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四十歲已心情蒼老,有些人八十歲還顯得年輕。瑪格麗恃-范-艾克的心是一棵常青樹。她以年輕人般的熱情愛著這個和她同名的少女。這種新的感情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她善於瞭解人的性格,看到在瑪格麗特-布蘭特身上存在著一個聰明女人十分受歡迎的女性的優點:純真。然而,除開她自己的優秀品質以外,瑪格麗特一開始就在這位年老的畫家心中有著一個強有力的同盟者。
那就是人性。
我們的心往往對那些救助過我們的人表現熱情,然而——儘管不善於觀察的人會感覺奇怪——我們的心卻更樂於向我們救助過的人表現熱情。有些希臘哲學家早已注意到這一點。但英國的荷馬卻將此銘記於不朽的詩句:
我一邊聽一邊想,
有許多激烈的戰場,
貝爾特蘭的胸曾是菲利普的盾,
我們二人曾並肩把戰鬥的劣勢抵擋。
我想到在大裡安荒涼的沙漠,
死神馭著晚間的狂風,
我曾把斗篷披在我朋友身上,
自己無遮掩地面對著致命的夜露和寒霜。
我想到奎裡安納的峭壁;
我們被救出沉船,
涉過憤怒的白浪花,
我把衰竭的莫爾特蘭抱到岸上;
發現他腰上中了一箭,
我曾吮吸那印第安人的毒傷。
回憶像洪水般湧過,
把我的決心沖得精光。
看哪!止住這蓄意行兇之手的,並不是對自己所獲恩惠的回憶,而是對自己所施恩惠的回憶。
瑪格麗特-范-艾克曾經對瑪格麗特-布蘭特非常友善;曾經打破她的常規親自去看望她,看護她,安慰她,撫愛她;而且比世界上任何藥物都更有效地治癒了她。自然,她的心花就朝著那接受過她恩惠的人開放,愛她遠勝於她過去愛傑勒德,儘管事實上她最先完全是出於她對傑勒德的器重才去看瑪格麗特的。
因此,當她看見瑪格麗特臉上的紅暈,讀了她特意帶來給她看的那一小張羊皮紙時,她便毫無怨言地放棄了自己的主張。
「親愛的,」她說道,「我的確曾指望他能在意大利呆上五六年,有錢了,特別是成了畫家再回來。但你的幸福是高於一切的。我看,你沒有他無法生活,因此我們得叫他盡快回來。」
「唉,女士!你猜中了我的心思。」說著,年輕的婦人把頭低垂了片刻,臉也紅了起來,「但是如何叫他知道呢?我真是毫無辦法。他去的是意大利,但究竟是意大利的哪個地方,我並不知道。有了!他說過他準備訪問的一些城市的名字。佛羅倫薩是一個,羅馬是一個。但是——」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自然會猜想到一封地址是「意大利,傑勒德收」的信很可能會誤投而丟失。於是她哀求般地望著她的朋友,請她出出主意。
「你來得正是時候,而這裡也正是你該來的地方。」年老的貴婦人說道,「一個名叫漢斯-梅姆林的今天來拜訪我。姑娘,他將去意大利,而且至遲下周就出發。他說要去提高技藝。我敢肯定地說,他是有這個需要才去的。」
「但他如何找得到傑勒德呢?」
「孩子,他認得你的傑勒德。他們曾多次在這兒吃過飯,情同手足,無話不談。他的目的既然和傑勒德一樣,那他勢必會訪問傑勒德也將訪問的那些地方。遲早他會碰見傑勒德。你去寫好一封長信,把這赦書也抄一份附在裡面。我可以替送信的人擔保,最多六個月傑勒德就會收到。他一收到信,就會親吻它,把它揣在懷裡飛著回來。你在笑什麼?你的臉為什麼一下子這麼紅?你幹嗎吻得我透不過氣來?瞧,我的小寶貝很快就會看到幸福的日子了。」
這時馬丁正坐在廚房裡,前面擺著黑膝酒壺。賴克特-海恩斯坐在他旁邊紡線。那天晚上,她可真把他盤問了一大通。
漢斯-梅姆林是簡-范-艾克和他妹妹的老學生。儘管瑪格麗特嘲笑他,他還是算得上一個油畫家,同時也算得上一個老好人,只是有一個毛病,就是嗜酒如命,大杯小杯,大碗小碗,一喝就沒個夠。這一特殊的愛好使他無法積蓄錢;這也是他經常到瑪格麗特-范-艾克家裡來吃頓飯,有時也討個把錢幣的原因。反過來,這也給了她差使他辦點事的權利。她知道他不會隨便應付她交給他辦的差事。
信已按要求寫好,保存在瑪格麗特-范-艾克身邊。過了一個禮拜,漢斯-梅姆林果然從弗蘭德回來了。瑪格麗特-范-艾克把信交給他,並給了他一個金幣作為盤纏。他似乎急於要走。
「那就更好,」老畫家說道,「他會更快地到達意大利。」
然而,正如馬兒先是急著想跑,但走了一兩步就需要鞭子抽一樣,當漢斯走近特爾哥的一家大酒店,看到他的兩個好朋友正坐在凸出的窗子跟前喝酒時,他一開始時的那股急性子便冷了下來,變成了慢性子。他走進酒店,想和他們喝杯告別酒。但當他主動付錢的時候,他們怎麼也不讓,說是他出遠門,他們該請他的客。每個人,包括店老闆在內,都該請他的客。
這一請客的結果是彷彿把酒變成了油,使得他的舌頭潤滑得過於鬆動了。他私下告訴歡樂的酒客們,他打算去教意大利人如何畫油畫。接著他吹噓起自己的戰功,因為他曾經當過兵,操過戈。往下,他便吹起他和女人的風流韻事,而這些女人都不在場,無法提出她們自己對這些事的說法。總之是:「滿身漏洞,到處洩密。」而在他脫口而出的雜七雜八的事情當中,他偏要洩漏說,他受托帶一封信給他們本城的一個老鄉,一個名叫傑勒德的好樣的青年。他補充說:「你們都是好樣的。」為了加強他這一誇獎的印象,他在西布蘭特背上拍了一大巴掌,差點使他斷了氣。
西布蘭特繞著桌子躲避他這肉體上的誇獎,卻在仔細傾聽他講的每一句話,從而第一次聽說傑勒德已去意大利。不過,為了證實這點,他故意裝出不信的樣子。
「我哥哥傑勒德絕不會在意大利。」
「你撒謊,你這狗急子!」漢斯吼道。他一下子火冒三丈,又加上頭腦不清醒,竟沒有看出此刻坐在他對面的人正是剛才坐在他旁邊時他誇獎過,並在他背後拍過巴掌的同一個人。「即使他算起來等於你的十個哥哥,他現在也在意大利。你瞧,這是什麼?好,你給我讀讀信封上的地址。」說罷他把一封信扔在桌上。
西布蘭特拿起信,一本正經地仔細看來看去,但最後把信擺在桌上,說他不識字。非常湊巧,在座的當中正好有一個人識字。他一邊為自己這稀有的造詣而自豪,一邊拿起信大聲念道:「特爾哥的傑勒德-伊萊亞森收。煩請可信賴的漢斯-梅姆林從速轉交。」
「寫得非常漂亮。」念的人一邊審視著每一個字母,一邊說道。
「當然!」漢斯神氣十足地說道,「不過這也難怪。這出自名人的手筆,是簡-范-艾克的妹妹瑪格麗特的手筆。願已故的簡-范-艾克在天之靈有福,願他的名聲受到尊敬!至於瑪格麗特-范-艾克麼,她是我的老朋友!」
這位可算做雜家的漢斯先生接著換了四五十個不同的話題。
西布蘭特偷偷地從這夥人當中溜了出去,尋找科內利斯。
他們聚在一起議論這個消息。意大利隔得老遠老遠。要是他們能使他留在那兒該多好!
「使他留在那兒?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他長期離開他的瑪格麗特。」
「見她的鬼!」西布蘭特說道,「前些時候她都死了,為什麼沒死成呢?」
「她會死?她遭到鼠疫也會活下來故意氣我們。」科內利斯對她不以一死來使他們滿意的自私感到氣憤。
這兩個黑心腸的傢伙不斷在一起碰頭商量,越來越厲害地毒化著彼此的心靈,最後他們被毒化了的心靈終於想出了一個使傑勒德終身留在意大利,從而竊取他那份遺產的陰謀詭計。
然而,儘管他們擬定了計劃,但距離執行計劃還差得遠,因為那需要些天才。於是他們的邪惡只好中途拋錨。但忽然間好像撒旦插到了他們兩人的腦袋之間,對著一個人的右耳和另一個人的左耳同時耳語了一陣,然後便聽見他們不約而同地喊道:
「找市長!」
他們一道去見蓋斯佈雷克特-范-斯威頓。他馬上接見了他們,因為一個受到懸而不決的心情折磨的人總是如饑似渴地捕捉消息。事情得到肯定往往是令人痛苦的,但很少像懸而不決那樣令人不能容忍。
「你們有傑勒德的消息嗎?」他急切地問道。
於是,他們就那封信和漢斯-梅姆林這個人向他做了一番報告。他眼睛轉個不停地聽著。「誰寫的信?」
「瑪格麗特-范-艾克。」他們答道,因為他們自然以為信和信封都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你們有把握嗎?」說罷他走到一個抽屜跟前,抽出瑪格麗特-范-艾克為房子的事和市政府打交道時寫過的一份報告,「字跡像這個嗎?」
「是的,筆跡完全相同。」西布蘭特大膽地說道。
「好。你們想找我幹什麼?」蓋斯佈雷克特說道。他一邊心跳不安,一邊佯裝不在乎的樣子,偽裝之妙使他們感到吃驚。他們摸摸帽子,口吃地說出一兩個字,又遲疑了一陣,經過一番繞彎抹角,才慢慢地說出他們想請他寫封信,信裡說點什麼,好使傑勒德留在意大利。這封信他們打算拿去頂替漢斯-梅姆林行囊中裝的那封信。當這兩個傢伙摸弄著帽子,玩弄著邪惡的鬼把戲,既懷著對市長的尊敬又懷疑這老頭也和他們一樣是個大壞蛋,而且不知什麼緣故和他們站在一起反對傑勒德時,那狡猾的老傢伙心中也正在反覆地逐一權衡著利害得失。報仇之心說:讓傑勒德回來吧,讓他試試法律的份量。審慎之心卻說:讓他留在千里之外吧;又說:幹嗎明知成功沒有把握而硬要去幹一樁骯髒的勾當呢?幹嗎要讓這兩個壞蛋有能力敗壞你的名聲呢?最後,由於他確信傑勒德已經掌握了一個可以狠狠地傷害他的秘密,再加上他的謹慎,才終於使他說出以下的話:「幫助不會寫字的公民寫信是我的職責,但對他們自己的事我可不能負責。要我寫什麼,快說吧。」
「關於這個瑪格麗特的事。」
「好,好!管保是說她不忠,說她已經嫁給了另外一個人。」
「不,市長!決不能這麼說!」西布蘭特叫道,「傑勒德不會相信,或者只是半信半疑。那他就會趕回來看個究竟。不行,我們得說她死了。」
「死了!這麼年輕就死了?他會相信嗎?」
「比起先前那個說法他更容易相信。要知道,她的確是差一點死了。所以這畢竟不是說的彌天大謊。」
「嗯,你們以為這樣說就會使他留在意大利?」
「是的,」科內利斯說道,「傑勒德既然已經在意大利,他就再也不會離開意大利了。他一直夢想去那兒。他會為了瑪格麗特回荷蘭來,但不會為了我們回來。我們,他有什麼捨不得的呢?他瞧不起他的家,一直是這樣。」
「這將是送給他一粒苦藥丸。」這老奸巨猾的偽君子說道。
「到頭來會對他有好處。」年輕的回答道。
「飢餓和乾渴相結合有什麼好處呢?」科內利斯說道。
「而你們這麼冷酷地為他製造悲痛,該如何說呢?」蓋斯佈雷克特譏諷地說道,但這並不妨礙他自己得到報復的滿足。
「啊,說謊又不像用斧頭劈人。它既不傷皮肉,也不損骨頭。」
「斧頭?」西布蘭特說道,「不,它甚至不像用棍棒打人。」說著他向市長被打壞的鼻子狡猾而惡毒地望了一眼。
蓋斯佈雷克特的面孔氣得發黑,因為這毒蛇的舌頭觸到了他內心的傷口。但它正像預期的那樣起了作用。老頭子頓時恨得咬牙切齒。
「好吧,」他說道,「你們要我替你們寫什麼,我就一定寫。不過你們注意,如果出了什麼問題,可得由你們負責。於這事的不是寫字的手,而是指令手該寫什麼的舌頭。」
這兩個歹兄弟儘管內心譏笑他,表面上卻表示熱烈的贊成。蓋斯佈雷克特隨即把墨水瓶挪過來,把瑪格麗特-范-艾克筆跡的樣本擺前前面,並詢問了一下原信的大小和形狀。但這時有人突然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喬里昂-凱特爾匆忙地闖進屋,看見市長不是一個人在場,臉上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好夥計,你瞧我正在有事。」
「我知道。但我這個事很要緊。我給您帶來了好消息,但不是每隻耳朵都可以聽。」
市長站了起來,把喬里昂拉到那窗壁很厚的斜窗口跟前。兩兄弟可以聽見他們以低而急切的聲音講話。最後,蓋斯佈雷克特吩咐喬里昂出去給他的螺子備鞍。然後,他以使兩個歹毒的兄弟感到驚異的突然的冷漠說道:
「我很愛惜老百姓家的安寧。再說,這也不是一件可以匆忙辦的事。我們將看著辦,看著辦。」
「不過,市長,這人就要走了。再拖就太晚了。」
「他在哪兒?」
「在酒店喝酒。」
「好,那就想法使他喝下去吧。我們將看著辦,看著辦。」接著,他便把他們狼狽地打發走了。
想要把這一切解釋清楚,我們就得往前追溯一步。就在這天早晨,瑪格麗特-布蘭特在家門口附近碰到了喬里昂-凱特爾。他怒目而視地從她身邊走過。這使她一怔,也使她立刻想起了他是誰。
「請站一下。」她說道,「對了!你就是那個救了他的好心人。啊,你幹嗎一直沒到我這兒來?你幹嗎不來拿羊皮紙?難道懸賞一百克郎是假的嗎?」
喬里昂輕蔑地哼了一聲,但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如此坦率真誠,便想到可能是存在某種誤會。他告訴她他曾經來過,並受到了何種難堪的對待。
「哎呀!」她說,「這我可什麼也不知道。前些時候我差點病死。」接著她請他跟她一道去找羊皮紙。她領他走進花園,把埋藏羊皮紙的地方指給他看。「馬丁想把它們拿走,我不讓他拿,因為是傑勒德把它們放在這兒的。我一直堅持除開你以外,誰也不能動它們,因為你給他和我幫了大忙,它們應該歸你所有。」
「給我一把鏟子!」喬里昂急切地叫道,「等一等!這樣不好。他是個多疑的人。你能肯定它們還在那兒嗎?」
「如果有人碰過它們,我可以公開承擔責任。」
「那麼,好瑪格麗特,我求你再把它們保留兩個小時。」喬里昂說道。接著他興高采烈地跑到特爾哥的市政廳。
市長騎著騾子慢騰騰地向塞溫貝爾根走去。喬里昂走在他旁邊,向他保證說,一個小時以後丟失的羊皮紙就會回到他手裡。
「唉,老爺!」他說道,「我們很幸運的是,並不是一個小偷拿走了這些紙。」
「不是小偷?不是小偷?那麼你當他是什麼人?」
「好吧,請您別見怪,我說他是一隻穴烏。這是穴烏幹的事,如果有這種事的話。『拿走你最用不著的東西,把它藏起來』——這正是不折不扣的穴烏。我當然知道咯。」喬里昂擺出一副智慧的面孔補充說,「因為我是和一隻紅腳烏鴉一道長大的。這烏鴉和我是同年生,但早在我之前長了牙。嘿!住在它旁邊,有好些年我的生活簡直成了一個累贅。只要你褲子上有格羅提錢幣大小的洞,它的喙就會像個錐子鑽進來。論偷東西,簡直和傑勒德一模一樣。凡是它最不需要的,而屋裡某個可憐的基督徒最需要的,就首先被它偷走。我娘是個受到它重視的婦人。只要她把臉一轉過去,她的頂針就飛了。我爹是靠縫鞋子過活的。天亮前後穴烏就很勤快地把他的錐子、蠟和線偷走。這麼干之後,看你怎麼掙麵包吧!有天我聽見娘對它當面講,它的淘氣足夠帶壞五六個小孩。但它只是斜著眼睛望望她,轉眼就把嬰兒穿的一隻鞋從他腳上銜走了。這個傑勒德也是一路貨色。羊皮紙對他說來並不比錐子和頂針對穴烏更有用。他完全是為了淘氣把它們拿去藏起來的。要不是我,您永遠也別想找回這些紙了。」
「我想你說得對,」蓋斯佈雷克特說道,「我的確是不必要地使自己多傷了腦筋。」
當他們來到彼得家門口時,他感到很不安。
「但願這些羊皮紙沒藏在這兒。」
喬里昂叫他放心。
「這姑娘既老實又和藹,」他說道,「我敢賭咒,拿走這些紙與她無關。」說罷他把他帶進花園。「老爺,如果說看一個人的面貌就可以相信一個人講的話,那麼羊皮紙就該在那兒了。您瞧,土還是松的。」
他跑去把不遠的地上插著的一把鏟子拿過來,立即動手掘土,轉眼之間就發現了一張羊皮紙。蓋斯佈雷克特一看見這張紙便把他推向一邊,跪在地上將紙從洞裡拿出來。他的手在顫抖,臉在發光。他把羊皮紙一張張地拋出來。喬里昂給它們把灰撣掉,弄乾淨,並抖上幾下。當蓋斯佈雷克特拋出好些張之後,他的臉開始發黑,伸長。到了最後一張的時候,他便把雙手擱在額角上,顯得十分驚奇。
「這究竟是什麼鬼名堂?」他喘著氣說道,「是魔鬼在捉弄我嗎?掘深點!一定還有一張。」
喬里昂把鏟子作進去,拋出一大堆硬的腐質土,結果還是枉然。當他還在一邊掘的時候,他的主人情緒已經起了變化。
「陰謀!搞鬼!」他叫道,「你本來是知道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知道什麼呀?」
「陰險的傢伙,你知道還有一張抵得上兩個這麼多張的價值。」
「這是騙人,」喬里昂叫道,對方的猜疑使得他自己也猜疑起來,「這是想剝奪我一百個克郎的鬼把戲。啊,市長,我知道你這個人。」喬里昂幾乎想哭起來。
一個純樸的聲音像油落在波濤上似的落在他們心上,使他們頓時平靜下來。
「不,好夥計,這不是騙人,但也不完全合乎事實。以前這兒的確有過另外一張羊皮紙。」
「是吧,是吧!這紙在哪兒!」
「不過,」瑪格麗特安詳地繼續說道,「這不是市政檔案(因此,好夥計,你還是應該得到你的一百克郎)。它是這兒的這位市長和我祖父之間的一張私人契據。我的祖父叫弗洛——」
「住嘴,住嘴!」
「——裡斯-布蘭特。」
「姑娘,紙在哪裡?我們要知道的是這個。」
「耐心點,我會告訴你。傑勒德看過這張契據開頭的立契文字。他說:『這契據既是市長的,也是你的。』於是他把它擱在一邊,以便在他有空的時候和我一起閱讀它的內容。」
「那麼它在屋裡嗎?」市長問道,一邊努力使他的平靜恢復過來。
「不,先生,」瑪格麗特嚴肅地說,「它不在屋裡。」這時她的聲音忽然顫抖了一下。「你把——我可憐的傑勒德——追得那麼厲害,那麼緊——除開考慮逃命——和悲痛——就來不及——考慮別的了。他把羊皮紙揣在懷裡帶走了。」
「帶到哪兒去了?帶到哪兒去了?」
「先生,請別再問我了。你有什麼權利這麼盤問我呢?好心人,我是為了你凱特爾,才強迫自己走出來,強打精神和這狠心的老人講話的。一想起他給傑勒德和我帶來的痛苦,一看見他,我就感到難以忍受。」說著,她情不自禁地全身發抖,手捧著頭,痛哭著慢慢走進屋去。
對過去的悔恨,對未來感到的恐懼——對那慢慢來臨,而又正和他自己感覺到的無法逃避的未來感到的恐懼——以及貪婪和憂慮等等,都在同一瞬間撕扯著他的鐵石心腸。他低著頭,雙臂軟軟地垂在身邊。忽然一聲粗野的笑聲使他一驚,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馬丁-威頓哈根伏在弓上,滿臉堆著嘲弄的表情。一看見這人和他露著牙齒獰笑的面孔,便激起了蓋斯佈雷克特的狂怒。
「嘿,抓住他,扣押這個逆賊和小偷!」他吼道,「狗東西,我得跟你算總賬!」
馬丁一言不發,安詳地把公爵的赦書往蓋斯佈雷克特鼻子底下一塞。他瞧著,瞧著,氣得無話可說。馬丁便乘勝前進。
「公爵和我都是戰士。他不會讓你們這些油滑的市民踐踏一位老夥計。他還吩咐我給你帶一個口信。」
「公爵給我帶個口信?」
「是的!我向他報告了你的專橫;報告了你怎樣囚禁傑勒德,僅因為他愛上了一姑娘。他說:『這簡直是當國王而不是當市長。叫他老實點,否則我會把他絞死在他家門口,』(蓋斯佈雷克特顫抖著,他相信公爵是幹得出這種事的)『就像我以前把那個忘了名字的市長判處絞刑一樣。』公爵是不會記得在哪個地方絞死過你們當中某個傢伙的。一個戰士不會讓這種小事麻煩自己的記憶力。但他肯定曾經因欺壓窮百姓的罪過而絞死過你們當中某一個傢伙。好心的公爵還說,『我這人興許還會再拿一個來絞死』。」
這些發自一個無名小卒的侮慢之詞,加上因為受到公爵庇護而顯示出的你奈我何的傲氣,使得火氣大的老人陷入一種無能為力的憤怒之中。他對老兵揮著拳頭,想要威脅他,但那使他窒息的憤怒和羞辱弄得他講不出話來。接著,他發出一聲貓頭鷹似的尖叫聲,縮起身子,眼睛和形體恰似準備出擊的響尾蛇,然後往馬丁的緊身衣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不為所動的老兵以十足的輕蔑對待這一洋溢的激情。「這是個陰毒的老癩蛤蟆。他知道我這隻腳一踢就會打發他回老家。他想要我上絞架。但是,我在公平的戰鬥中已經殺死過太多的人,不屑舉起手對付一個算不上是人的傢伙。老實說,我根本不把你當人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呢?一個老朽的山羊皮口袋塞滿了爛骨頭。」
「我的螺子!我的螺子!」蓋斯佈雷克特尖聲叫道。
喬里昂把這每一個關節都在抖的老頭子扶上騾背。一坐上鞍子,他就似乎立刻聚集了非凡的精力。人們看到向特爾哥飛奔而去的這老頭的外形的確怪誕而可怕:面孔是這般老而乾癟,飄拂的頭髮是這般花白而可敬,眼睛卻是這般惡毒,而使得發狂般衝刺而去的躬著的身子發抖的憤怒又是這樣強烈。與此同時,他那顫動的聲音吼叫著:「我要叫他們沒好下場。我要叫他們沒好下場。全沒好下場!全沒好下場!」
黑心腸的兄弟失望地坐在歡樂的座客中間,眼睛盯著漢斯-梅姆林的錢包。為了更舒服些,他已經把它從身上解開,擲在桌上。他們可以多麼容易地把那封信偷出來,換上另一封!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們感到沒有像傑勒德那樣學會寫字真是十分遺憾。
這時,漢斯談起他想上路,兩兄弟便只好通過耳語同意暫時放棄他們的計劃。他們剛作出這個決定,便看見狄爾裡奇-布勞爾忽然站在門前,給他們遞了個眼色。
他們走出去見他。「趕緊到市長那兒去。」他說道。
他們看到蓋斯佈雷克特坐在桌前,臉色蒼白,十分激動。他前面擺著瑪格麗特-范-艾克的手跡。「我已經照你們的意思寫了,」他說道,「現在就差信封上的地址。是寫的哪些字?你們看見了嗎?」
「我們不識字。」科內利斯說道。
「那麼這全是白費工夫,」蓋斯佈雷克特氣急敗壞地叫道,「蠢豬!」
「別著急,」西布蘭特說道,「我聽見他念的那些字,還沒有忘記。寫的是『寄傑勒德-伊萊亞森。煩請可信賴的漢斯-梅姆林從速轉交』。」
「這就行了。你說,信是怎樣疊的?紙有多大?」
「比那張長點,比這張短點。」
「行了。他在哪兒?」
「在酒店。」
「這樣好了,你們拿著這枚錢幣,請他喝酒。然後你們要求看信,乘機拿這封把它換了,你們再帶著那一封來見我。」
兩兄弟表示贊同,拿了那封信前往酒店。
他們剛走一會兒,狄爾裡奇-布勞爾便從市政廳出來,跟蹤他們。給他的命令是緊緊盯著他們,直到原信落到他主人手中。他在酒店外面盯梢。
他並沒有久等。他們幾乎立刻就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狄爾裡奇走過來和他們打招呼。
「太晚了!」他們叫道,「我們來得太晚,他已經走了。」
「走了!走了多久?」
「你們必須馬上回去見市長。」狄爾裡奇-布勞爾說話。
「為什麼?」
「沒什麼。走!」說著他催他們去市政廳。
蓋斯佈雷克特-范-斯威頓不是一個輕易承認失敗的人。「好吧,」聽到這壞消息後他說道,「就算他走了。他騎馬了嗎?」
「沒騎馬。」
「那麼你們幹嗎不去追他呢?」
「追他有什麼用!在他經過的路上又沒有酒店。」
「笨蛋!」蓋斯佈雷克特說道,「難道除開靠灌酒和手巧以外,就沒有別的辦法掏一個人的腰包了?」
蓋斯佈雷克特和狄爾裡奇交換了一個眼色,幫助這兩兄弟理解這話的意思。他們馬上臉色一變,對這事失去了任何熱情。
「不行!不行!我們並不是恨傑勒德。我們不想冒被絞死的危險來對他出什麼氣,」西布蘭特說道,「那可是傻瓜才幹的鬼事。」
「被絞死?」蓋斯佈雷克特叫道,「難道我不是市長?你們怎麼會被絞死呢?我看是這麼回事:你們兩個人害怕對付一個人;你們是兔子心肝,膽小!啊,我為什麼不能再年輕起來呢?要是能夠的話,我會單槍匹馬地幹。」
這老傢伙現在已扔掉了一切偽裝,向他們表明他整個的心都撲在這個事情上。他對他們又是灌迷魂湯,又是懇求,又是譏笑,但他發現沒有哪個有口才的人能動員得了他們去採取這伴有危險的不光彩行動。最後他打開抽屜,露出一堆銀幣。
「只要你們給我換了這封信,」他說道,「你們每人都可以把一隻手伸進這抽屜,一把能拿走多少就拿走多少。」
這可產生了魔術般的效果。他們的眼睛貪婪地閃著光,整個身體彷彿在膨脹,頓時獲得了男子漢應有的活力。
「那麼,你發誓吧。」西布蘭特說道。
「我發誓。」
「不,得在十字架上發誓。」
蓋斯佈雷克特在十字架上發了誓。
見他發誓完了,兩兄弟便趕忙動身去追趕漢斯-梅姆林。他們在離特爾哥大約兩里格的地方看到了他。儘管他們知道他除開一根木棒以外別無武器,他們還是十分小心謹慎,不敢在白天對他下手。因此他們退了回來。
老實的漢斯離城已經三里格多路了,而且走在一條雜草叢生的道上——太陽已經下山,月亮還沒有升起——他忽然發現腹背同時遭到了持刀歹徒的襲擊。歹徒們聲音響亮卻有點顫抖地喊道:「站住,把東西交出來!」
襲擊來得如此突然,計劃得如此之妙,不能不使漢斯感到驚恐。「好漢們,別殺我,」他叫道,「我只是個窮人,東西全可以給你們。」
「就這樣。快!把你的錢包掏空。」
「好朋友,我這錢包裡除開一封信什麼也沒有。」
「我們得瞧瞧。」站在他前面的西布蘭特說道,「當真,這是封信。」
「我求你們別把它拿走。這信分文不值,但那寫信的好太太會難過的。」
「得了,」西布蘭特說,「把信拿回去。現在掏空你的錢袋。快!別慢騰騰的!」
這時,漢斯已從驚慌中鎮定下來。西布蘭特的某種慌張,科內利斯的急促呼吸,再加上漢斯自己的一種說不出的下意識,使他確信他被迫對付的這兩個傢伙並不是什麼英雄好漢。他先假裝摸索他的錢,然後猛然把棍棒狠狠朝西布蘭特臉上劈過去,打得他踉蹌著倒退了幾步,又給科內利斯耳朵上反手一擊,打得他像三月的風信標那樣直轉圈圈。接著他把棒子在頭上一轉,活像個裝在彈簧上的玩具人在路上蹦蹦跳跳,一邊喊著:「來吧!你們這些笨賊,來吧!」
這本是一個明顯的挑戰,但他們卻全然曲解了它的意思而拔腿就跑。漢斯在後面邊追邊喊:「捉賊!」他們則由於恐懼和疼痛邊跑邊拚命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