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下午四點。伊萊在店舖裡。他的長子和幼子都出去了。凱瑟琳和她殘廢的女兒開始為傑勒德焦慮。她們正沿著大道走一小段,碰碰運氣,看他是否會在遠處突然出現。賈爾斯獨自呆在起居室中。這個起居室,包括傢俱和侏儒,我將在下面進行一番描述。
荷蘭人一直是一個有獨創性和起領先作用的民族。他們自稱發明了印刷(木板印刷)、油畫、自由、銀行、園藝等等。特別是早在我講的這個故事許多年以前,他們發明了愛清潔的習慣。因此,儘管當時英國的紳士階級還穿著天鵝絨緊身上衣和雞趾鞋,踩著佈滿陳腐的燈芯草的地板——而這些燈芯草正是骨頭。霉爛的殘羹剩菜、口痰、狗、雞蛋以及一切可憎之物的藏垢納污之所,我們這位布革商在特爾哥的起居室的地板卻鋪著荷蘭瓷磚。這瓷磚地板的釉質是如此之高級,再加上經常擦洗打掃,你滿可以把飯菜擺在上面吃。室內有一個大窗子。窗子中央石砌的「十」字非常大,而且凸了出來,住在裡面的人覺得它就像一個真正的十字,而他們在禱告的時候也真把它看做十字。窗玻璃都是小塊小塊的菱形玻璃,用鉛條焊接在一起:類似的情況直至今天你還可以在我們的農舍中看到。椅子粗糙而原始。惟一的例外就是一把安樂椅,與椅面成直角的椅子靠背非常高。人坐下去,頭離椅子頂部還差兩英尺。安樂椅是橡木做的,頂部雕著花。還有一個盛聖水的銅桶,腰部凹進去;再就是一把小帚子,用來將聖水遠遠地灑在周圍。此外,還有一張狹長但很堅實的橡木桌。只見一個矮子用牙齒咬住桌子的邊緣,兩眼虎視眈眈,兩個爪子在空中亂舞,宛如一個跳著的吸血蝙蝠。大自然似乎並非出於惡意,而把賈爾斯弄成了侏儒。她以通常的匠心造出了他的頭和軀幹。但恰好在這個時候,她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於是將未造完的部分留給了偶然因素。塑造的結果一個楔形的人體,一個倒立的圓錐。他本來可以用賀拉斯的話來責怪大自然:
原想做一個兩耳細頸的酒罐,
卻為何做成了輪子的模樣?!
他的中心絲毫不是他的重心。要是一截為二的話,上半截賈爾斯也許比三個下半截賈爾斯還重。但這個不成比例的現象本身就使得他有可能使出讓邁羅望洋興歎的武藝。他那肌肉發達的手臂似乎沒有任何重力墜在下面。所以,他能像只松鼠那樣爬一根直立的桿子,並能用一隻手懸在一根樹枝上長達幾個鐘頭之久,就像櫻桃垂在一根葉莖上。假如他能兩隻手形成一個真空,就像蜥蜴據說能用兩隻腳爪所能辦到的那樣,那麼他也許能在天花板上行走。這還不算,這位袖珍運動家還如癡如迷地喜歡用雙手抓住桌子,做全身搖擺動作。然後才是樂趣的頂點!他用牙齒咬住桌子,鬆開雙手,僅靠他那象牙般的巨齒死死地吊著,使身子不掉下來。
但我們的一切快樂,不管如何高尚,總會遭到打斷。小凱特意外地發現小型的參孫以這樣一種姿勢懸著,嚇得呆呆地站著。她是她母親的女兒,她的心護著傢俱,而不是護著這十二開大的體操運動員。
「啊,賈爾斯!你怎麼能這樣呢?媽就在隔壁。這樣搞你會咬壞桌子的。」
「你去告訴她吧,你這小告密的。」賈爾斯凶狠地嚷道,「你就是一個專門挑撥是非的傢伙。」
「我是這樣一種人嗎?」凱特安詳地問道,「這我倒是第一次聽到。」
「是特爾哥的天字第一號。」賈爾斯一邊吼著,一邊又開始練他的咬桌木撐術。
「啊,原來如此!」凱特索然地講道。
看到自己說出了這句尋常的諷刺話以後,賈爾斯並不見得有什麼不舒服,她便悄悄地坐著哭泣。
幾乎就在這同一時刻,她母親走了進來。賈爾斯峻地一下鑽到了桌子底下,瞪著眼睛狠狠地望著。
「是怎麼回事?」女主人厲聲說道。然後,她把眼睛從凱特身上轉向賈爾斯,看到了他所佔據的陣地和他臉上那種侷促不安的表情。她猜想是姐姐挨了弟弟耳光。
「媽,不是的,」姑娘說道,「只不過是賈爾斯說了句傻話,以前我是不會管它的。你要知道,我是困了,而且惦念著傑勒德。」
「誰也別為我操心。」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門口說道。這時,傑勒德面色蒼白,風塵僕僕,倦怠而踉蹌地走了進來,在全家人舉起雙手,發出混雜著喜悅、好奇和不安的叫聲中,他精疲力竭地跌到靠得最近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他好比在樹林裡來回尋鳥那樣走遍了整個鹿特丹,也沒能找到瑪格麗特。又加上後來的長途跋涉,幾番折騰,搞得他相當疲憊。但富有彈性的青春很快回蘇過來。他看到自已被圍在急切的家人中間,成了圈子裡的中心人物。首先,他們要求聽他講有關獲獎的事。傑勒德告訴他們,他曾被邀請去參觀比賽者的作品。這些作品在評判員宣佈結果之前都陳列在一個大廳裡。「啊,媽。啊,凱特。當我看到金匠們的作品,我真想拜倒在地上。我原以為並不是世界上所有的金匠都有這麼多的金銀、寶石,以及設計和製作的技藝。但說實在的,所有的藝術都妙不可言。」
為了使母女二人開心,他向他們一一描述那些聖骨匣、神龕、聖盞、權杖、十字架、聖餅盒、聖體匣和其他的教堂珍異之物,以及酒杯、鐘錶、項鏈、飾針等等,以至她們聽得口裡垂涎三尺。
「可是,凱特,當我來到根特和布魯日的飾字畫作品跟前,我的心就感到猛然下沉。比起它來我的作品就顯得差勁了。開初,我幾乎想叫出聲來。但我禱告上蒼使我振起精神。於是,我很快就能認真地進行欣賞,並感謝上帝給人類帶來了這些可愛的作品,產生出這些技藝超群、耐心涼人的工匠。這些工匠我都奉為我的師傅。再往下說吧。當我看到彩色的作品是那樣美麗時,我把黑白的全忘光了。第二天,當其他的獎品都頒發完了之後,便開始頒發書法獎。你們猜,第一個被叫到的是誰的名字?」
「是你的。」凱特說道。
其餘的人都笑她太憨。
「你們滿可以笑你們的,」傑勒德說道,「但儘管如此,唱名的人喊的名字正是特爾哥的傑勒德-伊萊亞斯。我癡癡地站著。他們把我推向前去。一切都像在我眼前飄浮起來。我發現我跪在公爵腳前的墊子上。他對我說了點什麼,但我太慌,沒能回答他。於是他把手伸向他身邊,但沒有抽出寶劍割掉我的笨腦袋,而是給我一枚金質獎章。瞧!這就是。」在場的家人發出一陣喊聲,並差點出現一場爭奪。「然後,他給了我十五個又大又亮的金安琪兒。我以前見過一個,但從來沒有手上拿過。瞧!這些就是。」
「啊,傑勒德!啊,傑勒德!」
「大哥,給你一個。西布蘭特,給你一個。小淘氣,也給你一個。而你,小百合,我給你兩個,因為上帝給過你痛苦。我給自己留一個,用來買顏料和羊皮紙。餘下的九個交給養育了我們大家,並擔著風險將兩枚金幣放在可憐的傑勒德手裡的母親。」
金幣使得他們淋漓盡致地表現出各自的性格。
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帶著貪婪的目光各自伸手去抓他們的金幣,與此同時,向得到兩塊金幣的凱特投以充滿了忌妒的一瞥。賈爾斯把他自己的金幣奪過來之後,便立即把它在地板上滾起來,一邊還在它後面蹦蹦跳跳。凱特放下她的枴杖,坐下來,以一種滿懷愛心和柔情的天使般的姿態將兩隻小胳膊朝傑勒德伸了過去。母親呢,起先被落到圍裙裡的一串金幣弄愣住了,繼而喊了起來:「別親他,凱特。他是我的兒子,不是你的。唉!傑勒德!我的孩子!我沒有像應有的那樣疼愛你。」
傑勒德頓時跪倒在她身邊。她用雙臂摟著他,伏在他脖子上又歡喜又自豪地哭了起來。
「好小子!好小子!」布革商也有些激動地喊道,「我一定得去告訴街坊們。傑勒德,把獎章借給我一下。我要拿給我的好朋友彼得-拜司根斯看看。他老是拿他兒子喬里昂打靶得到個錫獎懷的事來灌我的耳朵。」
「對,我的老伴,也拿一個金安琪兒給彼得-拜司根斯瞧瞧。告訴他咱家還有十四個這樣的哩。注意,你得把它還給我!」
「爹,您先別走,更好的消息還在後面。」傑勒德說道。由於給全家帶來了快樂而感到快樂,他的臉興奮得紅了起來。
「更好的!比這個更好的?」
接著,傑勒德談到伯爵夫人的召見。全家又立刻響起了歡呼聲。
「好了,願上帝保佑善良的夫人,保佑范-艾克女士!一個聖俸?我的兒!我的操心算是有頭了。伊萊,我的好友和丈夫,不管我們的死期什麼時候到來,我們都可以幸福地去見上帝了。這可愛的孩子將代替我們。這些寶貝兒女將不會有誰沒家沒親友了。」
從那時起,傑勒德便被看做是全家的支柱。他是一個特出的兒子。但這是從另一種意義上說的。他總是一貫正確,而且精益求精。科內利斯和西布蘭特越來越忌妒他,渴望他領受聖俸的那天早點到來。這樣,他們就能去掉這個寵兒,而尊敬的神父的錢袋還可以為他們打開。對於這種想法,他也採取合作的態度。愛情給他帶來的創傷日漸成為一種隱痛。他的成功,以及他父母對他的喜愛和欣賞使他對自己有了更高的估計,並更加氣憤瑪格麗特的忘恩負義和不講禮貌。儘管如此,她還是有足夠的魅力使他對別的女子表現冷淡。現在他已有充分的理由指望在通過中間等級的聖職之後便能馬上被指定為神父。他對拉丁文《聖經》熟習的程度已超過大多數修士,而且他正在和他的修士朋友們鑽研教規和教條。主教頭一次到他們這兒來的時候,他就申請當一個驅邪師,即聖職中的第三階。主教考問他以後便立即授給了他這個聖職。他必須跪著。念了一段短禱文之後,主教遞給他一小張寫滿了驅邪咒語的紙說道:「拿著,傑勒德。你將有權力去治伏著魔的人,不管他們是受過洗的還是願受洗的!」於是他謙恭地接過咒符,回家時已算是被教堂授予了驅魔的權力。
從教堂回到家裡,小凱特在拄著拐棍迎接他。
「嘿,傑勒德,你猜猜,誰派人到家裡來找你了?不是別人,是市長本人。」
「蓋斯佈雷克特-范-斯威頓!他找我幹嗎?」
「不,傑勒德,我不知道。但他好像急於見到你。你得馬上到他家裡去一趟。」
「好吧,他是市長,我得去。但我不高興去。凱特,我曾看見他對我很不友好地望了一眼。不要緊。像他那樣望我一眼,只會使聰明人事先有所警惕。不錯,他知道——」
「知道什麼,傑勒德?」
「沒什麼。」
「沒什麼?」
「凱特,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