,遠去了,山野裡又是一片靜寂,只有寒風捲起的草葉在面前打旋。
孫浩心頭一片茫然,又多了一重壓力和苦澀。他不由從鼻孔裡憤憤噴出一句惡罵:「他娘的,南灣果然水淺王八多!如果抓住這個通風報信的奸細,先剁了他的舌頭!」
段鄉長站在身後,一連聲解釋:「孫書記,你別多心。我給陳書記打電話,是怕這一攤子沒法收拾……許多事是以前阮書記遺留的,萬—……我這鄉長是老鼠鑽進風箱裡,兩頭受氣。你得理解我的難處。」
孫浩沒看他,鄭重地說了一句:「只要以後你能和我肝膽相照,以往的事我決不計較!」
他們回到鄉政府,正趕上吃午飯。
孫浩感到肚子餓得厲害,就讓小吳弄了吃的來,剛剛咬了一口乾饃,就見月牙溝整頓小組的張秘書闖進來,向他匯報情況,還把一疊材料放到桌子上。他便一邊聽著,一邊翻著材料看。
張秘書說:「調查組走家串戶,很快將石成虎多年來侵吞集體財產和群眾的資產一筆筆查清楚,一一找出證據,又和當過會計的幾位村民能核對的一一核對,列榜公佈在村頭石牆上,讓群眾看個明白。他貪污挪用的數額就在五十萬元以上,揮霍在吃喝上有十五六萬元,用在行賄送禮上也有三十多萬元,其餘金額尚待追查。」
這個數字讓孫浩聽了也大吃一驚。南灣鄉一年上繳的利稅也不過二百多萬元,一個小小的月牙溝怎能被他搾去這麼多民脂民膏?但他看到材料上羅列的除符合規定的五項攤派外,又私自增加了三十八項非法攤派,竟然連養豬、養雞、養牛、養羊都要按頭數派款,群眾買輛運糞拉莊稼的三輪摩托車也要收繳上路費、營運費、管理費、壓路費等十三項費用!僅僅發放平價化肥一項,他每年都要從村民頭上拿走十幾萬元。據田柱子揭發,從養兔場到辦建築隊,他就死乞白賴地訛走近二十萬元!於是,孫浩聯想到月牙溝三百口村民這些年如何向這個地頭蛇白白地拋灑血汗了!
其中有項數字更讓孫浩氣憤和驚心。月牙溝學齡兒童有四十多個,縣裡沒在村裡設教學點,學生要爬山越嶺到八里外的東溝去就讀。夏季山洪暴發,山路阻絕;冬天大雪封山,山道結冰,學生只得失學在家。所以,月牙溝多少年沒出過一個高中生。村民們讓孩子讀書只是為了寫個姓名算個加減乘除,從沒有望子成龍的奢望。去年冬天,村裡的孩子在家裡困了半月多,一個孩子耐不住寂寞,趴著雪路去上學,不幸從雪坡上摔下來,丟了性命。這一來,村民們在一片哀泣聲中想到了辦學的事情。這時,田秀子和柿溝的高中生吳玉良好上了,就鼓動田柱子出頭,幫村裡辦所學校,好讓孩子們就近讀書。石成虎得悉這個消息,表現出一種格外的熱情,劃出一畝六分平川地作為建校的地皮,還站在村頭上大喊:「辦學的事該由村裡出頭,你田柱子有錢出錢,大伙有力出力,操心勞神是支書的事!」於是便大張旗鼓在村裡招搖起來。先後搞了三次集資,田柱子從水泥廠借支五萬元,村民們湊了一萬多元,但是,兩年過去了,學校連一寸牆頭也沒建壘起來。石成虎也不汗顏,公開宣佈說:「日他娘,為了辦學,光跑教育局就磨爛我八雙膠底鞋,磨破了三層嘴皮子,五萬多元扔到溝裡了,學校的事就是沒人批!」他這一說,事情就算了啦!可是一轉眼,在那片建學校的平川地上卻豎起五間青磚嵌窗的大瓦房。房主是誰,沒人知道。
孫浩的手掌好地拍到桌子上,咬牙切齒地罵:「敗類!徹頭徹尾的敗類!這種敗類不剷除,共產黨的政權非敗在他們手中不可!」
罵完這句話,他又喊了一聲:「小吳,通知全鄉幹部,繼續開會!」
但是,當會議室黑壓壓擠滿人時,他還站在走廊上,默默地踱步,黑煞著一張冰鐵似的冷臉。從他上任以來,鄉幹部們大約是第一次看到黨委書記的表情這般可怕,也第一次看到黨委書記接二連三召開這樣的緊急會議,好像面臨世紀末大災難似的恐怖和駭人。大家誰也不敢輕易說話,甚至連咳嗽也忍耐住了,寂然無聲地等待著他的駕臨。
孫浩終於理清了思路,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屋裡,沉穩地站在眾人面前,張開乾澀的嘴唇,說出一番沉甸甸的話:「同志們,我現在是向大家作檢討的。上午,我向大家介紹了九峰山的何正月,那是咱南灣人的驕傲!我號召大家到群眾中去,和群眾一起艱苦創業,讓群眾看看咱共產黨到底是個啥模樣。現在,我向大家說說月牙溝的石成虎,他是共產黨的村支部書記,卻在村裡橫行霸道,敲搾勒索,無惡不作,把共產黨的臉都丟盡了。群眾圍著火堆罵了他一夜,我也聽了一夜罵。群眾罵的是石成虎,我覺得是在罵我,罵咱們共產黨!所幸的是,群眾敢罵,敢對著我罵,對咱們還有一份信任,有一份希望。如果群眾不罵了,掄起棍子來砸咱們鄉政府了,大家說,咱們這些人還有臉坐在這裡嗎?」
孫浩說到這裡,頓住話頭,看看全場。
鄉幹部們一片騷動,一片激憤,鬧哄哄的議論聲好似搬倒了蜂箱,好一陣靜不下來。
孫浩也不制止,讓大家好生議論了一番,才揮揮手,往下說:「作為鄉黨委書記,我沒有把基層政權的建設放到首要議程上來,只重視經濟建設,忽視組織建設,這是我的失誤、失職!今天,我誠懇地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評。同時,為了樹立黨在群眾中的威望,及時挽回我的失職所造成的損失,我也向大家提出要求:每個黨員幹部下到各村,不僅要完成規劃確定的任務,更重要的是抓好村級領導班子的建設,要把印把子交到老百姓認為忠誠可靠的共產黨員手中!」
他剎住話頭,一副坦蕩誠懇的神情,擠坐在破連椅上,想靜心聽取大家的批評。沉寂的會場陡然爆發起一片掌聲。
他木然站起,依舊誠懇地說:「同志們,我是在檢討,請大家批評呀!」
李堂印站起來,說:「孫書記,你的話說到大家心窩裡了。這些年,南灣鄉的事情像一團亂麻,誰看著都心急。大家給你鼓掌,就是想聽你多說幾句。你乾脆把心裡話都掏出來吧!」
李堂印帶頭鼓掌,會場上掌聲山響。
孫浩只好走到會場中間,敞開嗓門說:「好,我就談談意見吧!我想,一個村子能不能搞上去,決定因素在於有沒有一個好支部,有沒有一條好思路,還有一條最重要,有沒有一個好帶頭人!老百姓說,支部邁啥步,群眾走啥路,這句話蠻有道理。同志們,太行山是老區,是革命前輩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用熱血奪來的。今天,咱們這些後來人的責任就是一個山頭一個山頭把它建設好,而不是一個山頭一個山頭從咱們手中丟掉!咱們不是這份家業的創業者,但咱們決不能當敗家子!月牙溝就是個教訓,咱們對群眾犯了罪!想讓群眾擁護咱們,就得把那些敗家子、地頭蛇、王老虎、李老虎從咱們隊伍裡清理出去!不管他有多大的後台;一律不講客氣!咱們還要把何山貴、何正月、田柱子這樣的人請出來,替他們撐腰鼓勁,依靠他們去唱好創造新生活這台大戲!我的話完了,下面還是誠懇地請大家提出批評!」
在鄉幹部們炸耳的掌聲中,孫浩結束了講話,心頭稍稍輕鬆了一些,也有一種吐出鯁喉之骨的暢快。
會場上又響起一片嗡嗡嚷嚷的討論聲時,他突然發現少了一個人影,便走出門,喊來小吳,問:「段鄉長幹啥去了?」
小吳說:「段鄉長坐車出去了,到哪去,沒留話。」
孫浩臉上又罩上一層陰雲,卻沒有說話。
沒顧上吃晚飯,孫浩拉住李堂印,朝派出所走去。一邊走,他一邊對李堂印說:「堂印,石成虎的事一定要硬著手脖查到底,說啥也不能光打雷不下雨,那樣民心可就喪盡了!」
李堂印說:「孫書記,我知道這事有多大份量。說實話,大家都知道你到南灣是干實事來了,眼珠子都盯著你,可又不摸你的底,誰也不敢多冒頭。今天這會開得好,要是真能把石成虎扳倒,南灣的局面就踢開了!」
孫浩反問一句:「堂印,石成虎真有恁大威力?」
李堂印說:「村長老了,根扎得深。阮大業在南灣一呆幾十年,在地區在縣裡都搭連著人,老石是他一手拉把上來的,不會讓咱輕易按住他。石成虎仗著有後台,和段鄉長又是親戚,在派出所吆喝了大半夜,說整治田柱子屬於打架鬥毆,誰敢剃他的頭,他就和誰不拉倒!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肩上壓力有多大。今兒陳書記少不了是說情來了吧?」
孫浩不解釋,決然地說:「堂印,對這種敗類決不能手軟。你負責辦這個案子,出了事我頂著。一句話,我不怕掉了頭上這頂官帽子!」
李堂印頓住腳步,緊緊扯住孫浩的手,說:「孫書記,我在南灣干了十八年了,幹部如走馬燈換了幾茬子,總算碰到你這樣腳踏實地為群眾著想的人!甭看我平常不說話,你一舉一動我都看在眼裡了。既然讓我管這件事,你就少沾邊,寧肯讓我掉進去,也不能毀了你,南灣鄉全靠你領著打翻身仗哩!」
孫浩不由驚訝地問:「老李,你是不是把問題看得太嚴重了?」
李堂印壓低嗓門說:「孫書記,你還不知道南灣鄉水有多深。甭看窮山溝,淨出精靈鬼!你算算,從南灣提拔上去的幹部一茬接一茬有多少?要不是這些人上下呼應,南灣能折騰成這樣子?憑良心說,國家沒少給咱撥返銷糧、救濟款,可群眾沒撈著,又返回去了!權錢交易,用國家的錢買自己的官。剛走了個喂肥的,又來了個餓扁的,達到目的就拔腿,誰也沒想紮下根來幹事業。南灣越折騰越窮,成績越吹越瞎乎,後遺症就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上上下下的關係網也像蜘蛛吐絲越織越密。你別看石成虎被關起來了,開籠放虎的人腳跟腳就到。所以,你還是站遠點,相信我會把事情擺平的!」
李堂印一雙誠實厚道的目光把孫浩冰冷的面孔融化了,卻又使他生出不小的疑惑。儘管石成虎有路子有關係,但他決不相信一個罪證確鑿的人有顛倒黑白的能量。他也不相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匙,敢來打開籠子,讓石成虎從自己眼皮底下溜出去!他更不放心李堂印充當和事佬,幫助那個膽敢開籠放虎的人。
於是,他盯住對方,冷森森地說:「老李,這件事交給你來辦,我先把話說頭裡,事情查不到底,我可對你不客氣!」
李堂印面色莊重地說:「孫書記,我是黨員,堅持原則,秉公執法這個規矩,我還懂!」
孫浩又鄭重叮囑道:「我既然抓他,就沒想放他。現在是拘留,材料弄清了還得逮捕他哩!」
孫浩轉身返回去,心裡依舊沉甸甸的。他反思自己到任時確定的戒律,只想到潔身自好,沒有想到碰上攔路石時,是繞過去,還是搬開它。此刻,他卻變得如此堅定,是因為有一種力量在身後支撐著他,才有了這份勇氣。那就是,只有這種選擇,他才能掃清實現規劃的障礙,才能對得起老百姓。
剛剛回到鄉里,李堂印就趕回來向他匯報:「段鄉長去了一趟派出所,找到劉所長,說石成虎是個土惡霸,是條瘋狗,不好好整治他,放出來就會咬人。他還交代劉所長,讓姓石的嘗點苦頭,嘗點厲害,替群眾出口氣。劉所長讓我來請示,違反政策的事敢不敢辦,擔心他們串通一氣,反咬一口,這責任誰來承擔?」
孫浩淡淡一笑說:「段鄉長一插手,你就沒主意了?老李,我只有一句話,一定要實事求是,按證據辦事,牽涉到誰就查到誰!你要是怕燙手,我就趁早換人!」
李堂印雙頰絆紅,拍拍腦門出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孫浩心頭不由湧起一陣哀憐。人哪,為什麼常常在邪惡面前望而卻步呢?為什麼常常為了一己私利就會丟掉正義和尊嚴,難道不懂得助長邪惡就是加害百姓嗎?有些人似乎也懂得正義,但是只是掛在口頭上,當他面對邪惡時,卻又沒有那種較量的勇氣和犧牲的精神。他們怕什麼呢?怕禍及其身,怕失去利益。但是,即便求得一時安穩,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如果當官的人都這麼想這麼做,還有老百姓的活頭嗎?想著想著,他又動氣了,這一回不管碰到多大阻力,也要下決心把這塊毒瘤切下來!否則,他就沒臉再去見田柱子,沒臉去見何正月,沒臉站在山野谷地說話,沒臉面對山野谷地的鄉親們!
他這麼想著,心裡就平靜了,裹著軍大衣,靠在椅子上,竟然酣然睡著了。
當通訊員端著稀飯饅頭進來時,已是夜色沉沉。
儘管小吳的腳步很輕,他還是驚醒了,問:「幾點了?」
小吳說:「夜裡十點了。飯都替你熱了三回了。」
他說:「咳,咋不叫醒我?」
小吳說:「段鄉長說你好幾夜沒睡了,不讓驚擾。我又怕你餓著……」
他問:「段鄉長啥時候回來的?」
小吳說:「吃飯時回來的,現在還守在辦公室候你哩!」
他說:「你讓他過來吧。飛己便坐下來吃飯。
他剛剛放下飯碗,段鄉長就進來了。他坐在椅子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作檢討:「孫書記,我和石成虎是親戚、平時來往並不多,沒想到他橫行霸道到這份上。看到他整治田柱子,哪還有點村支書的樣子!簡直比舊社會的保長還混蛋!不是怕傷了祖宗,我非罵他幾句龜孫王八蛋!傍晚我去了一趟月牙溝,特意向鄉親們講明白,不要顧慮我這個鄉長而不敢大膽檢舉揭發,石成虎禍害鄉里,我照樣能大義滅親!我也有顧慮,怕他狗急跳牆,血口噴人。果不所料,群眾揭發說他替我修了一座宅院。我大吃一驚,天老爺,他在村裡為非作歹就夠槍斃了,還把我拖下污水坑。孫書記,我敢拿黨籍擔保,那宅院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段鄉長信誓旦旦,洗刷得清清白白。孫浩聽了暗自得意,心中懸起一面明鏡,早把對方前胸後背照個清亮,已經不打自招了,還越抹越黑做什麼?
但他卻假裝糊塗,含含混混地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既然沒去扒墳頭,鬼舌頭再長,也舔不到你身上啊?」
段鄉長抬頭看他一眼,咬牙切齒地說:「孫書記,對石成虎這種人可不能心慈手軟。他咬起人來,可是六親不認哪!」他捅了幾下炭火盆,壓低嗓門,嘴巴湊到孫浩的耳根上:「孫書記,你可要當心,弄急了,他會把那信封的事抖落出來。」
孫浩睡眼惺忪地說:「你是說那五千元錢的事吧?我已交到鄉財政,準備搞個貧困學生救助資金,現在看來,我當初該多敲他點才是。」
段鄉長肩頭輕輕抖了一下,尷尬地垂下頭去,整個身子都小了一圈。
孫浩輕蔑地瞄他一眼,走到門前,看看夜空,獅星已上中天了,就伸了個懶腰,說:「老段,別擔心,問題槁清了,上級會依法辦事的。好了,我實在太睏了,想好好睡一覺!」
段鄉長佝僂著腰消失在夜色裡。
孫浩卻沒睡覺,拔腿又朝鄉派出所走去。李堂印說的話沒引起他足夠的注意,段鄉長的話卻引起他的高度警覺。段鄉長不是交代劉所長好好整治石成虎嗎?看來大義滅親是假,殺人滅口是真。萬一他們串通一氣,把石成虎給弄死了,月牙溝一本糊塗帳可就死無對證了,反過來會把一個屎盆子扣到自己頭上來。你孫浩不是也收過賄賂嗎?他頭皮一緊,想找劉所長好好談談。走近了,卻見派出所的大門虛掩著,還瀉出一縷燈火,便放輕腳步,側身從門縫擠了進去。
燈火閃爍的窗紙上有人影晃動。
只聽段鄉長在低聲說:「劉所長,我說的話,你可照辦了。」
劉所長也低聲回答:「哪裡,哪裡!我再暈,也懂得一樣沒有四指近,咋能讓老石嘗苦頭哩?」
段鄉長歎口氣說:「唉,群眾恨得咬牙,我心裡也惱!不讓他嘗點苦頭,他哪裡還懂得王法?」
劉所長安慰道:「我理解。他捅下這麼大漏子,你這沾親帶故的也丟面子。可我們公安有紀律,不能隨便體罰人,更不能搞逼供信。你沒看孫書記一副鐵麵包公的樣子,甭讓我兩頭為難。」
段鄉長問:「劉所長,老石這案……你說能犯到哪一步?」
劉所長說:「這事還不好說。他殘害群眾,已觸動法律。要是再有經濟問題,如今罰得可嚴,一萬元立案判刑,十萬二十萬這輩子就得死在大牢裡了!」
「老石的頭也不好剃,貪污受賄的事他能認帳?」段鄉長沉吟一會說,「拿不出證據這戲就沒法唱!」
劉所長說:「鄉長你放心,老石再蠻橫,他也不會張口咬你!」
段鄉長趕忙說:「老劉,話不能這麼說。這些年,在他身上揩過油的人上上下下一大串,萬一這傢伙死到臨頭六親不認,咱這幫人還有臉在南灣混嗎?」
劉所長又安慰道:「我寧肯掉到風箱裡落個兩頭受氣,也不能讓你鄉長丟面子!」
段鄉長說:「老劉,看樣子他是死老虎了。該咋辦,就看你的了!」
兩個人又響咕了好一陣,老劉才送段鄉長出來。段鄉長他用棉襖裹住腦袋,溜著牆角走了。
劉所長掩上門,自言自語咕噥道:「他娘的,火燒屁股才知道炕頭失火,我也不是唱皮影戲的,任人捉弄!」但他沒有進屋,逕自穿過走廊,朝後院一間陰森森的石頭屋走去。
夜半三更,寒風凍得人腳尖發麻。孫浩真有點站不住了。但被一種擔心驅使著,便輕輕尾隨著朝後院走去。
陰森森的石頭屋前嚓地劃著一根火柴,亮起一團紅光。劉所長開了鐵鎖。
屋裡便傳出一聲淒厲的喝叫:「老劉,你是成心想整死我哩?平時餵你酒餵你肉,你連一點情分都不講了?」
劉所長點亮一盞油燈,便見一尊黑森森的人影吊起雙手懸在屋樑上,牆壁上便映出一片恐怖。劉所長上前鬆了繩頭,那人影便癱倒在草窩裡。
老劉遞過一支煙,幫他點上,說:「老石,甭怪我無情,怪你自己把事情做絕了。我把話挑明了,讓整治你,也是段鄉長的主意,我不做做樣子,也會觸犯領導。現在我偷偷來給你鬆綁,你還說我不講情分?」
石成虎大口大口吸著紙煙,活像餓獸一般,轉眼抽完一支,又要了一支接上,噴著濃濃煙霧,說:「老劉,只要我死不了,就忘不了你的恩德!姓段的是怕我咬他,龜孫!我姓石的也不是好惹的!求你老劉,幫我往縣上透個風,保證有人來救我!」
劉所長為難地說:「老石,你也甭盡往好處想,就你犯事的情節。只怕誰也不好開口求情,再說我這身份,有紀律約束,咋敢冒這份風險哩?」
石成虎瞪著眼說:「照你說,我就要成死鬼了?連你都見死不救了?」
劉所長搖搖頭說:「只怕一般人說不上這種話。」
石成虎把煙頭狠狠捏滅,說:「咱就找不一般的!」說著把手伸到棉襖裡,摸索半晌,擺出指頭厚一疊鈔票塞到老劉手裡,鄭重交代:「劉所長,我求你給地委李部長打個電話,只要我能出去,這輩子重重報答你!」
劉所長推了幾推,又拿眼朝黑暗中窺視一陣,接過票子,說:「老石,這是砸飯碗坐班房的事。你要是咬我一口,我可就沒活路了!」
石成虎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還要我發誓?」
孫浩不願再聽下去了,掉頭走出來,把大門拉開,又輕輕合上。他鬆了一口氣,石成虎不會被整死。同時又懸起一顆心,有一種巨大的壓力如濃濃夜色一樣包圍著他。
他回到鄉政府,敲開李堂印的房門,威嚴地說:「你住到派出所去,加強對石成虎的監視。」
月牙溝的調查工作進展順利,張秘書把核查對證的材料交到孫浩手裡。他看著材料,拍了一陣桌子,掌心都拍腫了。但是,僅憑材料照樣難以讓石成虎在經濟問題上就範。一句「吃了,喝了,請客送禮了」就會把一切都刷洗乾淨。時下大小幹部流行「一肚酒精,兩袖清風」的說法。「革命的小酒天天醉,喝壞了黨風喝壞了胃,明知吃喝萬不該,該喝不喝也不對」,這是自我解嘲。「共軍不怕喝酒難,萬杯千盞只等閒。國酒洋酒騰細浪,生猛海鮮走泥丸。桑拿按摩週身暖,麻將桌前五更寒。更喜靚女白如雪,三陪過後盡開顏」,這是毫不遮掩的自白。世風日下,法不制眾。如果打不開這個缺口,不僅會涼了幹部們的心,更會涼了群眾的心。另外,還會觸怒所有和石成虎有牽連的人,群起而攻之,反倒會把他置於困境,老虎出籠,南灣的局面便無法收拾了!可是,要想查出這些不義之財的去向,證據無法查找。明知他四處行賄,有誰肯站出來認帳呢?懷疑石成虎私置家產,可他家裡平平常常,四壁空空,除了那一座私宅,其他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他在一陣氣憤和惱怒之後,翻弄著厚厚的材料,越來越感到事情棘手了。
據李堂印匯報,劉所長果然按照段鄉長的交代,讓石成虎吃了不少苦頭。嚴冬寒天,呵氣成冰,黑屋子裡四面透風,只有一堆亂草,足夠這個熱炕頭炭火盆享受慣了的地頭蛇凍透了脊樑骨。更別說夜裡還上了銬,站也站不直,坐也坐不穩,三天三夜過去,連吼叫的力氣也沒有了。更讓孫浩大惑不解的是,石成虎悄悄塞給劉所長的錢,他如數上繳了。包括他和段鄉長的對話也一字不漏地作了匯報。他扔給石成虎一支筆一張紙,天天讓他寫檢查,寫交代,不和他說話,也不和他見面。石成虎與世隔絕,猜不透那位年輕氣盛的黨委書記有多大來頭,更猜不透要把他整治到何等程度。開初,他對孫浩不以為然,雖說自知碰到槍口上,受點責罰,但他是一根粗籐上結的瓜,有人動他,很快會有人來救。後來,不見外面有動靜,心裡便發毛,果真要翻船落水,大難臨頭了。特別是聽劉所長說段鄉長都恨不得他早死,便在心裡詛咒起來,從段鄉長一直詛咒到所有從他那裡得到好處的人,接著心中也發恨:你們見死不救,我也會臨死咬你們一口!於是便將這些年所幹的劣跡和那些人一一掛鉤對號,心裡也理出一份帳單來。
就在這時候,劉所長會同李堂印對石成虎進行面對面的詢問調查。為了對他增加一點威懾力,特意找了一間大房子。當他被帶進來時,屋裡早已黑壓壓坐滿了人。
劉所長戴著大蓋帽,穿著警服,威風凜凜地端坐正堂,沒等石成虎站穩,就劈頭蓋腦喝了一嗓子:「姓名?」
石成虎愣著眼發一陣征,肩膀抖了一抖,有氣無力地回答:「石成虎。」
「年齡?」劉所長又喝問。
「四十六。」他垂下頭,有氣無力地回答。
「報上你的身份!」
「……」他張了幾回嘴巴,訥訥地說:「月牙溝……村支書……還有……鄉委員……」
他被按坐在一張椅子上。
劉所長又發問:「石成虎,你知道為什麼對你審查嗎?」
「知道。我違法亂紀。一他不大情願地回答。
「你願意主動交代自己的問題嗎?」
石成虎沉默半晌,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想讓交代啥問題。」
劉所長語調嚴厲地說:「石成虎,你不要想矇混過關!既然把你抓起來,就是掌握你許多觸犯法律的問題。你面前只有一條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他又垂下腦門,半日無話,心裡卻在揣摩對方想得到的東西,同時也在選擇自己的出路,臉上堆起一片恐怖的青灰。
劉所長威嚴地說:「石成虎,你對自己的問題要徹底交代。你還要對所說的每一句話承擔法律責任!」
石成虎週身抖了一下,鼻尖上冒出幾顆冷汗,吞吞吐吐地說:「我打過田柱子,是犯法。還有……多吃多佔的事。不過,都是按上頭指示辦的。鄉里下指標,縣裡派任務,我把數字攤派到人頭上,收了錢,都上繳了。也送過禮,鄉里的阮書記,縣裡的胡書記,地區李部長,還有……」他頓了頓,發狠地咬咬牙,「還有段鄉長!他讓我給他批一座宅基,還得蓋起來,一把花了四萬六千多元!」
說完了,他解恨般聳聳肩,拿眼角掃著劉所長。他得到了預想的效果,黑壓壓的人群發出一陣輕輕的騷動和愕然的議論,他便越發解恨地把棉襖朝胸前裹了裹。
劉所長拍拍桌子,讓眾人靜下來。眼看石成虎氣焰囂張起來,便抬高嗓門問:「石成虎,難道你是傻子?貪了錢光往別人身上使,你就清水洗屁股,乾乾淨淨的?」
石成虎以為搬出大灰狼,嚇住了小綿羊,便白了劉所長一眼說:「我……也吃喝過群眾血汗,這你知道。」說著,他又下意識地把棉襖又朝胸前裹了裹。
劉所長有點失去耐性,虎起嗓門:「根據掌握的情況,你侵吞集體和群眾的財物,遠比你交代的數目大得多!現在給你一個坦白從寬的機會,你可要認真考慮!」
這句話使石成虎週身打了一個寒戰,一張臉都沒了血色。他緊張地卻又是下意識地將棉襖朝胸前牢牢裹緊,雙手操在一個部位。久久不動彈,又久久不鬆開,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這個不經意的動作使坐在人堆裡旁聽的孫浩產生疑點和興趣,聯想到那天深夜他摸錢賄賂劉所長的情景,便刷刷寫了張條子,傳了過去。
劉所長也敏感地注意到這個動作,看了紙條,冷不了喝了一嗓子:「石成虎,現在你要端正自己的態度!把胳膊放下來!」
對方如同霹靂炸頂,不堪一擊,臉皮都發青了,那雙胳膊操在胸前,反倒把棉襖裹得更緊。彷彿裡面藏著金元寶,一鬆手就會掉下來。這當口,劉所長一使眼神,兩個幹警走上前,三五下就把他的棉襖扒下來。
石成虎此刻像只洩了氣的車胎,軟癱在地上,嘴裡喃喃地說:「我交待……我坦白……」雙手卻緊扯住襖襟死死不放。
幹警們不理他的茬,撕開棉花套子,從裡面翻出七個存折,加在一起的金額為三十五萬八千元。
當又一批幫助石成虎說情的人馬到來時,石成虎已經被公安機關正式逮捕,並由檢察機關立案起訴了。
這批人馬是由地縣兩級組成的檢查團,一為檢查該縣各鄉鎮年終各類經濟指標的完成情況,二為參觀該縣在發展經濟工作中廣泛掀起的書記縣長工程和書記鄉長工程;三為受命為石成虎充當說客的特派人員。
孫浩按照陳志遠在電話中的叮嚀,不敢怠慢,要精心表演一場不讓縣委書記丟面子的好戲。
當五輛桑塔納小轎車浩浩蕩蕩衝進鄉政府大院時,呼拉拉下來十幾個人,孫浩早就迎候下了,將客人一一讓進簡陋寒磣的會議室,桌子上備有茶水和山楂、核桃、柿子之類的土特產。他賠著笑臉讓茶讓煙,把氣氛弄得輕鬆而又融洽。
客人們連聲寒暄,「孫書記,不必客氣,我們是來工作的,不能給鄉里添麻煩!」
孫浩笑道:「『客氣』二字就是專門對客人講的,我是主人,你們是上級派下來的欽差大臣。我可不是二十三祭灶官,先用蜜糖封住各位的嘴;上天言好事,歸來報平安哩!我是呆在山溝裡,難得招待一回你們這號貴客,表表山裡人的心意,請各位多指導多關照,多傳點信息和經驗。信息就是金錢嘛!窮山溝沒啥好招待,再不拿份熱情當本錢,咋能獲利哩!」
一番奉承說得客人心裡暖烘烘的,煙一抽茶一喝,幾顆核桃吃下肚,距離一下子拉近了。
有人便打趣說:「孫書記呆在山溝裡太屈才,你這張嘴當個宣傳部長蠻稱職!」
孫浩把話茬接過來說:「我就喜歡聽這話。我也認為當個鄉村書記太屈才,可惜沒人發現我。常言說,相府看門的都是七品官,如果備位保舉我進城當大官,那你們放心,諸位的兒子啦閨女啦,我都派個軍長旅長于于!不過,這是夢想,俺爹說,祖墳頭上沒長那棵草。如今我能混到這一步,多虧陳書記把我當椽子用哩!」
笑話說完,車馬出動,先去公路邊上看鄉長工程。在那片兩里多長的塑料大棚工地上,段鄉長早作了安排,一群人於得熱火朝天,讓人看了果然有一番生氣,也有一番氣派。段鄉長又從設想到收益,從發展遠景到具體步驟,有板有眼地渲染一番。客人便在小本子上刷刷記著,還不時猛問,一副認真的樣子。只有孫浩站在一邊,賠著一臉只有他自己懂得的那種乾巴巴的笑。客人們最後說:「不錯,不錯,你們鄉算得上真抓實幹!」
接下來車隊便來到那片亂石滾滾的草棚前,看書記工程。還是那個萬頭山羊養殖場。坡上長滿荊棘棵子,幾位女幹部的褲筒不小心被棗刺劃破了,嘰嘰咕咕亂叫喚。
孫浩便停住腳步說:「我看甭往前走了,所謂萬頭山羊養殖場,就是幾排羊圈。現在正是銷售山羊的好季節,市場需求量大,價錢又高,抓住時機賣了一批,剩下的母羊、種羊都趕到背風朝陽的山坳臥坡去了。看景不如聽景,我這書記工程抓得不好,還請各位多提意見。倒是想請各位多住幾天,到各村各寨走一走。我們全鄉正在一邊加強基層支部建設,一邊大搞鄉村公路網,可謂炮聲隆隆震太行,千軍萬馬修公路。那場面可壯觀哩!」
這些人只是下來走馬看花,聽聽匯報而已,決不肯留在山裡過夜,便說:「孫書記,我們沿途已經看到了,你們南灣一派大搞經濟建設的動人景象啊!」
孫浩順水推舟說:「你們說南灣幹得好,我說上級領導得好。縣委三天兩頭來督促,懶牛也怕快鞭抽啊!只要你們能記住南灣鄉,那就到春暖花開時來做客。不過有一條,要成雙成對來,帶上老婆孩子來。沒老婆的帶上情人,我保證不查結婚證,提供方便,保證安全,讓各位陶醉一番太行春色。說不定有人會住下來當神仙,不想回去當大官了。」
在他那油嘴滑舌的談笑聲中,車馬回到鄉政府。午飯早已準備好了,滿當當擺了三大桌。
客人落座,孫浩又信口開河:「諸位在城裡大魚大肉吃膩了,瓊漿金液也喝厭了,山溝裡沒啥好東西,只有土茶土飯,請各位嘗個新鮮吃個稀罕!看,這是野菠菜,長在山旮旯裡,四季長青,吃了可以美容。這是山韭菜,從石頭縫裡採來的,又鮮又嫩。這是山豆角,足以和荷蘭豆媲美!還有,這是山區特有的雜面疙瘩條,是群眾招待新女婿吃的東西。如果搬到城裡去開店,可以把麥當勞、肯德基統統蓋下去!不信,諸位嘗嘗!」
客人被他一番巧言挑逗得食慾大增,一一品味,果真名副其實,一邊大嚼大咽,一邊讚不絕口。吃慣了精粉細米的城裡人果然被山裡這些土玩藝兒誘惑住了。
炊事員又端來兩道熱騰騰的大菜。
他又揚聲開講:「大伙慢慢吃,好吃的在後邊。這是野兔,這是野雞,為了招待你們,偷偷違反了一次《野生動物保護法》!」
客人中有人對免肉發生置疑,問:「孫書記,野兔肉該是紅色,怎麼看上去像家兔?」
也有人說:「這雞也不像野雞,野雞肉絲比較粗!」
孫浩便一本正經地說:「準確地說,這兔子曾經是野兔,雞也曾經是野雞,但是經過馴養,生存條件變化了,肌體結構也會發生變化嘛!大家不必講究,嘗嘗味道如何?」
客人聽他這番高論,明知上當,也不去揭穿,且不禁哄笑起來,從對飯菜的品味轉移到對他語言表達的品味上來。一個個學著他的腔調:「對,家兔曾經是野兔,家雞曾經是野雞。推而廣之,人曾經是猴子!妙談,妙談!」
就這樣熱熱鬧鬧,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冬日天短,客人打著飽嗝,鬧鬧哄哄走出飯棚。
孫浩被其中兩位拉到辦公室,他們要和他單獨交談。他明白,這才是正題。
果然,剛剛掩上門,對方便說:「孫書記,來的時候,領導交待,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孫浩點頭說。「說,儘管說。領導的話便是指示,我一定照辦!」
對方也直言不諱地說:「孫書記親手查辦石成虎這個敗類,領導都很讚揚。這種人留在黨內,後患無窮!目前的大氣候使個別人經受不住考驗,墮落成腐敗分子,也是非抓不可的事情。領導的意思,從維護黨的形象出發,還是要以穩定為原則,胸懷大度,團結大多數。有些事情牽涉面太大了,反倒會使問題複雜化,這就需要孫書記多做工作啦!」
孫浩聽了,心中冷笑。哼,有人沒能開籠放虎,此刻又怕老虎傷人。但他嘴上卻說:「領導的意思我明白。我早向陳書記表過態;寧肯讓虎咬我,也不能讓虎咬人。你們放心,我會妥善處理這件事。」
雙方握手告別,又叮嚀一陣。孫浩出門送客,又和眾人笑鬧一陣,裝了兩麻袋山貨在車上。車馬啟動了,那群人還在把他的妙語當成經典在學舌。他長長鬆了一口氣,覺得好笑,又覺得好累,更感到自己好生沒趣。如果整日泡在這種無聊的應酬之中,他又算個什麼人呢?
石成虎一案很快有了結果,被法院判了十七年徒刑。孫浩一時成了全縣乃至全地區的新聞人物。接踵而來的便是一批接一批的報社記者的電話採訪、追蹤採訪。他都一一婉謝,或者逃之夭夭。他不想炫耀自己,更不想出名。他曾經就是一名吹鼓手,以別人的由頭為載體,出過名,沾過光,但是又給被宣傳報道的人帶來災難和損失。他深知當名人是禍不是福。他對這些毫無興趣。他有許多正事要幹,不想和記者扯談。另外,他深知自己是踩著一根鋼絲繩搖搖晃晃走過來,在一片歡呼聲同時又在一片淚哭聲中做了一件很冒險的好事。他不敢也不願讓那些無聊文人再去挑動某些人脆弱的神經,否則,將對他的事業不利。
他對月牙溝的村領導班子作了新的調整,把張秘書留下來當支書,然後充分發揚民主,讓群眾自己選村長。月牙溝的老少爺們齊聲擁護田柱子,讓他頗費了一番口舌,作了一晚上的說服解釋工作,才得以正式任命田柱子為南灣鄉建築建材開發公司總經理。要求他把鄉水泥廠重新建起來,把全鄉倒閉的石材廠重新組建起來,形成規模生產,搞出名牌產品,闖進國內外建材市場,為振興南灣經濟打開窗口。
他親自在月牙溝主持民主選舉會,不僅要體現山區群眾的民主意識和主人翁精神,還想以月牙溝為樣板,向全鄉推廣整頓村級領導班子的經驗,讓山區群眾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按照自己的意願選出帶頭人。
月牙溝多少年沒有開過群眾大會了,又來了那麼多鄉幹部,山民們黑壓壓來得踴躍,把村頭那片太陽地兒都擠滿了。孫浩用他富有煽動力的話語足足講了一個鐘頭,大意是:
山上的羊群要有只頭羊,哪裡有水,哪裡有草,靠頭羊帶著去尋找。天上的雁陣要有只頭雁,秋天帶著雁群到南方過冬,春天再把雁群帶回北方孵卵養崽。一個村子沒有個領頭人,那就會亂套。有個好人領著,就會走正路,過好日子。讓壞人領著,就會倒霉,就會受欺負。今天,鄉里來人是幫著大伙出主意,信得過誰大伙自己提名,每人都能投一票,這就是民主權利。你信得過誰,就投他,信不過,就保留意見,誰也不能強迫誰!
人堆裡一陣寂靜,又是一陣嗡嗡議論,不一會,七言八語便推出狗碰、二旦、拴牛一幫年輕人來,自然也有人吆喝老村長成海的。孫浩暗歎群眾有眼力,這幾個人都是田柱子建築隊中的骨幹,也是月牙溝的人尖子,有他們領著不愁沒有好思路。
張秘書就把這幾個候選人請出來,蹲在眾人面前,他們身後各放一隻大碗。又給每個村民各發一顆大紅棗,大家排成長隊,繞著圈從他們身後走過,擁護誰,就把紅棗丟到誰的碗裡。這陣式有點像娃娃們玩丟手絹的遊戲。孫浩之所以想出這一招,是因為村民們大多不識字。這麼一來,會場頓時喧騰起來,每個人都格外珍惜手中那顆紅棗了,彎腰扔到碗裡時,都要認真掂量一下它的份量。一顆紅棗就是一份信任,就是全村希望的沉重托付。老村長成海是個老好人,以前跟著石成虎辦了不少窩囊事,他碗裡沒有幾顆紅棗。狗碰心直口快,為眾人敢打抱不平,他碗裡的紅棗最多。拴牛買了一輛四輪小拖拉機,給大伙辦過好事。二旦力氣大,心眼細,替柱子管過帳。這兩人碗裡也有不少紅棗子。幾乎不用再宣佈,當狗碰扭頭看到身後滿滿一碗紅棗時,人們的巴掌聲便風搖楊樹般響起來。他激動得滿眼熱淚,一張厚嘴唇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選舉就這麼順順當當結束了。張秘書宣佈:狗碰當選村長,拴牛當選副村長,二旦當選副村長兼村會計。成海票數少,卻是黨員,當選村委會的顧問。大伙又熱烈地拍了一陣巴掌。
孫浩宣佈:「下面的會移到那座新宅大院去開。一
這是他想好的一步棋,事前沒張揚,等到這一刻才揭鍋。他也沒有驚動段鄉長,對於他和石成虎的關係,雖說心中有數,卻不追不查,真正做到了寬以待人。對於那套沒人敢要的宅院,到了此刻才和段鄉長商量。
段鄉長迫不及待想洗清自己的屁股,不待孫浩講完便滿口應承:「孫書記,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雙手贊成。」還親親熱熱拉著孫浩的手,高高興興並著肩膀朝前走,那神情分明是做出來讓在場的幹部群眾看的。
平日門窗緊閉,人們只能遠遠窺察的大宅院的鐵門敞開了,迎來了它真正的主人——月牙溝三百多口男女老幼。人們昂首挺胸站在粉刷一新的宅院裡,臉上掃盡了陰雲,眼膜上再沒有疑慮的影子,歡樂的笑聲把寬敞的空間填滿了。
當孫浩和段鄉長等人邁進大門時,便被一大片笑臉圍住了。
他們盯著他的眼睛問:「孫書記,這宅院到底歸在誰名下了?」
孫浩笑瞇瞇地說:「宅院蓋在月牙溝的地皮上,你們說歸誰所有啊!」
鄉親們只是張著嘴笑,卻答不出一句囫圇話。
孫浩便揮揮手,說:「依我看,這件事讓你們新當選的村長表態最合適!」
狗碰被人群簇擁著,籠罩在一片歡聲笑語中。但讓這個篤實厚道的莊稼人當著眾人張嘴說話好似比撬開石縫還要難。推托半晌,才吐出幾句話:「俺有啥說的?以往跟著柱子哥,為村裡的人不怕吃虧,以後為大伙,還不怕吃虧。這宅院是咱月牙溝老少爺們的血汗蓋成的,當然歸大伙!不過,不能當村委會。到底派個啥用場,還是讓孫書記出個主意吧!」
這就是狗碰的就職演說,樸實無華,土得掉碴。
然而,這竟讓孫浩把眼眶打濕了。狗碰這幾句話說得實在,要說吃虧,在這條溝裡,田柱子吃的虧比誰都多。有了一群和田柱子一樣不怕吃虧的人,還能在群眾中站不住腳嗎?此刻,宅院裡一片寂靜。一雙雙火辣辣的目光全都投到孫浩身上。
他只好揉揉眼角,大聲說:「鄉親們哪,從今以後你們要敢於挺起腰板當主人哪!狗碰,你是一村之長了,月牙溝的事咋能老讓別人指三道四哩?這座大宅院本來就是你們月牙溝的財產嘛!既然讓我說,我就提個建議,咱們把它讓給下一代,讓給娃娃們,在這裡辦一所月牙溝小學。請老師,做桌椅,讓娃們妞們都能上學讀書。有了學問,懂了知識,就沒人再敢欺負咱們了。鄉親們,大伙贊成不贊成呀?」
他話音沒落,滿院子掌聲雷動。
一群年輕媳婦把吳玉良和田秀子推到前邊來,七嘴八舌地說:「孫書記,老師不用請,玉良、秀子就是現成的!秀子上過初中,玉良高中畢業,認的字能拉三大車,不愁娃們教不好!」
孫浩說:「好哇!過去有個戲叫《夫妻識字》,如今咱唱一曲《夫妻辦學》!秀子,你們有沒有這份勇氣啊?」
田秀子羞澀地說:「這有啥難的?自己家門口的事,不懂就學唄!」
孫浩笑道:「好,學校就交給你們了。不過,我建議你和玉良抓緊把親事辦了,把紅綢布牽在手裡,他就死心塌地在月牙溝紮下根了!」
在鄉親們的笑聲裡,田秀子羞紅了臉笑彎了腰。
段鄉長也會趁機捧場:「鄉親們,咱南灣鄉自打來了孫書記」就是來了個孫青天!從今往後,孫書記指到哪,咱就打到哪,保證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大伙說對不對呀?」
鄉親們跟著段鄉長吆喝,把巴掌都拍腫了。
孫浩卻揮揮手,按住喧鬧聲說:「段鄉長說我是孫青天,我可不敢當。咋說哩,我不夠格。再說,共產黨不興講這個詞。包青天海青天都是為皇帝老爺辦事的,共產黨是為人民群眾辦事的。人民是主人,我這個書記是人民的公僕。換句話,鄉親們是我的爹娘,我是你們的兒子!」
他頓了口氣,環視著黑壓壓的人群,又說:「大伙要是真的擁護我,我就提個意見。啥意見哩?別的不多說,就說女人生娃這件事。月牙溝窮,窮就窮在生娃上。這幾年村裡不抓計劃生育,花三千元錢買個指標偷偷生,讓石成虎發了財,給村裡留下禍害。你們再這麼生下去,我在南灣也呆不下去了。這話咋說?你們村有十來個傻子呆子,也要作難轉筋替他找媳婦,又要生一群傻娃,將來月牙溝成了傻子村,南灣成了傻子鄉,我不就成了傻書記?你們當爹娘的是好心,可就沒想想,一群傻爹娘再帶一群傻孩子,你讓他們咋過哩?大伙想想,我說的是不是這個理兒?以後,誰不按政策辦事,隨便把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咱一不封女人的門,二不剁男人的頭,咱就讓他背著鋪蓋到鄉里去辦學習班,啥會兒想通了啥會兒回來!大伙說,這一條能不能做到?」
這番話沒有引起轟動,眾人一片沉默。他們不知如何回答這個從沒有想過也難以回答的問題。
孫浩接著說:「讓大伙改變老習慣,似乎太作難。我也想過,等咱們南灣發展了,鄉里辦一所福利院,把全鄉的傻子呆子統統供養起來。這辦法,大伙說中不中啊?」
鄉親們這才又熱鬧起來,說孫書記想得周到,把當爹當媽最憂心的事都鋪排好了。
孫浩便趁熱打鐵說:「既然大家說好,我就努力去辦。狗碰,你是村長了,我可要嚴格要求了,月牙溝以後再給傻子娶媳婦,或是再娶一個傻閨女,我照樣把你撤下來!」
狗碰憨厚地點頭,說:「這一條,能做到。還有一條,消滅光棍村,也要做到!」
眾人哄笑起來。孫浩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