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斯抓住了傑勒德,多少減弱了他下落的力量。但是很值得懷疑的是,是否光憑這點就使得他沒有摔死或摔斷一截肢體。看來,此時此地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那只奄奄一息的母熊,因為他的頭和肩部正好掉在它那毛茸茸的屍體上。丹尼斯把他從熊身上拉開。不過並無必要。熊雖然還喘著氣,四肢還在顫慄,但比起一隻兔子還更加溫良無害,同時很快就停止了呼吸。聰明的丹尼斯使傑勒德的身子靠著熊(因為它很柔軟),給他扇著風。他慢慢醒了過來,但感到惶惑。當他摸到他靠著的熊時,立刻連喊帶叫地滾到一邊。
「別怕,」丹尼斯叫道,「魔鬼嗚呼了。」
「死了嗎?完全死了嗎?」傑勒德躲在一株樹後面問道。他的勇氣先前是一陣狂熱,現在正打著寒戰,而且有好一陣子了。
「你看。」丹尼斯說道,一邊戲弄著那野獸的耳朵,撬開它的血盆大口,把自己的頭放進去,還加上另一些侮辱性的滑稽動作。看到這些,傑勒德感到十分噁心。
丹尼斯衝他大笑起來。
「又出什麼問題了?」他說道,「還有,你幹嗎正當我們贏了的時候反倒從你的寶座上摔下來了呢?」
「我想我是昏過去了。」
「為什麼要昏過去呢?」
沒聽到回答,他便繼續說道:「稚氣的姑娘一瞧見你就會昏過去。但話說回來,她們要選擇時間和地點。有哪個女人會在樹上昏過去呢?」
「它把令人噁心的血噴得我滿身都是。我想我一定是受不了那股氣味!我討厭看到血。」
「我很相信這是事實。」
「瞧它把我全身弄得多勝!」
「但那是用它的血把你弄髒的,而不是用你的血。我真可憐那想方設法找你決鬥的敵人。」
「你用不著吹牛,丹厄斯大師,我看見你在樹底下,臉色活像你襯衣的顏色。」
「讓我們劃清兩者的界限。」丹尼斯臉紅著說,「為一個朋友的危險恐懼得發抖是容許的。」
傑勒德用他的雙臂默默地摟著丹尼斯的脖子作為回答。
「我說,」堅強的老兵為他朋友純真的本質以及年輕人性格的這一流露所感動,不禁哽咽道,「還有什麼比這更像女人的呢?我真喜歡你這奶娃娃——去你的。好哇!瞧他下跪了。這又是什麼新的怪念頭呢?」
「啊,丹尼斯,難道我們不應當向在這樣可怕的強敵面前救了我們兩人性命的上帝報以感激嗎?」說罷,傑勒德跪著大聲禱告起來。猛然間,他看見丹尼斯也靜悄悄地跪在他旁邊,按他們法國人的習慣,兩手交叉在胸前,臉拉得像他的手臂那樣長。他們站起來之後,傑勒德顯得容光煥發。
「好丹尼斯,」他說道,「上帝會對你的虔誠給以報償的。」
「嘿,得了!我是出於禮貌才這樣做的。」那法國人說道,「這是為了使你高興,小傢伙。反正做做也好。禱告做得很像回事。禱告進行當中叫我深受啟發。一個主教也不見得幹得更出色。現在既然晚禱也做過了,聖徒們也請來護佑我們了,我們就上路吧。」
他們還沒有邁出兩步,他就停了下來。「慢點,這小熊!」
「啊,不行,不行!」傑勒德叫道。
「你說得對,天晚了。我們爬樹,下樹,昏倒,嘔吐,再加上禱告,耽誤了些時間。再說,這野獸扛起來也沉。想起來了,往後我們也許還會遇到它爹來找它。這些熊總是會為了一個獨生崽子小題大作的。這是怎麼回事?你受傷了!你受傷了!」
「我沒受傷。」
「你受傷了,我可怎麼辦呀?」
「放心吧,丹尼斯,我沒有傷著,我哪兒也不覺得疼。」
「你?你只有別人受了傷才感覺疼。」丹尼斯激動地說道,接著跪了下來,目光閃閃地檢查傑勒德的腿部。
「快,快,趁它還沒有強直。」他一邊催促他,一邊嚷道。
「現在又是誰在小題大作呢?」傑勒德鎮定地間道。
丹尼斯的回答是非常間接的。
「請你記住,」他說道,「我良心不好。你很勇敢地救了我的性命,我卻嘲笑你這樣一個戰場上的新兵。過去我不也是個新兵嗎?原來你是受傷昏過去的,而我卻以為你是嚇昏過去的,還叫你不中用的奶娃娃。總而言之,我舌頭刻薄,良心不好。」
「丹尼斯!」
「想說什麼,請吧!」
「你瞎說。」
「你心腸好,所以你這樣說,不過我要永遠感激你。」懺悔的丹尼斯喃喃地說道。
他們沒走幾浪遠,傷腿的肌肉就收縮強直起來,傑勒德只能勉強在地上踮著腳尖走,即便這樣做也非常痛。
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
「讓我躺下死了好了,」他痛苦地呻吟道,「實在疼得受不了。」
丹尼斯勸他說,現在已是下午,這季節晚上有霜凍,寒冷加飢餓意味著災難。再說,既然那個龐然大物可恥地死掉了,失去勇氣和信心是沒有道理的。於是,傑勒德倚著他的斧鉞,蹣跚著繼續向前走,但很快就支撐不住,猛然無力地倒在地上。
丹尼斯把他拖進了樹林。傑勒德驚奇地看到丹尼斯把十字弩和箭交給他,嚴厲地囑咐他悄悄躺著,要是有容貌不善的傢伙發現了他並向他走來,就叫他們離遠些。如果他們不聽,就在隔二十步遠的地方把他們射死。「老實人走人行道,歹徒才穿樹林。只有傻瓜才跟他們談判。」說罷,他就一把拿起傑勒德的斧子跑掉了——但不是像傑勒德原來想的那樣,朝杜塞爾多夫方向跑去,而是順著他們來的路跑去。
傑勒德躺著,疼痛難忍。一開始似乎很近的羅馬,走了兩百多英里之後,反而顯得遙遠而又遙遠。他的思緒很快就轉向了塞溫貝爾根。要是有一天能握著瑪格麗特的手,告訴她他為她經歷過的一切,那該多美啊!一想到這個情景,一想到她,就使他感到安慰。在疼痛和神經高度興奮的狀態中,他聽天由命地躺著,嘴邊掛著一絲微笑。
他像這樣躺了兩個多小時,忽然聽到喊叫的聲音。跟著就有個東西碰到近旁的一棵樹,在樹上顫動著。
他一看,原來是支箭。
他跳了起來。在樹枝中間接連響了幾支箭,樹林裡也迴盪著喊殺聲。這些喊殺聲究竟來自何方,他也說不清,因為在這些巨大的樹林中喧聲迴盪得很厲害,一個陌生人辨不出聲音的方向。但喊殺聲似乎到處都是。忽然,一切都靜了下來,接著又聽到馬蹄猛烈奔跑的得得聲。隨後又響起了更大的喊叫聲,混雜著尖叫和呻吟,特別是一種像霹靂的奇怪而可怕的聲音:先是轟然一響,然後逐漸消失在爆竹般的孵僻啪啪的回聲中。樹林中間不時閃現出紅紅的火舌,跟著便有硫磺煙從他頭上飄過。這以後,一切又重歸寂靜。
傑勒德感到莫名的恐怖。「丹尼斯會怎麼樣了呢?」他叫道,「丹尼斯啊,我的好友!我的好友!你幹嗎要離開我呢?」
丹尼斯正好在日落之前趕了回來,背著一個毛茸茸的包袱,幾乎直不起腰來。原來這就是那隻母熊的皮。
傑勒德以使他感到吃驚的一陣狂喜迎接他的歸來。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你了,親愛的丹尼斯。你參加戰鬥了嗎?」
「沒有。什麼戰鬥?」
「不多久以前在林子裡激烈地進行著一場人和人或魔鬼和魔鬼的血腥戰鬥。」接著,他比我剛剛講的更詳盡地、栩栩如生地描繪了這場戰鬥。
丹尼斯像哄小孩似的拍拍他的背。
「很好,」他說道,「你是一個不錯的描繪者,而發高燒對想像力則是一個大的刺激因素。有一天,我頭打破了,躺在一個馬車棚裡。我看到兩隊人馬在八英尺見方的地方操演,作戰。我的確頗為生動地把這個情景描繪給我的戰友們聽了,不過我缺乏書本知識,沒有你這樣繪聲繪色。」
「這麼說,我對你講的箭頭從我頭上嗖地飛過,打仗的人喊叫著,井且——你都不相信?」
「我若相信一個字,就讓惡魔把我捉去!」
傑勒德拉著他的手,默不作聲地指著近旁的一棵樹。
「嘿,看來是像——的確是——一支寬箭,一點不差!」他走到跟前,抬起頭來審視著它。
「它是打仗時飛來的。是我親耳聽見,親眼看見的。」
「是支英國箭。」
「你怎麼知道的呢?」
「嘿,根據它的長度嘛。英國的弓手把弓一直拉到耳邊,而別的人只把弓拉到右胸前。這就是為什麼英國人要射三英尺長的箭的原因。這支箭看來就是一支英國箭。去他的英國人!看來,如果這不是玩魔術,就的確是打了場小仗。要是在一個如此可笑的戰場上打了這麼一仗,那可與我毫不相干,因為我的公爵在這一帶沒有爭端。還是讓我們睡覺吧。」這職業軍人說道。說罷他聚攏一堆樹葉,讓傑勒德躺在上面,將斧子擺在他身邊。然後,他在他旁邊躺下,一隻手放在彎上,把熊皮毛朝里拉到他們身上。他們很快就感到像烤麵包似的溫暖,酣然入睡了。
離天亮還很早的時候,傑勒德就叫醒了他的同伴。
「我該怎麼辦呢,丹尼斯?我餓得要死。」
「怎麼辦?嘿,再盡量睡個夠吧。睡個好覺就等於吃頓晚飯。」
「你聽我說,我太餓,睡不著。」傑勒德生氣地說道。
「那麼讓我們開步走吧。」丹尼斯以父親嬌慣小孩的神氣回答說。
他打了一小陣呵欠,用熊的兩隻耳朵做了一個小包包,再用割好的一塊熊皮把它裹好,然後他們便開始上路。
傑勒德倚著他的斧鉞,在丹尼斯的攙扶下,不無歎息地跛著腳向前走。
「我真厭惡疼痛。」傑勒德狠狠地說。
「這你倒表現出很有見識。」「小爸爸」油滑地說道。
這是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不久,東昇的月亮就照見了不很遠處森林的盡頭。這是一幕令人欣喜的景色,因為他們知道短短的一里格以外就是杜塞爾多夫了。
在森林的邊緣,他們碰到一個十分莫名其妙的東西。還沒等走到它跟前,他們便停步定睛細看。原來是兩根白色的柱子伸向天空,相隔幾步,柱子之間立著許多類似人形的東西。
「我要先看看這是個什麼名堂再往前走。」傑勒德激動地輕聲說道,「究竟是供人在旅途上禱告的聖徒像,還是等著射殺誠實旅客的活強盜?不對,他們不可能是活人,因為他們沒站在任何我看得見的東西上。啊!丹尼斯,讓我們往回走,天亮再過來。這不是人的模樣。」
丹尼斯猶豫著。他仔細地凝視了很久。「他們是人。」最後他說道。傑勒德就更主張往回走。
「但他們是永遠不能傷害我們、我們也無法傷害他們的人。你別往他們的腳上看,來尋找他們站立的東西!」
「那麼看在所有聖徒的分上,該往哪兒看呢?」
「往他們頭頂上看。」丹尼斯嚴肅地說道。
按照這一指點望去,傑勒德馬上看清了兩根柱子之間一根橫的黑木槓的輪廓。當兩人跟著腳尖走近時,蛇一樣的索子一根接一根地在月光下呈現出來。索子從橫槓上垂下來,每一根吊著一個死人,緊得像根鐵絲。
他們來到這展示罪行與集體報復的令人恐怖的示眾牌坊底下。一陣微風吹過,幾具屍體擺動著,或者緩慢地旋轉著,每根索於都發出了吱吱呀呀的響聲。傑勒德看到向他們做出的這一可怕的敬禮姿勢,感到不寒而慄。絞架及其令人噁心的負荷物如此牢牢地吸引著他們的眼睛,以致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看到絞架底下有一堆火,還有個活人蜷伏著身子在烤火。他的身邊擺著把斧子,明晃晃的尖刀在火的照耀下發著紅光。這人是睡著了。
傑勒德吃了一驚。丹尼斯只是輕輕說道:「別怕,夥計,這兒有火。」
「是有火!不過有個人在旁邊。」
「很快就會有三個人。」說著他動手把那人準備好的柴加在火上。這時,謹慎的傑勒德拿掉了那人的斧子,牢牢地坐在它上面,一邊緊握著自己的斧子,並仔細地端詳那睡著的人。那人外表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他穿著鄉下人的服裝,戴著當地的一種叫做不倫瑞克的三角帽,硬得可以使刀劍卷口,並且有一道厚厚的黃銅帽邊。帽子的全部重量把他的兩隻耳朵完全壓了下來,樣子很像我們當今供人賞玩的兔子的垂耳。儘管這使他破了點相,有點不像人樣,但也不足為怪。他們最近曾碰到幾十個免耳朵似的鄉下佬。奇怪的是,這個鄉下佬竟在掛滿死人的絞架下守著,到底是為了什麼?
丹尼斯即使感到奇怪,也不會表現出來。他從小包裡取出熊的兩隻耳朵,用樹枝把它們串起來,開始在火上烘烤。「這等於是吃掉一大筆錢。」他說道,「杜塞爾多夫的市長看到熊耳之後本會給我們一個裡克斯金元,因為熊耳能證明耳朵的主人確已死亡,但寧肯錢袋癟一點,也不能叫肚子空著。」
「倒霉鬼!」傑勒德叫道,「你在這兒吃得下東西嗎?」
「點著火的地方就應該烤肉,烤肉的地方就應當吃肉。帶著烤肉旅行是最糟糕不過的了。」
「好吧,丹尼斯,只要你吃得下去,你就儘管吃吧!但我又冷又噁心。我親眼看見這些東西之後,已沒有感覺飢餓的餘地了。」他哆嗦著烤起火來。「啊!聽他們吱吱呀呀地響得多厲害!我倒想問問這人是誰。一個長得多醜的傢伙!」
丹尼斯像個鑒賞家賞一幅畫似的仔細審視著他,到時候才發表他的評論。「我看他是這夥人當中的糟粕。而這幾個(往上指指)才是其中的精華,所以才碰到了危險。」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趁他未醒之前捅掉他呢?」傑勒德開始在他坐著的地方不安地動起來。
丹尼斯帶著幽默的驚訝表情睜開眼睛。「就一個自認為心慈手軟的人來說,你倒是最喜歡動手的了。為什麼要兩個捅掉一個呢?嘿!他醒過來了。注意他醒過來以後說些什麼,再告訴我。」
最後那句話還沒來得及小聲說完,那看守的人已睜開眼睛,看到火生得大大的,兩個陌生人正敏銳地盯著他。他呆滯地凝望著。看來,他作了一番認真而且相當成功的努力來保持鎮定。儘管如此,還是可以看出他全身輕微地顫慄了一陣。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粗聲說道:「早上好!」與此同時,他發現斧子不在了,但一眼就看見傑勒德坐在它上面,並把他自己的斧子擺在身邊準備著。馬上他又顯得狼狽起來。看到這小小的插曲,丹尼斯不禁獰笑了一下。
「早上好!」傑勒德從容地說道,一面緊盯著他。
看守的人感覺非常不安,無法再沉默下去。「你們隨便用我的火,」他說道,但接著又用一種顫抖的聲音補充道,「請便吧。」
丹尼斯和傑勒德耳語了兩句。看守的人斜著眼睛望望他們。
「我的夥伴說,既然我們分享你的火,你可以分享他帶的肉。」
「好吧。」那人熱情地說,「我有半隻小山羊掛在旁邊的樹林裡——我去把它取下來。」說著他露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慇勤面容站起來,馬上往暗處走去。
丹尼斯很快抓起十字弩,瞄準他的頭部。那人跪了下來。
丹尼斯把弓放下,指定他返回原地。他站起來,像個脫了臼的人那樣,搖搖晃晃地慢慢走了回來,就像一隻被貓故意放行了一小段路之後,又被撲住放回原處的老鼠似的感到難堪。
「坐下,朋友。」丹尼斯用法語狠狠地說道。
那人法語一個字也不懂,便照著指頭和聲調辦事。
「告訴他,這火不夠三個以上的人用。他會懂得我的意思的。」
傑勒德轉達了這個意思之後,那人便露著牙齒笑了起來。聽到丹尼斯這麼一說,他顯得大大鬆了口氣。「我不知道你們是異鄉人。」他對傑勒德說。
丹尼斯割下一塊熊耳,很大方地遞給他剛才還用十字弩瞄準過的人。
他不聲不響地接過來,然後從他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塊麵包跟另外兩人平分。不僅如此,他還眨眨眼睛,把手伸進他坐著的那堆枯葉(傑勒德抓緊斧子,準備好朝他腦後劈過去),拿出一個足足裝有兩加侖酒的啤酒瓶。他把瓶子放到嘴邊,為他們的健康乾杯,然後遞給傑勒德。傑勒德原封不動地遞給了丹尼斯。
「這要命的玩意!」當兵的喊道,「原來是萊茵好酒,完全有資格潤潤大主教的喉嚨。為你乾杯!你這好漢中的好漢!祝你短命而快活!傑勒德,來一口!來一口!嘿,別理他們!他們也不會理你。不過,要是我吊在這樣一皮囊的萊茵酒上面,看見三個傢伙坐在下面喝,一口也不給我,我準會馬上往他們當中蹦下去。」
「丹尼斯!丹尼斯!」
「我的鬼魂會把索子割斷,我的身子會撲通一聲跪在你們當中,一隻手握住酒瓶,一隻眼眨著,另一隻——」
傑勒德恐怖地叫著跳了起來。他用指頭塞住耳朵,正拔腿跑開時,忽然看見了那看守人的斧子。現實的危險迫使他走回原處。
他只好用手指頭塞住耳朵,又坐在那把斧子上。
「別怕,朋友,魔鬼嗚呼了!」丹尼斯興高采烈地喊道,接著給他割了一塊熊耳,見他塞住耳朵,便索性把它擱在他鼻子底下。傑勒德噁心地轉過頭去。「酒!」他喘著說,「上帝知道,跟你和……在一起,我真是很用得著酒。」
他喝了一大口萊茵酒。這酒溫暖地流過他的血脈、他的心靈,使他感到暖和,增添了力量。但每當一陣風吹過,他還是忍不住渾身發抖。至於丹尼斯和另外那個人,他們卻毫不在意地聚著餐,不停地互遞酒瓶,在那吱呀作響的吊墳及其令人可怕的居民下面為彼此的健康乾杯,飲酒作樂。
「問問他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丹尼斯嘴巴塞得滿滿的,望也不望地指著上面說。
把這問題翻譯給看守人之後,他回答說他們之所以完蛋是碰到了奸詐一一魔鬼般的奸詐——和牧師的權術。酒的作用使他變得樂於談吐起來,於是他作了一番長而平淡的敘述,大意如下:
此刻,在這兒如此不幸地搖晃著的正人君子們原是些勇敢而正直的人,在森林中依靠他們的機智謀生。他們那獨立自主而又豐衣足食的生活,激起了大部分人的忌爐和仇恨。人們多次圖謀他們的生命和自由。但由於聖母和他們的庇護神的護佑,再加上他們各自的靈巧和勇氣,這些企圖總是遭到挫敗。昨天晚上,一隊商人騎著騾子從杜塞爾多夫緩步走來。這些好漢看到他們慢慢爬上來,便誘使他們深入森林約一里格遠,然後向他們撲過去,迫使他們吐出他們所得到的一部分不義之財。但天哪!這些商人絲毫不是什麼商人,而是受雇於科隆大主教的不止一國的僱傭兵。他們的長袍下穿的是鎧甲,手邊是各式各樣的武器。好漢們頑強地戰鬥,正逼得這伙奸徒們走投無路,唷呵,忽然看見幾小時前就埋伏好的騎兵奔了上來,用一些魔鬼般的新式作戰武器,射出了鉛彈,使得許多好漢飲彈倒斃,從而大傷了倖存者的勇氣,迫使他們只好束手就擒。當他們被當場抓住以後,那些懷著難以想像的惡毒,事先在腰上束好索子的勝利者,很快就把他們吊起來,旁邊還掛著打死了的,以使「示眾」更為精彩。「最後一個就是上尉。他並沒有嘗到絞索的滋味。他全身滿是中的寬箭和鉛彈,要不他們也抓不到他。他是個常喊『站住,把東西交出來』的好漢,但有點養撞,不太——嘿!我忘記他已經死了。非常莽撞,像豬一樣頑固。那個穿著牛皮緊身上衣的是中尉,是個老好人。他是被活活絞死的。這兒這一個,我一直看不慣——錯了,不是這個。這是康拉德,我的知心朋友——我指的是穿雞趾尖鞋的,就是我們頭頂上的這個。你總是背後說人壞話,你這鬼東西,而且老挑撥離間。你自己清楚你就是這樣一個人。先生們,我這個人寧可親密團結地住在一個小叢林裡,也不願和背後搗鬼、說人壞話的人住在森林裡。異鄉人,我為你們乾杯。」隨後他握著酒瓶的頸子,像解說員拿著根棍子似的沿著那吊著的一長串逐一加以介紹,對每個人都給與一段簡潔的描繪。這些描繪雖然生動有力,但總是謬誤的,因為解說員對於人品並沒真正的眼力,而且誤解了其中每一個人的為人。
「閒扯夠了!」丹尼斯嚷道,「讓我們開路吧!把他的斧子給我。告訴他,他必須攙你走路。」
那人臉色一沉。但他從丹尼斯的眼神裡可以看出,反抗是危險的。他只好順從。倒是傑勒德表示反對。他說:「你想想看,把我的手擱在一個賊的身上,不會使我感到肉麻嗎?」
「真幼稚!各行各業都得謀個生活嘛。再說,我有我的理由。別以為你比年長者更聰明。」
「好的。不過,要是我扶在他肩上走,我得把手放在胸前,照樣緊握著刀把子。」
「這倒是走路的一個新姿勢。不過,悉聽尊便吧。」
就這樣,在親切的幫助和可怕的猜疑混雜在一起的奇怪的姿態中,他們扮演著一出「三人行」。但願我能把他們都畫下來,因為我不相信我文筆的描繪能力。
他們一走出森林,就可以看見杜塞爾多夫-望塔的燈光。傑勒德不由得為之精神一振。再走一個小時,塔本身以及其他建築物的輪廓便歷歷在目。這時他們的陪伴者停了下來,陰鬱地說道:「與其把我帶到離杜塞爾多夫城門更近的地方,還不如馬上把我殺掉。」
這句話翻給丹尼斯聽了之後,他馬上說道:「那就放他走吧,因為說實在的,如果他跟我們走得更遠些,他的脖子恐怕會保不住。」傑勒德自然默默表示同意,因為儘管他對罪犯懷有恐懼的心理,但他絲毫無意和法律進行積極的合作。事實是,在那個時代,歐洲任何地區的普通公民除非自衛從不於找罪犯。順便提一下,只有英國屬於例外。儘管英國在某些事情上落後於別的國家,但在這點上卻比所有其他國家都領先好幾個世紀。
那人恢復了人身自由之後,便要求還給他斧子。斧子還給了他。但兩個朋友感到奇怪的是,他還不想走。難道他陪他們走了這麼遠就算白走了嗎?
「給你兩個巴茨錢,朋友。」
「而酒呢,那上等的萊茵名酒呢?」
「你是付出了代價的嗎?」
「當然!是冒著生命危險搞到的。」
「哼!你以為如何,丹尼斯?」
「我認為它的價值可以和與它等重的黃金相比。夥計,這兒是些銀格羅申。每個絞架上結的橡子給一個,再給你一個。到時候你肯定也會在那上面的。」
那人接過銀幣,但還不想走。
「嘿!你想幹什麼?」傑勒德嚷道,因為他認為他已經受之有愧地得到了過多的賞錢,「你還想從我們的骨頭上扒皮嗎?」
「不是,善良的先生們。不過,你們今晚親眼看見我的生命多麼朝不保夕。你們都是老實人,你們的禱告很管用。如果你們願意,請你們為我念一小段禱告吧,因為我自己連一段祈禱文也不知道。」
看到這自私的無賴,傑勒德不覺升起一股怒火。再說,他受傷以後也常感到一陣陣煩躁。不過,他還是咬咬嘴唇說:「這得講個條件。首先你得告訴我,人們說你們萊茵河的強盜既搶劫不抵抗的無辜旅客,又把他們殺掉,這是真的嗎?」
那人不高興地回答道:「這不能怪你所謂的強盜,應該責怪法律。」
「老天爺!難道壞人犯法是法律的過錯嗎?」
「這不是我的意思。不過,根據這個國家的法律,一個誠實的好漢即使偷了點東西也要被處決。這種做法產生了什麼樣的後果呢?他想具有憐憫之心,但客觀上卻不鼓勵他這樣做。憐憫使他得不到憐憫,反倒加倍地增加了他的危險。要是他只割下一隻錢包,他的性命就難保,所以他索性把那喉嚨也割下,以保全自己的脖子,因為死人不會告密。求您為那些被血腥的法律逼著殺人,要不就被殺的可憐人祈禱祈禱吧。我的老爺,要是官道上這些不合理的絞刑少一些,陰暗的森林裡被迫傷人害命的事也會少一些。」
「少說兩句也夠了。」傑勒德冷冷地說道,「我問了一個問題,已經得到回答。」說罷他突然摘下無邊帽,念道,「懇求萬能的上帝,既然人們已把那兒的十五個殺人越貨的盜賊吊死作為對他們的懲罰,請你也為了公眾的權益,為了希冀永恆榮耀的正義神靈們的尊嚴,權衡這兒這個殺人越貨者的罪惡,盡快發落吧。阿門!」
「我們就再見了吧。」
貪心的強盜總算心滿意足了。「他念的是拉丁文,」他喃喃地說道,「超過了我原來的期望。」事情也的確是這樣。
靈魂得到安撫之後,他便回去幹他的本行。兩位朋友開始沉默地思索起近幾個小時裡所發生的一連串事情。
最後,傑勒德深沉地說道:「那母熊救了我們兩人的性命——這也是天意。」
「很可能。」丹尼斯回答道,「既然說到這點,我想指出,我們幸而沒有在晚餐上磨蹭太久。」
「你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他們並沒有都被絞死。我看到有七八個活下來的人,漆黑漆黑的一大堆,圍著我們那團火。」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在我們離開還不到五分鐘的時候。——
「天哪!你卻隻字不提。」
「說了只會使你擔驚受怕,使我們的朋友回頭看,也許還會誘使他自討苦吃,落得個腦袋瓜子一劈兩半。好在危險都過去了。他們看不見我們,因為我們沒有在月光底下,真的,我們正在轉彎。唉!太陽出來了。杜塞爾多夫的城門已經到了。別怕,朋友,魔鬼嗚呼了!」
「我的頭怎麼啦?我的頭怎麼啦?」可憐的傑勒德忽然什麼也不能說,只能這麼叫著作為對答。
經歷了這麼多的震驚、激情、危險、恐怖,又加上受傷,第一次的受傷,確實使他那年輕人的身體和敏感的氣質遭受到了過於嚴酷的折磨。
當天中午。
在銀獅旅店的一間臥室裡,粗獷的丹尼斯焦慮地坐著,看護著他年輕的朋友。
他因發高燒而臥床不起,不時地說著譫語,口裡老是念著四個字:
「瑪格麗特!瑪格麗特!瑪格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