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各種人生故事的講述者。
人們生活在自己和他人的故事中,
觀察別人,
也思考自己,
並試圖按照美妙的故事那樣,
去安排自己的人生。
我生在大山裡,長在大山裡,喝的是山泉水,嚼的是玉米(米查)子窩窩頭。
老輩子人說,山裡水硬,長出的莊稼也硬,每年要吃下一個石磙,所以山裡人命硬,經得起折騰。
懂事了,才知道,那泉水是從石頭縫裡流出來的,含有多種元素和礦物質,長骨頭;那老玉米長在青石板上的薄土裡,從春到秋,要比平川的玉米多經幾十天風吹雨打,顆粒結實。玉米(米查)子是放在碾盤上經石磙軋碎的,有石頭粉末摻在裡面,那窩窩頭自然和石頭蛋一般硬實!
所以,我和我的夥伴們才長就一副山巖般的錚錚硬骨,峭石般堅挺的頭顱,還有一副從不服輸的怪脾氣,一個個都稱得上地地道道的山裡漢子。
小時候,只感到頭頂的山太高,腳下的溝太深。山尖上能掛住日頭,溝深得望不見月亮。於是便信了老輩人的傳說。這大山本是一條神龍,因為觸犯了天規,才被玉皇大帝定在這裡化成了石頭。神龍不服,一隻爪子抓住燕山,一隻爪子抓住黃河,尾巴抵著秦嶺,晝夜雄視著滔滔東海上那座金碧輝煌的龍門。我們這個喚作九峰山的村子,就坐落在神龍的脊背上。
太行山高得像一堵城牆,從山腳往上有三道刀切一般的峭壁,橫看恰為三層,像水面一樣平。當地人俗稱為「三辶山』,又稱「三道紫金箍」。一邊就有百丈高,爬上三辶山伸手就能摸住雲彩。
在古城文化人編的書本裡,說得便更邪乎。
書本上說,太行山本是一根頂天立地的柱子。我們老祖宗帶領他的部落在天柱下繁衍生息。忽有一日,外族和老祖宗動了刀兵,戰火騷擾了部落的寧靜。老祖宗率部和入侵的外族廝殺,苦苦爭鬥了七七四十九個晝夜,直殺得天昏地暗,屍橫遍野。老祖宗身上被矛槍刺了九九八十一個血窟窿,臨了還剩一口氣,交代一位首領說:「此地不可久留,為了保住子孫香火,讓大家四散逃命去吧。」言訖,老祖宗怒視那根頂天立地的天柱,一頭撞去!只見一道血光,天塌了西北角,地陷了東南角,原來的部落棲息之地成了一片汪洋,入侵的外族人在無邊無際的泱泱水澤裡沒頂呼號。
那位領受老祖宗遺囑的首領把部落子民帶到一片高坡上,傳達老祖宗的旨意。眾人齊聲發出豪邁的誓言:「生同守一塊田,死同守一炷香,決不背叛老祖宗!」
首領見眾人不肯離散,便心生一計,指著坡上一棵老槐樹說:「也罷,不願拋土離鄉的,都站到老槐樹下去!」於是,忽啦一聲,老槐樹下便聚起黑壓壓一群人。首領從腰間拔出一柄宰羊的彎刀,走上前去,讓每人都伸出腳丫,用刀刃在小腳趾蓋割開一道口子。隨後,又舉起一隻煮菜烹肉的瓦釜朝地上摔成碎片,撿起,每人分發一片,熱淚漣漣地說:「好了,你們都照老祖宗的話去做吧!日後攀祖認親時,瓦片便是信物,腳丫上乍開的小腳趾甲便是同宗同族的血證。」
這些,聽似荒誕不經。但是,《山海經》裡確有黑字鑿鑿的記載。從這方水土繁衍在天下各地的子子孫孫們,伸出腳丫瞅瞅,兩瓣乍開的小拇腳趾甲就是一脈相承的鐵證!他們供奉同一個祖宗,那就是從遠古流傳,後來又載入史籍的英雄共工氏!
還有一段典籍或許更為輝煌。說是西周時期,古城屬共伯和的封地。厲王無道,橫徵暴斂,貪色好利,終於激起眾怒,被國人所逐,逃往山西霍縣。於是,眾人公推共伯和代行天子事,為期十四年,政通人和,天下太平。史稱「共和行政」。共伯和執政的那個年份,即公元前841年亦被稱為「共和元年」,即中華民族歷史上準確紀年的開始。
這段史籍的證實,是古城近幾年在拓寬環城公路時,發掘出一隻青銅大鼎。一人多高,兩噸多重,銘文鑿鑿,確為標誌九鼎之尊的器物。於是乎,古城剎時名震海內外,來了一撥又一撥的考古專家和發掘隊伍,又挖出一批又一批價值連城埋藏千古的文物,讓古城好生喧鬧了一陣。接著,在挖出大鼎的地方築了一座高台,高台上又依葫蘆畫瓢用水泥鑄出一隻大鼎,抹上一片青綠,作為古城的城標。
古城,從古到今籠罩在古老的氛圍中。
只是近幾年,古城才有了一點變化。城區有了幾座具有現代化氣息的廠房和建築。儘管,有些建築還和農田交錯相間,有些民宅還裸露著拆遷的殘磚斷垣、煙熏火燎的黑窟窿;儘管,它有了一條被樓房、商店、街心公園裝點起來的八里長街,有些路段尚未鋪上水泥,十字街口還未裝設紅綠燈,甚至沒有交通警;儘管,整個城區袒露出黃土的地面不小於花壇、草坪、水泥廣場、集貿市場所佔的面積;儘管,晨露和晚風中還夾帶著濃重的莊稼地的香味和河塘溝渠的腥味,特別是朝霞晚霧時分,那座古州府衙門裡的善濟塔,依舊聳立著孤傲的、黑黝黝的身影,從城區傳來的車鳴、機響以及種種現代生活的喧囂聲,彷彿壓不住塔簷上一陣陣風鈴的清脆和悠揚;但是,它畢竟是我們這方水土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它畢竟主宰著十八個鄉鎮幾十萬芸芸眾生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
縣城再不氣派也是縣城。縣城畢竟坐落在一馬平川上,它是我們山裡人嚮往的地方。我站在高高的九峰山頂,才能看到縣城的塔尖。即便到南灣鄉政府所在的香木河谷地走一趟,也得依次爬過九道山梁九道溝,閻王鼻——鬼見愁——玉皇頂——王母嶺——擦耳辶山——雞冠梯——老虎嘴——掉頭絕——十八盤……
香木河從老龍脊下的石縫裡流出來,聚起一汪龍潭,又一頭栽下去,在陡壁上掛起一道珠簾,遠遠看去恰似一匹白練,洋洋灑灑,霧一般落到卵石鋪就的河床裡。於是東曲西折,繞西嶺,走東嶺,最後在南灣聚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香木河像一道血脈,養育著這片重巒起伏、溝壑縱橫的石頭世界。
一棵枝繁葉茂、果實纍纍的山楂樹,粗壯的根須暴鼓在岩石上,又深深扎進石縫裡,它叫「山楂爺」。谷地裡山坡上繁衍成林的山楂樹都是它的子孫。
一片片蔥蘢的莊稼,長在僅有一層薄土的石板上,看上去像掛在山腰上一段段彩綢,一縷縷雲霓。這就是滋養我們部落一代又一代的田土稼禾。
一蓬蓬耀眼的雛菊,傲然盛開在山崖石縫裡、院壩井台上,紅的黃的白的藍的,裝點出石頭世界的幾分活氣。
一群年輕俊俏的小媳婦,圍著石碾還在碾軋玉米楂子。沉重的碾磙在碾盤上印出一圈美麗的圖案,堆積起一座金色的山丘。在吱吱嘎嘎的滾動聲中,勾畫出我們部落生存的原始狀態。
在老龍脊的瀑布下面,一拉溜幾幢石頭壘砌的水碾房,湍急的山泉衝擊碾軸轉動,把樹皮、草棵碾成漿汁,然後又被搓成一根根細長的燃香。燃香是這一帶換錢的手工勞作之物。供奉祖先的香火多出於此,香木河的名字也由此而來。
日頭露臉或是暮色垂掛時分,在石板地上勞作了一天的山裡人,一家老小回到石頭院裡,圍坐在石桌石凳上,就著大海碗喝粥,嚼著山韭菜,啃著窩窩頭。他們不時揚起面孔,朝趕著羊群出村的老羊槍打聲招呼,回應便是老羊倌腳上的「踢死牛」山鞋和無數羊蹄子在石梯鹼道上磕碰出的那串沉悶的踢踏聲。
石頭,石頭,到處是石頭。這裡的石頭是孕育萬物的精靈,這裡的人和石頭結下了不解之緣。石頭,是太行山人生命的依托。
東嶺山脊上蜿蜒二十多公里的石頭城壘,儘管早已東塌西陷,結滿瘡疥般的青苔,卻印證了我們這個部落的古老和悲愴,我也更相信了我們部落的勇猛和壯烈。
我從幼年就熟悉了村頭那尊被皮肉和石作磨研得溜光發亮的石臼,確信了祖宗先人們逃來此地時,石洞裡藏身,石縫裡撒種,使這片曠古洪荒有了炊煙和生機的家族史。以後,我又從偃臥在荒草中的古塚裡,找到了一代代先人枯朽寂然的歸宿。於是便使勁哼唱那首聽來的老歌:
山裡人,
石頭裡生,
命根子紮在石縫中,
石頭給俺多少恩,
俺欠石頭多少情。
但是,在我和夥伴們的骨骼漸漸硬壯以後,卻又憋著一股勁,死活要爭一口氣,離開這片盛不下又容不得我們的地方!我恨這片土地』我恨這裡的人!這片土地不知被祖宗先人翻騰了多少遍,連骨頭都刨碎了,變成了黃土,血肉汗珠也摻和進去,變成了故鄉熱土。到頭來卻變得如此冷酷,如此苦澀,拔根茅草嚼一嚼,都帶著老祖宗傳下來的苦腥味,我們還廝守它幹什麼?
山村是苦海,苦海無邊。
石頭世界是煉獄,永無出頭之日。
幾乎每一個山村裡長大的孩子,都懷著這種強烈的追求:只有走出石頭窩,才能找到希望。
幾乎每一個有志氣的農村娃都是靠著這種信念去尋找人生的。只不過,要想邁出這一步,又要付出何等代價!
在老祖宗眼裡,我們這一群後來人是叛逆者呢,還是合格的子孫?
我只想如實記錄下他們走過的和正在走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