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總的性格說來,傑羅姆還是像過去那樣陰鬱,但對傑勒德的態度卻緩和了一點。在英國逗留期間,他出乎意料地想念他,以後也經常叨念著,不知他的情況如何。他在高達聽到有關他的介紹,使他對這位表現軟弱的師弟有了更高的評價,特別是因為傑勒德在他稱之為「聖母純潔懷孕的異端邪說」上抵制了教皇和少數派。然而,當他聽到一個年輕的修土含著眼淚告訴他傑勒德患病的原因之後,他又覺得傑勒德可鄙:「竟為了一個女人死去?」
這是個傳出去很不好聽的事。他決心設法避兔。他每天到傑勒德房裡去兩次,試圖利用他過去對他的影響,以及他的全部說服力來使他擺脫這種不超脫的絕望情緒,以免教會在這樣一個緊要時刻失去這位神父的虔誠和講道的才能。
傑勒德聽他講,贊成他說的道理,欽佩他的力量,承認自己的軟弱。儘管如此,他還是明顯地衰弱下去,日益接近墳墓。有一天,傑羅姆對他說,他已經聽到別人介紹過他過去這段經歷,並為他感到驕傲。「不過,克萊門特,現在你可把這些全都毀了,」他說道,「因為你目前的表現只能說是世俗感情獲得了最後勝利。與其她活著的時候你抵制這種世俗感情,死後反而讓自己的肉體和靈魂都被它壓垮,還不如你早就屈從於這一感情,最後再來個懺悔。」
「親愛的傑羅姆,」克萊門特說道,語氣是那麼柔和,致使他的申辯失去了任何申辯的味道,「我認為你對我的看法是不公正的。在我身上並不存在任何世俗的感情,而只是一種深沉的愛。對此,我不但今世不感到羞愧,即使來世,在天上我也不會感到羞愧。想想看吧,傑羅姆,要是一條狗傷心地死在主人的墳墓上,我們能說它不該有世俗的感情嗎?同樣,也不能說我有什麼過錯。假如我所有的只是世俗的愛情,那麼我就不會喪失我的生命,而只是喪失我的靈魂。然而,她不僅是我的愛人,還是我善良的天使。她支持我履行我的職責,支持我興辦慈善事業。我在講道的時候,她的面孔則給我鼓勵。在我碰到別人忘恩負義的時候,她以自己的勸說來給我安慰。她把她的靈魂和我生命當中一切善良的東西交織在一起。這麼多年來我一直依靠她。一旦失去她,我的確無法一個人再往前走。親愛的傑羅姆,你可以相信我並不是上帝的叛逆者。相反,正是上帝的意旨想要使我得到解脫。當人們把土扔到她棺材上的時候,我心裡就像斷了個什麼東西,再也無法修補。我聽得見,感覺得到。從那以後,傑羅姆,我吃進嘴裡的食物不再有任何滋味,要是我蒙著眼睛吃東西,我就無法說出哪是麵包,哪是肉。」
「聖徒呀!」
「從那時起,我濃厚的沮喪情緒也不見了。我又開始微笑,經常微笑。為什麼呢?我是這樣看的:主宰生死的上帝已向我發出了偉大的召喚;而在我身上折斷了的是生命之弦。上帝憐憫我。我的日子本來會過得很悲哀。但他說:『行了。你要干的已經干夠了,你要受的苦也受夠了。柔弱而重情的僕人啊,你的缺點我已寬恕。你的悲傷使你達到了你的目的。你可以安息了!』主啊,我來了,我來了!」
傑羅姆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教會也曾有過聖潔而柔弱的僕人,」他說道,「我願獻出我十年的生命來拯救你的生命。但看來不大可能。祝你在寧靜中結束你的一生吧。」
過了幾天,傑勒德果然臥床不起。他臨終時的心境是如此聖潔而幸福,不止一個年老的聖潔的修士來到他床邊聆聽他臨終的遺言。晚上,他見到了賈爾斯。他囑咐他弟弟別讓可憐的騾子傑克餓著,求他督促小傑勒德的托管人履行義務,並代他親吻年邁的父母。最後,他還請賈爾斯把丹尼斯送回勃艮第,好讓他和他的朋友們聚在一起。「可憐的丹尼斯。失去了他的朋友和夥伴,他會感到人地生疏、十分孤單的。」此後他又單獨和傑羅姆見了一次面。他們談了些什麼,人們一直不很清楚。我想一定是很不尋常的話吧,因為傑羅姆走出房門時雙手交叉在胸前,平時高昂著的頭也垂了下來,一邊走一邊歎氣。
有兩個修士守護著他,一直守到黎明的早禱時分,據他們說,整個晚上他都不時地發出虔敬的呼語,說著讚美和感恩的話。只有一次聽到他說了些吃語。他說他看見瑪格麗特和一些穿著白衣的天使一道走在綠色的草地上,在向他招手。天使們也都微笑著向他招手。兩個修士都說(不過,這有可能只是他們的幻覺),正好在黎明之前他們聽到三下輕輕敲牆壁的聲音,一下接一下,敲得非常慢。臨終的傑勒德聽到這聲音便說道:「親愛的,我來了,我來了。」
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傑勒德的確說過這句話,並在說了以後,為他的歸天做好了心理準備。他把當時正在守夜的修士都請了過來。他們來了之後,一個個都像和善的天使似的用聖潔的話語安慰他。其中一些臉觸地跪著,默默為他祈禱,另一些則溫柔地托著他的頭。當一位修士講到他那忘我的慈善的一生時,他打斷他的話,對他們說道:「親愛的師兄弟們,請你們注意,在這裡如此幸福地死去的傑勒德並不主張人有優點的學說。要是我也這樣主張,那我該是多麼可憐啊!相反,我同意使徒們以及他們在教會中的學生——古代的神父長老們的主張,即我們之所以有任何價值,並不是因為我們自己的智慧或虔敬,或我們在心靈聖潔的時候所做的功德,而是因為我們對上帝的信賴。」
接著是一片沉寂。修士們會意地彼此望望。
「請你們把地掃一掃。」臨終的基督徒說道。說話的聲音似乎不可思議地恢復了往日的清晰和力量。
他們立刻照他的吩咐去做,臉上帶著敬畏和好奇的神情。
「替我用木灰畫一個大十字吧。」
他們把木灰撒在地上,畫出一個大的十字。
然後,他們把他輕輕地從床上抬下來,放在木灰畫的十字上。
「親愛的師弟,要不要把你的手臂伸開?」
「上帝不容!我配這樣做嗎?」
他靜靜地躺著,眼睛欣喜地望著天上。
突然,他半對他們半對自己地喃喃講起話來。
「啊,」他帶著一種強烈而又有節制的歡欣表情說道,「我感覺它飄了起來,飄著把我舉到了空中。而過去正是我的所謂優點,使得我像鉛塊一樣從天上墜落。」
天已黎明,曙光照見他沉浸在靜靜的喜悅中,臉孔仰望天空,雙手合在一起。死時的樣子和瑪格麗特十分相似。
恰好正是瑪格麗特死的時辰,他也說出了他一生的最後兩個字:
「耶穌!」
話剛一出口,他便進入了長眠。
人們將他入殮,準備將他葬在他的最後安息地。
在他的內衣下面,人們找到一件馬鬃襯衫。
「唉!」年輕的修士叫道,「瞧,他真是個聖徒!」
但在馬鬃衣的下面,他們又找到一長束濃密的褐髮。
他們吃了一驚,嚇了一跳,接著是一陣嘰嘰呱呱的聲音:有的對他譴責,有的為他辯解。
這時傑羅姆走了進來,在聽明爭論的問題之後,他轉過身去對付那個聲音嚷得最大、硬說這是件醜事的修士。這位修士名叫巴茲爾,是個熱性子的年輕人。「巴茲爾,」他說道,「這頭髮的女主人是個活人呢,還是個死人?」
「神父,我從何知道呢?」
「那麼,萬一它是一個聖徒的遺物呢?」
「當然很有可能。」巴茲爾懷疑地說道。
「你違反了我們的教規:師兄弟的任何行為,凡是可以作善意理解的,不得作惡意的理解。你算老幾,竟能評判死去的這個人?回到你屋裡去,一星期之內不許出來,作為對你的懲罰。」
然後,他帶著那束頭髮走了出去。
該封棺的時候,他把屋裡的人請走,然後把頭發放在死者的胸脯上。「永別了,克萊門特。」他望著死者的面孔說道。
說罷他親手將棺材釘了起來。
第二天,人們把傑勒德埋在高達的教堂公墓。修士們排著隊從修院走出來為他送葬。傑羅姆顯然是為了履行死者的遺願,親自讀祈禱經文。墓穴很深,底部是個鉛做的棺材。傑勒德的棺材像片羽毛似的(因為他已十分削瘦)輕輕降落下去,被安放在那具棺材旁邊。
禱告完畢之後,傑羅姆對前來向他們最好的朋友告別的教民群眾講了話。當他講到死者的美德時,人群中爆發出大聲的慟哭,眼淚像雨點般落在棺材上。
修士們回家以後,傑羅姆把他們集中在飯廳裡,對他們講了這樣一段話:「今天我們埋葬了一位聖徒。修院將為他做三十天的彌撒。但我們將擺設喜筵,而不齋戒,因為我們善良的師弟已經擺脫了肉體的負擔。他的苦難已經結束,進入了極樂的安息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將進行齋戒,實行自我懲罰,因為,我很慚愧地說,過去我對他很不公正。雖然我終於懂得了他的價值,但已為時過晚。年輕的修道士們,你們用不著好奇地打聽他胸脯上的那束頭髮究竟是純潔愛情的象徵,還是聖徒的遺物。你們只需記住它下面隱藏著的那顆心。而最重要的是,你們應當集中注意力思考他一生的言行。要是你們做得到,你們就倣傚他的榜樣吧,因為他是一個聖潔的人。」
這樣,在一生的動盪不安之後,兩個真誠的情侶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寧靜。墳墓把他們永遠結合在一起,因為墳墓比教會對他們更為仁慈。今天,另一個世紀另一個國家的一位文人,被他們的命運所感動,付出了辛勤的勞動來為他們樹碑立傳,以使他們不再受到不應有的長期埋沒。
他要求你寄予同情,但並不要求你給以憐憫。
不。他希望你把這故事加以很好地消化和利用。
小說總是向人們提供一些有關生與死的虛假的看法。但好在由於史實的限制和要求,這本小說給你提供的卻是一些真實的看法。我希望那致使一對真誠的情侶分離的障礙為你的一生做好這樣一種心理準備,那就是在我們這個世界,幾乎總會有某種障礙來妨礙你獲得完滿無缺的幸福。希望你運用理智和信仰來思考和對待他們兩人不幸的夭折,來作為一種鍛煉和心理準備。因為,要是你對他們兩人的早死(話說回來,即使他們都活到一百歲,到頭來也不免一死)都感到無法忍受,那麼,假如你看到那溫柔而忠實的愛你的人兒從你懷中滑到墳墓中去,從你家裡飛上天去,你又如何受得了呢?
然而,這一類的事你是有可能遇到的,主宰生死的上帝既比我們智慧,也比我們仁慈。無論在哪個時代,他都曾經把人間最可愛、最美好的花朵趁青春年少之時就移植到了天上。
所以,我要求於你的只是同情,因為他們兩人具有罕見的忠誠和純潔的愛情,也因為教會所持的一種罪惡的邪說殘酷地把這對恩愛夫妻拆散了。但我並不要求你對他們縱然過早卻很幸福地離開人世表示憐憫。
死在主的懷抱中的人們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