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浩這幾天常暗自尋思,自己的感覺是否有點變態那座飛簷斗拱、描彩妝金、古色古香的門樓,始終和他的感覺保持著距離,硬是不願去親近,更不想走進去。
雖然那裡是古城縣委的大門樓,走進去就是縣委大院,他已經是主宰這個大院,並通過這個大院去主宰幾十萬生靈的縣委書記了。但是,那座門樓和門樓裡的大院對他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走到門樓前,感到壓抑。走進大院,又感到沉悶。好像那裡迸發出一股陳腐之氣,一靠近週身不舒坦。
儘管,當他高挑精幹的身影一出現,便有許多張漂亮的不漂亮的面孔堆起笑臉迎過來,許多張靈巧的不靈巧的嘴巴朝他啟開,孫書記來了孫書記早啊……有意無意地恭維他;儘管,他剛剛走進辦公室,便有許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下級恭候著,有一檔沒一檔地匯報工作;儘管辦公桌上有兩部電話,此一陣彼一陣地響個不停,有許多熟悉的不熟悉的聲音打進電話來,祝賀呀,高興啊,有事吭聲啊……親親熱熱討好他,但是,他總感到坐在這裡有點不真實。
這幾天,他在城裡硬是呆不住。一坐到辦公椅上屁股就發燒,就想跳起來去山裡走走。離開石頭溝,離開土腥味,心頭空落落的,渾身沒精神。他問薛玉霞,我是不是到更年期了楊明山從深圳回來了,轉告他,佟書記還有項目要談,過幾天才能回來,他說要來看你,可能有事交代吧,讓你等他。孫浩問他會議開得咋樣,帶回哪些新精神楊明山不冷不熱地支吾他,也沒啥,不就是加快改革步伐,創業績爭百強唄還是等佟書記來了,聽上級指示吧。反正上面還要派頭頭,現在說也白說。楊明山沒有深談的意思,哈哈著便走了。
孫浩暗笑著心想,一個苗剛就把古城縣的首腦機關鬧得六神無主了。是盼著他組閣六部衙門呢,還是盼著他懷揣聖旨,普降恩澤呢或者,只有苗剛才是皇命御賜的正統,而他孫浩壓根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已。這兩個大院裡的頭頭腦腦既不把你放在眼裡,也不願供奉你此刻,從楊明山的態度裡得到進一步證實。原來縣裡的那班領導,無論他們內心的小九九如何不同,但同樣都把來自佟懷志身邊的那個人物,當成一片挾帶法力和神威的五彩雲朵,誠惶誠恐地膜拜著。
孫浩鄙夷地在心裡說,道觀寺廟都有神,願拜哪家拜哪家,我也有我的去處哩!
衛濟民在病房裡和孫浩說了半天私房話,有關自己的委屈卻隻字未提,惟一交待的事就是田茂林那樁冤案。
他算了算日子,自己正好和田茂林擦肩而過。他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田茂林已經被撤職,對這件事的內幕所知甚少。他趕到組織部,調來田茂林的檔案材料,厚厚一大摞,多半是田茂林寫的「檢討」和「認識」,也有調查組的「取證材料」,還有組織上的「處分決定」等等。結論有下列幾條:一,階級路線不清,和右派分子稱兄道弟;二,好大喜功,搞「一平二調」,在農田水利建設中,公開和縣委唱對台戲,不惜以群眾的生命財產作代價;三,經濟問題嚴重,有貪污公款行為;四,生活作風問題嚴重,和一名叫韓秀的女人長期保持不正當關係。看著這些用詞嚴厲,並蓋著大紅印章的官方文件,孫浩不由一陣毛骨悚然,憑此就斷送了一個人的政治生命然而,細細琢磨,又不由讓人啞然失笑。這些道貌岸然、一本正經的判詞,隨著歲月的流逝,今天看來未免顯得荒唐而又滑稽,更何況取證材料那麼勉強,當事人逐條逐款辯解得有理有據,毫不妥協和屈從,憑這樣的材料也能定案?難怪歷時八年沒人敢隨便談起,難怪洞悉內情的衛濟民會鄭重交代:這是一樁冤案但是,這個田茂林到底算個什麼人呢他抗不過權力的高壓,屈服了還是另有隱情,伸伸脖子嚥下這口氣了或者,還有別的原因,自認倒霉了或者……百思不得其解,趕不去心頭迷霧,便喚來常副部長。剛要發問,欲言又止。他想起衛濟民的交代,你是書記了,要當好班長,要有主心骨。別指靠別人給你出多少主意,你長著腦袋幹啥哩?你要會識人,還要會用人,你長著眼睛幹啥哩?他又揮揮手,讓常副部長出去了。他從檔案裡,抽出田茂林寫的那份《我在七里巖鄉十年工作回顧》,認真琢磨起來。
我叫田茂林,生於一九五九年冬天(據母親告訴我,出生在古城縣一個深山溝裡,具體地點她不願告訴我。準確日子她說不清了,只說是後半月,月亮被烏雲遮住了,過幾天看見月牙升得很晚。當時環境很亂,心情也很亂,便沒來得及查,在後井鄉的前井村長大成人。在後井讀完小學和初中,即回家務農。當過小隊會計、大隊會計、大隊長。十八歲入黨,同年任前井村支部書記,又被團縣委推薦到中央團校培訓。一年後即分配到七里巖鄉工作,曾任鄉團委書記、鄉黨委副書記、書記…………
三十多年,我想透了一個道理,只要老百姓說咱共產黨好,累死了心裡也踏實。咱吃的,咱穿的,咱拿的工資,都是老百姓供養的。他們創造價值,上繳稅金,用血汗供養了我們這些幹部。老百姓喂頭牲口能耕田耙地,養隻雞能下雞蛋換油換鹽。老百姓養活了我們這些幹部,如果我們不給老百姓辦事,那還不如養頭牲口喂隻雞我是個黨的基層幹部,沒幹出啥驚天動地的事情,只是為山區群眾做了點分內的工作。但是,我是按照這個宗旨在七里巖開展工作的。當組織上對我進行審查的時候,有必要對自己在七里巖鄉十年的工作進行回顧和反思。
孫浩讀著這些文字,不由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如果這是田茂林的自述,不如說是他的申訴。一個沒有父親,靠寡母拉扯大,又靠吃百家飯長大的人,為何會墮落到官方材料上所說的那般殘忍、霸道,好大喜功,對抗領導,敵我不分,拿山區群眾的生命當兒戲甚至貪污公款,生活糜爛,亂搞男女關係是他自己在說假話,編造歷史,矇混過關嗎顯然不是,這份材料沒有起到任何辯解作用,只是作為一份無關緊要的文字裝到了檔案裡。而對他作出撤職處分的依據僅是調查組歸納出的幾條罪名,儘管言詞鑿鑿,證據卻虛假蒼白,除了鄉里幾位領導的簽名證詞外,竟找不到一份七里巖鄉普通百姓的證明材料。想到這裡,孫浩的心情不由變得沉重起來。單從上面這段文字,他感到田茂林是個俠肝義膽的熱血男兒,他開誠佈公地向組織袒露了自己的襟懷,不僅愛憎分明,甚至連傢俬、隱私也和盤托出。如果沒有一份光明磊落的勇氣,由此引來的不是加倍的恥笑和供人捕風捉影的口實嗎?另外,田茂林言語真誠的自述,宣告了他做人做事的宗旨和準則,連他讀了都怦然心動。下面的回顧文字又恰恰印證了田茂林的生命原則,然而,當時的領導幹部為什麼會置之不理呢?即便果真是一個罪犯,不也有申訴和辯護的權力嗎難道,這果真是一個冤假錯案臨近中午,收發室送來一份郵件,沉甸甸的特快專遞,拆開來裡面是幾大本子手稿,附著一封短信:
孫書記:
你好!
我是省電視台一名記者,五年前採訪過古城縣七里巖鄉黨委書記田茂林同志。信息來源於該鄉的一封群眾聯名來信,為田茂林打抱不平,伸張正義。山區群眾稱他是位真正的共產黨員,為老百姓辦了許多好事、實事,卻遭到縣裡乃至地區領導的非議、查處,甚至面臨撤職的不公正待遇。新聞工作者應有的責任心和使命感,促使我去七里巖鄉採訪。我親眼目睹了田茂林為山區群眾辦下的一樁樁好事、實事,也親身感受了許多山區群眾對他的崇敬和愛戴之情。儘管,他最終受到不應有的處分,但是,民心不可侮,山區群眾主動為他立碑,他撤掉,群眾又立,他又撤掉。立了幾次,他撤了幾次。最後,山區群眾把頌揚他的碑文刻在太行山的峭壁上這個真實的故事,讓人聽了不能不受到深深的震撼特別是在目前世風日下、黨風不正、黨群關係日益疏遠的情況下,這件事情是多麼難得可貴啊山區群眾為什麼要給田茂林立碑呢他沒有三頭六臂,也不會呼風喚雨,與別人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敢於把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放在生命的天平上,使所有的苟活者都失去了份量他撲下身子為老百姓造福,他甘心情願當人民群眾的好兒子,他「干一處響一處,走一路富一路」。他感動了人民,人民才敬佩他,愛戴他,執意為他立碑。他代表了共產黨人的精神,他體現了基層共產黨人的形象。
為了張揚正氣,鞭撻腐敗,我寫下這個電視報告劇本《大山作證》,請您審閱,不當之處敬請斧正。電視正在籌備拍攝,希望得到您的支持。
敬盼回復。
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