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發生了一個變化。她就像個夢遊人似的幹著她的家務事。只要彼得對她說話稍微快一點,她也會一怔,把兩隻驚恐的眼睛固定在他身上。她已不那麼經常去瑪格麗特-范-艾克家。當她來到她家的時候,她也顯得很不自在。她不是主動地去迎接她那熱情而年老的朋友的愛撫,而是被動地、顫慄著接受她的愛撫,有時甚至避開這種友好的表示。但最反常的一點就是,她從不在白天走出她的屋子。她去特爾哥總要等到黃昏以後,而天亮以前就回來。她甚至不再去參加早禱。彼得儘管很不善於觀察,最後還是注意到了這點,並問她是什麼原因。
「我擔心人們都望著我。」
一天,瑪格麗特-范-艾克問她出了什麼問題。回答她的只是一張懼怕的面孔和簌簌而下的眼淚。年老的貴婦人溫和地勸她道:「怎麼,親愛的,難道你害怕把你憂傷的心事告訴我嗎?」
「我沒有什麼憂傷的心事,女士。都是我自己無事生非。我受到這麼好的對待,特別是你對我這麼好,我早已感到受之有愧了。」
「那麼,親愛的,你為什麼不經常來呢?」
「我來的次數之多已使我感到慚愧了。」說著她深深地歎了口氣。
「你瞧,賴克特已在為你嚷嚷了。」瑪格麗特-范-艾克說道,「說吧,孩子!到底是什麼事?」
老畫家在心中盤算了各種可能性之後,猜測瑪格麗特一定是由於傑勒德的家人輕視她而感到生氣。「我要責問他們,至少要責問他家的婦人。」於是第二天,她戴上頭巾和披風,在賴克特的伴隨下來到布革商家裡。凱瑟琳十分尊敬地接待她,淌著眼淚感謝她對傑勒德的關懷。但是當客人受到她的鼓勵,把話題轉到瑪格麗特-布蘭特的時候,凱瑟琳眼睛裡的淚珠就干了,嘴唇也縮成一半那麼大,整個模樣就只有一個頑固而無知的婦女可以比擬。當這些女人換上這副面孔的時候,那你還不如去試試軟化或說服一堵磚牆。瑪格麗特-范-艾克試了一下,但毫無效果。由於她並不是一個習慣於碰釘子的人,她感到很激怒,最後匆忙地走了出來,只對女主人唐突地行了個半截屈膝禮。凱瑟琳帶著一種蔑視而不是恭敬的表情還了她一個禮。在大門外,瑪格麗特-范-艾克看見賴克特在和一個拄著枴杖、臉色蒼白的姑娘談話。瑪格麗特-范-艾克滿臉通紅地從她們旁邊氣沖沖地走過,針對全家人把頭輕蔑地一甩。但忽然有只纖巧的小手膽怯地滑進她的手中。她回過頭來一望,看到兩隻鴿子般柔和的眼睛含著淚花感激而又哀求地搜索著她的眼睛。年老的貴婦人領悟了這一儘管複雜卻很美妙的一望,頓時打消了她的怒氣。她停了下來,吻著凱特的額頭。「我懂了。」她說道,「那麼你記住,我把這事交給你了。」回到家以後她說道,「我今天去了一戶人家,看見了一個非常俗氣的大傢伙,也看見了一個非常不俗氣的小傢伙。我看見一個愚蠢而頑固的女人,也看見了一個有血有肉的安琪兒,她的臉——如果她在這兒的話,我會再次取下我的畫筆,試著把它畫下來。」
小凱特並沒有辜負對她匆忙形成的這一好評。她一等到有較好的機會,便告訴她母親她從賴克特-海恩斯那兒聽來的話,說瑪格麗特曾在森林裡為傑勒德流過自己的鮮血。
「媽,你瞧,她多愛他。」
「誰不愛他呢?」
「啊,媽,想一想吧。她多可憐。」
「是的,丫頭。肯定有她的苦處,就像我們有我們的苦處。依我來說,我一看見血就受不了,更不用說我自己的血了。」
這是贏得的一分,但凱特打算繼續得分的時候,遇到了突然的阻礙。
大約一個月以後,大爾格特族的一位士兵從勃艮第服役回來,一天晚上給布革商的家裡帶來了一封信。布革商外出有事去了,家裡其餘的人都在吃晚飯。當兵的把信擺在桌上,擱在凱瑟琳的旁邊。他拒絕接受任何帶信的酬謝,便徑往塞溫貝爾根走去。
信沒有疊上,而是攤開的。說也奇怪,儘管在座的誰也不識字,但他們都認得出這是傑勒德的筆跡。
「你爸爸偏不在家。」凱瑟琳叫道,「你們不害臊嗎?沒有一個人能看懂傑勒德的信。」
儘管他們不認得這些字,就像我們不認得像形文字一樣,但信中有某種東西他們是理解的。藝術可以不靠文字說話。它不受寫作者局限性的束縛,可以通過眼睛偷偷進入人們的心靈和頭腦,而不管他們有無學問。它可以越過疆界或大海,而不失去本色。它並不仰仗翻譯家的善意,因為它寫的是一種萬國通用文字。
因此,當他們看見傑勒德在信的兩小段之間畫的這張手握手的鉛筆畫時,他們從心坎裡懂得了它的意思。
傑勒德在向他們道別。
他們凝望著這簡單的鉛筆畫,通過畫的每一筆每一畫,認出了他的筆法。傑勒德好像就在他們跟著,向他們道別。
兩個女的對著畫放聲大哭,直到淚眼模糊,再也看不清畫是什麼樣子。
賈爾斯說道:「可憐的傑勒德!」說話的聲音比起他平常的似乎低了一點。
甚至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也一時感到懺悔,鬱鬱不樂地、一聲不響地坐著。
但如何叫別人把文字讀給他們聽呢?他們不願意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暴露他們的無知和他們的感情。
「范-艾克女士行嗎?」凱特膽怯地說道。
「凱特,我也是這樣想。她心好,她也愛傑勒德。她將很高興聽到他的消息。她來這兒的時候我對她怠慢了,但我會對她賠禮,那她就會告訴我,我可憐的孩子對我說了些什麼了。」
她很快來到瑪格麗特-范-艾克的府上。賴克特把她引進一間房間,說道:「請等一下,她在禱告。」
房裡有一位年輕的婦女坐在火爐邊沉思。她站了起來,很有禮貌地給客人讓座。
「謝謝你,年輕的小姐。冬天晚上很冷,你們的爐子真是一種享受。」暖手的時候,凱瑟琳悄悄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坐在她旁邊的這位少婦。她穿著一件普通的帶兜帽的大衣,長袍邊上飾有毛皮;在那個時代,這幾乎是身份高貴和富有的象徵。但使凱瑟琳印象最深的是她面孔的坦率和謙遜。看到這樣一副善良的面孔,她感到定能從她身上獲得同情,便開始嘮叨起來。
「年輕的小姐,你猜我是為啥到這兒來的?是為了封信!我那在某個蠻夷之邦流浪的可憐孩子寄來的信。我很慚愧地承認我們誰也不識字。請問你識字嗎?」
「是的,我識字。」
「你真的識字嗎?親愛的,這可是很光彩的事。我敢說她很快就會來,但對可憐的想念兒子的母親說來,一分鐘就像一個小時。」
「那麼我給您念吧。」
「祝福你,親愛的,祝福你。」
由於她真誠地急於想叫她念信,她沒有注意到一隻手是如何在壓抑著的急切心情下慢慢伸過來接信。她也沒有看到手指頭是怎樣顫抖著一下捏住了那封信。
「好,請你讀給我聽吧,我已經等得耐不住了。」
「頭幾個字是『向尊敬的雙親致意』。」
「是這樣!他總是很尊敬我們的,可憐的孩子。」
「『願上帝和聖徒們給與你們神聖的保佑,日夜為你們祝福。我已經忘卻你們對我的苛刻。我將始終記著你們愛我的那些歲月。』」
凱瑟琳把手擱在胸口上,長長地抽泣一聲,靠在椅背上。
「接著就是這幅畫,夫人。你一看就明白:長期的訣別。」
「我明白,再往下念吧。祝福你,姑娘,你給了我心酸的安慰,不過,也總是一種安慰。」
「『向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致意。你們可以滿意了。你們再也不會見到我了!』」
「唉,這是什麼意思?」
「『向我的妹妹凱特致意。她是家裡的小安琪兒。請關心她,待她要好……』哎!」
「這是指的瑪格麗特-布蘭特,親愛的——是他的心肝寶貝,可憐的孩子。我對她不好,親愛的。原諒我吧,傑勒德!」
「『看在可憐的傑勒德分上吧!要知道,她悲哀也會——要——我的——命——』哎!」這時,主宰天性之神對這可憐的姑娘為了保持不自然的鎮定所作的巨大努力感到不滿,忽然打起退堂鼓,退下陣來;只見她從椅子上落到地上,昏倒過去,手裡拿著信,頭枕在凱瑟琳的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