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全身閃亮晶黑的TZR250機車平順地滑過敦化南路盡頭,繼而拐進一條與忠孝東路相鄰的巷道。
機車上一身緊身黑皮衣、安全帽、黑手套的騎士,動作熟練嫻雅又不失瀟灑地將車子騎進隔開東區熱絡沸騰,屬於高級黃金地段的純住宅區裡。
蘇映心輕快地將機車停在其中一棟略帶後現代金—陳設的公寓外,手套也沒脫便在電腦密碼對講機上按出了一串數字來。
約莫兩分鐘後,大門緩緩洞開,她朝對講機的小螢幕比了個「V」字,「噗」地,便將摩托車騎了進去。
沒多久工夫,她已經舒適地坐在她姊姊位於十樓,佈置得清雅有致,令人心曠神信的愛巢裡。
說是愛巢,一點也不為過。眼前,親暱坐在一起旁若無人地輕憐蜜愛、你儂我儂的一對夫妻,其沉醉之深,幾乎忘記蘇映心的存在。
她如坐針氈地挪動臀部以下的坐墊,終於憋不住了。「卡!你們『兒童不宜』的鏡頭到此為止,我千里迢迢趕來,又冒明天蹺課被抓的危險,可不是為了來這裡看輔導級電影的!」
「哈!哈!見心,你的小妹看得渾不是滋味,抗議了。」依舊摟緊愛妻肩頭的江國斌滿臉俱是得意。
蘇見心用纖纖手指戳了戳老公,嬌嗔地白了他一眼。「我的小妹?難道不是你的小姨子?」
江國斌被愛妻這一撒嬌,神情更如蜜裡調了油。笑嘻嘻地道:「這個帳待會兒我們到房裡再算,你還是趕緊把咱們家今天的男主角請出來,要不然我看映心眼前的蛋糕盒子都快被她的口水滴穿了。」
蘇映心可也不是省油的燈,她表情不變,自若非常。「大姊,你這老公志得意滿,小丑跳梁得離譜,你教導無方喔!」
蘇見心顯然不受她挑釁影響,偏心偏得理直氣壯。
她離開沙發,邊走邊搖頭。「我是中立國,立場公平公正,你們自己去解決,你這激將法留著用到別人身上去吧!」說著便進了臥房。
江國斌開心的嘴幾乎要咧到耳根,一排潔白的牙在燈光的照射下更顯燦爛,一副「你能耐我何」地瞇眨了眼。
蘇映心瞥見姊姊手抱著嬰兒打房裡出來,便一把搶了過去,猶是不饒人地扮個鬼臉。
「今天沒空理你,改天再戰吧!」
襁褓中的嬰兒原本正努力地吸吮大拇指,乍然見到蘇映心後,表情變得古怪,疏眉一皺,小嘴一癟,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奇怪!換了尿片,也吃飽了呀!」蘇見心七手八腳地檢視梭巡那哭得愈來愈傷心的兒子,不禁慌了手腳。
江國斌接過手,安慰搖哄,法寶使盡,甚至擺出醜態想換他一粲,怎奈不賣面子的兒子竟哭得更嘹亮。
「怎麼搞的?他從出生到現在從來不哭,一看見映心卻哭成這樣。」蘇見心嘀咕著。
究竟是做媽媽的心細,她轉向愣在一旁,不知其所以然的蘇映心吩咐道:「心兒,你來抱抱看!」
她一聽趕忙先聲奪人,以示撇清。「是你叫我抱的,他若哭個不停我可不負責喔!」
然後這才小心翼翼地從江國斌手中「捧」過那柔若無骨的小侄子,輕聲哄道:「喂,初次見面,賣個面子,你別淨顧著哭,不管曾經如何,都已經過去了,懂嗎?」
話一說完,那猶帶淚痕,抽噎依稀的嬰兒竟真的停止了哭聲,悄悄睜著一雙澄清如水的眼眸眷戀地凝視蘇映心,像有千言萬語,難以傾訴似的。
他那彷彿會說話的眼眸牽動了蘇映心心中深處某根令她驚悸震顫的弦,兩人癡癡對望,竟似久別重逢的舊識,一徑看癡了過去。
陡地,蘇見心驚訝地指著妹妹的臉。「映心,你怎麼回事?」
蘇映心回過神,表情仍是一片空茫,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居然淚流不止,那無聲的淚水一刻也不肯停地滑落面頰,又跌碎在衣襟上。
她吶吶撫著臉。「我……不知道……」
那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傷,深深沉沉的悲痛,像被一把利刃劃過心頭一樣。她不懂,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樣失控,無法形容的感覺、瘋狂落淚的舉動,她真的不知道……
「他,取了名字嗎?」看見姊姊和姊夫疑問不安的表情,她急忙找個話題,試圖釐清空氣中的緊張感覺。
蘇見心恢復得最快,帶笑地遞給映心一張面紙,不落痕跡地說:「取好了,我還頂個球的時候,你姊夫就已經翻爛一本姓名學了。」
「我猜!」她莫名脫口。
兩夫妻相覷一眼,順著她。
蘇映心出自自覺,好似那名字很早很早她就耳熟能詳,聽過千百次了。「他叫逍遙,對不對?」
有一刻,江國斌和蘇見心是張口結舌的,但隨即恍然大悟地笑出聲。「你這促狹鬼,差點上了你的當,逍遙的名字有什麼秘密可言?你啊,絕對是問過了媽媽才來尋我們開心的,是不是?」
不是!蘇映心解釋不上那感覺,反正,她知道就對了。她不想辯駁或解釋什麼,只扮了個鬼臉,算是答案,便誇張地提高聲調。「我肚子餓慘了,姊,可以切蛋糕了嗎?」
「蛋糕不會長腳跑掉的,你放心。還是你最愛的黑森林巧克力蛋糕喔!」
她輕瞥已恢復吸吮大拇指的小侄兒,突然又愣頭愣腦地迸出:「你們會好好照顧他吧?」
蘇見心掀開蛋糕盒,拿出碟子時又被妹妹的話嚇得一怔。「心兒,你是不是哪裡不對勁?逍遙是我的孩子,我們愛他都來不及了!」
「那就好-一我喜歡他——耶,大概是太喜歡,哈!
一見鍾情了。「她又把氣氛弄壞了。
蘇見心擔憂地斜覷她一眼,不過沒再追究。
「姊,我可是空腹好幾頓,準備來吃撐這一餐的,你切蛋糕可別厚此薄彼幄!」撇過臉,她不想再看她的小侄子。
「老婆,你這妹子臉皮愈來愈厚,幸好當年我娶的是你!」他摟住蘇見心的腰,毫不避諱。
蘇映心打起十分的精神頂回去。「想當年?姊夫,想當年我才十三歲,你若真想娶我,老早被你岳父一記回馬槍掃得從此進蘇家如入蛇蠍穴啦!」
江國斌苦苦訕笑,誇張地歎氣。「你呀!無法無天大膽得可怕,將來,不知誰能治得了你喔!」
蘇映心將嬰兒遞還蘇見心,隨手捻了一塊巧克力放進口中,卡滋作響之際,仍不忘回嘴:「姊,你最好看緊你老公,聽他言下之意,他在外頭認識的女人搞不好可用『打』做單位來計算。」
完了!這下子可一頭栽在蜂窩上了。「-——你這是欲加之罪,一點良心都沒有!
怎不想想你現在放進嘴裡的蛋糕是誰貢獻出來的——」
「老公——」蘇見心瞇緊了狹長的鳳眼……
蘇映心置身她一手挑出來的暴風圈外,大啖蛋糕,她是眼不見為淨,更何況夫妻吵吵鬧鬧,總是多添生活情趣,偶爾為之也不錯!
驟來的夜雨,綿綿密密。
陡然捲來的風和無數撲進蘇見心衣領的雨滴,使她打了個冷顫,撐著傘的手也瑟縮了一下。
「姊,進去吧!颳風下雨的,你坐完月子沒多久,別著涼了。」拉緊皮衣拉鏈又套上手套的蘇映心手抱安全帽,關心地催促著。
「我不打緊,待會兒就上樓了,倒是你,非得趕回高雄去嗎?這又是風、又是雨的,明天我再讓你姊夫送你回學校去吧!」天空伸手不見五指的陰霾令她擔憂。
「小Case,憑我這輛具強烈瞬間爆發力引擎,擁有45ps/95002pm馬力,時速二百的TZR250,沒人敢打我主意的,就算有,別忘了你老妹可是空手道黑帶高手,誰敢有眼不識泰山,包準被我揍得滿頭包!」她眼中有著得意;對她的愛車。
「還說!就是騎這麼大一輛車才叫人擔心!」看著妹妹包裹在緊身皮衣裡-纖合度的身軀,蘇見心不禁為她叫屈。「虧你長了一副好身材,卻老穿皮衣!瀟灑有餘,嫵媚不足,浪費老天爺對你的一番心意。」
蘇映心凝視著她,似笑非笑。「老姊,你抬抬舉我了,你明明知道我渾身上下沒長半根那個叫『嫵媚』的骨頭。」
「說不過你,你呀,是暴殮天物!」她只有搖頭歎息。
她反唇相譏。「你嫁給了姊夫才叫暴殮天物!」
「愈說愈不像話了!」
「那就趕緊攆我上路吧,免得我繼續口沒遮攔,姊夫晚上鐵定又要鬧失眠。」
「貧嘴!」
蘇映心無意識地玩弄安全帽上的吊帶,頑皮地往空中一擲,神准套中摩托車把手。
「漂亮的空投三分球!」
「唉!真是淘氣!好了,好了,快走吧!免得回到高雄天都亮了。」蘇見心豎了白旗投降。
「偏頭痛的毛病又發作了?」從小到大,只要蘇見心被這歪理一堆的ど妹說得無言以對時總愛鬧頭疼,久而久之,變成了蘇映心取笑她的把柄。
「知道就好,快走吧!」她擺擺手。
蘇映心微微一笑,半天,仍忍不住地迸出叮嚀來。
「姊,你保證會照顧好逍遙?別瞪我,我只是——唉,我也解釋不上來,算了,當我沒說,OK?」她又語無倫次了。
凝視幾乎自言自語的妹妹,見心對她今天奇怪又畸形的態度感到懷疑,但沒表現在臉上,她只當沒聽見。
「小心騎車!」她叮囑。
「Yessir!」雙腳併攏,打登山靴後跟敲出來的聲響還真有股花木蘭的味道。跨上車座,寒瑟的雨霧幽茫落在她的黑髮及肩頭,暈亮燈光的折射下,竟像身著一件璀璨的金縷衣般……
最後,蘇映心回眸一笑的同時,加足油門,呼地風馳電掣而去。
天,仍是帶著妖魅的黑,街燈下的街道是一片冷清清的蕭瑟,蘇見心覺得有股不安在心底蠢蠢騷動著,卻不知那股莫名來自何處——蘇映心將車速放緩到六十,這是她騎車最底線的限度了。
她並不急著飛車回高雄。她是醫藥學院的學生,長年住在台北的她因為分發學校的關係,頓然從熱絡的大家庭住到學生區租賃宿舍去,那邊,依舊是熱鬧繽紛,雖然和住在家裡的感覺有段距離,但她也適應得很好。
念醫學院並不是她的志願,但偏偏她出生在一個醫生世家,父親是一所私人診所的內科醫生,退休之後興趣突然轉移,對中藥生出莫大興趣,現在一頭栽進藥草的世界裡樂而不疲。大哥是外科的頂尖分子,實習時自願分發到東部鄉下,這一待,已無回台北的打算;二哥呢,是省立醫院小兒科的專科大夫;就連江國斌,她的姊夫,自家都開著婦產科診所。在她的生涯規劃中,根本不想因循舊習地跳入和自家人相同的巢臼。她從來都不是乖乖牌的小孩,會答應母親放棄她最愛的美術系屈就醫藥系,實在是她以退為進的招數,她不相信當她把死當的成績單拿到母親面前時,還會有人敢勉強她這「朽木不可雕」的孺子再回學校去。
在東區的街弄巷道中,瀏覽著由櫥窗氾濫的燈光映照出的流動量驚人的人潮車陣,蘇映心一身皮衣褲的打扮及重型的TZR250非常搶眼,更因她是女人,招來許多無惡意、純欣賞的口哨及眼光。對於過多的注目她才懶得理會,反正早已司空見慣,就像吃飯、洗澡,天天都得經歷的事自然而然就不覺得有什麼特別。
當她順著人龍緩緩前進時,驀然回神地聽見一陣如銼刀尖銳磨擦地面發出的刺耳悲鳴。一輛黑色紳寶9000CD正以如入無人之境的瘋狂速度急駛而來,無視滿街路人及車輛。
車子高速行駛加上行人閃躲形成的碰撞與追逐,交織成一片末世紀的華麗混亂,尖叫咒罵聲,此起彼落。
暴亂當中,蘇映心看清了隨著車後追逐而近的警車,這時整條街的人幾乎全退到店面走廊或人行道去了,除了……蘇映心全身的血液幾乎為之凍結——空蕩蕩的馬路上兀自站著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孩子——她根本沒有時間思考,油門一催,無視於兇猛近在咫尺的黑車即將迎面撞來。她衝出馬路,右手騎車,在極其危險的瞬間以另一隻手挾起嚇癱的小男孩,一記漂亮的旋車,車身九十度打滑,車尾堪堪擦過那輛黑色紳寶,漂亮地搶救了險些葬身輪下的小孩。
四周如雷的歡呼並沒有響太久,繼之而起的是驚叫聲——因為天雨,路面濕滑,加上映心那時速超過二百的馬力,衝勁過猛……教人膽顫心摧的事在她踏死煞車後的三秒鐘內發生了。緊急中,她以飛快的速度跳車,抱緊懷裡的小男孩,力道之緊,好似要將他嵌進自己的身軀內,她聽見機車撞碎玻璃的巨大聲響,感覺自己如球般翻滾,跌在車子撞落翻飛的那一片滿目瘡痍裡。
全身骨骼斷裂的疼痛讓她熱汗津津,直要暈厥,但她掙扎著不肯昏去,直到聽見懷中小孩由喉嚨裡迸出的嗚咽——漫天席地的烏雲,終於席捲了她的肉體和意識「匡啷!」
門被推開,匆匆湧進了一堆淚眼婆娑的人,不住驚呼。
剛完成手術,正處理著後置工作的蘇佑——蘇映心的大哥——看著匆促趕到的家人,滿臉凝重。
他在蘇映心被送進醫院的第一時間內受召回台北,不僅因為他是患者的親屬,更因他是外科手術中的優秀分子。
蘇父不愧曾在醫院待過半生歲月,一進病房,就走到蘇佑身旁低聲問道:「如何?」
拿出隨身的X光片,蘇佑沉重說道:「她全身有百分之三十骨折,幸好都沒有傷及腹膜內臟,外傷也不嚴重。但是……頭部掃瞄結果,判定是『急性硬膜外血腫』,雖然能開刀取出頭部受重擊骨折附著的骨片,還是不樂觀。前腦葉及視網神經接縫處在遭受腦震盪重創的時候嵌進了一小塊骨刺微片,深及腦中樞神經,一個小失誤可能就會傷及血管導致血栓或大量出血,更可能引起半身不遂,全身癱瘓,所以,目前只能觀察,最好……如果心兒能在四十八小時內清醒,意識、體力正常,我們可以考慮為她再做一次開腦手術,否則……無法排除她終生變成植物人或死亡的可能……」
十幾個小時的大手術,蘇佑非常疲憊,但絕比不上當著全家宣佈妹妹瀕臨死亡更教他難以負荷。
自始至終躲在江國斌懷中垂淚的蘇見心和如遭雷擊的蘇父、蘇母,全然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蘇母拖著頓時被掏空的身子靠近床榻,茫茫端詳著愛女。
原本麗如春花,正值青春燦爛年華的蘇映心,於今卻被一堆冰冷儀器及層層紗布包裹環繞,毫無生命氣息……她只覺心痛如絞,肝腸寸斷,豆大的淚珠再也不聽使喚地直直往下落……
心心呀——