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知道在「永恆的國度」裡,總有一天可以見到母親,可是眼前這個沒有母親的世界是如此寂寞。
我這一生中最哀傷的一刻,莫過於在一次演出前突聞母親亡故的噩耗。當時我們正在洛杉磯的某處演出。父親去世時我才14歲,還不太瞭解死別的悲痛,因此沒有像這次這麼傷心。當然,也許是因為我與母親相處的時日較久,感情較深,有更多的難捨情愫。
對我來說,在莎莉文老師來到之前,有關母親的記憶是一片空白,只知道母親後來常說:「當你生下來時,我覺得既驕傲又快樂。」
母親的話一定不假,因為她把我患病之前19個月中的大小事情都記得非常清楚,常常如數家珍般地說給我聽:「你學會走路以後,最喜歡到院子裡去追逐花叢中的蝴蝶,而且膽子比男孩子還大,一點兒都不怕雞啊、狗啊這些動物,還常用肥嘟嘟的小手去抱它們。那時,你的眼睛比誰都尖,連一般人不易看到的針、小紐扣等都可以很快找出來,因此是我縫紐扣時的小幫手。」這些事母親百說不厭,還說某次家中正在編一個有三隻腳的竹籠子,籠子四周留了許多小洞,牙牙學語的我又好奇又興奮,老是爬到母親膝上,用不流利的兒語問道:「還要做多久?」
母親又說我最喜歡壁爐中熊熊的火花,時常不肯上床睡覺,望著燃燒著的木材上的火舌發呆。如果看到火舌由煙囪上躥出時,尤其感到興奮。
「唉,那時候我們倆人是多麼快樂呀?」母親在回憶之後,總會滿足地歎口氣而下此結論。
當我不幸患了一場大病,變成又盲又聾時,母親才23歲。年輕的她從此生活在悲痛的辛苦歲月中,因為天生內向、謹慎,不太開朗的個性使她缺乏朋友。遭此不幸,心情當然更落寞了。長大之後,我盡量學習獨立,希望不使母親操心。母親與我一起出外旅行或來連杉與我同住時,也許會感到欣慰,可是更多時候,她必然為我這個殘疾女兒而暗自飲泣吧!我似乎可以隱隱感覺出母親在最後幾年變得越來越沉默了。
母親曾經說過,她常常一早醒來,腦海中第一個閃出的念頭就是海倫的問題,晚上臨睡前,也經常為此擔心。母親的手患有關節炎,寫起信來很吃力,可是為了我,還是常常很費勁地用盲文寫信給我。
在我之後,母親又生下一個妹妹,5年後又生下弟弟菲利浦,他們兩人的出生多少給她帶來了一些安慰。
父親去世後,母親獨自擔負起養育弟妹的重擔,日子過得很艱苦。好不容易妹妹長大了,嫁給亞拉巴馬州的昆西先生,母親才算鬆了一口氣。她輪流到妹妹家或我這裡走動,探望她摯愛的孩子們。
老實說,年輕時候母親對女紅和家務事都不太感興趣,出嫁以後,卻不得不挑起家庭中一半的重擔。不但要監督工人做工,又要幫著種菜、喂家畜,還要自己做各種食物,如火腿、燻肉等,孩子的衣服也得自己動手剪裁,此外,還得應付父親每天帶回家的一些客人。反正,屬於南方家庭那些繁雜的家務,母親都得一手包辦。
母親做的火腿與醃黃瓜遠近聞名,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附近的人總是向母親要一些帶回去。當時我年紀小,一點兒都不懂得母親的忙碌與辛勞,總是拉著她的裙擺,跟前跟後,母親從不嫌煩,默默地承擔著一切。
母親這樣一位感觸敏銳、神經脆弱的弱女子,怎麼能夠承受那麼多的瑣碎而繁重的家務呢?莎莉文老師就常常對此表示不可思議而誇讚母親。更令人折服的是,我們從未聽母親發過一句牢騷,她總是默默地做著,似乎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只要一直做就是了。
母親還是個愛花的好園丁,她知道如何插苗播種,也知道如何照顧那些花草樹木。雖然澆水除草等工作很累人,可是她樂此不疲。她對花草的極端迷戀也可以說明她的心思優雅細緻。記得有一年的早春,她移植了一株薔薇,不料幾天後寒流來襲,新栽的薔薇禁不住霜寒死了,母親在給我的信上十分悲痛地表示:「我就像喪子的大衛王一樣,忍不住大聲痛哭起來。」
鳥類也深為母親所喜愛。她每次到連杉來時,總愛到附近的森林裡去散步,隨身還攜帶些食物去餵鳥。當她看到母鳥在教小鳥飛翔的情景時尤其感興趣,有時一看就是幾小時,自己卻渾然不覺。
母親對時事政治問題也很感興趣,經常閱讀書報。她憎恨偽善和愚庸的人——當然指的是那些政治舞台上的人,常常語帶諷刺地批評那心懷不軌的議員和政客們。
她最欣賞那些頭腦敏銳,能機智地評論政事的評論家,例如湯瑪斯·卡萊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曾和卡萊夫人通過信。在作家中,母親偏愛惠特曼、巴爾扎克等,他們的作品母親再三閱讀,幾乎可以背下來。
有一年夏季,我們到帕蒙特湖畔的山木屋中去避暑,那裡有我們深愛的碧綠的湖水、林木及清幽的羊腸小徑。一天黃昏,我們坐在湖畔的石椅上,母親眺望在湖上划獨木舟嬉戲的年輕人,突然間,心有所感,那股莫名的情緒低潮,我當時根本無法體會。
世界大戰爆發後,母親閉口不提有關戰爭的事情,只有一次,母親在外出途中見到一大群青年在野外帳篷露營,禁不住感慨地說:「哎,真可憐!這些活潑可愛的年輕人眼看就要被送到戰場上去。有什麼方法可以不讓他們去呢?」
說著說著,不禁黯然淚下。再就是聽到俄國提出和平條件時,母親說:「有勇氣說出『戰爭是人類的罪惡』這句話的國家真是太了不起了!雖然隔著偌大的海洋,可是我真想伸手去擁抱它。」
母親在世時也常說,希望將來年老的時候,不要太麻煩別人,寧可靜靜地離開這個世界。母親去世時正住在妹妹那兒,她安詳平靜地告別人世,沒有驚動任何人,事後才被人發現的。我在臨上台表演之前兩小時聽到母親去世的噩耗,在此之前,我不曾得到任何母親生病的消息,因此,一點兒心理準備都沒有。
「啊!這種時候,我還要上台表演嗎?」我馬上聯想到自己也要死了。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肉幾乎都想痛哭出聲。可是,我竟然表現得很堅強,當我在台上表演時,沒有一個觀眾知道我剛聽到如此不幸的消息,這點令莎莉文老師和我都感到很安慰。
當天,我還記得,有一位觀眾問我:「你今年多大歲數了?」
「我到底多大了呢?」我把這問題對自己問了一遍。在我的感覺上,我已經很大了。但我沒有正面答覆這個問題,只是反問道:「依你看,我多大歲數呢?」
觀眾席上爆出一陣笑聲。
然後又有人問:「你幸福嗎?」
我聽了這個問題,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可還是強忍住了,盡量平靜地回答:「是的!我很幸福,因為我相信上帝。」
這一天的問答大致就是如此。
當我回到後台,內心的悲哀再也無法壓抑,一下子全爆發出來,我激動得無法思想,無法行動。雖然,我知道在「永恆的國度」裡,總有一天可以見到母親,可是眼前這個沒有母親的世界是如此寂寞。不論何時何地,每一件事物都會喚起我對母親的回憶,我在內心裡低呼:「啊,如果我能再次收到母親寄來的盲文家書該多麼好啊!」
直到次年4月,我到亞拉巴馬的妹妹家裡時,終於不得不承認母親真的已經死了!
親愛的母親呵!您為我痛苦了一生,現在您到了天堂,應該可以達觀些了吧!因為您該明白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完全是上帝的旨意,您的心應該得到平靜了。這是我最感安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