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一定又是胡惠玲忘了將室內空調設定在自動調溫那一格,要不然她怎麼會愈來愈覺得冷不可遏?她想伸腳踢,踢醒睡在上鋪的胡惠玲去關冷氣,但卻動彈不得,無能為力。
那冷,像附骨之蛆,從空氣中的每個角落穿滲她的毛細孔,沁進她全身二百零六塊骨頭,就算將身軀弓成了蝦米,將柔氈捲成了壽司,依然消除不了一絲寒意。
瑟瑟縮縮,最後疲倦征服寒冷,她進人了半睡半夢的渾噩中,那渾噩裡,一片驚呼吶喊,血肉橫飛……夢魘一步步逼近,前是追兵,後無退路的她只能周旋在夢的邊緣飛奔狂吼,吼出了彷徨失據,吼出了冷汗淋漓。
她的手倏地伸出被面撈捉拉扯,如溺水之人渴求一片浮木,失措之際,她抓牢了什麼溫暖的東西,那物體被她憑空嵌制的剎那,有一度像失溫的氈氈一樣,變得其硬如石,但爾後又恢復了溫暖。她喜歡那溫暖,不禁把臉頰貼熨上去,那股溫暖的氣息似乎瞭解她的冷,並沒有離去,她最後的知覺在感受到整間屋子如同添加了烘烘的暖爐,再也不覺得冷,催眠的困意便陣陣襲來,終於將她的意識放逐於無濤無波的夢寐裡……
遽然清醒,在週遭的暖意退卻,薄冷的空氣浸涼了她曝露在外的皮膚後。她想霍然坐立,但,即使意識明白,全身卻不對勁,她活躍如昔的腦神經中樞下達的指令無法驅使身體遲鈍而沒有反應的器官,那種格格不入,靈魂與身體隸屬不同兩個人的恐慌和剝離感讓她心懷無名恐懼。
「搞什麼鬼,會有這種遭遇!」她兀自歎道。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額際細沁汗珠,五官四肢漸漸恢復了知覺。喔!老天,那股身體像修復的電腦的正常感覺真好。
下了床,她不由一愣,昨夜雖倦極而眠,但記得不曾將床畔的紗幔放下呀,而地板上,還有一隻僅餘灰燼的火盆。
她靈光乍現。
這一切,一定是衛寇替她張羅的,他真體貼,待會兒非去謝謝他不可。
噢!他實在心細,連盥洗台前的臉盆都打滿了水。
潦草地洗了把臉,隨手抓起梳妝台前的鬃毛流,卻怎麼也梳不好那頭原本黑亮及地,如今卻打結參差、亂如獅子的頭髮。她使勁一梳,頓時牽扯了頭皮,痛得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甩掉梳子。她開始翻箱倒櫃找剪刀,實在不願每天花上許多時間去伺候那頭不聽話的頭髮,誰耐煩留那曳地又難整理的大麻煩!她喜歡簡單利落的短髮,像以前的自己一樣。
真奇怪,這麼大的屋子裡居然找不到一把她需要的剪刀。
適時地,像回應她的疑問似,她肚子咕嚕地猛烈作響。難怪覺得餓,昨天一天除了在書房狼吞虎嚥一些糕點外,她連水也沒喝到一杯。
望著叫聲愈來愈激烈的小腹,蘇映心無暇再顧及頭髮的問題,推開房門,依著昨日殘留的印象又來到那放滿點心的書房。
說「求生」是人類的本能,絲毫沒錯,這趟她可一點也沒迷路,正確無誤,而且動作迅速地找到那門扉仍舊緊闔的書房。
她推開兩扇精雕的木門,瞬間卻驚見一個背對她的人影正猶豫地僵杵在書桌及座椅中。
「嗨!衛寇?」蘇映心一半驚喜一半懷疑。
那人一語不發,依然面向屋內。
蘇映心來不及攏上房門,三兩步便繞到那人面前。
這一瞧,差點瞧直了眼……
哇!他相貌堂堂,高峻驃勇,具有儕輩超群,不戰屈人的深沉威儀,儘管身上穿著金色錦袍,脖頸垂著紫貂毛皮,戴著點綴綠寶石的涼帽,一副公子哥的打扮,卻掩飾不了自己所挾帶的危險,他身上散發的陰冷氣氛令人膽戰心驚。如果他生在九O年代,包準是個顛倒眾生的酷哥。
他的臉是僵硬,眉是緊鎖的,雙手反剪在後。
他的穿著打扮有別於衛寇。衛寇的穿著屬於明朝,這個人扎辮又戴涼帽,是純清朝,女真人的打扮。那一副凜冽冷然的氣度,好似非常難以招惹。看他的不自在神情,職位大概介於衛寇與佟家寨主人之間,難道他也是混進來找東西吃的?可是他又穿得一身輝煌。
「喂!你肚子也餓了嗎?」民以食為天,在食物面前,人人皆平等。
那男人仍是不語,緊繃蓄勢的身體一動也不動。
「咦?你不能說話?啞巴嗎?」太可惜了,長得如人中之龍的外表。
「不是。」終於,他從喉嚨銼出濃濁的聲音。
「會說話嘛!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告訴衛寇你偷偷跑進來吃東西的事,因為我也是。」她沒半點不好意思,大咧咧地坐到那張仍舊擺滿精緻小點的雕花木桌前。
那滿桌的各式點心更勝昨日。
她吞了吞口水,只聽到「咕嚕咕嚕」的聲響從她肚裡傳出。
眼前有個初次謀面的人,但她實在無暇顧及,便向他辯白似地說道:「對不起,我真的餓慘了……」
「餓慘了?」他蹙緊濃黑的眉,瞪著她亂七八糟的頭髮和一塌糊塗的衣著,表情活像見了鬼。
她瞥見他仍無同坐吃食的意向,便不客氣地端起一盤杏仁果,悉數倒進肚子,又掃著一碟桃仁的同時,她口齒不清地摘咕道:「這佟家寨的主人肯定是個小氣鬼,吝嗇巴拉的,所有吃的東西都這麼小小一碟,連塞牙縫都不夠!他有能力蓋這幢美倫美奐的佟家寨,卻捨不得讓客人吃飽肚子。喂!你見過他嗎?我想他一定是個又老又禿頭而且滿臉老人斑和皺紋的老頭子。」她極力編派他的長相。
那男人瞪大銅眼,看著她風捲殘雲地吃光十二碟點心。「誰?你說誰?」他懷疑地問道。
蘇映心輕哼。顯然這男子有顆和外表不同的漿糊腦袋,從頭到尾只會像和聲蟲似地說話,而且沒一句連貫。
她翻了翻白眼。「我說,這佟家寨的主人!」
他那木然的臉有了些許波動,像憋住笑意不肯輕洩一樣。「老頭?有皺紋和老人斑?又禿頭?」
他簡直是一隻道地的鸚鵡。初時蘇映心對他的好印象已七折八扣,只剩下了十分之四。
她還是覺得肚子餓,便將沾滿甜膩的指頭放進口中舔舔,接著隨手又在褲側擦了擦手。
「喂,我叫蘇映心,你呢?你究竟在這裡做什麼?還有,你知不知道廚房在什麼地方?帶我去好嗎?」
他很早就覺得意外了,簡直無法相信,一個外表甜美如糖的女人竟會做出這麼粗魯沒教養的舉止!而且,她的好胃口,還是他生平僅見。
見他猶是一臉的莫名所以,她打算放棄。「算了,當我什麼都沒問。這樣吧!你帶我去找衛寇好嗎?」
「你找衛寇?」他終於又有了反應。
她聳聳肩。「在這裡我只認得衛寇,不找他找誰?
這麼大一幢宅子,像鬼屋一樣,根本看不到一個人,我想找出路回家,卻一直迷路!
「她愈說聲音愈低,不知道這樣的生活自己還能忍耐幾天。
他的眼警戒地瞇了瞇,高大的身軀離開書桌,落坐到蘇映心面前,閒閒地問道:
「你叫蘇映心?」
他竟然願意知道她,太棒了!「嗯!不過,你不認識『她』嗎?」她指著古素靚的前胸。「衛寇告訴我,『她』叫古素靚。」
「認識,非常認識。」他咬著牙,話是從齒縫迸出來的。
他的表情和昨天衛寇提到古素靚時,是同樣一副不屑又齒冷的厭惡。
蘇映心有些心寒,這被她佔用了身體的女人到底是好人、壞人?她一連遇見的兩個男人都是恨她入骨的模樣……她的心愈發沉重了。
她鼓起勇氣。「她……我是說……這個古素靚是個壞女人嗎?」
他有些驚訝,但一閃即逝。「她……」他為難,不知如何啟齒,但兩眼灼灼仍是盯著蘇映心瞧。「『她』是好是壞,你不是應該最清楚的嗎?」
看來這問題白問了。這人和衛寇截然不同,衛寇有股親和力,而眼前這目光冷冷的男人除了給人感覺滿身的危險外還是危險,二者擇其一,她寧可選擇衛寇,更何況自己現在又身處一無所知的世界裡,逃離危險是策己安全的首要步驟。
「算了,你當我沒問過這個問題。還是衛寇好,他不會像你古里古怪,拒人於千里之外,我找他去好了!」
他的表情迅速變換,像吞了顆大鴨蛋似。「衛寇比我好?」
她開口閉口全是衛寇,曾幾何時他們的感情一日千里,突飛猛進?他不得不狐疑。
蘇映心站起身。她可不止想找衛寇而已,最要緊的是得設法離開這裡……還有……
得找個地方洗洗澡,她覺得全身油膩膩的。
當她一腳踏出門檻的同時,她忘了那礙手礙腳的長頭髮!像湊熱鬧似地,一縷落到她的後腳跟,想當然爾,她一個大踉蹌,整個人便趴倒在走廊硬梆梆的花崗石上。
淚水立刻掉出了眼眶,尤其是著地的雙膝和肘關節跌得異常疼痛,蘇映心可以確定這兩個地方一定磨破皮了。
「該死的頭髮!」她指著他說:「你、你、你,找一把剪刀或刀子什麼的來給我!」
愕立在門口的男人良久才問出一句話:「你要絞剪有何用?」
這人亂沒同情心一把的。她的口氣不禁摻雜了慍怒。
「我要剪掉這該死的頭髮!古素靚絕對是吃飽了撐著,留這麼長的頭髮做什麼!梳也梳不順,我討厭這雞窩頭!討厭!討厭!討厭!」
其實她真正討厭的不是那頭難以整理的發,而是內心一點一滴慢慢凝聚、漸漸擴大的恐慌。積壓了一天一夜的害怕,已藉著跌跤傾倒出心底所有的駭意,她的父母、家人、朋友,完全生存在另一個空間裡!這個陌生、令人畏懼的世界裡,她只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她要怎麼活下去?要怎麼才能回到她原來的世界去?她無助,她只有哭。
他看,她的哭是旁若無人的,是扯開喉嚨、放聲哀嚎、毫無秀氣可言,完全是為了紆解心間的狂痛無奈,絕不是矯作的抽噎或隱忍委屈的哽咽;那種哭法不是演技能夠表現出來的。
他想起昨夜衛寇曾來告訴過他,她有著不尋常的改變。當時,他並不以為意。
此刻,自己卻完全無法控制腳步。「喏,絞剪!」
蘇映心頭也不回地接過,拭拭哭花了的臉,即刻毫不遲疑地拉過耳後的頭髮,一刀橫剪過去——
「住手!」他真的心慌了,跨前一步搶走她手裡的剪刀,怒氣自然狂迸出來。「你到底有沒有讀過聖賢書?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這千古名訓你不懂嗎?況且,你這麼漂亮的髮絲……」他言下之意不無可惜。方才以為她充其量只是做做樣子,怎地……
「八股!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以為整理這一頭不聽話的頭髮輕鬆嗎?它只會害我摔跤!短髮既俏麗又活潑又容易整理,我不喜歡留長髮!」
我喜歡你的長髮!他彎腰撿起剛才來不及阻止而被她剪去的一大撮頭髮,暗暗歎息。
「明珠呢?服侍你的那個丫鬟到哪裡去了?你看你自己一副襤褸模樣,為什麼變成這樣?」
「明珠是誰?我沒見過她,截至目前為止我只在這宅子裡見過衛寇和你。」
又是衛寇。
「你沒見到明珠或任何人?」
她點頭。
難怪她餓成那個樣子!所有的下人在發生了那件事之後,居然聯合起來抵制她,該死!他一點也不知道,原來如此。看來,昨天那不翼而飛的小點心也全是她的傑作了。
但是,她如果真是古素靚的話,他相信她寧可餓死自己也絕不願跨進他的書房一步。
她不是古素靚,那她是誰?怎麼回事?他不禁皺起眉頭。
他不知從何處找來一把軟毛梳子遞到蘇映心面前。
「把頭髮梳理起來,我去找人帶你換衣服。」
映心覷著他,他的眼中有股陌生的光芒,像極了無奈和挫敗。她不想追究,但仍一口反對。「不要,我要找衛寇。」
他的眼光冷然一放,延伸到下巴。「你打什麼主意非要衛寇不可?好!我就叫他來。」他話一落,人已走出門外。
蘇映心不懂他為何忽冷忽熱,那態度和昨天她初遇衛寇一樣,也是起伏不定的情緒化表現,怎麼古代的男人全是這種教人捉摸不定、無理可循的性格?她歎了口氣,復而拾起剛才被丟在桌上的剪刀,發已去了一半,頂著這頭參差不齊更是不能見人。
慢著!這是古代,明朝的道德禮儀約束是歷朝中要求最嚴格的巔峰,即使崇禎屍骨早寒,改朝換代已至順治年間,他們對女人的態度就算改觀,也不可能放鬆到予取予求的地步,若她不顧一切剪了個「阿哥哥頭」或「赫本頭」出去,不被當做異教徒扛上火架燒死才怪。
一想到這裡,她不禁遲疑了一下。
這麼吧!修短一點、整齊就好,既不至於特異獨行,也算改變了髮型,就忍耐些吧!
衛寇被佟磊押著進來的時候,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
佟磊也是一怔,但他恢復得極快,快得將衛寇的表情盡收眼底。
衛寇驟然感到身旁兩道冷冽的眼光穿透他的五臟,趕忙收神攝魄,輕咳出聲。「素靚……呃……映心姑娘,你找在下我?」
她方才攬鏡自照,滿意自己的改裝,這小小改變,鏡中人似乎有點像蘇映心了,總算稍微還她自己本來顏色。
她衝到他面前,嫣然一笑。「衛寇,我想找你,可是又不知道你住在哪個院落。對了,我還要謝謝你昨夜幫我備了火盆取暖,要不然我恐怕捱不到今天哩!還有啊!你去幫我跟佟家寨的主人打一聲招呼好不好,我想回家去了!」拉住他寬大的袖口,蘇映心嘰哩呱啦說著話,像關不緊的水龍頭般傾瀉出來。
衛寇若有所思地斜睨了佟磊一眼,慢條斯理說道:「你想回家應該找他商量,不是我。」
「他?他是管理整個佟家寨的管家嗎?」她眼光發亮,瞧向兩腿大大張開,雙手交叉在胸前,臉色十足霸氣的佟磊。
佟磊瞪了反將他一軍的衛寇,聲音陰鬱。「你想回哪兒去?」
「台北或高雄都可以,只要讓我回一九九五的台灣。」她移到佟磊面前,眼底裝滿了企盼。
他全身充斥的無形冷意更甚於過往,毫不斟酌地叱道:「你說謊!」
「我說謊?」她的怒氣也一絲絲突破理智的堤防,正以驚人的速度擴散開來。「我哪裡說謊?」
「一人做事一人擔,當初你有膽量混進佟家寨做奸細,就該抱有一朝事績敗露,破釜沉舟的誓死之心,怎麼?一次自殺不死就生出了螻蟻貪生、苟延殘喘的無恥念頭嗎?」
他講話真不是普通刻薄!她不想收拾已發的怒意,立刻向前一大步,雙手插腰,昂臉忿視他。
「你這混蛋!我就是我,別隨便把我想成你要的樣子!我告訴你,世界之大,天地間無法解說之事多如牛毫,你自以為是,坐井觀天,你又明白什麼?『她』是『她』,我是我,你以為我稀罕借住到陌生人的身體裡面?那種感覺就像穿錯了鞋,很難過的,你懂不懂?還有,這鳥不拉屎、鬼不拉嘰的強盜窩,你以為我愛來啊?去你媽的!還得看盡你們這些臭男人超級沙豬的臉色,你簡直是混蛋加三級!「她提了指頭頂上他結實的胸膛,余忿不止。
衛寇看傻了眼,縱橫天下,沒有人敢如此不要命地指著傳磊口不擇言,而且,還是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女人!
「小心你的措詞。否則、會替你招來殺身之禍的。」
佟磊訝異之下,仍冷冷警告她。
「殺身之禍?你得了,你以為你有一言定人死生的本領啊?就算你有,如果是因為我說了這些話殺了我,那我還求之不得呢!」她比方才更用力地戳他的胸部。
「求之不得?」佟磊喃喃復誦著。她那根一擰就會斷的指頭,此刻為何有一股令人心癢難耐的感覺?不知怎地,他的心竟深受影響。不!在她刺了他一刀後,他竟對她有所感覺?太匪夷所思了。
「一個不辨是非,肚量狹窄,經不起別人諍言相激的男人,就算你一刀砍了我,世人只會笑話你卑鄙無恥,到時候你的英名將一落千丈,永遠抬不起頭來行走江湖,那樣子你這一生也不必再過了,所以,我當然『求之不得』!」她作了總結。
他想笑。這一輩子還不曾被加諸如此之多的負面形容詞。她把他形容得像一個殺人不眨眼,毫無人性道義的草寇!
他從不知道她有精彩的口舌,與她相處一年,她說過的話少得屈指可數,一個人的轉變有可能相差這麼多嗎?難道她工於心計至此?
「你說你來自一九九五年的——台北?」他找了一個舒適的座位坐了下來。
「正確地說,應該是台灣。」
「哦,那個不毛的小島。」他並不是一無所知的。
「在你們的時代的確如此,但是在一九九五,我們可早就一百八十度鹹魚大翻身嘍,你們這裡還落後台灣三十年哩!」
他被挑出了興趣。「哦?告訴我!」
她斜睇他,不以為然。「你憑什麼要我告訴你?我寧可告訴衛寇也不想說給你聽!」
佟磊好不容易放鬆的眉霎時又重聚起來,衛寇在他的眼光下彷彿再死了一次。「為什麼?」
「為什麼?你還好意思問我為什麼?我連你究竟是蔥是蒜都不知道,你有什麼資格聽?」
「衛寇就有資格聽?」他的聲調聽不出平仄,感覺不出話中語意。
「當然!至少我知道他的名字。」
「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又問。
「別當我是神算子鬼谷子或未卜先知的賴布衣,我不會預測你的名字;更何況你又不是天王偶像劉德華或郭富城,誰認得你!」他以為他是誰?哼!
衛寇輕輕扯了她的手臂,眼底有一絲焦灼。「映心姑娘,不可得寸進尺。」
蘇映心抿抿唇,接受他的勸,畢竟在這她不熟悉的世界裡還是得稍加收斂,步步為營,別囂張過了頭才是。眼前這男子看來頗有來頭,連衛寇都束手旁立,而他卻大咧咧地端座椅中,搞不好是衛寇的主子哩!
「叫我佟磊吧!」他說。
佟磊?「你是佟家寨的……」
「總瓢把子!」回答的是衛寇。
「聽起來像落草為寇的強盜。」蘇映心脫口而出。
「映心姑娘!」衛寇驚呼。
她覺得自己所言甚是,沒有說錯話。「你不要大驚小怪的,佟磊自己一句抗議的話都不提,你幹麼老當傳聲筒,難不成你是他肚裡的蛔蟲?」
衛寇閉嘴,揚眉、瞪眼、尷尬之餘不知該拿她怎麼辦。她到底知不知道所謂的「總瓢把子」代表什麼意義?
「還有呀!」她肚子裡還有一堆疑問。「佟磊是漢人的名字吧?中國人古代姓量稀少,在宋之前僅有數百姓而已,元明之後,因外族大量漢化,使得姓量急遽增加到五千多姓,而大姓多見於宋朝之前,元明之後增加的則屬於稀有姓氏。拿衛寇來說,他是以國為姓;而你的『佟』則以邑地封屬為姓。但是他系綸巾,寬袍大袖綰博帶,是明朝人的打扮;而你呢,一身滿清的長袍馬褂,又留辮子,連眼珠還帶著天空的藍綠,因此,可以確定你是女真人,所以,除了漢名之外,該還有女真名吧?」
中國人姓氏特性,來源極其複雜,一般人除有興趣追溯至族譜外,甚少會鑽研到深奧的來源去,因為那屬於專業、專門研究的領域,蘇映心說出這番話來只是順口謅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而已。她絕沒想到等她回過神來,凝然看見的是兩張花崗大理石雕刻出來的臉,連眼神也如出一轍。雖然古人曾云:女子無才便是德。
但,不可能見多識廣的女人就該承受這種被視為異端的眼光吧!難道,他們改名換姓是因為做了不可告人的事,才得遠避至滴翠峽這終年見不著陽光的地方?
她愈想心愈寒,該死!都怪自己太逞口舌之利,挖了別人瘡疤而不自覺,還洋洋得意呢!這下子恐怕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了。不成!不成!她可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年代裡,死得這般窩囊,這般撲朔,門都沒有!
她發現自己的唇無聲地蠕動,已是好一會兒之後的事。她絕不能夾著尾巴逃走,她沒有理由心虛,該心虛的是他們。「我說錯了什麼?或是誤打誤撞了什麼?」
佟磊以十分謹慎的視線,冷漠而生疏地凝視她的臉。「你明知故問,別有用心!」
「你指控別人向來都只靠一張嘴是嗎?『明知故問。別有用心』?我看是你心裡有鬼!男子漢大丈夫,行事坦蕩蕩,有什麼事不能攤在太陽底下講的?我不是你的僕傭,沒義務接受你苛刻的言論,我講求實事求是,眼見為憑!真倒霉,糊里糊塗掉到古代來,還不幸遇見你們這些老古董,真』衰『啊!」
佟磊靜靜聽完她的話,臉色像被塗了一層鐵青的色彩一樣難看透頂。「你再出言不遜,我會派人帶你洗嘴巴去的。」
「你瞧!動不動只會拿權力勢力壓迫人,你或許有錢有勢,在權利的範疇內我比不上你,但是,在身為人的立足點上,人人是平等的。」她嚷嚷道。
他挑眉,滿是不可思議,半晌才嘲諷地說:「憑你,跟我要求『平等』?」
蘇映心從來都不是什麼女性主義的高唱者,她主張的男女平等不在於口頭無謂的吶喊實踐,而是落實於生活和男人起頭於平起平坐自在的方式,她要的是發乎於真心的真平等,而要求真平等的女人必須要有實力去爭取自己想要、想求的生活或東西;她一直以這樣的期許,這樣的步調自在地生活,而且樂在其中。可是沒想到這套適用於二十一世紀男女生活遊戲的規章,移植到十七、八世紀居然被棄如敝履,任她再好的脾氣也忍受不住了。
衝到桌前,蘇映心橫過桌子將兩隻纖白的手掌貼在桌面,滔滔不絕地說:「佟先生,我很抱歉未經同意佔據了這個女人的身體而且住進貴寨,但是這些不是憑我的意志力可以控制的,你看不起我要求的平等我也不會非難於你。現在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如果你願意開誠佈公告訴我,這個與你同住在一幢屋簷下的古素靚小姐到底是怎麼得罪你的,我會非常樂意洗耳恭聽;當然,我也不會教你吃虧,我會全盤告訴你一九九五年的世界是怎麼一個樣子。第二,請你繼續視而不見,當作我從不曾在你面前出現,我也壓根兒沒見過你,你放我自生自滅,直到我找到辦法擺脫這副軀殼,回到屬於我的一九九五去,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