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里昂-凱特爾直接走進了瑪格麗特的臥室。使他感到極其吃驚的是,他看到了他們所要找的人:臉色刷白,像死人一樣,頭擱在瑪格麗特的膝上。瑪格麗特正跪在地上,呆若木雞、默默無言地望著他。她的一雙眼瞳孔放得很大,顯得很呆滯。她既沒有看見燭光,也沒聽見有人進來,除開她膝頭上那張灰白的臉以外,無心顧及世上任何東西。
喬里昂悚然而立。蠟燭在他手裡抖個不停。
「嘿,他一直藏在哪兒呢?」
瑪格麗特沒睬他。喬里昂走到空了的櫃子跟前查看,他開始明白了,姑娘的默默無言和寒心的絕望感動了他。
「這情景真叫人痛心,」他說道,「真是幹了一夜黑心腸的鬼事,都是為了幾張羊皮紙!與其這樣,還不如跟我們走了好。她已經不懂得回答我了,可憐的姑娘。有了!讓我們試試看是否……」
他取下一個比他的手大不了多少的小圓鏡,放在傑勒德的口和鼻孔跟前,並讓它停留了些時候。他拿回一看,鏡子是模糊的。
「他還有氣!」喬里昂-凱特爾自語道。
瑪格麗特馬上捕獲了這句只是低聲說出來的話。她像一具雕像忽然獲得了生命和感情那樣,站起來用兩隻手一下子摟住了喬里昂的脖子。
「啊,祝願告訴我這個信息的人得福!」接著,她急切而近乎猛烈地一次又一次地擁抱那粗大的漢子。
「行了,行了!讓我們把他放在床上暖一暖。」喬里昂說道。他把傑勒德抱起來放在被子上,然後取出隨身帶著的酒瓶,往手心上倒了兩次斯坦姆茨酒,每倒一次就猛地撒在傑勒德的臉上。烈酒促使他甦醒——他發出了一聲微弱的歎息。啊,從來沒有什麼聲音聽起來如此給人帶來歡樂!她向他撲過去,但馬上就抑制住自己,顫慄著,惟恐會傷害他。她已經失去了對自己的信心。
「這就對了——先別碰他,」喬里昂說道,「可別像你摟我一樣去摟他,不然你又會把他的氣給攆回去的。先別碰他。他一定會活過來的,他又不是個老頭子,衰弱得不行了。」
傑勒德深深地歎了口氣,嘴唇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紅色。喬里昂向門邊走去。他還來不及走到門口,便發覺有人把他的兩隻腿從背後緊緊抱住。
原來是瑪格麗特!她像蛇一樣纏住他的膝部,吻他的手,討他的乖。「你不會去告吧?你救了他的命,不忍心又把他推進墳墓,從而毀了你自己的功德吧?」
「不會,不會!我給你們兩人做好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在教堂那次,也是我告訴你我們將把他帶到哪兒去的。再說,狄爾裡奇-布勞爾對我有什麼好呢?我寧願看到他絞死也不會告訴他。不過,我倒希望你告訴我羊皮紙在什麼地方!市長已經懸賞一百個克郎來找它們。你知道,那對我的妻子和孩子們將是一大筆意外之財。」
「唉!你的妻子和孩子們將會得到那一百克郎。」
「什麼!羊皮紙就在屋裡嗎?」喬里昂急切地問道。
「不,不過我知道它們在哪兒。上帝和聖貝汶在上,我賭咒明天你就能得到手,你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就到我這兒來拿,但得一個人來。」
「除非我發了瘋才不一個人來。得了!跟狄爾裡奇-布勞爾分享那一百克郎?沒有那麼好的事!行了,要是我讓誰知道那可憐的孩子躲在這兒,那就讓我的老骨頭在皮膚底下爛淖!」
說罷他便匆忙走開,惟恐再呆下去會引起猜疑,促使他們都來找他。這時,瑪格麗特從頭到腳都打著顫,跪在傑勒德身邊,為他祈禱。
「出了什麼事嗎?」喬里昂回答狄爾裡奇的詢問說,「天曉得,我們把那姑娘嚇得神經失常了。她剛才發作了一陣子。」
「那我們最好都去治治她吧。」
「啊,那好!把她嚇壞了,好送她進教堂公墓。她父親是個醫生,我把他叫醒,讓他把她給治好了。我們烤烤火,好嗎?」
他那隨便而從容的態度消除了任何懷疑,過不多久,這夥人便都認為三王客店的廚房會比彼得家暖和得多。他們給馬丁鬆了綁之後便揚長而去。
「注意,夥計們,我是對的,市長錯了。」狄爾裡奇-布勞爾在門口說道,「我原先就說我們抓他已來不及了,果然是來不及了。」
在這個恐怖之夜,傑勒德就這樣很險地逃脫了監獄,逃脫了墳墓。
到底他最後是如何逃脫的呢?並不是由於他那設計得很巧妙的藏身地,也不是由於瑪格麗特的機智,而是由於一個搜捕他的人的善良衝動——一個有點冒失的傢伙心靈中殘留的一點人性,再加上他想撈一把的慾望。人們行為的動機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地混雜在一起,並且表面上看來大相逕庭;而我們最精明的主意往往就是這樣缺乏預見,這樣近視。
那些性格溫和又非命途多舛,從而使得他們在生命歷程中能免受非人性所能經受得了的極端歡樂和痛苦的強烈感情的人,也許是人類當中最好的,也肯定是最幸福的一種人。但對這樣一些讀者,我很難向他們表達這對倍受虐待的情侶此刻正感到的難以言說的幸福。即使是對那些既嘗過巨大歡樂又嘗過巨大痛苦的人來說,我拙劣的文筆充其量也只能描繪出瑪格麗特和傑勒德的歡樂的萬分之
坐著凝望一張可愛的面孔從墳墓裡復甦過來,逐步而迅速地重返人世,恢復健康和俊美;看著她所愛的面頰恢復了紅暈,她所愛的眼睛恢復了愛的光輝,她所愛的嘴唇恢復了說話的能力——這就是瑪格麗特的歡樂,一種足以抵消多年痛苦的歡樂。傑勒德的歡樂則是眼見自己從昏迷中醒來,發覺自己的頭枕在瑪格麗特的胳膊上,聽到他所愛慕的姑娘低聲說著新的娓娓動聽的情話,向他灑著熱淚,溫柔地吻他,撫摸他。在這甜蜜的時刻到來之前,他還不曉得她是何等熱烈而又溫存地愛著他。他得感謝他的敵人。他們倆將臂膀親熱地交錯在一起,憂患和危險已彷彿被拋到了身後另一個世界上。他們互稱夫妻。這有什麼不可以呢?他們不是莊嚴地舉行過訂婚禮嗎?他們不是曾經一道站在聖壇前面嗎?他們的結合不是得到過神聖教會的祝福——而神聖的教會不是將對所有想拆散他們的人進行譴責嗎?
既然沒有哪個女人的神經能安然無恙地經受住如此可怕的緊張,瑪格麗特很快就變得軟弱無力,倒在傑勒德肩上,臉上露著一絲微笑,但十分虛弱。這時傑勒德又焦急起來,想尋求幫助。但她輕輕拉住他,求他不要離開她。「只有當我可以把手擱在你身上的時候,我才感覺你是安全的,否則就不行。傻傑勒德!我又沒有病。最親愛的,我感到虛弱,但很幸福,啊,這樣的幸福!」
現在輪到傑勒德來托住那大卷大卷頭髮飄散在他臉上的可愛的腦袋,輪到他來看護她,用輕聲的鼓勵話和纏綿的情話以及溫柔的撫摸來安慰顫慄著偎依在他胸前的她了。一個女子最能使人心醉的迷人之處,莫過於在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胸懷前表現出來的嬌弱。
可憐的人兒!他們現在很幸福,可是明天他們必須分離。但現在,這對他們來說已算不得什麼了。他們已面對過死神,因而其他一切憂患都顯得微不足道。只要有生命就會有希望,只要有希望就會有歡樂。分別一兩年對於如此年輕而又見過墳墓一眼的人來說算得了什麼呢?未來充滿光明,眼下正是天堂。池們就這樣度著幸福的時光。
不幸的是,他們的純真和稚氣還碰到了監獄和墳墓以外的危險。既然現在不存在可見的危險,他們便面臨著來自他們內心和缺乏人生經驗而產生的巨大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