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湘,要上學了?陸湛還沒過來!」葉夫人訝然地放下早報,叫住正要走向玄關的女兒。
「我要先走。」她輕道。
「吵架了嗎?」大她三歲的二哥葉克己打趣了下。他可不以為他這個天生乖順的妹妹懂得與人吵架。
「等陸湛來了一起走。」葉繼儒直接下命令句。
父親的話,在家中是百分之百的權威,不容人反駁。
葉蔚湘的心在顫抖,怕父親已怕到習慣,突然要違抗,是多麼難以達成的事;可是她做不到平白接受別人溫情,在明知道自己無法回報的情況下。
「我要先走。」她小聲且肯定地再說了一次。
她向來不違抗家人的,突然有這麼堅決的口吻,令葉家其餘四人皆一致看向她,尤其葉繼儒的唇角更往下抿緊著表示不悅。
她屏住呼吸,看著地板。
「我載妹妹去上課好了。我早上正巧也有課。」葉家長子葉復禮兩、三口吃完吐司,抓起背包說著。
「復禮,開車小心點。」葉夫人連忙走到玄關,打破僵局,也把僵直的女兒推出大門。不明白女兒的堅定所為何來,也許是真的與陸湛鬧彆扭吧!
葉復禮拉著小妹進電梯,才道:
「真的吵架了?」
她咬著下唇不語。
「你老是不說話,別人怎麼和你溝通呢?」他歎息。
仔細看著小妹,才發現她長得益加美麗,楚楚動人的神韻難怪讓陸湛守得死緊,不允許別人有越雷池的機會,再過個幾年,想必會出落得更美;只是她不快樂,也沒有給別人瞭解她的機會,原本以為陸湛必然相當瞭解她,但現在他可不確定了。
一般女孩兒在家中必然與母親較為親近,可是小妹並沒有。家人都滿意於她的乖巧,卻沒有人真正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她把自己隔絕在眾人之外,突然間想親近她,反倒找不到方法。
「蔚湘,你喜歡陸湛嗎?」葉復禮沒有停止問話。
她沉默了好一會,直到電梯抵達一樓,才道:
「沒有愛。」
「那是因為你還小,所以——」
「不是。」她搖頭,在兄長訝異的眼光下,她仍堅定地說著:「我很遺憾到現在才發現喜歡不是愛,佔用了他多年來的關心。」
她率先走到大哥停放車子的地方。
葉復禮半跑過來開車門讓妹妹坐進去。
直到車子平穩地駛在馬路上,他才道:
「突然這麼想,會讓很多人不愉快。」
所謂「很多人」的說法當然是指權威的父親,與不可輕忽的陸湛;這兩人就可以將她的生活弄得天翻地覆了。
「要我幫你溝通嗎?」他又問著。
她搖頭。
「以後都讓大哥載你上學吧!」他輕拍她肩頭,只能以他能做的去關心她。
幾輛重型機車呼嘯而過,蛇行在上班、上學的車陣中,不時囂張地發出大叫大笑聲,五顏六色的頭髮與奇裝異服,惹來所有人不屑的側目。
「這些青少年的父母不知在做什麼,把孩子教成這樣。」生於嚴格的書香世家,那樣的行為是葉復禮不能理解的。
什麼樣的家庭背景孕育出什麼樣的子女,她看著遠去的機車正大剌剌地闖著紅燈冒險犯難,不自禁地想起耿雄謙——又是怎樣的生活背景讓他終日與人打鬥,並使之成為生活中必然的過程?那樣一雙冷漠的眼,曾看過多少黑暗,致使他再也不信人間尚有光明面?
如果,他有陸湛那樣成功的父母,今日的他,想必也會成為陸湛那樣意氣風發的人吧?
她確信是的。只是她的心為何要淪落在那一雙不容易愛的眸子中?
不一會,展中已近在眼前,葉復禮開車門扶她下來,在她耳邊道:
「你應該好好與陸湛談一談,我想他會要求一個交代。」
她當然知道,只是路勢必得走下去,中間最艱難的部分亦容不得她逃避不面對。
才目送走兄長,一輛疾駛而來的出租車已停在她眼前,跳下了神態冰冷的陸湛。他丟了一張鈔票給司機,便不由分說拉她入校園,尋了一處林蔭深處才放開她。
「為什麼?」即使心中有著火氣,他仍是無法對她大吼大叫,只能以輕柔的聲音訴出唇,怕嚇著她,但冷怒的面孔就難以收藏了。在他察覺了她的疏遠後,再強大的自制力也控制不了怒氣勃發;是誰令她有了這種轉變?
「陸湛,原諒我的自私。」
「是誰?」他抓住她肩,不容她逃避。
她努力壓下恐懼,直視著他:
「不一定非要有誰,而是近些年來我一直沒有任何付出地接受你的關照,懵懵懂懂地承受,其實我是幸福的,卻因為找不到自己,沒能建立自我而感到憂鬱。我以為我天生冰冷,然而事實上,原因在於我不愛你——」
「胡說!你還小,還不懂愛,再大一點你就會明白,不要胡思亂想,妄下結論。蔚湘,你不明白——」
她打斷他的急切:
「我只小你一歲,卻也不是無知。我該長大了,不能再仗著年紀小去占一些便宜。你必須讓我獨立,你必須放開我,讓我有空間成長,否則我永遠只是一尊洋娃娃。」
陸湛看著她許久,慎重地問:
「你認為是我壓抑了你,讓你沒有自我?」這是許多人對他說過的,但他從來不在意,因為他只要蔚湘明白他的愛就好了。原來,她一直都抗拒著這樣的相處方式!他令她感到束縛嗎?令她厭惡嗎?
這麼多年以來,理所當然的相處模式,居然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結果,那他們定的是什麼情?他拉起她右手,只看到光潔的手指,不見他為她戴上的銀色蓮戒。
「戒指呢?你說話!」他命令著。
她打開書包,拿出當初裝戒指的紅色囊袋,遞給他:
「在這裡。」
「這是什麼意思?一刀兩斷嗎?」他沒有接過,口氣無法抑制地森冷,然後終於低吼了出來:「我不允許!我付出的東西絕不收回,你說你現在沒有愛上我,未必以後不曾!你怎麼能突然間決定與我撇清一切?一定有人在支使你,對不對?我就知道!他是誰?」
不能哭!不能被嚇出眼淚!
她囑咐著自己,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道:
「沒有人,我從沒離開過你的掌握。我沒有機會去傾心,與別人深交;我懦弱的性格也容不得我去尋求感情,我只是不想再自私。感謝你六年來的照顧,但我不能再接受下去了,這樣的日子讓我過得好痛苦。我十七歲了,但我比三歲小孩更不如,你令我害怕,一如我父親給我的壓迫相同。陸湛,我喜歡你的保護,但我不能把愛情當成禮物回送,我努力過了。」
第一次聽到她真心所想的,卻是傷他心的剖白。他的小女孩肯對他講心事了,卻是這樣的結果——要求他放開她,滾出她的生命?!
「我不會允許你這麼做!你父母已默許我們的事,等你大學畢業,我們就結婚,我不許你再胡思亂想。」
「陸湛,結婚的結局並不代表我能愛你,你這樣的付出,不該收回我這樣的感情,為什麼你看不明白呢?痛苦的人會是你呀!」她柔軟地說著,小心離開他手掌的碰觸,楚楚動人依然,堅定的心意卻強烈得難以撼動。
早自習的鐘聲響遍校園每一個角落。
她輕道:
「我——回教室了。」
「等等。」他抓住她右手,將銀戒套入她無名指:「我不收回任何付出過的東西。」
對她,亦是勢在必得。
「陸湛——」她乞求著。
「蔚湘,就算是死,我也不會讓你走。如果說成為夫妻後,我得到的只是你的軀殼,而不是全部,我也不在乎。我可以放鬆些許,讓你喘氣,可是終究,你都會是我的人。」他沉聲宣告,吻著她戴銀戒的手指,轉身先走開了去。
留下惶然無助的她倚著樹身發呆。
※ ※ ※
對於陸湛,只能以時間來讓他明白兩人的不相屬,漸漸區隔開一些距離。也許他的執著,來自他未曾有機會去探究其它美好女子,只一徑地認為她是唯一。
反正時間對她而言永遠嫌多,陸湛以為她索取自由是為了會心上人,所以派了些眼線在她四周,想探知她心中有誰。他真的很聰明,不是她能瞞得過的。她心中是有了個人,卻是她愛不得、找不起的,否則「他」會輕視得她更徹底,自是不能希望再有見到他的一天。
她只能傾耳聆聽同學們對他種種事跡的繪聲繪影,一點一滴地搜集他的消息,放在心中珍惜,為自己執著的單戀黯然神傷。
聽說翊揚高職的大姊頭李秋雉在追耿雄謙……
聽說耿雄謙與黑道的人火並上了……
聽說警方一直很注意他,有意抓他坐牢,免得滋生事端……
許多消息都令人心驚,展中學生會去流傳,是因為那種生活絕不曾出現在他們的世界中,根本是將它當成電影看,所以備加矚目;但她的心卻糾疼不已,他常是一個人,常是傷痕纍纍如野生動物為生存戰鬥。
流了血哪有不痛的?稍為破了皮就有人呼天搶地,而他身上的傷口比起跌跤,何止重上了數十倍?
可是那也是他所選擇的路,即使最為難走。
她懂的,那種人根本不在乎什麼,更甚的是偏要走向最坎坷的路,去跌個頭破血流亦無妨。
她不也雷同嗎?
有陸湛溫暖的懷抱在等候她的棲息,但她反而踟躇不前,寧願是心傷地步入失戀,也不要別人安排好的平坦路。她這乖乖女,其實根本名不副實。
第二次期中考過後,已是十二月底,展中冬季校服亮麗登場,白色大披風既搶眼又美觀保暖。葉蔚湘已許久許久沒再見到耿雄謙了,但擾人的思緒卻怎麼也揮不去。
得到了些許自由,生活依然一成不變地寂寞。
近來已少搭校車,反而總是走過長長的木棉道,守候公車的到來,也許是心中有著隱隱的期待,卻也一一落空。無緣人終難相見,事實一再告訴她要死心。
初戀與單戀向來難以善終,偏她寄托在那樣一名男子身上,希望更為渺茫。
快要走到站牌邊,她探手掏著零錢,不料一同滾落出口袋的,是那枚銀戒。她追了幾步,驀然停住——
滾動的銀戒在溜往下坡方向時,撞上一隻布鞋,止住了滾動,被鞋子的主人拾起,仔細打量。
不期而遇,她該用什麼面孔對待?!
耿雄謙身軀倚著木棉樹,立在路的一邊,與她遙望。
葉蔚湘怔忡了許久,思念的酸楚氾濫出淚意,竟又再一次對著他垂淚。而他蹙緊濃眉,像是厭惡,所以她連忙低下頭以衣袖吸乾淚水。
當她再抬起頭時,他已立在她身前,戒指攤在他掌心:
「你的。」
「謝——謝。」
她伸手要拿過,卻在觸到他手心時,讓他盈握而住。她圓瞪大眼看他。
「男人給的?」近些天他才知道她的諸多事跡,尤其她有一名護花使者,被譽為天才的白馬王子般人物。
不該再與她見面的,但洶湧的情緒澎湃,讓他失去冷靜,只想看她,不願去想她屬於其它男人,這女孩……應該屬於他的!
他又將她拉近了些,以另一手圈住她腰身,看到了她的消瘦蒼白:
「說話。」手勁才轉為輕柔。
「說……什麼呢?」她沒有掙扎,只能以手輕貼他胸膛,不讓距離太過接近,卻又近似貪婪地汲取他身上真實的暖意。
「戒指——」他說著:「代表某種情意宣告嗎?」
「我不戴它已好些日子了。」
「沒有意義?」他指著銀戒。
她堅定地點頭。.一抹銀光往草叢中飛去,讓她低呼了聲,下意識要奔去拾回,卻讓他摟了個死緊。
「不許留戀。」霸氣的命令像是王者宣告他專屬的城池不容他人進佔侵犯。
「我沒有,只是,那應該還給他,而不是輕賤他的心意,我不能那麼做。」
「除非你依然三心二意,否則就該對一方絕情到底。你明白自己的心意嗎?」
他嚴苛地道,不由分說吻住她唇瓣,不管她心意如何,他霸定她了!
狂熱的情潮再度波動心湖,她虛軟地靠著他,顫抖的嬌軀承受著他的狂烈如火,怯生生的藕臂圈住他腰,為這相屬的一刻暈眩難抑。
「我們……該怎麼辦呢?」埋在他頸項間,她不夾期望地問著。
「你會是我的牽絆困擾——」注視她受傷害的淚眼,他仍是誠實地陳述:「我的生命不該有你,但……上天總愛開我玩笑,隨時要看我臣服倒地。」
「那你為什麼要來?你……大可像以前一樣走開,嚇跑我,我……反正我沒臉自己送上門。」
她當然知道自己太軟弱,像是那種適合坐享其成、分享伴侶成功的米蟲,而不夠強壯到陪伴侶開疆拓土。也之所以,她知道他不會要她,將她看成累贅自是正常人會下的定論。
可是……難道這樣的她就沒有愛人的權利了嗎?愛情本身為何要扯上那麼多利益上的考量?至少,她可以做到不累贅他的地步呀!
「我知道與你有相同背景的女人更適合你,但是……但是……你……」天生的不善辯駁致使她什麼申訴的話都說不出口,最後只細若蚊吟夾著哽咽出聲:「你又為什麼來?」
伸出手指拂過她唇,複雜的顏色不斷變幻。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能理智地評判好壞,他便不會來了。
「沒有什麼女人會適合我。身為一名混混,社會上的敗類,早就不該妄想娶妻生子,免得生下壞胚子,拖著人下地獄。」他冷笑。
察覺又有一波放學人潮即將過來,他拉住她手穿過馬路,往林子中走去。草叢後方放了一輛重型機車,也給了他們充分的隱私。
葉蔚湘憂心地看著他:
「你真的打算走入黑道?那種生活……」
他冷銳的眼令她不能說更多。
「這就是我不要女人的原因。我會走黑道,也絕不讓自己有弱點成為日後對手攻擊我的要害,而我更不要放一個自詡救世主的女人在身邊,天天要求我改過向善!每個人有他合適的路走,在這一點你最好住嘴!」
「為什麼?難道你受傷不會感到疼嗎?」她低下頭看著他身體,尚有幾處傷口未復原。姑且不論善惡是非,光是打鬥必然的流血事件,還不夠教人擔心掛懷嗎?
他為什麼不珍惜自己的生命?.「當然會疼了,否則我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他的手掌眷戀她柔嫩臉蛋的觸感,怎麼也放不開。
他不能有女人、不能有弱點,否則他的步伐會被套住,動彈不得,可是,他的手、他的身體、他的神智,卻獨獨失魂在這女子身上,猶如中邪一般。他們也不過見過幾次面,卻總是糾纏住視線,那時他就知道,有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正在等著他陷入!然而他還是打不倒心中的想望,眼睜睜看自己意志被斗倒,奔來這女孩面前,不由分說地宣示強佔,只因聽說有那麼一個卓絕不凡的男子早已佔有守護她多年,並且打算擁有她全部的生命。
他沒有資格不允許,但他該死的就是不允許!
只是,他要得起她嗎?
審視她美麗的面孔、純真的眼眸、乾乾淨淨的氣質,都是來自好家庭的教養才會展現的模樣,與他比起來簡直是極端;她太好,而他太壞。
楚楚動人的眼波睇凝著他,不安地感覺到他的猶豫,徘徊在接受與放棄之間,直到他臉沉了下去,她的心也沉到深淵之中——他……不要她?依然不要她?
「我……不會拖累你,我不會的。如果有人拿我威脅你,我會先自殺讓他們無法害你;如果你要當流氓,那我也不會再說什麼,我只是想在你身邊……不要推開我……」結結巴巴的聲音在漲紅的面孔下逸出唇,她不要不戰而退,至少他該給她機會,不要輕易放棄她……
耿雄謙看著她眼眶又湧出淚水,歎了口氣。跟了他的下場就是要有自殺的心理準備嗎?這是他最不樂見的事,又怎會允許它發生?
「你還太小,不宜擔心這種事。」
「但是你不要我。」
「我不該來,但又自私地不允許你選別人,讓別人吻你、抱你。」他以為他可以不在意,但他錯估了男人自私的天性。他要不起她,也不要她成為別人的;這念頭始終沒變。
將安全帽戴在她頭上,煩悶的問題拋在腦後;他會找出方式的,也許在她成長之後、在他有基本的勢力之後,他可以做最好的安排,反正是放不開她了。
激活機車,讓她坐上從未有人佔有過的後座,他輕道:
「抱緊。」
機車駛向大馬路,風聲呼嘯在身邊,顯示速度驚人。
他沒說要去哪裡,她也沒問。
「蔚湘!」
一聲不置信的大吼穿透機車咆哮聲,傳入他倆耳中。距他們五十公尺處,正僵立著森冷的陸湛,即使有安全帽遮住面孔,他仍是一眼就看了出來那是他的小女孩兒。
耿雄謙煞住機車,冷冷打量著遠方那個氣宇軒昂、一派貴氣的少年。
就是他!
他們心中一致有了答案。
耿雄謙側著臉看背後的她滿臉惶然害怕,不自禁輕拍了下她交握在他腰前的手,再投去給那男子冷淡的一眼後,加足速度,轉眼間不見蹤跡。
留下面孔森冷、僵直的陸湛,雙眼燎燒著足以焚燬全宇宙的怒焰。
就是那個不良少年讓他小心呵護的蔚湘性情大變?是嗎?終於給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