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布蘭特一直和塞溫貝爾根的人很少往來。她的愛好孤獨被認為是孤芳自賞。這種看法曾傳到她的耳朵裡,所以她知道許多人對她充滿忌妒的惡意。當她懷孕的事情再也瞞不住的時候,他們將如何對她幸災樂禍啊!這個念頭日日夜夜咬著她的心。一段時間以來,她一直閉門不出,即使偶爾出門,也避免白天外出。
在她內心和良知的深處,她並不是已經像我那些沒有見識的讀者有可能誤解的那樣,誤解了她自己的道德品質。雖然她並不熟習當代法律的細枝末節,但她畢竟知道訂婚是一種婚姻的合同;它也和其他成文的和經過見證的契約一樣,任何一方都不得非法毀約;同時,與訂婚以外的第三方的婚姻過去一直被政教兩方都宣告無效,而訂婚的末婚夫婦常常無需再舉行婚禮而實行同居;他們生下的兒子也完全合法。
不過,使她那單純的中世紀的心靈感到受壓的是那張訂婚證書沒在手邊。她沒有保存它,而是在傑勒德身邊,但傑勒德卻不知遠在何方。這一不幸的疏忽使她不得不聽任流言和非議的擺佈。她感到自己可恨,應受到鄙視。
儘管她從來沒聽過賀拉斯有名的對偶詩《萎靡之振奮》等等,但就她平易、現實而積極的心智而言,她卻是賀拉斯式的人物。而這種心智,說也奇怪,正是當感情碰巧沒有使其變得全然盲目時女性判斷力的一個特點。她能非常精確地測出世人對問題理解的程度。她的結婚證書既然不在手邊,而在意大利,那它就絕不會對她已經明顯的懷孕以及孩子生下後的露面起到庇護作用。這算是什麼一種說法,能指望它阻止誹謗的舌頭呢?「我是有結婚證書的,但我無法拿給你們看。」有哪個女人會相信她,甚至假裝相信她呢?既然她實際上是荷蘭最賢淑的女子之一,她所需要的自然是婦女對她的好評,而不是男人對她的好評。
在向女性進攻的時候,即使是赤裸裸的誹謗,也是很佔便宜的,何況她遇到的還是表面看來很有道理的誹謗哩。「個性強的女性」在那個時代還沒有被創造出來。儘管瑪格麗特由於天性以及由於很早就成為一家之主,在某些方面很堅強,但在另一些方面卻又柔弱如水,而在這一方面更是最為軟弱。她也和所有優秀女性一樣,很像一片可憐的小樹葉,一遇到社會輿論刮一陣風,也不管是對是錯,都會迎風顫抖。言簡意賅的文字可以描述很大的痛苦。但我懷疑任何男人連篇累膠的描述是否能使任何人——除非是有品德的女人(而她們又並不需要借助於此)——體會到一個有品德的女人預見到自己將被議論為不正派的女人時所感到的痛苦。如果她打骨子裡不正派,那麼她還可以厚著臉皮挺過去。但她又沒有這個有利條件。她實際上純淨如白雪,但看到黑漆正向她越逼越近。這不幸的姑娘會無精打采地一連坐上幾個鐘頭,感受內心的痛苦呻吟。當她父親跟她講話時,她常常只是機械地回答,同時面頰會突然像火一般緋紅,以致老人不禁奇怪他究竟講了什麼使她如此難堪。什麼也沒有。他的話對她說來比耳邊風還不如。不管她似乎在講什麼還是想什麼,使她那灼熱的面頰染上赧顏的總是那讓她感到無時不在的恐懼。不過那天晚上,當她從范-艾克家裡回來的時候,羞愧的恐懼達到了頂點。她的懷孕已被察覺,而且是被女性察覺的。年老的畫家既然深居簡出,她倒可能不會說出去;但凱瑟琳,這個在自己家人當中和人多的鄰里當中愛說閒話的中心人物呢?當然還剩下一線希望。凱瑟琳講話的態度是親切甚至慈愛的。出現的情況已不能容許有中間道路。既然傑勒德的母親已經察覺,她要麼成為她最好的朋友,要麼就成為她最壞的敵人。她在令人難熬的焦急中等待著,希望聽到事情的進一步發展。但是沒有下文。她放棄了一切希望。凱瑟琳不會成為她的朋友。她會暴露她,因為她缺乏一種強烈的仁慈的感情來抵消她那喜歡嘮叨的天性。
這時,打算從塞溫貝爾根出走的願望便越來越明顯,並使她十分痛苦,最後終於成為一種不可抑制的強烈慾望。但如何說服她父親出走呢?老年人都討厭離開老地方。他已經非常衰老而不想更換棲身之所了。除開把她的心事告訴他以外,別無辦法。這總比丟開他好,而她感到丟開他獨自出走將是一種可能的選擇。她一方面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慾望,想跑掉,隱藏起來,一方面又感到要對一個男人,哪怕是她的父親,坦白自己的隱私,總有一種無法克服的厭惡。她游移在這種懸而不決的處境中,真感到活受罪。在這兩者之間有天忽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一死了之!」
正因為如此,她在河邊跪下來,熱誠地祈求上帝替她驅趕這些罪惡的念頭。「啊!你這自私的傢伙,」她說道,「竟想丟下你的父親。啊!壞心眼的傢伙,竟想殺害你的孩子,並使傑勒德為了再看到你而白白冒險受罪。我怎麼也得在太陽落山之前把一切都告訴父親。」說罷她便急急忙忙地趕回家去,惟恐她到家之前這善良的決心會化為泡影。
在家務事方面,學問好的彼得可真是幼稚得像一個小孩,所以從十六歲起,瑪格麗特便開始溫存而果斷地當家做主。看到這年輕而專斷的女主人支支吾吾,猶豫不決地向老人說話,自然不能不說是這個家庭的一件怪事,因為就家庭事務來說,這老人的重要性還趕不上馬丁-威頓哈根,甚至還趕不上為了掙兩個錢每天早上跑來洗碗碟,晚上回家睡覺的小女孩。
「爹,我想和你談談。」
「你就說吧,閨女。」
「你會聽我講嗎?並且……並且……不……並且打算原諒我的過錯嗎?」
「我們都有自己的過錯,瑪格麗特。你的過錯並不比我們其餘的人多。如果我做父親的感情沒有使我看不清人的話,你的還要少一些。」
「爹,可惜不是這樣。我是一個可憐的傻姑娘,本來很想把事情辦好,結果搞糟了,搞得非常糟,非常愚蠢,現在必須蒙受羞辱。爹,你知道,儘管我有那麼多過錯,但我是愛你的。你會原諒我幹的傻事,仍然愛你沒娘的閨女嗎?」
「這你可以放心。」彼得興致很好地說道。
「啊,那就好。你可不要笑,因為看到你笑,我怎能說出來又叫你發愁呢?」
「喂,到底是什麼事?」
「爹,羞辱快降臨我們家了,就在門口等著了,而我是罪人。啊,爹,把你的頭轉過去。我……我……爹,我讓傑勒德拿走了結婚證書。」
「就是這點事嗎?這不過是個疏忽。」
「這是個頭腦發瘋的女人才會發生的事。我這倒霉鬼呀!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彼得打斷了她。「那年輕人很老實,而且非常愛你。你還年輕。等一兩年對你有什麼了不起呢?傑勒德肯定會回來,信守他的婚約的。」
「不過在這之前,你知道將發生什麼事嗎?」
「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是發生什麼事,我會首先去見上帝。」
「比這還更糟。有些痛苦比死還難受。看在憐憫的分上,爹,你把頭轉過去。」
「傻丫頭!」彼得低聲說道,但還是把頭轉了過去。
她劇烈地顫抖,然後帶著火熱的面頰開始支吾地說道:「我的確把傑勒德看做我的丈夫——因為我們是訂了婚的——而他又遇到那麼大的危險,我想我害死了他,於是我——啊,要是你是我的娘,我也許會鼓起勇氣,你也會主動問我,但你一個字也不說。」
「喂,瑪格麗特,到底是出了什麼亂子?你是對你年老的父親講話,又不是對陌生人講話,幹嗎臉孔那麼緋紅呢?」
「我的臉孔幹嗎發燒嗎?因為……因為……爹,殺了我,打發我去見上帝吧!叫馬丁用他的弓射死我吧!那時饒舌鬼就會跑來告訴你為什麼我今天臉這麼紅。當我死了以後,我希望你會看在媽的分上重新愛你的閨女。」
「把你的手伸給我,女主人。」彼得有點嚴厲地說道。
她顫慄著把手伸給他。彼得輕輕地握住女兒的手,臉上有點焦慮地開始給她按脈。
「哎呀,不對,不對!」她說道,「是我的靈魂在發高燒,而不是我的肉體。我不能,也不想再住在塞溫貝爾根。」說著她按捺不住地搓著雙手。
「放冷靜些,」老人安慰她說,「也不要無事自尋煩惱。不住在塞溫貝爾根?既然住下去使你苦惱,使你發高燒,還有什麼必要再住上一天呢?你別否認,你是在發燒。」
「怎麼!」瑪格麗特叫道,「你同意離開這兒,並且——並且不問理由,就因為我渴望離開嗎?」說著她突然跪在他旁邊,在一陣熱誠祈求的感情中抓住他的袖子,又抓住他的胳膊,再抓住他的肩頭,哀求他離開這個地方,而莫問是什麼原因。「天哪!有什麼必要呢?你很快就會知道,而我是永遠說不出口的,我寧肯死。」
「傻孩子,誰希罕你們姑娘們的秘密?難道一生都用來探索大自然秘密的我這老頭子會希罕你們的秘密嗎?至於說離開塞溫貝爾根,那麼只要你不願意住下去,有什麼東西硬拉著我住下去呢?難道這兒的人尊敬我,感激我麼?那些不肯接近我的說我是賣狗皮膏藥的,而那些被我治好的叫我是巫醫,不是嗎?他們不是拒絕給我報酬的榮譽,而把它們送給那些治死他們的庸醫嗎?再說,我們住在哪兒對我有什麼關係呢?你可以像你媽在你之前做的那樣,愛住哪兒就住哪兒好了。」
瑪格麗特溫柔地擁抱他,倚在他肩上哭泣。
她感到鬆了一大口氣。
但當她感到鬆了一口氣而哭泣的時候,她幾乎後悔沒有鼓起勇氣把一切告訴他。
過了一會兒,他給她拿來一種藥,非要她吃下才滿意。她乖乖地吃了,好使他高興。這是她最起碼可以做到的。拿來的是一種鎮靜劑。雖然是根據錯誤判斷服用的,而且只是普通藥物,卻對她有利而無害。她睡了一大覺,安詳地醒來,當天就著手行前的準備。
過了一個星期,他們便連人帶家當全部遷到了鹿特丹,住在佈雷德一克爾克大街一家裁縫店的樓上。
整個特爾哥只有一個人知道他們遷往何處。
這就是市長。
他把這一情報鎖在自己的心裡。
至於他不久以後如何利用這個情報,我的讀者是不容易猜想到的,事實上連他自己也沒有猜想到。
不過,時間會向我們說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