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冬天似乎特別漫長。
一波波的寒流將人困在一層層厚重冬衣裡,她覺得自己像顆永遠不可能羽化的繭蛹。
她的春天,永遠不會來──
呼,看著呼吸在空氣中成霧。
吸,寒冬的冰霜侵入胸腔,穿透全身的冰冷。
韓惟淑凍僵的手套著手套藏在深咖啡毛料大衣的口袋,跨入機場大廳;清早的出境大廳空曠,沒有多少暖意。
她輕輕扯下覆耳毛線帽,睜著惺忪的眼尋找──
「韓老師!」康易磬的母親林玉鈴先看到了她。
「你們已經來了?」她緩緩走近。「東西都預備齊全了嗎?」
「不知道那裡缺少什麼?下雪的地方一定很冷……」林玉鈴擔憂地停頓,依依不捨孩子將遠渡重洋。
韓惟淑安慰她:「要是缺少什麼,我們馬上給他寄過去,你別擔心。」移向學生。「易磬,你說是不是?」
康易磬沉默頷首,剛滿十六歲的他沒有彷徨,這是他與他的約定,愈早實行代表他愈早有能力償還。他不擔心母親,她已經適應目前的生活;唯一掛念的是老師,這些日子她不一樣了,不是具體的改變,只是敏感察覺她似乎失去了活力,自她身上散發的溫暖有時薄微得令人感受不到,他猜測是什麼引起的改變……
「惟淑,你們在這兒。」光興學校音樂科主任來了。
「主任。」韓惟淑微笑打招呼,看到一齊出現的人,笑容不禁僵化,她點頭:「蘇老師。」
自從蘇箏箏得知康易磬將跟她得到甄選的學生一起出國,冷淡的態度愈形加劇。
她看都不看韓惟淑一眼,逕自跟送行的學生家長談話,音樂科主任拍著韓惟淑的手背,溫暖地笑笑。
「你手怎麼這麼冰?」
韓惟淑掀了下鼻頭。「天氣好冷呀!早上只有六度。」
「寒假還上家教學生?」主任關心問。
「大家都出國度假去了,只剩幾個。」
「想不想去哪裡玩呀?」
「好冷,只想待在家裡。」
辦理出國事宜的基金會職員也來了,除了康易磬之外,這次甄選得到獎學金的兩位同學,基金會職員將會陪著同行,照料他們生活。
由於康易磬堅持不到阮滄日任教的蘇黎世音樂學院,他自瑞士傳真過來幾份音樂學校的資料,讓基金會跟康易磬聯絡,最後康易磬選擇了巴黎音樂學院。這些事都是韓惟淑經由基金會職員得知。
從那天以後,她就沒再見到他,兩個月,她有時懷疑自己是不是作了場夢?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過,只是個夢?
我們之間從沒結束,一切正要開始……
它根本不存在,是自己幻想的產物,誠實面對內心,她知道──原來她仍期待著,從沒真正放棄!絕望的黑暗包圍她,原來她一直編造謊言欺騙自己,以為擺脫、以為快樂……
當一個人無法遺忘時,如何擺脫?當一個人心裡有個缺口時,如何盛接快樂?
深深瞭解自己無力掙脫愛情的箝制,陪伴她的只剩下絕望與孤獨……
她寒冷,因為──
她看不見春天,她的春天永遠不會來!
徹骨的寒冷令她一抖顫,環視週遭,她憶起自己在這裡的原因。定定神,她走向康易磬跟他道別:
「害怕嗎?」她輕聲問。看著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少年鎮定如常的神情,她忽然覺得自己問的問題太荒謬了。「老師對你有信心,記得我跟你說的話,敞開心去學習,沒什麼難得倒你的。我會常常去看你的母親,每個月打電話給你,有什麼事一定要跟我聯絡。」她盈然一笑,伸出右手:「祝福你──」
康易磬瘦長有力的手掌包裡柔軟冰清的小手,他忍耐著、不敢過於用力,希望能溫暖她冰冷的手指。
韓惟淑試圖以輕鬆的語氣漸沖淡離別的氣氛,她輕快說:「我後悔鼓勵你出國了,叫我到哪裡去找像你這麼好的學生?」
一個衝動,她踮起足尖抱住他寬闊的肩膀;在他能有所響應之前,她抽身退開一大步:
「再見,易磬,一路順風。」
※ ※ ※
她跟音樂科主任立在一側,送行的家長正把握最後的時間叮嚀孩子──阮滄日悄悄地凝視她,無法移開目光。
膝長的咖啡色大衣包裡全身,唯一露出的只有小小的臉蛋,冬日的冰寒在近似透明的白皙肌膚上刮出紅印,令人心生憐惜。她突然翹首,頂著嬌巧粉紅的鼻尖,瀰漫水霧的眼眨了眨,不須猜想,他就是知道她正因離別的氣氛感傷;急切的渴望,他希望能站在她的身旁提供安慰,但恐怕他只會令她更加悲傷、難過。
忘不掉她傷心哭泣的無助模樣!或許他不該那樣逼迫她,他想了又想,耐心是自己目前最需要、也最缺乏的──
「阮先生,手續都辦好了。」基金會職員過來。「可以上二樓了。」
他朝人群走去。
韓惟淑往空中呼氣,有些詫異竟然看不到白霧,遲鈍的腦袋慢速度地轉動。嗯,他們一定是放了暖氣,唉……長長歎了一口氣。該走的還是要走了,分離總是不容易──
「欸?滄日在台北?」主任好奇驚呼,嚇醒了感傷中的她。
基金會職員一一為阮滄日介紹在場的家長,他客套寒暄,交談中始終分神注視她。垂下如扇的發遮住了她,令他無法看到她的表情;按捺不住,他藉著與音樂科主任打招呼靠近。
「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都以為你在瑞士。」主任問。
「昨晚。」黑漆的眼瞳只有她的形影。
「哦……」主任眼尖注意到,旁敲側擊問道:「最近常回來,是不是有什麼計劃?」
「阮先生。」基金會的職員又過來了。「時間差不多了,該辦出境了。」
他點頭表示知道,再看她一眼說:「我們上去二樓吧。」
「好呀,惟淑一起走吧。」主任招呼著。
「你們先去,我去一下化妝室。」她丟下話,「咻地」溜走。
※ ※ ※
阮滄日交代陪同前往的職員:
「一切就麻煩你們了,有問題立刻聯絡。」然後跟一行人握手致意。
康易磬經過他面前,生硬停頓。「我會償還的。」
看著眼前少年的傲氣,阮滄日不由心生一絲佩服,即使他迫於現實接受協助,態度仍是不卑不亢。
「別讓我等太久。」阮滄日說。
康易磬一抿唇,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不跟他們一起走嗎?韓惟淑看著他送行的姿態納悶,不知他跟易磬說了什麼?他們之間總有著劍拔弩張的對峙感……咦?易磬怎麼又踅回來?
韓惟淑睜大眼,看到康易磬跟阮滄日說了句話就走,阮滄日瞬時僵黑了臉;康易磬突然回頭,竟露出了微笑,像似目標得逞的勝利微笑?!
易磬到底說了什麼?真令人納悶,當她還在猜想之際,阮滄日神情黯沉地大步邁向她而來。
「我送你回去。」
「欸?!」她嚇了一跳,高亢嚷道:「我……我……不必,我……自己回去!」
他不由分說,攫住她慌張揮動的手,扯了就走。
「主任!」韓惟淑一聲驚呼。
音樂科主任呵呵笑回視她求救的眼神。他甚至沒跟主任說聲再見!韓惟淑慌亂的腦海突然注意到。
她被強迫以小跑步的步伐在偌大的停車場穿梭,呼嘯耳際的北風、冰冷提醒她口袋內未來得及戴上的毛帽,幸好,這強迫式的疾步運動增加了體內的熱能;她喘急呼吸,短促的熱息幻化成片片白茫,宛如她置身團團迷霧中。
是呀,前路茫茫,她已經失去方向……
頓然,牽引的力量煞住,她斂神上望,四目相對,迷濛的眸對上泛著深不可測黑潮的瞳,目光膠著難分……
「哈啾!」不適時的,韓惟淑打了一個噴嚏。
她連忙伸手-住口鼻,難為情地低首,想伸手掏出手帕,這才發覺她的另一隻手還握在他手裡,臉紅地抽回手,慌亂伸入口袋中尋找──
「拿去。」一方藍白格紋的男士手帕遞到眼前。
她猶豫接過,細聲道了謝,粉紅的鼻尖皺了皺,再打了一個秀氣的噴嚏。
「唔,對不起。」手帕下只聽到含糊的咕噥聲。
阮滄日眼神波動,反身開了車門:「你先進去。」
他替她關好車門,繞過車前,彎身坐入駕駛座,發動引擎後,立即將暖氣調到極限。
溫暖的熱氣源源輸送,韓惟淑抬手,驟然發覺手中還拿著他的手帕。本想還給人家,一想又覺得不妥,為難片刻,她將手帕塞進外套口袋。她在出風口前,互相摩擦了下僵冷的手指,欠身脫下累贅的外衣。
他一言不發等待著,直到她安置好,才驅動車,駛離機場。
刻意不讓自己已經混亂不已的思緒愈形混亂,她強迫自己望著窗外快速後退的景象,保持腦中空白;下了高速公路,她考慮地咬著下唇,終於決定,開口道:
「這裡,我可以自己搭車回家了,請你隨便找個地方讓我下車。」
「今天溫度很低。」
她偏著頭,等待下文,半晌才意會他無意再說下去。
天氣冷沒關係呀──她輕輕揪眉,吶吶說:
「我有帽子、圍巾、手套,還有……」在口袋深處她摸到一個塑料薄袋,啊,她自己都忘了,還有這東西,她獻寶掏出:「還有一個暖暖包。」
他微側著臉,濃眉高低扭曲幾下,忽然哈哈笑了:
「我不知道你這麼怕冷!」挑高的眉望了望那塑料包。「那東西有什麼作用?」
她無助傻眼。沒有辦法,這是他第一次對她笑,當然她不期待、也不認為這樣的笑有何意義,她訓誡自己;但第一次耶,心頭仍激起陣陣漣漪。
阮滄日看了眼前頭路況,側眼觀察不作聲的她。「怎麼?」
「沒。」她欲蓋彌彰地大聲說:「那個……不,這個,這個是暖暖包。」
剛才自己好像已經說過了?
她快速接續道,認真讀著包裝上的說明的模樣令人發噱:「這是從日本來的東西,只要撕開外面的包封,讓它接觸空氣,就會自動發熱;上面說可以持續四十六度高溫二十四小時。」一口氣喋喋不休地報告完畢,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他又朝她睨了眼,情緒頗佳地哼起音樂;戛然停住的她,腦中一片白,迷惑……韓惟淑眨眨眼,霧愈來愈濃了,她有些害怕、有些恐懼──
我們之間沒有結束,一切正要開始!
不期然,這兩句話又躍上心頭,她已分不清現實與夢幻,碰碰的心跳聲震耳,她想她無法負荷過多的未知──
「我要下車,我自己回家!」
「我送你回去。」他無視要求。
「我們不順路,你一定有很多事要辦,我──」
「沒有。」他簡單打斷她,自顧自說:「我收到了同學會邀請函。」他投來注視,韓惟淑只好頷首響應。他接著說:「這次我只能停留四天,參加完後天的同學會就回瑞士。」
現在她終於瞭解他堅持送她回家,只為確定她不會出現。「我知道了,我不會去的。」胸口有著受傷的痛楚。
平順前進的汽車猛然一扭,他的手繃緊扣住方向盤,眉頭一擰,咬牙問:「什麼意思?」
她遲鈍未發覺潛伏沸騰的怒流,不知死活地悶頭說:「我會打電話給主辦人取消我的訂位。」一周前她回函確定參加。
「因為我去,你就不去?」他臉色陰惻,因壓低的嗓音。
韓惟淑眉頭勾出問號,這話怎麼聽起來意思古怪?該說因為他去,她就不能去才對呀。
阮滄日以為她沉默代表承認,黑臉一繃。耐心,耐心,他提醒自己必須保持耐性,他的時間有限,一定得設法爭取跟她見面的機會!
不敢奢望她主動配合,可是排拒的態度卻也不是他期待的,他怒目前視,思考著下一步……
※ ※ ※
車子還未停妥,韓惟淑已伸手欲推開車門,阮滄日的話阻止了她。她遲疑回頭,極端困惑的眼神:
「請你再說一次──」她一定是聽錯了。
「後天的同學會你非去不可,否則我就取消對康家的資助。」
「我沒聽錯吧?!」她自我呢喃,有種世界倒反的錯覺。不是不能去,而是非去不可?!
「我說到做到!康易磬的未來就掌握在你手中。」阮滄日斬釘截鐵,無商量餘地。
「這是威脅──」怎麼會這樣?
「不是威脅,這是追求的手段。」他怎麼也不肯承認自己絕望到必須使用這般卑鄙的伎倆;不容諱言,康易磬在機場對他說的話造成影響。
「這不是可以拿來當玩笑的事……」她臉色忽地轉白。
倉皇下車,還不及奔跑,就被追上的阮滄日扣住手腕──
「這不是玩笑。」
「不要胡說!」想要相信的渴望如狂濤抑止不住,淚水泫然滾下。
「不管你相信與否,我是當真的。」
「我是個死心眼的人,一旦認了真,就回不了頭了……」她像被燙灼似的掙脫他的手,淚眼看他,哀求地說:「這樣對我不公平,我很笨的,我學不會說收就收,我不會玩這種遊戲的……不要這樣欺負我……」
「別哭……」傷害她是他最不想做的事,胸口全是對她的憐惜與歉意。「這不是一場遊戲,我喜歡你──」
她拚命搖頭:「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討厭我的,從最初……你一直討厭著我!」事實傷人,她欺瞞自己十幾年,才懂放棄。
「我不討厭你,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七歲的我的抉擇是壓抑迴避,五歲的你卻是勇敢地追隨真心,我後悔辜負你的勇氣,這次我絕不會退縮!」
「不要再說了,我不會相信的……」她哽咽不成聲。
「這是事實。」
「不可能的……」
「我一旦決定就不會更改,我浪費了十六年的時間來抵抗不可抗拒的宿命,夠頑固不冥,同樣我也能用十六年的時間來讓你相信。」
「我無法……無法相信!」相信的渴望跟疑懼撕扯她的心。
「我等──」阮滄日宣誓地凝視她。
韓惟淑啜泣出聲,但無法言語;她顫抖地抿唇,悲慼地搖著頭……
薄灰的天空飄撒細細的冬雨,小小水珠沾染在她發上、眉上、睫上,像個被抽光力氣的疲憊娃娃,她有氣無力:「沒有用的……我已經失去……相信的勇氣。」
她抹淨臉頰上的淚水,盡可能堅強地移動身子,她不能回頭!儘管內心吶喊著,她也不能回頭,因為她知道,她真正不能相信的是自己!
現在的她,她找不到一點證據來說服自己,能遠久保留他──
※ ※ ※
「嘖,為什麼你們每獨處一回,大姊就哭一回?」韓惟真不解揚眉,朝著飄雨的天空瞧。
他悵然不已,若有所思地凝望遠方,沒搭理。
韓惟真不受影響:「姊好慘的,不僅要對抗你,還要對抗自己。」
她的話勾起他的注意,模糊得像得到某種啟示。
「愛情真值得人為它痛苦、折磨嗎?」不管答案是何者,她都不打算親涉寒潭,她下定決心。
「痛苦也願意。」他沉吟。
「我會跟大姊談談的。」韓惟真有些被感動,雖然不情願,也只能歎氣屈服。
「謝謝。順便轉告她,後天我來接她去參加同學會。」
韓惟真點頭表示知道,轉身回家去;她進了屋裡,直接往樓上去──
「大姊?」
她未作預告的出現,令韓惟淑來不及掩飾梨花帶淚的臉龐。
「唉,我最怕人哭了。」她抽張面紙為姊姊拭淚。「這是何苦呢?弄得兩個人都不好受。」
「你都聽到了?」韓惟淑抽噎問。
「姊,是個大騙子。」
「你不懂──」
「也許我不懂,但騙子之所以是騙子,就是因為再多的謊言仍然掩蓋不了真實,它知道真實──」韓惟真手指點在韓惟淑胸前。
「什麼是真?什麼是幻?」
「讓我來仔細傾聽──」韓惟真調皮地傾斜三十度做出傾聽狀。
唉,韓惟淑歎了氣,迷茫的眼凝視天花板,此時電話鈴聲「鈴……」響了;韓惟真還想說些什麼,考慮一下,先接電話去。
「大姊,找你的。」她一手-住話筒說。
「喂。」韓惟淑無精打采踱過去,不知聽到什麼,本就無神的臉蛋一黯。「我正想通知你,臨時有事不能去了,對不起。」
結束通話後,韓惟真立刻問:「是誰?」
「我跟他本來就不該在一起。」她莫名地回答。
韓惟真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轉,問:「難道是同學會的事?」
她垂下臉,幽幽道:「有他的地方就不該有我,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所以就有人打電話來暗示你最好別去?」韓惟真好似想到什麼有趣的事,突然嫣然一笑。「這回大家可要跌破眼鏡了,阮大哥的威脅是當真的,他打定主意非跟大姊一起參加同學會不可,真想跟去瞧瞧。」
「你幸災樂禍……」她指控的眸子對上妹妹理直氣壯的笑容,氣悶地嘟起嘴:「反正我不會去的。」
「你不怕他撤銷對康家的幫助?」
「他不可能當真……」
「我倒覺得阮大哥再認真不過,肯定──說到做到!」韓惟真加強地握拳,看姊姊還是猶豫不信,她換個方式說:「只不過是跟阮大哥一起參加同學會,你怕什麼?」
「我哪有……」她作賊心虛地低下視線。
「沒有,就去嘍。」韓惟真得逞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